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雨中
「前面拐嗎?」
「……」
「拐不拐?」
「……」
車已經開到了寬闊的大道上,道路被兩旁的低矮山林裹挾著。
孫鵬回頭,發現身旁的女人靠著車窗,眼瞼合著。睡著了。
「喂……」
他又叫了一聲。毫無反應。
車速降下來,他一邊看路一邊打開手機導航,回憶剛剛她說的地名。
無奈的是,忘了。
看看時間,他打了把方向,靠著路牙緩緩停車。
熄火的一瞬,儀錶盤白色的光影從她臉上消失了。
她呼吸很輕,胸口有極微的起伏,盤在腦後的頭髮被擠壓地鬆散了一些,一小片松落在肩頭。
他在黑暗裡靜靜看了會兒她的臉,把對著她吹的空調出風口撥向一側,在身上摸出香煙。
陳岩醒來的時候,迷茫了片刻。
下意識抓了下包,被包蓋著的大腿上出了一層薄汗。低頭看看自己的衣物,看窗外,很快回想起自己是怎麼在這車上的。
窗外是她熟悉的小湖山。山上的草木在夜色里泛著青光,跟著風簌簌搖晃。
她辨識了一下方向。
沒錯,還是在回家的路上。
只是駕駛座上的人沒了。
她打開車門。
夏末深夜,冰涼潮濕的山氣穿過微微燥熱的風,瞬間籠過來。
她徹底醒了。
孫鵬正半倚著車身後側門,望著馬路抽煙。
青色的馬路被路燈照成了灰黃色,來往的車很少,四岔路口的紅綠燈默默跟著秒數跳動。
煙霧從他指尖散開,縈繞在他臉側,最終消散於無形。
感受到動靜,他站直身,回頭。
陳岩站在副駕的門邊,抱著臂,看著他。
她重新整過了頭髮,肩上的那束散發不見了,臉上的神色帶著醒后特有的迷濛。
「醒了?」
「恩。」陳岩看著他。
「你睡著了,我想導航,忘記地名了。」
陳岩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抱歉,耽誤你時間了。」
「沒什麼。走吧。」他最後抽了口煙,扔掉煙頭。
車子重新上路。
每到路口處陳岩會指一下路,除此之外,一路都格外沉默。
中途在一個紅綠燈處,陳岩聞著從身旁散出的淡淡煙草味,忍不住側目看他。
他一路都目視前方,面無表情。
車子漸漸駛入了老城區。孫鵬發現這裡他來過,只是不知道確切的路名。
「到了,就在這裡面。」陳岩坐起身子。
車停在漆黑的巷口,兩道大燈格外閃亮,塵埃在光中靜靜翻滾。
「裡面能進嗎?」
「太晚了,進不去。」
巷子兩邊不少小店,小老闆常常在夜裡把車停在店門口,凌晨出發,早上不影響車出來,但晚上影響車進去。
陳岩下車后孫鵬也跟著下來了。
他繞過車頭,走到深黑的巷口。路兩邊有一些掛著招牌的小店,都已經打烊。
一輛卡車停在路中段,佔了三分之二的道。
「裡頭沒路燈?」
「有一盞,前陣子剛壞。」
他回頭看她一眼,「我看著點,你進去吧。」
陳岩穿出巷子,快到家的時候,聽見了遠處傳來的汽車引擎的發動聲,在寂靜的夜裡異常突兀。
等那聲音消失的時候,不知道哪家的狗後知後覺地被驚動了,伴著她的高跟鞋聲,汪汪直叫。
這裡是城市有名的老棚戶區,家家戶戶都是平房,不少人還建起了小二樓,延伸出陽台。前些年市裡打算下狠心把這片拆了,無奈違建實在太多,人口又太雜,還沒動手,又有很多人聞風半夜偷偷搭鐵皮屋,想趁機敲一筆。政府前期估算了下拆遷費,就沒再動這個念頭。
穿出巷子左拐就是陳岩家的老房子,她父親留下的。門口用水泥澆了一塊地,圍上一圈磚,硬出了個院子,沒做院門。她外公外婆平時就在院子里種點菜和花打發時間。
穿過客廳時,陳母房間門忽然開了,沒開燈。
