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隔日早朝,楊記川果然向皇帝提出回駐地的申請,而皇帝也不出所料地顧左而言他,沒有個確切的答覆。

下朝後,皇帝特意將鄔琅單獨叫去御書房,扯了一堆閑話,最後問他有沒有興趣去奉濟當宣政使。鄔琅也不和皇帝來虛的,深切貫徹落實鄉下人的毫無心機城府,直接了當和皇帝說他沒興趣。

奉濟這地方,幅員遼闊,卻有三分之一的地方沒有被開發,剩下的三分之二中的三分之一也不適合居住,環境惡劣,民風剽悍。雖然奉濟和邕州不過是地圖上劃開一條行政線的鄰居,但不管是氣候還是文化都有非常大的差異。再加上奉濟西鄰漠西,北接北戎,要不是有天然的高原地形優勢,早就被這虎視眈眈的鄰國給欺負得民不聊生了。

然而,能夠抵禦外敵的地形也給他們自身帶來了發展的不便,奉濟地處高原,遍地高山,道路崎嶇,沒有便利的交通,消息難免閉塞,加上受到漠西和北戎的宗教影響,比之中原,奉濟就顯得很非主流了。

說白了,奉濟就是個苦地方,邕州雖然也苦,但是奉濟更苦!

可是皇帝允諾的卻是宣政使的位置,若答應了,他就是整個奉濟的二把手,僅次於州牧的地位。他還是揚威將軍,兵照帶。而在邕州,他不過是小小城主。

所以,皇帝的意思再明確不過了,讓他去當奉濟宣政使不過是個跳板,只要他應下來,表現的好,估計以後官位會節節攀升,一躍龍門便化龍。

可惜他根本沒升官發財的意思,讓他離開川兒,那是更加不可能的事。

皇帝見他拒絕得如此乾脆,再勸也沒什麼意思,就讓他走了。鄔琅謝恩告辭,在御書房外偶遇太子太傅許廣陵,作揖拜過便錯身而走,這時,從許廣陵身上傳來一股異香。鄔琅眉頭一皺,回身向許廣陵看去。嚴肅刻板的太子太傅,據說清廉節儉,連朝服也是許多年未換,恐怕是沒那多餘的銀錢購置熏香熏衣了。更重要的是,這香,總覺得有些熟悉。

鄔琅搖搖頭,將視線從許廣陵身上移開,皺著眉頭朝宮外走。

楊記川下朝換好衣服,照舊進宮教六皇子騎馬。鄔琅在外頭瞧了眼便不動聲色地離開了。

川兒這傢伙,即便是不喜歡得工作,若是接受,也會認認真真完成。就像他雖然很怕和小孩相處,做起教師,也兢兢業業,勞力勞心。

回了將軍府,換上便服,去郊外駐軍地饒了一圈。

他的兵他自然放心,就算自己沒看著,也會準時準點訓練,從不躲懶耍滑。他這兩天抽空調查了下那位要和自己交戰的禁衛軍校尉。姓高,名祝父親果然是太僕少卿,官二代嘛,傲了點,難怪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群毆打不過,差點背過氣去。楊釗高徒,親自□□的。呵呵,那就更有意思了。在天策府就讀期間曾經數次向楊記川挑釁,皆戰敗而回。然而並沒有因為輸給楊記川得什麼罵名,反倒因為屢戰屢敗,屢敗屢戰讓人覺得心志堅定,是塊良才。

鄔琅忍不住皺眉了,高祝若是謙虛謹慎,刻苦努力的性子倒也罷了,多少抵得起屢敗屢戰這個傳聞。可依他印象,高祝顯然是個心高氣傲的人,這麼對楊記川緊追不捨,要麼是看上川兒了,要麼就是有預謀地要藉機上位。

現在還想故技重施?

看來是時候讓他回憶回憶當年他慘敗在川兒手下的心情了。

等到約定日的前一天,鄔琅帶常山去了躺出雲寺。沒跟他提解藥的事,只說過兩日就是和禁衛軍的比試日,上山求個好運。

常山詫異,問他可是沒有信心贏下比賽。鄔琅嗤笑一聲,道,贏那是必然的,問題在於怎麼贏。反正無事,我還想求個姻緣呢。

常山又無語了,說,您都有郎騎將軍了,還求姻緣簽做什麼。鄔琅大罵榆木腦袋,結了婚還要求子呢,我就不能求個感情順利?

