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觸柱(一)

第1章 觸柱(一)

王綰綰漂浮在半空之中,沒有想到竟然能夠看到這樣一齣戲。

坐在堂中的中年婦女有着深深的法令紋,她的眼角微微下垂,原本應是低眉順目的五官實則並非如此,她的眼白地方多於眼黑的瞳孔,讓她的整個人的氣質無端地嚴肅了起來,加上嘴角死死抿著,看上去就是一個不容易親近的婦人。她坐在堂中,上身穿着的是絳棕色襖裙,下身則是深藍色的如意紋緞裙,手腕上捻著一串佛珠,對堂下的女人說道:「既然你已經犯了七出之首,拿走這休書,自個兒去賬房領了一千……」說到了一般,那婦人改了口,「一百兩紋銀出府去吧。」

七出之首,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王綰綰微微一嘆,只是因為生不出孩子就被趕走,堂下的女子真真是過於可悲。先前她還活着的時候,同在一個小區便有一個阿姨因為生不出孩子而離婚,之後更是有些瘋瘋癲癲的。現代人尚且是如此,更何況是古代?王綰綰的心中有一絲傷感,她本是現代的一名中醫大夫,出了車禍之後沒有赴黃泉投胎,反而是莫名以魂魄狀來到了這古代,離不開這大堂,彷彿被什麼東西牽引住了一般,此時只好靜靜看着堂中的這悲劇。

聽到了婦人的話,堂下的女子身子顫抖,手臂抖得如同康篩一般,「兒媳……」此時女子抬起頭,王綰綰也看清了一直垂著頭的女子的全貌。

她的身子看上去有些瘦弱,面上更是不太好看的蠟黃,偏偏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絳紅色花仙鶴緞襖,這活潑的絳紅色反而把她的面襯得更為發黃了。女子身上的衣服和服飾皆是不俗,頭上帶着蝴蝶戲花珍珠簪,耳上帶着藍寶石金牡丹耳釘,手上掛着一彎碧油油的翡翠鐲子,只是縱然如此,眼神卻帶着畏畏縮縮,舉手投足之間的局促,配不得這一身的衣服。王綰綰大約可以猜到,這女子應該是小門小戶出身的。

「別說了!」婦人顯然是一個很強硬的人,「道理我已經同你說了,先前你爹救了我丈夫,你也嫁給了我兒子,也算是報答了當年的救命之恩。你現在生不出孩子,領着休書速速離去。」

女子的面色越發慘白,不住地給婦人磕頭,「婆婆,婆婆。」

婦人的臉上越發厭惡了,那濃郁到幾乎實質化的厭惡讓堂下的女子身子一縮,眼眸之中更是傷痛。

王綰綰可以看得出女子想要說什麼,卻似乎是難以啟齒,砰砰砰額頭撞在青石板上,發出了動人心魄的聲響。王綰綰心中不忍,看到了女子的額頭被蹭破了,流了血,她磕頭的那一塊地上也沾染了鮮紅的血漬。

「磕頭有什麼用,生不出蛋的母雞,我們趙家不需要,你快走,現在走還有一百兩,要不然你就抱着當時你嫁入時候的一床喜被給我走!」

女子的身子一軟,幾乎癱倒在地上,似乎是想到了什麼,眼睛一亮,聲音帶着激動地顫抖,「我不用出的,我,我娘家並無親人的。」

此時女子的眼睛亮了起來,王綰綰才注意女子的容貌其實並不算是差,她有一雙柳葉眉,無需修剪便彎彎如柳葉,溫柔的杏眸絕望之中帶着期冀,那期冀如同跳動的燭火讓她的眼眸閃閃發亮,其實女子的容貌秀美,但是蠟黃的肌膚加上畏縮的氣質,讓人忽略了她身上的美。

婦人並沒有理會女子的話,「王嬤嬤,去叫人來把她帶走,等會讓人把地上的血拖一拖,要是晚了就不好洗了。」

「是。」堂中除了婦人和女子之外,還有一個嬤嬤,她的面容幾乎和婦人一樣嚴肅,顯然就是婦人口中的王嬤嬤了。

富麗堂皇的婦人的話語讓王綰綰聽着心裏頭是發寒,這般用力的磕頭,若是一個不好還有可能腦震蕩,對方關注的只是地板,更何況女子的話她也聽明白了,就算是犯了七出,若是女子並無娘家,是不用遵循這七出之法的。

