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遺孤
青煙繚繞，碧水天藍。幔帳被夜風徐徐吹起，令亭中人的身影若隱若現。
纖指輕挑，古琴悠揚。那歌聲幾度婉轉，令人深陷沉醉：
繁花盡，秋葉落，可曾記否。
別離生死，愛恨情仇。
輪迴幾度折轉，孤身隻影誰看。
回眸顧盼，百愁牽腸。
曾嘆息窗明月岸，海誓山盟成空談。
夜把琴不知向誰輕音訴唱，姍姍覺然淚已千行。
憶往昔獨人寡歡，自嘗那無奈心酸。
自君而去物是人非希望，雪凝霜風捲雲殘。
離歌慢，柳燕去，斑缺斜陽。
雨中凝眸，黯影心傷。
縱使天涯海角，不過瞬間之誓。
長路漫漫，歸回無期。
……
……
「雪遙，雪遙……」硝煙明火下，他嘴上喃喃，盯著夜空，眼底漸漸蔓出繾綣柔情。
夜色如那日一般，星光璀璨，浩瀚無際。朦朦朧朧中，他似是回到了十年前。那一晚，他漫步在園中，聞著遠處傳來的悠悠琴聲，尋覓那位絕代佳人。
一身素雅的淡青色紗裙及地，她眉目如畫，柔如秋水。那雙清麗的眸子微微抬起，只淡淡一掃，便將視線重新移回到那幾根絲弦之上。
這時，只聽琴音突然一轉，卻是變了曲調。
他心中疑惑，欲要上前幾步，仔細聆聽。然而當他剛邁出一步，便聽到從那亭中傳出來的輕音繚繞，宛如微風。
不過，卻是比之前的音色多出了些許寂寥愁苦。
他出神地望著她，伴隨著琴音入耳，不禁心中惆悵：
「雪遙，是不是無論我怎麼做，都無法真正得到你的心？」
......
「快！快！快把人抬進大帳里去！還有，大夫呢？怎麼還不見人影？！」
「大夫來了！大夫來了！」
滿帳燭火下，只見一群身著黃銅盔甲的將士正圍著一名身中黑箭的中年男子，一個個黑沉著一張臉，皺眉不語。
片刻后。
「大夫，怎麼樣？」紀昀蹲坐下來，側頭望向正垂眸搖頭的王大夫，眼底的憂色一覽無餘。
「回稟紀將軍，因洛將軍的箭正中心口，老朽也…也……」
「廢物！」沒等王大夫說完，便見紀昀一把抓起他的衣襟，將其拎起，高聲怒喝道：「我命你一定要治好他！聽見沒有！若是我成弟有事，我……!」
「大哥。」這時，躺在榻上的洛雲成緩緩睜開雙眼，朝紀昀擺了擺手，聲音有氣無力，道：「別再為難他了，我自己的狀況我很清楚，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成弟！」紀昀聞言，眼淚終是忍不住流了下來。他將王大夫扔到一旁，握住洛雲成的手，低聲泣道：「成弟，大哥…大哥對不住你啊！」
「大哥。」抬眸望向眼前這位淚流不止的鐵血男兒，想他先前身受重傷，連眉頭都不蹙一下。如今卻是為了自己，放下了大丈夫的尊嚴，割捨掉『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傲氣，流下了他的血淚。
洛雲成注視著此刻早已髮絲凌亂，臉上又沾滿血污的紀昀，緊緊握住他的手，輕道：「大哥，愚弟我今日能替大哥你擋這一箭，實乃愚弟之榮幸。男兒有朝一日能戰死沙場，愚弟不悔，請大哥切莫過於哀傷。」
「成弟你的救命之恩，大哥…大哥真不知該如何報答啊！」聽洛雲成如此說，紀昀的心更是愧疚難當。
「大哥，如今我軍正處於優勢，你務必要把握機會，一舉將那些前朝餘孽一網打盡！」
「成弟，大哥縱有萬千戰功，也不及成弟你一人的性命啊！成弟，我……」
「大哥怎能說這種話！」
洛雲成猛地甩開紀昀的手，輕蹙英眉，低嗔道：「大哥你身為威武大將軍，統領百萬大軍，我們所有人的性命都在你一人身上。我洛雲成普通一將卒，今日為國捐軀，死不足惜！」
「好！成弟，你說的對！是大哥糊塗了！」紀昀抬手撫掉眼角殘淚，重新握住那隻渾厚的手掌，目光灼灼，語氣更是說不出的堅定，「成弟，你放心，大哥定會手刃那索林帖木兒的首級，為你報仇！」
「大哥，我…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隨著紀昀恢復精神，洛雲成漸漸感到呼吸不順，眼皮越來越沉。他強撐起一口氣，雙眼緊緊盯向紀昀，道：「請大哥在我死後…照顧我那唯一的女兒。」