常山哦一聲點頭,沒再問了,老老實實跟在鄔琅背後。

兩人騎馬至出雲山山腳,將馬匹寄在附近的客棧中。

出雲山高五百丈,修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階通天梯,普通人爬,需要一天一夜才能上山頂。九千九百九十九階通天梯,光是數字就已經嚇退了一批養尊處優的富貴人。但去出雲寺體現的是逼格,是品味,所以公子哥兒們想了個法子,自己先走前四分之一,中間四分之二讓轎夫抬上去,最後剩下四分之一到寺門的路再自己走,這樣一來不就神不知鬼不覺了。

偷懶的法子一出,得到大規模效仿,到後來,很多人甚至直接坐轎子上山,自己半步路不走了。

而出雲山的轎夫行業也發展得如火如荼。

鄔琅既然是誠心上山為常山尋得解藥,自然要有十成十的誠意。每一個階梯都得親自爬。

早聽聞出雲山上出名的除了名剎出雲寺,再便是漫山遍野火紅鳳凰樹。只是現已過秋,鳳凰花已謝大半,沒了那火燒一般的美感。倒是滿地落英,成了另一種風景。

鄔琅和常山都是習武之人,體力好,爬山爬得快。一路上將無數一同登山的人甩在身後。

走了有一陣,二人停下休息。

修築天梯的人倒也是個風雅的,休憩之地沒有統一修成一模一樣的亭子,而是將枝幹龐大的鳳凰樹當做了天然棚頂,在樹下設置了石桌石椅。風雅是風雅了,若是碰上雨雪天,那就連個躲雨的盼頭都沒,只能認命地冒雨登山,或下山。所以去出雲山的人都知道,要挑個晴空當頭的好日子才能出門。

鄔琅尋了個空閑位置坐下,常山放下背上的包袱,拿出吃食和衣服遞給鄔琅。

兩人都能感覺到溫度越來越低了,高處不勝寒,可不是這個理?

休息了一會,繼續上路。常山悄悄湊到鄔琅耳邊,小聲說,好像看到了臨淄王的轎子。鄔琅一愣,擺擺手,估計是碰巧,慌什麼,沒遇到最好,遇到了也就那麼回事,問個禮就好了。常山默默稱是。

兩人腳程出奇地快,出發得也早,到出雲寺時剛好蹭上中午的齋飯。上午爬山爬得又累又餓,有飯吃了,胡吃海塞的模樣把盛飯的小沙彌看得一愣一愣,最後乾脆一股腦給他們一大盆飯,也省得來回走了。

