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玉京

天上白玉京

(一)

白玉京並不在天上,在馬上。

他的馬鞍已經很陳舊,他的靴子和劍鞘同樣陳舊,但他的衣服卻是嶄新的。

他的劍鞘已經敲著馬鞍,春風吹在他臉上。

他覺得很愉快,很舒服。

舊馬鞍坐着舒服,舊靴子穿着舒服,舊劍鞘絕不會損傷他的劍鋒,新衣服也總是令他覺得精神抖擻,活力充沛。

但最令他愉快的,卻還不是這些,而是那雙眼睛。

前面一輛大車裏,有雙很迷人的眼睛,總是在偷偷的瞟着他,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這雙眼睛。他記得第一次看見這雙眼睛,是在一個小鎮上的客棧里。

他走進客格,她剛走過去。

她撞上了他。

她的笑容中充滿了羞澀和歉意,臉紅得就像是雨天的晚霞。

他卻希望再撞她一次,因為她實在是個很迷人的美女,他卻並不是個道貌岸然的君子。

第二次看見她,是在一家飯館里。他喝到第三杯的時候,她就進來了,看見他,她垂下頭嫣然一笑。

笑容中還是充滿了羞澀和歉意。這次他也笑了。

因為他知道,她若撞到別的人,就絕不會一笑再笑的。

他也知道自己並不是個很討厭的男人,對這點他一向很有信心。

所以他雖然先走,卻並沒有急着趕路。

現在她的馬車果然已趕上了他,卻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他本是個浪子,本喜歡流浪,在路上,他曾結識過各式各樣的人。

那其中也有叱吒關外的紅鬍子,也有馳騁在大沙漠上的鐵騎兵,有瞪眼殺人的綠林好漢,也有意氣風發的江湖俠少。

在流浪中,他的馬鞍和劍鞘漸漸陳舊,鬍子也漸漸粗硬。

但他的生活,卻永遠是新鮮而生動的。

他從來預料不到在下一段旅途中,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會遇到些什麼樣的人。

風漸冷。

纏綿春雨,忽然從春雲灑了下來,打濕了他的春衫。

前面的馬車停下來了。。他走過去,就發現車簾已捲起,那雙迷人的眼睛正在凝視着他。

迷人的眼睛,羞澀的笑容,瓜子臉上不施脂粉,一身衣裳卻艷如紫霞。

她指了指纖薄的兩腳,又指了指他身上剛被打溫的衣衫。

她的縴手如春蔥。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車廂。

她點點頭,嫣然一笑,車門已開了。

車廂里舒服而乾燥,車墊上的緞子光滑得就像是她的皮膚一樣。

他下了馬,跨人了車廂。

雨下得纏綿而親密,而且下得正是時候。

在春天,老天彷彿總時喜歡安排一些奇妙的事,讓一些奇妙的人在偶然中相聚。

既沒有絲毫勉強,也沒有多餘的言語。

他彷彿天生就應該認得這個人。彷彿天生就應該坐在這車廂里。

寂寞的旅途,寂寞的人,有誰能說他們不應該相遇相聚。

他正想用衣袖擦乾臉上的雨水,她卻遞給他一塊軟紅絲巾。

她凝視着她,她卻垂下頭去弄衣角。

「不客氣。」

「我姓白,叫白玉京。」

她盈盈一笑,道:「天上白玉京?五樓十二城,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他也笑了,道:「你也喜歡李白?」

她將衣角纏在纖纖的手指上,曼聲低吟:我昔東海上,勞山餐紫霞,親見安其公,食棗大如瓜,中年謁漢主,不愜還歸家,朱顏謝春暈,白髮見生涯,所期就金液,飛步登雲車,願隨夫子天壇上,閑與仙人掃落花。」

**到勞山那一句,她的聲音似乎停了停。

白天京道:「勞姑娘?」

她的頭垂得更低,輕輕道:「袁紫霞。」

突然間,馬蹄急響,三匹馬從馬車旁飛馳而過,三雙銳利的眼睛,同時向車廂里盯了一眼。

馬飛馳過,最後一個人突然自鞍上騰空掠起,倒縱兩丈卻落在白玉京的馬鞍上,腳尖一點,己將掛在鞍上的劍勾起。

馳過去的三匹馬突又折回。

這人一翻身,已經飄飄的落在自己馬鞍上。

三匹馬霎時間就沒入蒙蒙雨絲中,看不見了。

袁紫霞美麗的眼睛睜得更大,失聲道:「他們偷走了你的劍。」

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道:「你看着別人拿走了你的東西,你也不管?」

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據說江湖中有些人,將自己的劍看得就象生命一樣。」

白玉京道:「我不是那種人。」

袁紫霞輕輕嘆息一聲,彷彿覺得有些失望。

有幾個少女崇拜的不是英雄呢?你若為了一把劍去跟人拚命,她們也許會認為你是個傻瓜,也許會為你流淚。

但你若眼看着到人拿走你的劍,她們就一定會覺得很失望。

白玉京看着她,忽又笑了笑,道:「江湖中的事,你知道得很多?」

袁紫霞道:「不多,可是我喜歡聽,也喜歡看。」

白玉京道:「所以你才一個人出來?」

袁紫霞點點頭,又去弄她的衣角。

自玉京道:"幸好你看得還不多,看多了你一定會失望的。」

袁紫霞道:「為什麼?」

白玉京道:「看到的事,永無不會像你聽到的那麼美。」

袁紫霞還想再問,卻又忍住。

就在這時,忽然又有一陣蹄聲急響,剛才飛馳而過的三匹馬,又轉了回來。

最先一匹馬上的騎士,忽然倒扯風旗,一伸手,又將那柄劍輕輕的掛在馬鞍上。

另兩人同時在鞍上抱拳欠身,然後將又消失在細雨中。

袁紫霞睜大了眼睛,覺得又是驚奇,又是興奮,道:"他們又將你的劍送回來了?」

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眨着眼,道:「你早就知道他們會將劍送回來的?」

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看着他,眼睛裏發着光,道:「他們好像很怕你。」

白玉哀道:「怕我?」

袁紫霞道:「你……這把劍一定曾殺過很多人!」她似乎已興奮得連聲音都在顫抖。

白玉京道:「你看我像殺過人的樣子?」

袁紫霞道:「不像。」。

她只有承認。

白玉京道:「我自己看也不像。」

袁紫霞道:「可是,他們為什麼要怕你。」

白玉京道:「也許他們怕的是你,不是我。」

袁紫霞笑了,道:「怕我?為什麼要怕我?」

白玉京嘆道:「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再鋒利的劍,只怕也比不上美人的一笑。」

袁紫霞笑得更甜了,眨着眼,道:「你……你怕不怕我。」

她眼睛裏彷彿帶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彷彿是在向他挑戰。

白玉京嘆了口氣,道:「我想不怕都不行。」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你怕我,是不是就應該聽我話?」