「成弟。」見洛雲成聲音越來越微弱，紀昀不禁紅了眼眶，將頭湊到洛雲成的唇前，凝神傾聽。
「大哥，愚弟與妻子尚…尚育有一女，名叫…叫雨寒，望大哥…大哥替我照顧她，日後…日後……」
「成弟，你放心，從現在起你的女兒便是我的女兒！待我們班師回朝後，我便親自去接雨寒回紀家！」
「那就好，那就好。」洛雲成微微一笑，沉凝的臉色終是有了緩和。他微微抬起身，湊到紀昀的面前，輕喃道：「大哥，煩請你替我…替我告訴寒兒一聲，就說爹…爹這輩子對不起她娘，更…更對不起…她……」
餘音殘留，伴隨著一滴既悔恨，又無奈的淚，在這個烽火硝煙的戰場上，無聲碎落。
永樂三年，一代名將洛雲成，戰死沙場，享年四十二歲。半月後，威武大將軍紀昀親率五十萬大軍，擊潰北元殘軍，生擒北元大將索林帖木兒，結束了長達三年之久的平北戰役。
同年夏初，紀昀奉朝廷聖旨，班師回朝。
因之前曾親口允諾洛雲成，將會照顧他遺留下來的女兒，洛雨寒。紀昀為了親自迎接洛雨寒回紀府，不得不與大部隊人馬分兩路回京，率先來到了雲州，洛府。
原來在一周以前，紀昀早已派人送信到洛府，通知洛雲成的死訊。如今他帶著洛雲成的靈柩骨灰，率親兵五百，浩浩蕩蕩來到了洛家。
望著大門旁早已懸挂好的白綾燈籠，紀昀抬頭望向大門正中央橫匾上的「洛府」二字，心中酸楚無限。
他嘆了口氣，隨即派人進去通報一聲，跟著下了馬。
半晌后，洛府大門被人打開。
只見一位身著白色紗裙，臉無血色的少女，在身旁一位丫鬟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邁出了大門的門檻。
待看到馬車上那副醒目刺眼，由一席綉有著「奠」字的白布所遮蓋的黒木棺材，少女嘴上輕喃了一聲「爹」，跟著一個腳下不穩，險些倒地。
「哎！」紀昀見狀，連忙跑上前，與那丫鬟一同扶住了白衣少女。
「小姐，小姐，你沒事吧？」身旁同樣穿素服的小丫鬟嚇得臉色發白，急得立時紅了眼眶。
「蕊初，我沒事。」在二人的攙扶下，見少女重新站直了身子，朝那名叫「蕊初」的丫鬟輕輕搖了搖頭。
「你就是…洛雨寒？」
「是。初次見面，便有失了禮儀，還望紀將軍恕罪。」少女拂開蕊初的手，上前一步，微垂下頭，對紀昀欠身施禮。
「無妨無妨。」紀昀扶起少女，微微一笑。
「多謝紀將軍。」少女言罷，抬頭望向紀昀。
「這……！」
因適才二人距離稍離得遠了些，又見少女一直低垂著頭，紀昀便未能來得及看清少女的樣貌。此刻得見少女的容貌，紀昀一驚之下，竟怔在了原地。
只見眼前這位少女約十五六歲年紀，肌膚如雪，面容秀美脫俗。一雙剪水秋瞳淡淡地望著自己，帶著絲絲怯意與不安。
「你……」
恍惚之中，紀昀突然想起十幾年前自己第一次來到洛府的場景。
那年因正巧有事，紀昀便錯過了其結拜兄弟，洛雲成的大喜之日。事後，紀昀親自帶著賀禮前來道賀，剛好便見到了洛雲成嘴裡常常念叨的這位才華絕世，美若天仙，曾一度被譽為「燕京第一才女」的洛夫人，程雪遙。
不似別家剛成親的新娘子那般喜悅羞澀，紀昀仍記得在那一天，這位傳說中的洛夫人便是這般淡淡地望著自己，臉上雖看不出任何錶情，但卻能給人帶來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
唉，不知我那憨厚老實，又是武將出身的成弟…當年到底是用了什麼方法將這樣的「冷美人」娶回家的？
……
自洛府一別後，紀昀便對這位孤高冷漠的「洛夫人」產生了極深的印象。
然而，如今。
望著眼前這位與那「洛夫人」無論神態，樣貌，氣質都頗為相似的少女，紀昀一時只覺得自己眼花了，竟是不自覺地想將此女視為那位已離世多年的「洛夫人」。
「你與你的娘親…長得還真是像啊！」紀昀幽幽地望著洛雨寒，嘴上忍不住感嘆道。
不料洛雨寒聽到這句話，眼神驟然一變，竟是說不出的惶恐震驚。
片刻后。
「是么……」她微微頷首，唇角不禁露出一抹無奈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