王嬤嬤繞過了堂下跪着的女子,就準備出門去請人,女子跪着往前行了了幾步,王綰綰看着就覺得發疼,這可是青石板的地面,也不知這女子跪了多久,頭上還帶着傷,就這般在地上跪着行走。女子抓住了婦人的袍角,嗚嗚咽咽說道,「婆婆,我沒有親人啊。」她的聲音顫顫,並不大,那話語之中弄得化不開的憂傷和凄厲讓人的心尖兒都忍不住一顫。

女子的聲音打動了王綰綰卻沒有打動婦人。

婦人緊皺着眉頭,看着狼狽的兒媳,心中更加厭惡,腳上微微一個用力,踹開了女子。此時的女子倒在地上,鬢髮凌亂,面色慘白,額頭上還有讓人刺目的鮮血,那鮮血順着她的鼻樑留下,就彷彿是女子流出了血淚一般。

婦人的看着女子,心裏頭是越發厭惡,手上抓住那份休書,就往女子的方向扔了過去,「你可以走了。」

休書輕飄飄盤旋而下,女子的身子劇烈的一抖,她的眼眸盛滿了絕望,原本那點期冀的燭火已經熄滅,此時的王綰綰已經不忍心去看,她別過了頭,誰知道就聽到了撕裂紙張的聲音。

王綰綰聽到了動靜,驚訝地回頭了頭,就女子說道:「我沒有被休,我仍是趙家的人。」

女子的眼神是堅定的明亮,她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王綰綰心裏頭卻有一種奇怪的危機感。接着,王綰綰就看到了女子丟下了那殘缺的休書,飛速向著大廳里的紅柱撞了過去,碰的一聲巨響,女子的身子軟了下來。她的額頭上出了很多的血,嘴角也滲出了血絲,雖然虛弱嘴唇張張和和,王綰綰卻讀懂了她的話語里的含義,她說的是,她生是趙家的人,死是趙家的鬼。

婦人的神色陡然一變,害怕地往後退了一步,聲音凄厲地喊道:「王嬤嬤,王嬤嬤!」

原本緊閉着的大門轟然打開,雜亂地腳步聲響了起來,此時王綰綰聽到了一聲雷鳴,天空之中一道閃電劈下,照亮了整個大地。

婦人的面色越發是惶恐了,此時不住念著佛號。

王綰綰聽着剛剛的動靜就知道,那女子恐怕並無生機,見着女子臉上此時露出了恬淡的笑容,就閉上了眼。

轟隆一聲又是一聲雷響。

「夫人,二少奶奶,二少奶奶她沒命了。」

隨着這聲音響起,王綰綰彷彿整個人被吸入到了黑色的漩渦之中,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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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綰綰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頭痛欲裂,彷彿自己置身於暴風雨的大海之中的一葉扁舟,波濤洶湧,那扁舟沉沉浮浮,搖搖晃晃腳挨不到實地。扶著床邊,就乾嘔了出來,胃帶里是空空蕩蕩,只吐出來一些酸水,吐出了之後仍然沒有好轉,整個人還是覺得天旋地轉,到了後來什麼都吐不出來,眼淚順着眼角滴落在了地上。

「二少奶奶,你醒了。」一個女子的聲音響了起來,王綰綰透過朦朧的淚眼,瞧見了一個穿着煙灰色襦裙的丫頭,梳着雙丫髻,表情是一片歡喜。

王綰綰的聲音有些嘶啞,「給我一些淡鹽水。」她抬眼的時候除了看到那丫鬟,還看到了百鳥朝春紫檀木鑲白玉屏風半展開着,床塌邊立着一盞水晶宮燈,蓮花狀的宮燈里有燭火搖曳,在地上投現了影子,王綰綰的心底有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但是此時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身體。

「你等等。」那丫頭匆匆忙忙就往外走去。

王綰綰有氣無力地伏在床塌邊,動彈不得,閉上了眼,等到眼淚乾了又開始嘔吐,這樣輪番著,眼眶都有些發熱。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再次聽到了動靜,那丫鬟已經是領着小壺過來了。

王綰綰開口說道,「你過來一點,讓我搭一把力,起個身子。」

「奴婢扶你就是。」丫鬟開口說道。

王綰綰此時搖頭也不敢,若是沒輕沒重,等會又要難受了,小聲說道,「我自己來,你靠近床邊,坐下之後我扶着你慢慢起來。」

王綰綰小心地扶著丫鬟,慢慢一點點起身,每當感覺到暈眩了,就一雙手死死抓着丫鬟的衣服,等到完全坐起來的時候,已經是汗涔涔的,身上也是發抖。

丫鬟的眼眸之中劃過了心疼,連忙把溫水遞給了王綰綰,「奴婢剛剛燒開了水之後,已經涼過了,不燙的。」

王綰綰小口小口喝着溫熱的鹽水,喝完了之後把青花纏枝水杯遞給了丫鬟,「謝謝。」

丫鬟的笑容憨厚,「二少奶奶客氣了,奴婢就是服侍你的,不用這樣的。」

王綰綰看着丫鬟,她的皮膚頗為黝黑,剛剛接過杯子的時候發覺她的手很是粗糙,甚至有乾裂的小口子,這丫鬟顯然並不是貼身的一等丫鬟,恐怕是二等三等甚至只是個掃地的丫頭了。