白玉京道:「當然。」

袁紫霞嫣然道:「好,那末我要你先陪我喝酒去。」

白玉京很吃驚,道:「你也能喝酒?」

袁紫霞道:「你看我像不像能喝酒的樣子?」

白玉京又嘆了口氣,退:「像。」

他只有承認。

因為他知道,殺人和喝酒這種事,你看樣子是一定看不出來的。

(二)

白玉京醉過,時常醉,但卻從來沒有醉成這樣子。

他很小的時候,就有過一個教訓。

江湖中最難惹的有三種人——乞丐、和尚、女人。

你若想日子過得太平些,就最好莫要去惹他們,無論是想打加架,還是想喝酒,都最好莫要惹他們。

只可惜他已漸漸將這些教訓忘了,這也許只因為他根本不想日子過得太平。

所以他現在才會頭疼如裂。

他只記得最後連輸了三拳,連喝三大碗酒,喝得很快,很威風。

然後他的腦子就好像忽然變成空的,若不是有冰冰冷冷的東西,忽然放在他臉上,他也許直到現在還不會醒。

這樣冰冰涼涼的東西,是小方的手。

沒有任何人的手會這麼冷,只不過小方已沒有右手。

他的右手是個鐵鈎子。

小方叫方龍香,其實已不小。

但聽到這名字,若認為他是個女人,就更錯了,世上也許很少有比他更男人的男人。

他眼角雖有了皺紋,但眼睛卻還是雪亮,總是能看到一些你看不到的事。

現在他正在看着白玉京。

目玉京也看見他了,立刻用兩隻手抱着頭,道:「老天,是你」你怎麼來了。」

方龍香道:「就因為你祖上積了德,所以我才會來。」

他用鐵鈎輕輕摩擦著白玉京的脖子,淡淡地道:「來的若是雙鈎韋昌,你腦袋只怕已搬了家。」

白玉京嘆了口氣喃喃道:"豈非倒也落得個痛快。」

方龍香也嘆了口氣,道:「你這人的毛病,就是一直都太痛快了。」

白玉京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方龍香道:「你知不知道你怎麼會在這裏?」

這裏是間很乾凈的屋子,窗外有一棵大白果樹的樹蔭。

白玉京四面看了看,苦笑道:「難道是你送我到這裏來的?」

方龍香道:「你以為是誰?」

白玉京道:「那位袁姑娘呢?」

方龍香道:「也已經跟你醉得差不多了。」

白玉京笑了,道:「我早就知道,她一定喝不過我。」

方龍香道:「她喝不過你?你為什麼會比她先醉?」

白玉京道:「我喝得本就比她多。」

方龍香道:「哦。」

白玉京道:「喝酒的時候,我當然不好意思跟她太較量,划拳的時候,也不好意思太認真,你說我怎麼會不比她喝得多。」

方龍香道:「你若跟她打起來,當然也不好意思太認真了。」

白玉京道:「當然。」

方龍香嘆道:「老江湖說的話果然是絕對不會錯的。」

白玉京道:「什麼話?」

方龍香道:「就因為男人大多都有你這種毛病,所以老江湖才懂得,打架跟喝酒,都千萬不可能找上女人。」

白玉京道:「你是老江湖?」

方龍香道:「但我卻還是想不到,你現在的派頭居然有這麼大了。」

白天京道:「什麼派頭?」

方龍香道:「你一個人在屋裏睡覺,外面至少有十個人在替你站崗。」

白玉京怔了怔,道:「十個什麼樣的人。」

方龍香道:「當然是來頭都不小的人。」

白玉京道:「究竟是誰?」

方龍香道:「只要你還能站得起來,就可以看見他們了。」

這裏小樓上最後面的一間房,後窗下是條很窄的街道。

一個頭上戴着頂破氈帽,身上還穿着破棉襖的駝子,正坐在春日的陽光下打瞌睡。

方龍香用鐵鈎挑起了窗戶,道:「你看不看得出這駝子是什麼?」

白玉京道:「我只看得出他是個駝子。」

方龍香道:「但他若摘下那頂破氈帽,你就知道他是誰了。」

白玉京道:「為什麼?」

方龍香道:「因為他頭髮的顏色跟別人不同。」

白玉京皺了皺眉,道:「河東赤發?」

方龍香點點頭,道:「看他的樣子,不是赤發九怪中的老二,就是老七。」

白玉京不再問下去,他一向信任小方的眼睛。

方龍香道:「你再看看巷口樹下的那個人。」

巷口也有棵大果樹,樹下有個推著車子賣藕粉的小販,正將一壺滾水沖在碗中的藕粉里。

壺很大,很重,他用一隻手提着,卻好像並不十分賣力。

白玉京道:「這人的腕力倒還不錯。」

方龍香道:「當然不錯,否則他怎麼能使得了二十七斤重的大刀。」

白玉京道:「二十七斤重的刀?莫非是從太行山來的?」

方龍香道:「這次你總算說對了,他的刀就藏在車子裏。」

白玉京道:「那個吃藕粉的人呢?」

一個人捧著剛沖好的藕粉,蹲在樹下面,慢饅的哚著,眼睛卻好像正在往這樓上瞟。

方龍香道:「車子裏有兩把刀。」

白玉京道:「兩個人都是趙一刀的兄弟?」

方龍香道:「他就是趙一刀。」。他拍了拍白玉京的肩,道:「你能叫趙一刀在外面替你守夜,派頭是不是不能算小了。」

白玉京笑了笑,道:「我的派頭本來就不小。」

一個戴着紅櫻帽,穿着青皂衣的捕快,正從巷子的另一頭慢慢的走過來,走到樹下居然也買了碗藕粉吃。

白天京笑道:「看來趙一刀真應該改行賣藉粉才對,他的生意倒真不錯,而且絕沒有風險。」

方龍香道:「沒有風險?」

白玉京道:「有?」」方龍香道:「這戴着紅棱帽的,說不定隨時都會給他一刀。」

白玉京笑道:「官差什麼時候也會在小巷子裏殺人了?」

方龍香道:「他戴的雖然是紅櫻帽,卻是騎着白馬來的。」

白玉京道:「白馬張三?」

方龍香道:「你想不到?」

白玉京道:「白馬張三一向獨來獨往,怎麼會跟他們走上一條路的?」

方龍香道:「我也正想問你。」

白玉京道:「會不會是湊巧?」

方龍香道:「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

白玉京倒了盞冷茶,一口喝下去,才又問道:「除了他們四個外,這地方還來些什麼人?」

經香道:「你想不想出了去看看?」

白玉京道:「這些人很好看?」

方龍香道:「好看,一個比一個好看,一個比一個精采。」

白天京道:「你怎麼知道這些人來了的?」

方龍香笑了笑道:「你莫忘了這地方是誰的地盤。」

