34|7.13|城

第三十四章

許是因為心裏一下子接受不了這個消息，宋潺潺先是愣了愣，問林彎彎，「誰告訴你的？」

「是敬秋易的太太張芳霏，她說她給你打了電話你沒接，就打到我這邊來了。」小徐遞過宋潺潺的包包，她拿出手機一看，裏面的確是有好幾個未接來電，全是張芳霏的。

剛才顧一白跟她講戲，她東西放在另外一邊，幾個人都沒有聽見，於是也就這樣錯過了。

宋潺潺站起身來邊朝外面走邊跟林彎彎說道，「你去跟顧一白說一聲，把這個事情告訴他，我先過去看看。」轉過身的那一刻，她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別人不知道她和敬秋易的關係，加上這麼多年他們兩人都小心遮掩，外界看來基本上沒有什麼互動，以為敬秋易不過是在巧合當中選中了她扮演電影角色，卻不知道哪有那麼巧合的事情。

敬秋易這樣的國際大導，電影裏面哪怕一個沒有名字的小丫鬟都大有來頭，怎麼會輪到她一個毫無背景的新人？只是為了她將來的演藝道路，避免給雙方招黑，所以從來不說破罷了。

她跟敬秋易的關係，連曾經跟她最親近的易以驍都不知道。

她的演藝道路雖然走得不算順暢，然而只要有敬秋易在，總是能在她低谷的時候拉她一把。當年她演完趙敏，如果沒有敬秋易《揚州十日》中的那個名妓，宋潺潺完全不是今日的宋潺潺。

如今敬秋易離開，圈子裏再也沒有這樣一個人，舐犢情深般，在她低谷時拉她一把。就是不提這些利益相關的東西，入行這些年，敬秋易對她的提點和照顧，已經讓她受用一生。

他家在b市郊外，宋潺潺按下門鈴前還特意將臉上的淚水擦乾淨，不讓張芳霏看見再傷心一次，可等到她進屋看見張芳霏的那一刻，倒是她自己的眼淚止不住，往下掉了。

張芳霏的手心乾燥卻冰涼，她跟敬秋易是少年夫妻，如今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敬秋易注重保護家人，這些年來他的妻兒幾乎沒有在媒體面前曝光過。張芳霏長得並不十分美麗，但書卷氣很濃，讓人很舒服。見到宋潺潺過來，她原本哀戚的面容上露出一絲絲的安寧，多年來的家居生活早已經磨去了她的主見，加上身體不好，敬秋易不願意讓她操勞，家裏大小事情都是敬秋易做主，如今他人一倒，張芳霏整個就慌了神，直到宋潺潺來了，她才像是勉強找到了主心骨。

宋潺潺沒有忘記她過來的正事，兩人哭了一陣，她又安撫了一會兒張芳霏，才問起她事情的原委。

「我也不知道。你敬伯伯這段時間在忙他的新劇本，昨天晚上他跟人開完電話會議之後就很晚了，我把小河哄睡了，自己也累得不行，就先去睡了，今天早上醒過來床邊沒有發現他，連歇息的影子都沒有，就以為他又像往常從前那樣熬了個通宵，到書房一看，才發現……發現他人都冷了。」說到這裏張芳霏又是一陣痛哭，「我早就說過的，叫他不要那麼拼，他現在年紀上去了，什麼老年病都出來了，再也比不上年輕時候。況且他那個身體，年輕時候拍戲那麼拼，早就落下了一身傷病……看吧，才六十歲不到就這麼離開了……剩下我們孤兒寡母，怎麼活得下去……」

電影導演熬夜是常有的事情，敬秋易又在籌拍新片子，熬夜也是正常的事情。外人看這一行光鮮亮麗，卻不知道其中艱辛。

「也怪我。昨天晚上不該就這樣放任他又去熬夜，再累都應該叫他去睡覺，不熬夜也就沒有這回事了……」說到這裏，張芳霏又是一陣痛哭。

宋潺潺此刻倒是平靜了許多，她抱了張芳霏一會兒，也慢慢理了理自己的思緒。聽她的意思，敬秋易應該是心肌梗塞一類的突發性死亡。這個病，不好說，一來敬秋易的確是有老年病，宋潺潺也知道。他自己平常也不注重保養，拍起戲來幾個通宵那樣熬是常有的事情，真要因為熬夜引起突發性心肌梗塞也不是不可能。二來，突發性心肌梗塞這個病，稍微有點兒常識的人都知道，一旦發病，又是獨自一人深夜在隔音效果好的房間里，沒有任何自救措施，突然死亡太正常了。

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宋潺潺還是建議張芳霏，「請家庭醫生過來看看吧。」究竟是不是，下個定論。

張芳霏現在哭着什麼都顧不上，臉埋進手心，宋潺潺說什麼就是什麼。

易以驍是家中獨子，父母早就去世了。而張芳霏有一個弟弟，如今在英國，兩姐弟早就各自有了各自的家庭，這麼多年來也沒有多少聯繫，說熟悉，說不定還比不上跟宋潺潺熟，也是個指望不上的。真要論情分，宋潺潺還算是最親近的人了。

她叫來敬秋易家的阿姨，讓她打電話給敬家的家庭醫生，又轉過頭來對張芳霏說道，「張姨，你要準備把敬伯伯的遺產盤點一下，然後需要通知一下他在圈裏面的一些好朋友。」說到這裏，她有些艱難地開口，「該發喪的，發喪吧。」