她探出頭,啞聲問,「怎麼這麼遲回來?電話也不接。」
「沒電了。」
「洗個澡快睡覺吧。」
陳岩嗯了一聲,陳母關上門。
這是兩室半一廳的屋子,陳岩的房間是個「半」。
沖完澡回到房,空調開著,飄著蚊香沖鼻的甜味。她很快睡著了,半夜起來,迷迷濛蒙地去上廁所。
廁所燈亮著,門開著,有輕微的水聲。
看到一個佝僂的背影,一雙穿著藍色塑料拖鞋的腳,陳岩猛地清醒了,悄無聲息地回了房。等了好久,才又去廁所。
陳岩的母親是醫院裡的一名護工,父親生前是一名泥瓦匠。從她記事開始,家裡就一直不富裕,父母忙著生計,無人管教她。16歲那年,父親因尿毒症去世,家中的窮困潦倒更是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時她們母女所擁有的只剩這一間老房子和一堆為父親治病留下的債務。
那時母親常跟來訪的親戚朋友哭訴:「早知道人留不住,就不給他治了。」
不是靠著學校的助學貸款,陳岩可能連學都沒法完整上完。
沒過兩年,陳岩始終未婚的小舅舅終於找到了對象。外公外婆歡歡喜喜地把自己的房子騰出來給了這個小兒子結婚,開始過來和女兒一起住。
雖然住得擠了一些,但有了老人退休金的幫襯,她們母女的生活壓力小了很多。加上陳岩聽話懂事,學習優異,這個家漸漸開始運轉正常。
上了大學后她就沒有要過家裡一分錢,所有生活費全部自理。畢業后順利考入電視台,有了一份體面穩定的職業。這幾年,家裡的債務也總算還完了。
可能因為出生即為谷底,陳岩覺得她的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向上攀爬的過程。不是不苦,不是不累,只是再苦再累,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並非毫無希望。
多年的孤軍奮戰漸漸養成了她孤冷淡漠的個性。曾經一度,她對什麼都不在乎,甚至與親人之間也鮮少溫馨。
她幼年時未曾被愛包裹過,上學時,他人小小的親昵動作,都會令她隱隱不自在。
直到工作后,她的人生像是重新開始了,視野打開了很多,人更加光鮮自信,為人處世態度上,也稍有改變,添了些許圓融,不再那樣生硬。
但在心底最深處,始終有一條冰涼的河流,將她無聲牽引著,讓她不在這個*的森林中迷失。
不能迷失,因為身後沒有退路。
馮貝貝在3天後為陳岩帶來了好消息。
合作談成了。
她發給了陳岩一個號碼,讓她直接聯繫,為一家新開盤的房地產公司拍宣傳片。
馮貝貝沒有避諱,那就是她男友周思鴻自己家的公司。那晚馮貝貝和周思鴻隨口一提,他直接答應了。
名揚的總公司在上海,這邊新開的盤由剛剛從國外鍍金回來的周思鴻練手。總公司即將35周年慶,屆時他們作為主會場,要辦一場晚會,正好可以用宣傳片開場。
夏秋交替,城市似是開始進入長長的雨季。這天從上午開始就一直在飄小雨,下午雨勢漸大,不時還伴著響雷。
名揚公司的人通知陳岩過去聊合作細節。陳岩剛從外面採訪回來,立即打車趕過去。
辦公室就在售樓處二樓。就一個下車的瞬間,陳岩的裙子濕了一大片。
和她碰頭的人名叫張永生,是個負責企宣的小領導,身材微胖,笑容圓滑。
他態度十分友好,整個商談過程可謂一拍即合。
「陳記者,片子你只管放手去,有什麼需要就開口,我們提供幫助。」
「謝謝張主任。」
張永生笑著擺擺手,「明天就把合同帶過來,早點簽約早點動手。」
陳岩點點頭:「好。」
「陳記者怎麼來的,」他朝外看看雨,開始掏手機,「我來找輛車送你一下。」