白玉京也笑了笑,道:「我若忘了,怎麼會在這裏喝得爛醉如泥?」

方龍香瞪眼道:「原來你早就算計好了,要我來做你的保鏢的。」」白玉京笑道:「保鏢的是你,付帳的也是你,我既已到了這裏,什麼事就全歸你一手包辦。」

方龍香道:「你管什麼呢?」

白玉京道:「我只管大吃大喝,吃得你叫救命時為止。」

方龍香嘆了口氣,苦笑道:「看來這個人倒很少會走錯地方的。」

前面的窗口下,是個不大不小的院子。

院子裏一柵紫藤花下,養著缸金魚。

一個年青的胖子,正背負着雙手,在看金魚,一個又瘦又高的黑衣人,影子般貼在他身後。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扶著十三四歲的小男孩,蹣跚的穿過院子。

三個青衣勁裝的大漢,一排站在西廂房前,正目光灼灼的盯着大門,彷彿等着什麼人從門外進來。

大門,彷彿等着什麼人從門外進來。

白玉京道:「這三個人我昨天見過。」

方龍香道:「在哪裏?」

白玉京道:「路上。」

方龍香道:「他們找過你?」

白玉京道:「只不過借了我的劍去看丁看。」

方龍香道:「然後呢?」

白玉京淡淡道:「然後當然就送回來了,就算青龍老大借了我的劍去,也一樣會送回來的。」

方龍香皺皺眉,道:「你知道他們是青龍會的人?」

白玉京道:「若不是青龍會裏的,別人只怕還沒那麼大的膽子」方龍香用眼角膘着他,搖著頭嘆道:「你以為你自己是什麼人?」

白玉京道:「是白玉京。」

方龍香眨了眨眼睛,道:「白玉京又是個什麼人?」

白玉京笑道:「是個死不了的人。」

突聽「叮」的一聲,那金魚缸也不知被什麼打碎,缸里的水飛濺而出,眼見水花就要濺那胖子一身。

誰知他百把斤重的身子,忽然輕飄飄飛了起來,用一根手指勾住了花柵,整個人吊在上面,居然輕得就像是個紙人。

那黑衣人的褲子反而被打濕了。

白玉京道:「想不到這小胖子輕身功夫倒還不弱。」

方龍香道:「你看不出他是誰?」

白玉京道:「看他的身法,好像是峨嵋一路的,但近三十年來,峨媚門下已全剩了尼姑,面且終年吃素,怎麼會突然多了個這樣的小胖子。」

方龍香道:「你難道忘了峨嵋的掌門大師,未出家前是哪一家的人?」

白玉京道:「蘇州朱家。」

方龍香道:「對了,這小胖子就是朱家的大少爺,也就是素因大師的親侄兒。」

白玉京道:「他那保漂呢??言龍香道:「不知道,看他的武功,最多只不過江湖中的三流角色。」

白玉京道:「他自己明明有第一流的武功,為什麼要請三流角色的保鏢?」

方龍香道:「因為他高興。」

缸里的金魚隨着水流出來,在地上跳個不停。

那黑衣人卻還是站在水裏,動也不動,一雙深凹的眼睛裏,卻帶着七分憂鬱,三分悲痛。

方龍香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道:「這人倒真是個可憐人。」

白玉京道:「你同情他?」『方龍香道:「一個人若不是被逼得沒法子,誰願意做這種事?」

何況,看他用的兵刃,在江湖中本來也該小有名氣,但現在……」他忽然改變話題,道:「你看不看得出是誰打破水缸的?…」白玉京道:「司馬光?」

方龍香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滑稽,簡直滑稽得要命。」

白玉京笑了,道:「打破水缸的人若不是司馬光,就是躲在東邊第三間屋裏的人。」

朱大少已從花柵上落下,正好對着那間屋子冷笑。

那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卻捧著個臉盆走了出來,彷彿想將地上的金魚撿到盆里,一不小心,腳下一個踉蹌,臉盆里的水又潑了一地,白玉京道:「這位老太太又是誰?」

方龍香道:「是個老太太。」

白玉京道:「老太太怎麼也會到這裏來了?」

方龍香道:「這裏本來就是個客棧,任誰都能來。」

白玉京道:「她總不是為我來的吧?」

方龍香道:「你還不夠老。」

白玉京道:「青龍快刀,赤發白馬,這些人難道就是為我來的?」

方龍香道:「你看呢?」

白玉京道:「我看不出。」

方龍香道:「你沒有得罪他們?」

白玉京道:「沒有。」…方龍香道:「也沒有搶他們的財路?」

白玉京道:「我難道是強盜?」

方龍香道:「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

白玉京忽然笑了笑,淡談道:「他們若真是為我面來的,為什麼還不來找我?」

方龍香道:「這也許是因為他們伯你,也許因為他們還在等人!」白玉京道:「等什麼人?」

方龍香道:「青龍會有三百六十五處分壇,無論那一壇的堂主,都不是好對付的。」

白玉京又笑了,談淡道:「我好像也是不好對付的。」

方龍香道:「可是她呢??白玉京道:「她?」

方龍香道:「你那位女醉俠。」

白玉京道:「她怎麼樣?」

方龍香道:「她既然是跟你來的,你難道能不管她?別人既知道她是跟你來到,難道會輕易放過她?」

白玉京皺了皺眉,不說話了。

方龍香嘆道:「你明明是在天上的,為什麼偏偏放着好日子不過,要到這裏來受罪?」

白玉京冷笑道:「我還沒有在受罪。」

方龍香笑道:「就算現在還沒有受,只怕也快了。」

他的話剛說完,就聽到隔壁有人在用力敲打着牆壁。

白玉京道:「她在隔壁?」

方龍香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道:「現在你只怕要受罪了。」

白玉京道:「受什麼罪?」

方龍香道:「有時受罪就是享福,享福就是受罪,究竟是享福還是受罪。恐怕也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袁紫霞枕着一頭亂髮,臉色蒼白得就象剛生過一場大病。

