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涼亭
兩聲響雷,暴雨傾盆而下。
突如其來的大雨,站在田埂上的陳岩迅速收起話筒線,前面,錢文已拎着攝像機逃命似地奔向木屋。
村委會的通訊員跑到一半,又停下回頭,等她跟上。
密密砸下的雨點裏,陳岩把話筒抱胸前,手遮前額,快速跑上去。
9月,連續一個月沒下雨,郊外田地里的蔬菜一片焦枯。菜農苦不堪言,市民菜籃子不堪重負。
陳岩一早就奉命和搭檔的攝像趕來離市區20公里的農業園,先聊天、再正式採訪,汗如雨下。
剛剛在做最後的出像,不想太陽火辣辣在東頭照着,西邊陡地落下了大雨。
乾裂的農田久逢雨水,騰起陣陣塵煙。
雨點掉在植被上,劈啪作響。
木屋建在田邊,平時供農民休息用,裏面只有一張木桌和幾張不成套的板凳椅子,牆角堆放着農具和一些亂七八糟的農藥、化肥罐子,隱隱散著刺鼻的氣味。
村委會通訊員拉下燈線,安在梁頂上的一隻燈泡亮了,一點黃色的光,和沒開燈一個樣。
一屋子昏昏暗暗,潮濕黏膩。
通訊員撣撣身上的水,看看門外,帶着鄉音說:「總算是來一場大雨了。」
攝像錢文坐在桌邊,眉頭緊鎖。他拿着塊大毛巾,不擦自己臉上的水,只顧著擦攝像機。
擦乾淨了,開機,調試,運行。
片刻,終於舒氣:「好傢夥,嚇死我了。」
30萬的機器。出了問題,他怕是要帶工資來上班。
凳子上灰太大,陳岩沒坐下,站在門口,看着雨景擦頭髮。
天氣預報今天32°,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場大雨。
天色混沌,雨水滂沱,屋子裏越發暗,只有敞開着的門口散著淡淡微光。
陳岩逆光站在那,輕薄的連衣裙已半濕,紗一樣的布料成片黏在皮膚上,一側裙角糊著小腿,滴著泥水。
感覺到不適,她小腿向後翹,彎腰擦了下,裙角垂了下來。
錢文盯着門口,像是在看她的背影,又像是在看雨。
良久,他低頭看機器。
「還有一些鏡頭沒拍,這雨機器是不能出去了,打算怎麼弄?」他的聲音夾在稀里嘩啦的雨聲中,不是很清晰。
過了會兒,陳岩把身上的水跡都擦乾了,回過頭說,「不拍了,等下先回去吧。」
通訊員聽着他們的對話,看看錶,立馬站起來笑着說:「兩位老師,那我現在就叫車來接我們去鎮政府,在食堂吃個便飯再回去吧。」
中央八項規定實施后,政府食堂的包廂就成了許多部門的最佳接待場所。
陳岩看看錶,「才10點多鐘,還早。不用客氣了,我們還要趕着回去。」
說完看向錢文。
錢文看看她,「行啊,那回去吧。」
行程安排上,他從不和她唱反調。他知道她不喜應酬。
小通訊員哪裏肯放他們走,死皮白咧地要留他們。然而陳岩說一是一,任他怎麼留,半點沒有鬆口的意思。
最後沒辦法,他只能拿起手機,叫車來送他們回去。
半小時的車程,到了電視台正是飯點。
兩人進辦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換身乾淨衣服。
陳岩辦公室里只放了件之前台里辦活動時發的廣告衫和黑色緊身褲。她從廁所換好出來的時候,發現錢文已經換了件乾淨t恤,靠坐在辦公桌上抽著煙和男同事聊天。
大家七嘴八舌,嘻嘻哈哈,都在說下大雨時自己的慘狀。
錢文手裏拿着飯盒,看見陳岩進來,用盒子敲了下桌面,「吃飯去啊?」
陳岩慢條斯理地打開電腦,「今天周三,我不去了。」
食堂里的菜譜每周固定,周三有道葷菜,紅燒兔肉。陳岩小時候養過只兔子,這菜讓她打心底覺得噁心。
錢文從桌上下來,走到她面前,瞭然地笑了下,「要不我帶你去吃頓好的吧?走啊。」
陳岩翻著桌上的記錄本,看看他:「你去吧,我這邊還有個人要聯繫,1點半編輯室見。」
「那我帶點什麼吃的上來給你?」
「不用了,我待會自己去。」
「錢文,一起下去啊,我今天飯卡沒帶,幫我刷一下。」剛剛一起聊天的一個男同事朝這邊喊道。
錢文看了陳岩一眼,沒再說什麼,匆匆過去,「走吧。」
沒一會兒,辦公室里的人全走光了。
陳岩和農科所的人通了個電話,大概了解了下這場雨對農作物的影響,約了明天的採訪時間。
一切處理完,她看看時間,從座位上起來,走到了窗邊。
樓下是通往食堂的小道,道路兩旁的樹木經雨水沖刷更顯蒼綠,三三兩兩的人正撐著傘在緩緩移動。
雨勢小了很多,只剩雨絲在晦暗的半空輕飄。
無聊地看了會兒,她決定出去解決一下午飯。
單位周圍的小吃店不多,只有一家老麵條店和一家沙縣小吃店。陳岩撐著傘,路過這兩家店面,依舊向前走。