張芳霏愣了一下，宋潺潺明白過來，補充道，「叫律師過來。」敬秋易在的時候將她保護得那麼好，如今他離開了，留下張芳霏一人獨自支撐門庭，往後的日子，不知道還有多艱難。

圈內多少人羨慕張芳霏這樣的生活。是啊，生活富足，丈夫疼愛，衣食無憂，這是多少女人心目中的理想生活？可如今看來，不過是有些人吃的苦在前面，有些人吃的苦在後面罷了。況且，她的生活，其實也早已經千瘡百孔。

「媽媽，爸爸呢？」電話打完，醫生和律師都還要等一會兒才能過來，張芳霏又拉着宋潺潺的手在沙發上哭，冷不丁地從樓上傳來一個憨憨的聲音，宋潺潺抬頭，就看見敬小河揉着迷濛的眼睛慢慢走下來。

敬秋易於電影一道天份極高，可偏偏在子女緣分上極淺。宋潺潺曾聽他提過幾次，他和張芳霏在小河之前也有過幾個孩子，但都是長到幾歲就生病死了。年輕的時候為了給那些孩子治病，夫妻倆沒少到處奔波。那些年他沒有錢，又還沒有在電影圈闖出名堂，都是宋潺潺的外公資助他。給他引薦醫生，利用人脈儘可能地幫他接戲，讓他掙錢養家。可做得再多，都沒有辦法換回一個個孩子的生命。

在最後一個孩子去世后，敬秋易和張芳霏也就漸漸熄了要孩子的心思，也是那幾年，敬秋易寄情工作，將數次喪子之痛放在了電影上面，給他後來蜚聲國際影壇打下了基礎。再後來，就是敬小河出生，這次，敬秋易夫妻兩個戰戰兢兢地將他保護得很好，他總算不像以前的哥哥姐姐一樣長到幾歲就夭折了，可他也跟平常小孩子不一樣——他是個智障。敬小河如今二十一了，智力只有六歲，連自理都很難，更別提像正常人一樣工作戀愛了。

看到他懵懵懂懂的樣子，宋潺潺偏過頭，偷偷將眼角的淚水抹去，走了幾步過去牽他。她替敬小河理了理衣服，問他，「你怎麼下來了？」

敬小河雖然智力有問題，但這些年見的人本來就少，還是認得宋潺潺的，見到她也不害怕，大聲說道，「我等爸爸過來帶我騎自行車的，可是我今天早上等了好久，都沒有看到他。」

張芳霏心中一慟，還是努力將淚意掩去，跟宋潺潺解釋道，「老敬跟小河一向是說話算話的……小河也知道。老敬平常不常在家，小河對跟爸爸在一起相處的時光看得很重要……昨天晚上就惦記着呢。」

宋潺潺伸手輕撫他鬢角支楞出來的頭髮，心中又酸又疼，他的眼神那樣迷茫，可能還不知道爸爸已經永遠不可能帶着他一起騎自行車了吧。

張芳霏伸手拉過小河，讓他坐到自己身邊，想着應該怎麼哄過他，「爸爸……爸爸又出國去了呢……今天不能陪小河了。」讓他心中留一個說話不算話的爸爸，總比讓他知道爸爸永遠不在了好。

小河愣了愣，隨即便哇哇大哭了起來，「不管不管，爸爸說好的！說好的陪我騎自行車，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回來！」敬秋易但凡答應過他的事情從來沒有做不到的，現在讓小河突然接受爸爸說話不算話了，他也接受不了。

丈夫的突然去世已經讓張芳霏心力交瘁，兒子的哭鬧讓她一時之間找不到什麼話、也沒有精神去安慰他。宋潺潺見她捂著胸口，連忙叫來阿姨，讓她吃了葯上去休息，「反正律師和醫生都還沒有來，你先上去休息吧。」

她看了一眼旁邊坐着的小河，面上露出幾分擔憂。宋潺潺明白過來，走到小河面前蹲下身子，「爸爸突然出去了，他怕小河醒來看不到他，還讓姐姐來陪小河呢。小河放心吧，爸爸回來的時候會給小河帶好吃的，小河不哭了好不好？」

敬小河卻一把扭過頭，不領她的情，「不，我要爸爸，我要騎自行車。」

宋潺潺朝他笑，「所以爸爸讓姐姐過來陪小河騎自行車啊。」她走到玄關，拿出自行車沖小河笑道，「小河要不要跟着一起？」

敬小河猶豫了一下，還是站起身來跟宋潺潺一起出去了。張芳霏看到他們離開，這才放心下來，轉身上樓休息了。

敬家門口的院子很大，宋潺潺就把自行車放在了門口。她先騎了一圈兒，小河見她會騎，立刻笑了起來，將剛才的傷心事瞬間拋到了腦後。一圈兒跑滿，宋潺潺跳下車，扶著小河上去，自己在後面給他撐著，讓他不至於掉下去。

不得不說，這樣陪人玩耍，還是需要些體力的，兩人玩兒了不多一會兒，宋潺潺就累得不行，趴在欄桿上休息。跟小河玩兒久了，宋潺潺也發現他其實比真正六歲的小孩子要好哄得多，見她累了，自己都坐在地上，抓草玩兒。

陽光照下來，他的面容雖然稱不上英俊，還有點兒胖，但瞳仁純凈，除了缺少靈動，真的跟六歲的小孩子沒有什麼區別。

他這樣的，不知道自己爸爸去世，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宋潺潺嘆了一口氣，卻冷不丁地見到一輛熟悉的越野車停在了欄桿外面。車窗被搖了下來，周非易那張清俊的臉出現在了後面，「你在這兒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