門是虛掩著的,也不知是她剛才將門栓撥開的,還是根本沒有栓門。

她手裏還提着只鞋子,粉牆上還留着鞋印。

白玉京悄悄的走過來。看着她。

他忽然發現一喝醉了的女人,在第二天早上看來。反而有種說不出的媚力。

他的心在跳。

一個喝醉了的男人,第二天早上若看見女人,反而特別容易心跳。

袁紫霞也在看着他,輕輕的咬着嘴唇,道:「人家的頭已經疼得快裂開,你還在笑。」

白玉京道:「我沒有笑。」

袁紫霞道:「你臉上雖沒有笑,可是你的心裏卻在笑。」

白玉京笑了,道:「你能看到我心裏去?」

袁紫霞道:「口恩。」

她這聲音彷彿是從鼻子裏發出來的。

女人從鼻子發出來的聲音,通常都比從嘴裏說出來的迷人得多。

白玉京忍不住道:「你可以看得出我心裏在想什麼?」

衰紫霞道:「口恩。」

白玉京道:「你說。」

袁紫霞道:「我不能說。」

白玉京道:「為什麼?」

袁紫霞道:「因為。…。因為……」她的做突然紅了,拉起被單子蓋住了臉,才吃吃的笑着道:「因為你心裏想的不是好事。」

白玉京的心跳得更厲害。

他心裏的確沒有在想什麼好事。

一個喝醉了的男人,在第二天早上,總是會變得軟弱些,總是經不起誘惑的。

喝醉了的女人呢?白玉京幾乎已忍不住要走過去了。

袁紫霞的眼睛,正藏在被裏偷偷的看着他,好像也希望他走過去。

他並不是君子,但想到外面那些在替他「站崗的人,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袁紫霞臉上帶着紅霞,咬着嘴唇道:「我看見你昨天晚上拚命想灌醉我的樣子,就知道你原來不是個好人。」

白玉京嘆了口,苦笑道:「我想灌醉你?」

定紫霞道「你不想?你為什麼要用大碗跟我喝酒?你幾時看見過女人用大碗喝酒的?」

白玉京說不出話了。

女人若要跟你講歪理的時候,你就算有話說,也是閉着嘴的好。

這道理他也明白。

只可惜裳紫霞還是不肯放過他,緊盯着又道:「現在我的頭疼得要命,你怎麼賠我?」

白玉京苦笑道:「你說。」

衰紫霞道:「你……你至少應該先把我的頭疼治好。」

突聽一人道:「那容易得很,你只要一刀砍下她的頭就好了。」

聲音是從門外的走廊上傳來的。

這句話還沒說完,白玉京已竄出了門。

小樓上的走廊很狹,白果樹的葉子正在風中搖曳。

沒有人,連個人影都看不見,方龍香剛才就已溜之大吉了。

他不喜歡夾在別人中間做蘿蔔乾。

說話的人是誰呢?院子裏又平靜下來。

地上的金魚已不知被誰收走,朱大少和他的保鏢想必已回到屋裏。

只剩下青龍會的那三條大漢,還站在那裏盯着大門,卻也不知道在等誰。

白玉京只好回去。

袁紫霞已坐了起來,臉色又發白,道:「外面是什麼人?」

白玉京道:「沒有人。」

袁紫霞瞪大了眼睛,道:「沒有人?那麼是誰在說話?」

白玉京苦笑,他只能苦笑。

袁紫霞眼睛裏充滿了恐懼,道:「他…他叫你砍下我的頭來,你會不會?」

白玉京嘆了口氣,他只有嘆氣。

袁紫霞忽然從床上跳起來,撲到他懷裏,顫聲道:「我怕得很,這地方好像有點奇怪,你千萬不能把我一個人甩在這裏。」

她一雙手緊緊勾着他的脖子,衣袖已滑下,手臂光滑如玉。

她身上只穿着件很單薄的衣裳,她的胸膛溫暖而堅挺。白玉京既不是木頭,也不是聖人。

袁紫霞道:「我要你留在屋裏陪着我,你……你為什麼不關起門?」

她溫軟香甜的嘴唇就在他耳邊。

就在這時,院子裏突又傳來一陣哭聲,哭得好傷心。

是誰在哭?哭得真要命。

袁紫霞的手鬆開了,無論誰聽到這種哭聲,心都會沉下去的。

她赤著足站在地上,眼睛裏又充滿驚懼,看來就像是個突然發現自己迷了路的孩子。

哭聲也像是孩子發出來的。

白玉京走到窗口,就看見一口棺材,那白髮蒼蒼的老太婆,和那十三四歲的小孩,正伏在棺材上痛哭,已哭得聲嘶力竭。

棺材也不知是誰抬起來的,就擺在剛才放魚缸的地方。

這地方來的活人已夠多了,想不到現在居然又來了個死人。

白玉京嘆了口氣,喃喃道:「至少這死人總不會是為我來的吧。。。。」

(三)

袁紫霞栓上了門,搬了張椅子,坐在窗口,院子裏有兩個剛請來的和尚,正在**經。

從小樓上看下去,和尚光頭顯得很可笑,但他們的誦經聲卻是莊嚴而哀痛的,再加上單調的木魚聲,老太婆和孩子的哭聲,更使人聽了覺得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悲傷和空虛。

袁紫霞嘆了口氣,仰頭看了看天色。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起來,但現在卻似已將近黃昏。