細雨中的空氣濕潤清新,溫度也降了不少。
中飯時間,馬路上的車輛和行人都不算多,紅綠燈光色朦朧,空中不時響起刺耳的喇叭聲,都市人在突如其來的雨水中享受着慢半拍的節奏。
不是很餓,不想吃些實打實的東西,又不知道吃一些什麼好。陳岩走了一會兒,發現自己已經漫無目的地穿過了兩條街。
看到一家麵包店的時候,她停住腳,收傘,走了進去。
買了一個牛角包和一杯熱拿鐵,她發現店裏僅有的兩張桌子都坐了人。
她安靜地站在店門口看了會兒行人,想起這附近好像有個小公園。
陳岩今年26歲,從一所985高校畢業后便考入電視台,已做三年記者。這個不大的城市裏,大大小小、別別角角的地方她已然跑了個遍。
看見門口大石上的「新城公園」四個拓印得紅字,她像是做對題一樣,微微揚了唇角。
這是個翻新的老公園,原來收門票,這幾年不收了。
公園依著一座不高的小山丘而建,山上長著不少青松。小山下有一個不大的水潭,裏面養了很多假山,池邊的垂柳一直垂到水面上。這幾年政府創全國文明城市,在山上添置了涼亭、石凳,以及一些健身設施,不少老人來晨練。
雨天的中午,公園裏人不多。
有兩個老人打着傘,在石桌旁聚精會神地下棋,木棋盤濕了一半。
陳岩路過他們,他們紋絲不動。
她往山上走。
她發現,她不是這山上唯一的遊客。
山頂的涼亭外面站着一個人,裏面還坐着一個人。
外面的那個男人站在樹下,背對着亭子。霧蒙蒙的小雨里,他像是在低頭抽煙。
裏面的是個正在看書的男人,坐在亭子最裏面。他的後面就是山坡,長滿蔥鬱的植被樹木,枝枝葉葉在在細雨微風中搖晃、輕顫。
他頭坑得很低,簡直要貼在書上。
陳岩沒過多在意。
她坐在涼亭最外口,把傘放在腿邊,也從包里拿出一本書和一支筆,邊吃麵包邊看,重點地方會標註一下。
她從去年開始考公務員,養成了時時刻刻帶著書,隨時隨地能看書的習慣。
雨輕輕落着,風緩緩吹着,草木在雨水中散發出淡淡的沁人氣味,周遭安謐而清幽。
她開始在意涼亭里的男人,是在聽到他喉嚨里發出的那異於常人的聲音后。
一種哼叫。斷續地,突兀地、節奏均勻的。
咖啡離開嘴唇,她忍不住側目打量他。
他頭髮剪得很短,著一件棉質的藍色t恤和黑色沙灘褲,腳上是一雙深褐色沙灘鞋,四肢健全,與常人無異。
但他看書的姿態……有說不出的彆扭。
整個人弓著背,手臂貼著兩側的身體,腿也並著。
書就在手中,他卻像是抓不住一樣,放在膝上,讓臉去靠近書。
看見他翻頁的動作,陳岩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這是一名腦癱,或自閉症患者。
工作原因,她接觸過這部分人群,對他們的行為舉止有一些了解。
他像是突然看到了好玩的地方,鼻腔里發出了很大的一聲「哼」。
不知是發現自己的行為打破了寧靜,還是無意識地,他抬頭看了下陳岩。
陳岩看着他,因小小的悲憫,淡淡笑了下。
他又低下了頭。
「餓了嗎?」
涼亭外傳來一個低緩的聲音。
陳岩目光微轉,撞上涼亭外男人望過來的目光。
短暫交會,他的眼神沒有在陳岩身上多做停留,重新落在看書的男人身上。
男人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繼續悶頭看書。
他扔了手中煙頭,踩熄,在亭子外面拍拍看書男人的肩膀,「不要看了,吃飯去吧。」
男人沒動,他也不催。
過了會兒,他又拍拍他的肩膀。
看書的男人不情願地把眼睛從書本上移開,側過身,口齒含糊:「吃蛋炒飯」。
亭子外的男人「嗯」了一聲,繞着亭子外沿走到門口的一棵松樹旁邊,手插在袋裏,等他。
他穿着黑色t恤衫和灰色休閑長褲,肩頭已經被雨水浸成更深重的黑色。
亭子裏的男人慢慢把書平平整整地裝進一隻小布袋裏,掛到肩上。
樹旁的男人側目看了他一眼,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未等他走近,開始往山下走去。看書男人的步子稍微快了一些追上去。
隨着人影的消失,陳岩心中的幾絲好奇也隨之消散。
目光回到書本,咖啡回到唇邊。
雨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停的,烏雲散開,天空恢復透亮。
她的手機響了一下,是一條微信。
錢文: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