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心意初決
傅鈞踏入秦湛的寢室后,登時只覺得一股清冷之氣迎面撲來。
秦湛此時的房間,倒是與十年之後大不相同,只有框架還算可以辨識——整個房間十分空曠,僅有床榻桌椅等基本傢具,銀灰色的牆壁暗沉沉的毫無光澤,彷彿讓整個房間都顯得異常的冰冷沉寂,沒有一絲人氣。
傅鈞不知道是自己此時的心理作用,還是別的,只覺得四肢漸漸感受到一縷刺骨的涼意,讓本來渾噩的腦子立時清醒了不少。
他一時間並不想去床上休息,只是倚牆靜立,閉目沉思,試圖整理心中宛若藤蔓般糾結的思緒。
當年在幻境試煉之中,他確實不曾經歷過類似秦湛那樣極為折磨人的幻象。
他只記得,一開始他獨自進入幻境后,周圍只有一片白色迷霧,令人不分東南西北。而他費時良久,方才走出這片容易令人迷失心智的迷霧,之後倒是一路平坦,直到他遇見了大汗涔涔、像是剛剛經歷過一場大戰的秦湛。
兩人都很意外會在幻境之中見到彼此,因為這場幻境試煉應該是獨自一人接受考核才對。
而在舉行試煉的前一日,丹霄派宗主陸淮風還傳話給眾弟子,說是會將第一名成功通過試煉的人收為親傳弟子。
傅鈞見到秦湛,本來頗為高興,可是回過神后,卻不覺緘默下來,心底更是隱隱有一絲不安。
他知道自己與秦湛理應屬於競爭對手,可是兩人自小相依為命,情誼甚篤,在進入試煉之前毫無劍拔弩張的氣氛,甚至還互相勉勵。
秦湛還玩笑般的說了一句「若你先我一步成為宗主的嫡傳弟子,千萬記得早日勸說師父多收我一人」。而傅鈞也回了一句「當然,若你成功拜師,也別忘了我還在這裡等你收留。」
傅鈞也說不上心中的這一點不安因何而來,只是隱隱覺得,他與秦湛能在幻境里會合,再想起他與秦湛此時同為考核選手,只怕並非一件好事。
秦湛也是沉默了片刻,忽然卻提出一個頗為大膽、甚至有點異想天開的建議:「傅鈞,若我們同時破陣而出,陸淮風會是只選我們其中一個,還是會將我們兩人都收為徒弟,你敢不敢賭這一把?」
傅鈞其實並不願為了一個試煉便與秦湛彼此心生芥蒂,聞言幾乎是有一絲驚喜,立刻點頭應允了。
那之後兩人齊心協力,互為援手,遇到的情形雖然驚險萬分,但最後還是成功通過了試煉,而且做到了同時出陣,並列為第一名。
陸淮風雖感意外,但卻說自己言出必行,既然第一名有兩人,便是天意如此,果真如秦湛所想,將傅鈞、秦湛兩人皆收為弟子。
……傅鈞微微回神,復又強迫自己繼續追憶當年試煉的情景。
那時他與秦湛會合后,一路撞見的怪物雖然十分兇悍,致使他們身上皆有損傷,但那些怪物除了強猛以外,並沒有特別異常之處。
傅鈞只記得,最兇險的一次,是他面對怪獸迎面襲來的尖爪,卻無力避開,即將喪命,然而在最後關頭,秦湛撲上來死命推開了他,自己卻被怪獸的爪子勾到右胸,撕扯下一大塊鮮血淋漓的皮肉。
那一次,也就是剛才他見到的秦湛傷口之起因。
傅鈞閉了閉眼,深深呼出一口氣息。
「……幻境試煉,雖為虛幻境界,但人在其中,並非不會受傷,只是不會致死而已。你們須得小心行事,不可大意。若真生命危急,自有監察考核的高階弟子將你們及時從幻境中帶出並予以救治,此點切記。」
這是他們這些外門弟子選擇接受考核之前,人人皆須聆聽的警示。
他本來對這些話從無質疑,可是,如今聽說過試煉失敗者的真正下場后,傅鈞心中難以自禁地生出一個念頭:倘若當時秦湛來不及救他,他當真會被及時帶出幻境?
只要一動這個念頭,傅鈞便覺得胸口如被巨石狠狠錘擊,無法再深想下去。
……眼下,只是他正式拜入陸淮風門下的第四日,卻已彷彿經受了驚濤駭浪般,重新了解了當年許多不為人知的隱情。
還有,以秦湛的性子,倘若真是被人算計了,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從一開始,就有這樣他以前從未想過的隱秘……秦湛身上,究竟還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
傅鈞無法控制自己思緒的蔓延。
前世秦湛在最後兩三年的轉變……難道也並非只是野心膨脹的緣故?