天色陰暗,彷彿又有雨意。

青龍會的那三條大漢,也全都搬了張椅子,坐在廓下,看着、等著,臉上的表情已顯得有些焦急不耐。

白玉京和方龍香正從他們面前走了過去,慢慢的走出了門。

他們並沒有看別人,但卻感覺到有很多眼睛全都在後面盯着他們。

但等到他們一回頭,這些人的目光立刻全都避開了。

袁紫霞當然是例外。

她的眼睛裏帶着種無法描敘的情意,就像是千萬根柔絲。纏住了白玉京的腳跟。

門外風景如畫。

暗褐色的道路,從這裏開始婉蜒伸展,穿過翠綠的樹林,沿着湛藍的湖水,伸展向鬧市。

遠山在陰瞑的天色中看來,彷彿在霧中,顯得更美麗神秘。

這裏距離市鎮並不遠,但這一泓湖水,一帶綠林。卻似已將紅塵隔絕在山外。

白玉京長長的呼吸著,空氣潮濕而甜潤,他忍不住嘆了口氣,道:「我喜歡這地方。」

方龍香道:「有很多人都喜歡這地方。」

白玉京道:「有活人,也有死人。」

方龍香道:「這裏通常都不歡迎死人的。」

白玉京道:「今天為什麼例外。」

方龍香道:「無論誰只要是住進這裏的客人,客人無論要做什麼,都不能反對的。」

白玉京道:「若要殺人呢?」

方龍香笑了笑,道:「那就得看是誰要殺人,殺的是誰了。」

白玉京冷冷地道:「這倒真是標準生意人說的話。」

方龍香道:「我本來就是個生意人。」

白玉京往前面走了幾步,又走了回來,道:「我看他們好像並沒有不讓我走的意思,我走出來,也沒有人想攔住我。」

方龍香道:「口恩。」

白玉京又道:「也許,他們並不是為我而來的。」

方龍香道:「也許。」

白玉京忽然拍了拍他的肩,笑道:「這次算你運氣。」

方方龍香道:「什麼運氣?」

白玉京道:「這次你不必怕我被吃掉,明天一早就走。」

方龍香道:「今天晚上你……」白玉京道:「今天晚上我不想喝你柜子裏藏着的女兒紅。」方龍香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憂鬱,遙視着陰瞑的遠山,緩緩道:「今天晚上一定很長。」白玉京道:「哦。」

方龍香道:「這麼長的一個晚上、已足夠發生很多事了。」白玉京道:「哦。」

方龍香道:「也已足夠殺死很多人。」

白玉京道:「哦。」

方龍香忽然轉過頭,凝視着他,道:「你是不是一定要等那個人來了才肯走?」

白玉京道:「那個人是誰?」

方龍香道:「青龍會也在等的人。」

白玉京微笑着,眼睛裏卻帶着種很奇特的表情。過了很久,才緩緩道:「老實說,我的確漸漸覺得這個人很有趣了,」方龍香道:「你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都還不知道。」

白玉京道:「就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更覺得有趣。」方龍香道:「只要是有趣的事、你就一定要去做?」

白玉京道:「通常都是的。」方龍香道:「有沒有人使你改變過主意?」

白玉京道:「沒有。」

方龍香嘆了口氣,道:「好,我去拿酒,帶你的女醉俠下來喝吧。」

白玉京道:「我還要去換套新衣服。」

方龍香道:「現在?」

白玉京道:「喝好酒的時候,我總喜歡穿新衣服。」

方龍香目光閃動,道:「殺人的時候你是不是也喜歡換上套新衣服?」

白玉京笑了笑,淡淡道:「那就得看我要殺的是誰了。」

袁紫霞坐在床上,抱着棉被,道:「我們為什麼不把酒拿上來,就在這屋裏喝。」

白玉京微笑道:「喝酒有喝酒的地方,地方不對,好酒也拿變淡的。」

袁紫霞道:「這地方有什麼不對?」

白玉京道:「這是睡覺的地方。」

衰紫霞道:「可是……樓下一定有很多人,我又沒新衣服換,怎麼下樓?」

白玉京道:「我就是你的新衣服。」

袁紫霞道:「你?」

白玉京道:「跟我在一起,你用不着換新衣服,別人也一樣會看你。」

袁紫霞笑了,嫣然道:「你是不是一向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白玉京道:「通常都是的。」

袁紫霞道:「你有沒有臉紅過?」

白玉京道:「沒有。」。他忽然轉身,道:「就在樓下等你。」

袁紫霞道:「為什麼?」

白玉京道:「因為我現在已經臉紅了,我臉紅的時候,一向不願被人看見的」。

袁紫霞打開隨身帶着的箱子,拿出套衣服。

衣服雖不是全新的,但卻艷麗如彩霞。她喜歡彩色鮮艷的衣服,喜歡彩色鮮艷的人。

白玉京好像就是這種人。

他驕傲,任性,有時衝動得很像是個孩子,有時卸又深沉得像是條狐狸。

她知道這種男人不是好對付的,女人要想俘虜他,實在不容易。

可是她決心要試一試。

(四)