吃飽飯,鄔琅便帶著常山到正殿求籤。

大殿內供奉著巨大的不知名神佛金身,人站起平視只能看到佛祖的腳背。正殿門檻很高,供奉桌就在門檻后,香客是不能進店的,只能在門外祈願,隨後供上香火。

出雲寺作為寶剎名寺,雖然上來的路途十分艱難,也攔不住一些真心求佛的人和裝逼犯們。所以在正殿門口,一溜的蒲團排隊已然到了台階下。

香客們舉著線香,跪在稻草編織的蒲團上叩拜,有厚重的梵音鐘聲從杳杳處傳出,令人不由自主地沉心靜氣,散去不少內心沉鬱。

這個時間點,人少,簽筒都還有剩餘。

鄔琅規規矩矩地插香,拜佛,磕頭,搖簽。找到簽文架,順著姻緣那列看過去,對了簽號,撕下來一張紙。

鄔琅瞧了眼上頭寫的字,眉頭一皺。

下籤。

當即就把簽紙給撕了。

常山看一眼,沒做聲,默默去收拾那對碎屑。

問過寺內掃地的僧人,找到了圓覺。

常山不著痕迹地站在了鄔琅面前。

「做什麼?退下。」

「是。」

圓覺瞧見常山便秘似的表情,滿是皺紋的臉露出一個笑容,邁開腳步蹣跚進屋,「你們進來吧。」

常山覺得不妥,低聲道:「少爺,您真的是來求籤的?」

鄔琅說:「我是來求救的。」

常山抿唇,多少猜到這是怎麼一回事了。但是他不想進去。

鄔琅走出幾步才發現常山還在原地,回過頭來喊他:「愣著幹嘛,還不跟上來。」

「少爺,屬下……」

「你今天怎麼這麼磨嘰。」

「屬下還是不進去了。」

「常山,反了你了,敢不聽我的?」

「…………」

「快點,別讓我親自動手。」

常山看鄔琅一副不容置喙的表情,心中掙扎一番,還是跟著進去了。

圓覺取出了封存生蠱的罈子,再取出早已準備好的引蠱酒和符水,以及其他零散物品。

鄔琅事先並不清楚具體操作如何,只知道大概用一種蠱術,以蠱養人。

這東西說實話他只在小說里見過,一想到以後自己身體里要養條蟲子,鄔琅就有些瘮的慌。這也是他沒有讓楊記川一同來的原因。若是川兒知道解藥是這麼來,還不知該怎麼發火呢。

事到臨頭,常山還在別彆扭扭猶豫,鄔琅恨不得一棍子把他腦袋敲開。最後只得下命令,讓他脫了上衣老實呆著,別動。

幻生是子母蠱,相互牽絆。圓覺得先把自己體內的幻蠱引出,種植到常山身上,再將生蠱移至鄔琅體內,這樣鄔琅才能算是常山的專屬解藥。若是順序顛倒,這根繩子就把鄔琅和圓覺串起來了。

轉嫁蠱蟲是個精細活,馬虎不得。三人圍成一圈坐著,只能聽到沉穩的呼吸聲,以及屋內火燭噼里啪啦的燃燒聲響。

圓覺取一把鋒利匕首,剖開心口上三寸部位,掀開皮肉,能開到一個活蹦亂跳的小肉蟲在他血管內趴伏著,像是一個安靜的蠶寶寶。圓覺將引蠱酒旁的白色粉末撒在傷口上。原本沉睡的蠱蟲慢慢蘇醒,緩慢地蠕動著。圓覺這是用藥粉讓蠱蟲蘇醒了。隨後他又在左手腕割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倒一碗引蠱酒,全部淋在手腕傷口上。

鄔琅看著都跟著手腕肌肉抽疼。

蠱蟲猶如聞香而來的蜜蜂,順著心口流經至手腕的血管,慢慢地往滿是引蠱酒的傷口處爬。

眼看著圓覺血都要流上一大碗了,鄔琅真是恨不得在這蠱蟲身上按個馬達。

蝸牛似的蠱蟲終於快要達到,圓覺已經搖搖欲墜,渾身大汗淋漓,坐也坐不穩了。常山一手扶住圓覺的背,聽圓覺說,讓他們在幻蠱出來的那一剎那,用最快的速度讓他爬進封存生蠱的罈子里。在這之前,都不可以啟封罈子。

鄔琅點頭,將這個任務攬下。

罈子很小,鄔琅單手就能握住。他握著罈子伸到圓覺腕下,等那胖乎乎的幻蠱一叢血肉綻開的傷口處爬出來,立馬揭開封口。圓覺手一抖,白色小肉蟲幻蠱就被抖進罈子里了,圓覺立馬將事先準備好的符水倒進壇內。

「快,封住!」

鄔琅聽聞,眼疾手快,重新將封紙蓋上,死死壓住。

常山隨即開始給圓覺包紮傷口。

過了半個時辰,圓覺虛弱地開口,讓常山將自己左腕割開,塗上一個黃-色的藥膏,將手伸進壇內。不多時,就能看到一個小鼓包在常山皮膚下慢慢地向上臂遊動,隨後是鎖骨,最後停留在心口上三寸部位。