……難道……是……一次又一次的……那些他前世從未知曉的事……
傅鈞猛然伸手蓋住額頭,甚至不覺用上了幾分狠勁,一陣微疼立時從前額傳至全身,卻讓傅鈞覺得好受了一些。
他在心底對那個痴愚可笑的自己冷冷說。
——不,秦湛最善於蠱惑人心,利用別人的同情來達成他的目的,你不是明明知道嗎?傅鈞啊傅鈞,你前世已經吃了大虧,連命都賠上了,為什麼至今還不醒悟?!
可是就算道理明明都知道,感情上卻依舊不受自己的控制。
傅鈞想起了前世的秦湛,曾經對自己說過:「傅鈞,你若是一直如此意氣用事,只怕終有一日會嘗到苦果。」
而那時他雖然明知秦湛說得沒錯,卻依舊不能苟同,只道:「你知道,我永遠也不可能變成像你一樣的人,每行一步,都要在心底轉三四個念頭,再從中篩選最有利的一個。」
秦湛看了他半晌,卻似乎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道:「也罷,你這樣活著也沒什麼不好。反正需要思考的事,交給我便是。」
傅鈞對秦湛這種彷彿縱容孩童的口氣略為不滿,微一挑眉:「你是在說我不會動腦子么?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昨日那盤棋局,究竟是誰在最後贏了對方一子,別號『智算無雙』的秦道長?」
秦湛笑了一下,容色坦然:「好吧,在棋藝方面,我確實略遜於你。不過傅道長既然與在下齊名,自當有在下所不及的擅長之事。」
傅鈞知道,那是因為秦湛太注重於設計陷阱,對付其他人尚可做到十拿九穩,可是偏偏對自己便無甚效果。大約是因為自己棋風十分銳氣,一直勇往直前,不受任何拘束,反倒容易攻破秦湛精心設計的布局。
……那個時候的他與秦湛,關係還是親密無間,幾乎無話不談。
對於別人,傅鈞通常懶於爭辯,然而對上秦湛,卻時常會忍不住出言嘲諷。
也許是因為越是親近之人,才越會放鬆自己,流露出與旁人不同的態度。
秦湛對待外人總是一臉溫柔淺笑,看似無懈可擊,人皆譽為謙謙君子,但對傅鈞卻是會露出真實的情緒,會冷嘲熱諷,會面露殺機,也會表達關懷之意。
可是後來,秦湛就連對待傅鈞,也慢慢帶上了溫文柔和的微笑面具……
傅鈞目光漸漸流露出一絲沉鬱,卻連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他至今仍是不能明白,為什麼秦湛要選擇與他反目成仇,並且以那樣不可原諒、毫無轉圜餘地的手法。
在他和秦湛之間,他們的師尊陸淮風明顯更偏愛秦湛,而且實話說,他根本就無意去爭奪宗主之位,就算陸淮風真的出乎意料地將宗主傳位給他,他大概也會立刻讓給秦湛去做。
秦湛與他翻臉,不但日後行事會少一大助力,而且還會因為一時不慎失算,便死在他劍下——雖然是同歸於盡的方法,但不管是什麼緣故,人死了就是死了,無論胸中還有多少野心愿望也無法再實現。
以秦湛的心計謀算,為什麼偏偏要選擇這樣一條失多於得的路?
……只是,也許對秦湛來說,得他相讓,是比死更不能忍受的屈辱吧。
可惜,如今他大概永遠沒有機會,再去問一問十年後的那個秦湛了……
傅鈞慢慢將手掌從額頭上放下,同時亦睜開雙目。
他眼中透出幾分決然之色,雙眸亮得有些駭人,卻未出一點聲響,只在心裡對自己一字一句地說道。
——傅鈞,秦湛已經在你手下死過一次,該償還的也已償還了。今時的秦湛還什麼都未曾做過,因此,你不能給他定罪,否則,你與他也沒有了區別,同樣是罔顧人命的罪人。可是,你必須看緊他,不能讓他再有機會殺害任何人。
——若是來日,他真有了異心邪念……你絕不能手軟,必須讓他得到他應受的懲罰。必要之時,你務必親手殺了他,不能讓他再禍及無辜。
傅鈞霍然一個踏步后屈膝跪下,將食指放進口中,用力一咬,登時指尖一痛,一絲腥甜傳入口中,而他緩緩低聲道:「昭華祖師在上,弟子傅鈞以血為誓,若違此約,此生必將身敗名裂,眾叛親離,無妻無子,壽不滿而立而慘死。」
傅鈞慢慢站起身來,直到此時方才朝床榻走去。
他的神色彷彿漠然無畏,心中卻有幾分空蕩蕩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好似喜怒哀樂等種種屬於人類的情緒皆已從身上強行剝離,唯獨剩下一片空虛。
漫無邊際、看不到盡頭的空虛。
傅鈞以九死不悔的堅決氣勢,強迫自己在腦海中轉過念頭。
……這樣……就夠了。
往事不可追尋,他與秦湛……再也不可能回到過去那般親近若兄弟,如今只不過是監管人與被監管人的關係。
他此時不殺秦湛,只是因為此時的秦湛確實還不曾犯錯。
……再沒有其他原因了。
……再沒有……任何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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