這裏吃飯的地方並不大,但卻很精緻。

桌上是紅木的,還鑲著雲石,牆上掛着適當的書畫,架上擺着剛開的花,讓人一走進來,就會覺得自己能在這種地方吃飯是種榮幸。所以價錢就算比別的地方貴,也沒有人在乎了。

青龍會的三個人,佔據了靠門最近的一張桌子,眼睛還是盯着門。

他們顯然還在等人。

朱大少的桌子靠近窗戶,他已經開始大吃大喝,那黑衣人卻還是影子般站在他身後。

「這位客官用不用飯?」

「他可以等我吃完了再吃。」

讓人走在前面,等人吃完了再吃,這就是某種人自己選擇的命運。

法事已做完了,那兩個和尚居然也在這裏吃飯,燈光照着他們的頭,亮得就像是葫蘆。

他們好像剛刮過了頭。

風中隱隱還可以聽到那位老太太的哭聲,究竟是誰死了?她為什麼哭得如此傷心?打破金魚缸的人還沒有露面?他為什麼—直躲在屋子裏不敢見人?茶不錯,酒也是好酒。

白玉京換上件寶藍色的新衣服,喝了幾杯酒,似乎已將所有不愉快的事全都忘了。

方龍香卻顯得有些沒精打採的樣子,酒喝得很少,菜也吃得不多。

袁紫霞嫣然道:「你吃起東西,怎麼比小姑娘還秀氣?」

方龍香苦笑道:「因為我是自己吃自己的,總難免有些心疼。」

白玉京道:「我不心疼。」

他忽然拍手叫了個夥計過來,道:「替我送幾樣最好的酒菜到後面巷子裏去,送給一個戴紅櫻帽的官差和一個賣藕粉的。」

方龍香冷冷道:「還有個戴氈帽的呢?」

白玉京道:「據說他們自己隨時隨地都可以找得到東西吃。」

方龍香道:「蜈蚣、壁虎、小蛇。」

袁紫霞臉色忽然蒼白,像是已忍不住要嘔吐。

屋子裏每個人好像都在偷偷的看着她,甚至連那兩個和尚都不例外。

他們的嘴吃素,眼睛並不吃素。突聽蹄聲急響,健馬長嘶,就停在門外。

青龍會的三個人立刻霍然飛身而起,臉上露出了喜色。

他們等的人終於來了。

方龍香看了白玉京一跟,舉起酒杯,道:「我敬你一杯。」

白玉京道:「為什麼忽然敬我?」

方龍香嘆了口氣,道:「我只怕再不敬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白玉京笑了笑,道:「你不妨先看看來的是誰,再敬我也不遲。」

用不着他說,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盯着門口。

健馬長嘶不絕,已有個人匆匆趕了進來。

一個青衣勁裝的壯漢,滿頭大汗,大步而入。

青龍會的三個人看見他,面上又露出失望之色,有兩個人已坐了下來。

來的顯然並不是他們的人。

只見一個人迎了上去,皺眉道:「為什麼。」

別人能聽見只有這三個字,他的聲音忽然變得低如耳語。

剛進來的那個人聲音更低,只說了幾句話,就又匆匆而去。

青龍會的三個人對望了一眼,又坐下開始喝酒,臉上的焦躁不安之色卻已看不見了。

他們等的人雖然沒有來,卻顯然已有了消息。

是什麼消息?朱大少皺起眉,別人的焦躁不安,現在似已到了他臉上。

兩個和尚忽然同時站起,合什道:「貧僧的帳,請記在郭老太太帳上。」

出家人專吃四方,當然是一毛不拔的。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白玉京總覺得這兩個和尚看着不像出家人。

他眼睛裏帶着深思的表情,看着他們走出去,忽然笑道:「聽說你天生有雙比狐狸還厲害的眼睛,我想考考你。」

方龍香道:「考什麼?」

白玉景道:「兩件事。」

方龍香嘆了口氣,道:「考吧。」

白玉京道:「你看剛才那兩個和尚,身上少了樣什麼?」

袁紫霞正覺得奇怪,這兩個和尚五官俱全,又不是殘廢。怎麼會少了樣東西?方龍香卻連想都沒有想,就已脫口道:「香疤。」

袁紫霞忍不住嘆道:「你們的眼睛果然厲害,他們頭上好像真的沒有香疤。」白玉京道:「連一個都沒有。」

袁紫霞道:「他們。。。。他們難道不是真的和尚?」

白玉京笑了笑,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真假假,何必認真?」

袁紫霞抿嘴一笑,道:「你幾時也變成和尚的?怎麼打機鋒了?」

方龍香道:「他不但跟和尚一樣會打機鋒,而且也會白吃。」

他不讓白玉京開口,又道:「你已考過了一樣,還有一樣呢?」

白玉京壓低聲音,道:「你知不知道青龍會究竟在等誰?」

方龍香搖搖頭。

白玉京道:「他們在等衛天鷹!」方龍香立刻皺起了眉。道:「衛天鷹?『魔刀』衛天鷹?」

白玉京點點頭。

方龍香動容道:「這人豈非已經被仇家逼到東藏扶桑去了?」

白玉京道:「扶桑不是地獄,去了還可以再回來的。」

方龍香眉皺得更緊,道:「據說這人不但刀法可怕,而且還學會了扶桑的『忍術』,他既已人了青龍會,想必就是傳說中的『青龍十二煞』其中之一。」

白玉京淡淡道:「想必是的。」袁紫霞瞪着眼,道:「什麼叫忍術?」

白玉京道:「忍術就是種專門教你怎麼去偷偷摸摸害人的武功,你最好還是不要聽的好。」

袁紫霞道:「可是我想聽。」

白玉京道:「想聽我也不能說。」

袁紫霞道:「為什麼?」

白玉京道:「因為我也不懂。」

其實他當然並不是真的不懂。

忍術傳自久米仙人,到了幕府德川時,叉經當代的名人「猿飛佐助」和「霧隱才藏」發揚光大,而雄霸扶桑武林。

這種武功傳說雖神秘,其實也不過是輕功,易容,氣功,潛水--這些武功的變形而已。

比較特別的,是他們能利用天上地下的各種禽獸器物,來躲避敵人的追蹤,其中又分為七派。

伊賀、甲賀、芥川、根來、那黑、武田、秋葉。

甲賀善於用貓,伊賀善於用鼠。

這些事白玉京雖然懂,卻懶得說,因為說起來實在太麻煩了。你若想跟女人解釋一件很麻煩的事,那麼不是太有耐性,就是太笨。

方龍香沉思著,忽又問道:「你怎麼知道他們等的是衛天鷹?」

白玉京道:「剛才他們自己說的。」

方龍香道:「他們說的話你能聽見?」

白玉京道:「聽不見,卻看得見。」

袁紫霞又不懂了,忍不住問道:「說話也能看見?怎麼看?」

白玉京道:「看他們的嘴唇。」

袁紫霞嘆了口氣,道:「你真是個可怕的人,好像什麼事都瞞不過你。」

白玉京道:「你怕我?」

袁紫霞道:「嗯。」白玉京道:「你怕我,是不是就應該聽我的話?」

袁紫霞笑了,這句話正是她問過白玉京的,她輕輕笑着道:「你真不是個好人。」

朱大少已大搖大擺的走了。

「你在這裏吃,吃完了立刻就回去。」

黑衣人匆匆扒了碗飯,就真的要匆匆趕回去。

白玉京忽然道:「朋友等一等!」。黑衣人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白玉京笑道:「這裏的酒不錯,為何不過來共飲三杯?」