整個過程,常山全無癥狀,好像根本就沒有個蟲子在他體內爬似的。

鄔琅知道輪到自己了,目光伸向圓覺。他和常山的前置動作基本一致,只是在傷口上塗的藥膏不同。

但是相較於常山的毫無反應,鄔琅卻覺得,這條比幻蠱要嬌小的彩色蟲子簡直就是人間殺器。自它爬進自己手腕里后,每挪動一次,鄔琅就覺得好像被撕咬掉一塊肉。這隻能說明,這條蟲子是真真的劇毒物,不是開玩笑的。最慘的是他爬得比那蝸牛幻蠱還要慢。鄔琅幾乎要以為自己經歷了一場月讀凌遲。

到最後,鄔琅渾身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濕,額發濕漉漉貼在蒼白無色的臉上,雙目失神,只剩下一腔意志讓他堅持沒有倒下。

「少爺!」常山忍不住喊出聲。「初七,快停下,我們不弄這勞什子蠱了!」

圓覺嘴唇抖了抖,無力地搖頭:「生蠱已經快要就位,不要前功盡棄。」

常山雙目泛紅,雙手握拳,掌心都被掐出鮮血來:「我何德何能讓少爺如此……」

「這是命啊,初九。」

「我叫常山。」

「好好,常山。遇到他,是你的命,也是你的福氣,你命不該絕。好好活下去吧,傻孩子。」

常山伸手撫上心口,那裡跳動的,何止是自己的心。

這時鄔琅忽的噴出一口鮮血,歪倒在地。常山連忙上去扶起鄔琅,探了鼻息,松下一口氣。

「成了!」圓覺驚喜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絕不是普通人。」

常山沉默不言,圓覺讓他扶鄔琅到床上休息。常山照做,偶后便一直跪在床前,失神地看著鄔琅蒼白睡顏。

鄔琅一覺醒來,渾身疼,好在還算能忍受。一瞥眼就看到常山低頭跪那,像是犯下大錯前來認罪似的。鄔琅還不知道常山心裡想什麼,這麼多年也白被喊少爺了。

「常山,我餓了。」

「少爺!」

「趕緊,弄點吃的。別沒疼死我,給餓死了。」

「是,屬下這就去!」

鄔琅齜牙咧嘴地忍痛從床上坐起,見圓覺臉無血色地從門外進來,走到他跟前,袍袖一撩,磕頭長拜。

「圓覺大師這是作何?」

「貧僧謝將軍大恩。」

「我救我家隨從,大師這恩,我怕是給不起。」

圓覺跪在地上,身體還在瑟瑟發抖,細聽,才聞哭音。

「那孩子,就拜託將軍了。」

「大師……」

圓覺忽然從袖中掏出一個方子遞給鄔琅,鄔琅接過,發現是個蠱方。

「說到底,這個法子不過是以毒攻毒,對將軍您也有害處。這是製作封壇的方子。若是哪天,將軍覺得不妥了,便將生蠱引出,封於壇中,尋另一個寄主。」

鄔琅看了圓覺一眼,將方子收入懷中,道:「知道了,好歹我也受了這麼大的苦,不會輕易讓他死的。」

圓覺聞言,朝著鄔琅再次深深一拜。

「貧僧聽聞將軍明日有重要活動出席,現在身子不爽,可會有影響?」

鄔琅活動了下肩膀,覺得痛楚減輕了許多,不甚在意地說:「無礙,我儘力而為,誰能耐我?」

「將軍大勢。」

鄔琅在出雲寺用了飯,出門一看,天已昏黑,便拉著常山向圓覺告辭。

「明日大師可要下山前來觀戰?」

「呵,貧僧久居佛門,已不再過問殺伐之事。」

「如此,我就不勉強了。」

「將軍一路慢走。」

「欸,等等。大師,出雲寺的簽文准嗎?」

圓覺有些詫異,但也老實說:「信則准,不信則不準。」

鄔琅臉一黑,罵一句,什麼狗屁,肯定不準,便大邁步走了。

常山回眸朝圓覺看一眼,圓覺向他揮手再見。常山鞠一躬,回頭快步追上鄔琅。

兩人皆知,這一面后,便是山水不相逢,陰陽生兩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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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雲[劍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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