「不用客氣……」話剛說完,窗外一聲驚雷,嘩啦啦的雨劈天蓋地下來。
陳岩沒再推辭了。
這裡本來就偏,加上這麼大的雨,打不到車了。
張永生找的司機似乎不在,他掛了電話對陳岩說,「稍微等一下。」
陳岩並不著急,喝了口茶,望向窗外雷雨。
過了會兒終於聯繫好了車,他們一起下樓。
樓下就是售樓大廳。
落地窗邊放著幾張玻璃圓桌和藤椅,一個男人坐在靠近門口的一張椅子上,看見他們站了起來。
「小孫,這個是電視台的陳記者,麻煩你送她一下,老張今天不在,我也找不到其他人了。」張永生話說得很客氣。
孫鵬看看他,又看了眼陳岩,「沒事。」
陳岩和張永生道別,跟著孫鵬上車。
車就停在門口幾步遠,還是那輛黑色的路虎。他沒打傘,直接在大雨里走了過去。
陳岩收了傘上車,把*的雨傘放在腳邊。
「去哪裡?」他問。
陳岩看見他身上的t恤已經濕地差不多了,黑而短的頭髮在額前黏在一起,他抬手擦了下臉上的水,順帶捋到頭髮,額前的一小簇頭髮向上翹起來。
「電視台。」
孫鵬看她一眼,出發了。
雨傾盆而下,天上雷鳴電閃,行人都到路邊避雨了,白花花的馬路上只剩車輛。
大雨聲里夾雜著焦躁的喇叭聲。
安靜的車內,孫鵬手機忽然響起來。
那鈴聲不是任何歌曲,而是最古老的那種電話的鈴鈴聲,單調而急促。
陳岩看向他。
他在紅燈的時候接起來,陳岩下意識地把頭轉向了窗外。
窗上沒有雨點,只有水幕自上而下層層覆蓋,潺潺流淌。
她從沒有聽別人講電話的習慣,即便有時不得不聽到,她也會做出把注意力轉移到別處的姿態。
掛了電話后孫鵬看了看她。
陳岩沒有在意,過了會兒,他又看了看她。
陳岩聽見剛剛電話里的聲音很急促,也看出來他有話要說,主動問,「怎麼了?」
他看著路,握著方向盤的小臂肌肉綳著,「你急不急著回去?我現在有件急事……」
「你不是要把我在半路放下吧?」
「不是,你要是不急的話,我先辦個事,等下再送你。」
陳岩看著他確實很急的樣子,想了下,「好。」
車子很快變了方向,在雨幕中快速穿梭。近20分鐘后,雨勢又小下來,車開進了一片老小區。
陳岩坐在車上,看著孫鵬跑進了對面的樓棟。她在包里拿出一本書,打發時間。
10分鐘后,陳岩往窗外看了看。
20分鐘后,陳岩在車上伸了伸腿腳,變了下坐姿。
30分鐘后,雨已經停了,烏雲消散,路邊樹木更加青綠明亮。陳岩心中徹底不耐,有了一點怒意。硬生生等別人30分鐘,於她而言,這樣的經歷少到可數。
陳岩一開始還在想,那天晚上他等我在車裡睡醒也等了一段時間。但是現在,真的是耐心全無了。她拔掉鑰匙,拎著包下車,朝那個樓棟走去。
未走近,樓里傳出了一陣發了瘋般的叫喊。
陳岩頓住了步子。
樓梯口,幾個老人正穿著短褲背心,聚在一起閑聊。
「又發瘋,在家撞牆。」
「怎麼的好,早晚出事情。」
「就是啊,弄個神經病在這裡,我家寶寶在家睡覺睡得好好的,被嚇死了。」
陳岩走進來,老人們目光疑惑地看了看她,沉默了下,又繼續說。
她從灰暗的樓梯口拐進去,空氣里有一股陳舊氣味。
她循著那怪聲上了二樓。
二樓共有兩戶人家,西面一戶的門敞開著,虛掩著一扇沒上鎖的紗門。
從門外的角度看進去,小客廳里有一張摺疊桌和兩張板凳,冰箱旁邊還有一個褐色的櫥櫃。桌上有兩疊油膩的剩菜,地上有一些破碗的碎片。
客廳沒有窗戶沒有光,黑暗暗的。房間在裡面,看不見。
成年人怪異的哭叫聲一陣陣傳出來,令人心顫。
陳岩在門前停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