黑衣人終於慢慢曲轉過身,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但目中的悲哀之色卻更深邃。

他的雙拳已握緊,一字字道:「我也很想喝酒,只可惜我家裏還有八個人要吃飯。」

這雖然是很簡單的一句話,但其中卻帶着種說不出的沉痛之意。」

白玉京道:「你伯朱大少叫你走?」

黑衣人的回答更簡單:「我怕。」

白玉京道:「你不想做別的事?」

黑衣人道:「我只會武功,我本來也是在江湖中混的,但現在他垂下頭,黯然道:「我雖已老了,但卻還不想死,也不能死。」

白玉京道:「所以你才跟着朱大少?」

黑衣人道:「是的。」

白玉京道:「你跟着他,並不是為他保護他,而是為了要他保護你!」他說的話就和他的目光同樣尖銳。

黑衣人彷彿突然被人迎面摑了一掌,跟蹌後退,轉身沖了出去。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你…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傷人的心?」

白玉京目中也露出了哀痛之色,過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一聲,道:「因為我本就不是個好人……」沒有人能聽清他說的這句話,因為就在這時,寂靜夜中忽然發出一聲慘呼。

一種令人血液凝結曲慘呼。

呼聲好像是從大門外傳來的,方龍香一個箭步竄出,鐵鈎急揮,「砰」的,擊碎了窗戶。

大門上的燈光,冷清清照着空曠的院落,棺材已被抬進屋裏。

院子裏中來沒有人,但這時卻忽然有個人瘋狂般自大門奔入。

一個和尚。

冷清清的燈光,照在他沒有香疤的光頭上。

沒有香疤,卻有血!

血還在不停的往外流,流過他的額角,流過他的眼睛,流入他眼角的皺紋,在夜色燈光下看來,這張臉真是說不出的詭秘可怖,他沖入院子,看到窗口的方龍香,跟蹌奔過來,指著大門外,像是說什麼?他眼睛裏充滿了驚懼悲憤之色,嘴角不停的**,又象有隻看不見的手,用力扯傷了他的嘴角。

方龍香一掠出窗,沉聲道:「是誰?誰下的毒手?」

這和尚喉嚨里格格的響,嘶聲道:「青……青……青…」方龍香道:「青什麼?」

這和尚第二個字還未說出,四肢突然一陣痙攣,跳起半尺,撲地倒下!方龍香皺着眉,喃喃道:「青什麼?…青龍?」

他慢慢的轉過頭,青龍會的三個人一排站在檐下,神色看來也很吃驚。鮮血慢慢的從頭頂流下,漸漸凝固,露出了一點金光閃動,方龍香立刻蹲下去,將他的頭擺到燈光照來的一邊。

他立刻看到了一枚金環。

直徑七寸的金環,競巳完全嵌在頭殼裏,只留一點邊。

方龍香終於明白這和尚剛才為何那麼瘋狂,那麼恐懼,一枚直徑七寸的金環,無論嵌入任何人的頭殼裏,這人都立刻會變得瘋狂的。

白玉京皺着眉,道:「赤發幫的金環?」

方龍香點點頭,站起來,眼圈盯着對面的第三個門,喃喃自語:「他為什麼要殺這和尚?」

「你為什麼不去問他去?」

說話的人是朱大少。

他顯然也被慘呼聲驚動,匆匆趕出,正背負着雙手,站在燈下。

那黑衣人又影子般貼在他身後。

方龍香看着他,淡淡道:「萬金堂是幾時和赤發幫結下深仇的?」

朱大少道:「深仇?誰說萬金堂跟他們那些紅頭髮的怪物有仇?」

方龍香道:「金魚缸是怎麼破的?」

朱大少笑了笑,道:「也許他們跟金魚有仇……你為什麼不問他去?」

方龍香道:「你想要我問他?」

朱大少道:「隨便你。」

方龍香冷笑着,突然走過去。

第三個門一直是關着的,但卻不知在什麼時候亮起了燈光。

方龍香沒有敲門,門就開了。

一個人站在門口,耳上的兩枚金環在風中「叮叮」的響,眼睛裏彷彿有火焰在燃燒着。

方龍香看着他耳上的金環道:「苗峒主?」

苗燒天沉着臉,道:「方老闆果然好眼力。」

方龍香道:「剛才……」,苗燒天道:「剛才我在吃飯,我吃飯的時候從不殺人的。」

桌上果然擺着個金盤,盤子裏還有半條褪了皮的蛇。

苗燒天嘴角彷彿還留着血跡。

方龍香忽然覺得胃部一陣收縮,就好像被條毒蛇纏住。

苗燒天用眼角瞟著院子裏的朱大少,冷冷道:「莫忘記只要是有金子的人,就可以扔金環,只要有手的人,就可以用金環殺人。」

方龍香點點頭,他已不能開口。

他生怕會嘔吐。

隔壁的屋子裏,又有那老太大凄慘的哭聲隱隱傳了出來。

苗燒天「砰關上門,又去繼續享受他那頓豐富的晚餐。

青龍會的三個人已退了回去。

袁紫霞緊緊拉住白玉京的手,好像生怕他會忽然溜走。

和尚的屍體已僵硬。

方龍香皺着眉走了過來,道:「是誰殺了他?為什麼要殺他?」

白玉京道:「因為他是個假和尚。」

方龍香道:「假和尚?……為什麼有人要殺假和尚?」

沒有人能回答這句話。方龍香嘆了口氣,苦笑道:「若是我算的不錯,外面一定還有個死和尚。」

白玉京道:「死的假和尚?」

(五)