丫鬟見着王綰綰看着自己,小聲說道:「二少奶奶別擔心,等你喝完了水,奴婢就把地拖乾淨。」

王綰綰的臉上浮現了一抹虛弱的諷刺的笑容,她都成這個樣子了,居然還要擔心地上的污漬會不會惹了人不開心,此時她大約已經確定,自己當真是成了那個觸柱而亡的女子。當時那堂中的女子在地上磕頭流了那麼多的血,那位刻薄的婦人所關心的不過是地面上的血跡能否除掉。

丫鬟看着王綰綰的神情,眼神略有些迷茫,她總覺得二少奶奶醒過來了之後和以往並不太一樣。

王綰綰摸到了自己的頭上的棉布,垂下眼眸,對着丫鬟說道:「有沒有銅鏡?」

「有的。」丫鬟就去拿了一面銅鏡,銅鏡有些昏黃,透過模模糊糊的鏡子,王綰綰看清楚了自己的這張臉,她果真是那個觸柱而亡的女子,垂下了眼眸,「你叫什麼?我想,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丫鬟的眼睛微微睜大,神情有些慌亂,「怎麼會這樣啊,二少奶奶。」

「人的想法都在腦子裏,我那般撞了頭,在地府之中走了一遭,自然前程往事都忘記了。」王綰綰垂下了眼眸,柔聲說道:「但是我瞧着你,卻覺得十分可親。」王綰綰這句話並不是無的放矢,富麗堂皇的屋子裏,一等的丫鬟都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只有這個小丫頭近身伺候自己,顯然小丫頭是可信之人,王綰綰手指微動,她現在是被婆婆厭棄甩了休書的棄婦,若不是對眼前的小丫頭有天大的恩惠,她怎麼會跟着自己?

丫鬟的眼睛一亮,聲音是歡喜,嘴角也翹了起來,「原來少夫人還記得奴婢,說不定二少奶奶你什麼時候就想起來了。奴婢叫做聽雪,這名字是少兒奶奶賜予我的呢。」

「恩。」王綰綰點點頭,「我可都記得不真切了,聽雪,你說說看我是什麼人,叫做什麼名字,怎麼嫁入到府中的,還有二少爺現在在哪裏,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

聽雪的表情有些猶豫,似是不知道當說不當說一般。而王綰綰就幽幽一嘆,「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我孤苦伶仃,父母亡故,婆婆又不喜歡我,說我無子,當休棄。」想到了剛剛在堂中所見的情境,王綰綰閉上了眼,眼前彷彿還出現那個女子的溫柔的杏眸先是明亮,璀璨若星,到了最後那亮光如同風中燭火,最後被狂風吹得泯滅了。

濃密的睫毛上掛着一滴淚水,隨着眨眼,那晶瑩剔透的淚珠就滾落在她的臉頰上。王綰綰的表情是說不出的脆弱,還有剛剛二少奶奶的話也嚇到她了,夫人要休妻?聽雪有些慌了神,「二少奶奶,不會的,你是二少爺明媒正娶的夫人。」

「我聽得是真切。」王綰綰的眼眸垂下,濃密的睫毛微微扇動,一閃而過的是說不出的寂寥和脆弱,「除了要休離我,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聽雪說道:「二少奶奶,你別急,我這就告訴你。」

王綰綰於是就知道了,這身體原本的名字叫做秦錦然,秦錦然的父親早些年的時候救下了趙家的主人,也就是趙梓晏的父親,趙父瞧著小時候的秦錦然玉雪可愛,就替自己的兒子定下了一門親事。秦錦然的父親在三年之後病逝,趙家就把秦錦然接入到了府中,那時候的秦錦然年齡是十四歲,等到過了及笄禮,便同趙家的次子趙梓晏成婚。

她還沒有成親就有了丈夫,王綰綰,或許說現在的秦錦然就忍不住揉搓了自己的手臂內側,她還不曾戀愛,便有了一個成婚一年的丈夫了,意識到這個,她身上起了細細的雞皮疙瘩。手指無意之中觸摸到了右手的脈搏,等等,這個脈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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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閑棄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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