袁紫霞緊緊拉住白玉京的手,走上小樓。

她的手冰涼。

白玉京道:「你冷?」

衰紫霞道:「不是冷,是怕,這地方忽然會來了這麼多可怕的人?」

白玉京笑了笑,道:「也許他們都是為了你而來的。」

袁紫霞臉色更蒼白,道:「為了我?」

白玉京道:「越可怕的人,越喜歡好看的女人。」

袁紫霞笑了,展顏道:「你呢?你豈非也是個很可怕的人?」

白玉京道:「我…」他忽然發現袁紫霞的房門是開着的,他記得他們下樓時曾經關上門,而且還留着一盞燈。

袁紫霞隨手帶的箱子,也被翻得亂七八糟。一些女人不該讓男人看到的東西,散落一地。

袁紫霞又羞,又急,又害怕,失聲道:「有……有賊。」

白玉京的手推開隔壁的窗子,他的屋裏更亂。

袁紫霞不讓他再看,已拉着他奔人自己的屋裏,先將一些最不能讓男人看的東西藏在被裏,連耳根都紅了。

白玉京道:「有沒有什麼東西不見?」

袁紫霞紅著臉,道:「我……我根本就沒有什麼東西好讓賊偷的。」

白玉京冷笑道:「來的也許不是賊。」

袁紫霞道:「不是賊為什麼要闖進別人屋裏來亂翻東西?」

白玉京道:「看來他們果然是來找我的。」

袁紫霞道:「找你?誰?為什麼要找你!白玉京沒有回答,走過去推開後窗。

陰沉沉的小巷子裏,已沒有人。

要飯的、賣藕粉的、戴紅櫻帽的官差,已全都不知到哪裏去了。

白玉京道:「我出去看看。」

他剛轉身,袁紫霞已衝過來拉住他的手,道:「你……千萬不要走,我……我……我死也不敢一個人留在這屋子裏。」

白玉京嘆了口氣,道:「可是我……」袁紫霞道:「求求你,求求你,現在我真的怕得要命。」

她的臉蒼白如紙,豐滿堅實的胸膛起伏不停。

白玉京看着她,目光漸漸柔和,道:「現在你真的怕得要命?」

袁紫霞道:「嗯。」

白玉京道:「剛才呢?」

袁紫霞垂下頭,道:「剛才…剛才我還有點假裝的。」

白玉京道:「為什麼要假裝?」

袁紫霞道:「因為我…」她蒼白的臉又紅了,忽然用力捶他的胸,道:「你為什麼一定逼着人家說出來?你真不是好人。」

白玉京道:「我既然不是好人,你還敢讓我留在屋子裏?」

袁紫霞的臉更紅,道:「我……我可以把床給你睡,我睡在地下。

白玉京道:「我怎麼忍心讓你睡在地上?」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沒關係,只要你肯留下來,什麼都沒關係。」

白玉京道:「還是你睡床。」

袁紫霞道:「不……」

(六)

袁紫霞睡在床上。

白玉京也睡在床上。

他們都脫了鞋子躺在床上——只脫了鞋子,其餘的衣服卻還穿得整整齊齊的。

過了很久,袁紫霞才輕輕嘆息了一聲,道:「我真沒有想到你是個這樣的人。」

白玉京道:「我也沒有想到。」

衰紫霞道:「你。…是不是怕有人闖進來?」

白玉京道:「不完全是。」

袁紫霞道:「不完全是?」

白玉京道:「我雖然不是君子,卻也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

他伸出手,輕輕撫着她的手。柔聲道:「也許就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才不願意你害怕的時候欺負你,何況這種情況根本就是我造成的。」

袁紫霞瞪着眼,道:「你難道故意叫那些人來嚇我?」

白玉京苦笑道:「那倒不是,但他們卻的確是來找我的。」

袁紫霞道:「為什麼來找你?」

白玉京道:「因為我身上有樣東西,是他們很想要的東西。」

袁紫霞眼波流功,道:「你會不會認為我是為了想要那樣東西,才來找你的?」

白玉京道:「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袁紫霞道:「假如我也是呢?」

白玉京道:「那麼我就給你。」

袁紫霞道:「把那樣東西給我?」

白玉京道:「嗯。」

袁紫霞道:「那樣東西既然如此珍貴,你為什麼隨隨便便就肯給我呢?」

白玉京道:「無論什麼東西,只要你開口,立刻就給你。」

袁紫霞道:「真的?」』白玉京道:「我現在就給你。」

他真的已伸手到懷裏。

袁紫霞卻忽然翻過身,緊緊的抱住他。

她全身都充滿了感情,柔聲道:「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陪着我。。。」

她聲音哽咽,眼淚忽然流了下來。

白玉京道:「你在哭?」『袁紫霞點點頭,道:「因為我太高興了。」

她在白主京臉上,擦乾了她自己臉上的眼淚,道,「可我也有些話要先告訴你。」

白玉京道:「你說,我聽。」

袁紫霞道:「我是從家裏偷偷跑出來的,因為我母親要逼我嫁給個有錢的老頭子。」

這是個很平凡,也很俗的故事。

可是在這一類的故事裏,卻不知包含着多少人的辛酸眼淚。只要這世上還有貪財的母親,好色的老頭子,這一類的故事就永無都會繼續發生。

袁紫霞道:「我跑出來的時候,身上只帶了一點點首飾,現在卻已經快全賣光了。」

白玉京在聽着。

袁紫霞道:「我自己又沒有攢錢的本事,所以。。。。所以就想找個男人。」

女人在活不下去的時候,通常都一定會想找個男人。

這種事也是永遠不會改變。

袁紫霞道:「我找到你的時候,並不是因為我喜歡你,只不過因為我覺得你好像很能幹,一定可以養得活我。」

白玉京在笑,苦笑。

袁紫霞輕輕嘆息了一聲,道:「可是現在不同了。」

白玉京道:「有什麼不同?」

他的聲音還是有點發苦。

袁紫霞柔聲道:「現在我才知道,我永遠再也不會找到比你更好的男人,我能找到你,實在是我的運氣,我。。。我實在太高興。」

她的淚又流下,緊擁着他,道:「只要你肯要我,我什麼都給你,一輩子不離開你…。」

白玉京情不自禁,也緊緊抱住她,柔聲道:「我要你,我怎麼會不要你。」

袁紫露破涕為笑,道:「你肯帶我走?」

白玉京道:「從今以後,無論我到哪裏,都一定帶你去。」

袁紫霞道:「真的?」

她不讓白玉京開口,又掩住他的嘴,道:「我知道你是真的我只求你不要再去跟那些人慪氣,我們可以不理他們,可以偷偷的走。」

白主京輕吻着她臉上的淚痕,道:「我答應你,我絕不再去跟他們爭氣。」

袁紫霞道:「我們現在就走?」

白玉京嘆道:「現在他們只怕還不肯就這樣讓我們走,但只要等到明天早上,我一定有法子帶你走的,以後誰也不會再來麻煩我們。」

袁紫霞嫣然一笑,目光中充滿了喜悅,也充滿了對未來的幸福的憧憬。

她終於已得到她所要的。

美麗的女人,豈非總是常常能得到她們所要得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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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種武器系列・長生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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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白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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