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書骨詩魂

第4章 書骨詩魂

夜漸漸涼了,白日不知去向的鳥雀紛紛還巢。

鄔簫語捂住嘴,將到了喉嚨邊的咳嗽忍下,小心翼翼地踩着燭光走進三暉院院內,偷偷地打量了一番三暉院裏的婢女,真丑!

懵懂間,鄔簫語覺得自己在三暉院裏大有一番作為,且先夫人柳如眉留下的三個子女關係親密,料想,比之留在洪姨娘那,她更能常常見到凌韶吾……

人真是怪,殘霞下,才被一臉凶神惡煞的凌韶吾嚇得半死,轉眼間,又因他很有擔當地拔刀相助感激涕零……

「快去睡覺吧,正房屋后挨着的兩間退步,是咱們不值夜時歇息的地方,你去睡吧。」梨夢挽著鄔簫語的臂膀,憐惜地說:「真瘦,難怪小姐給你留了肉羹。」

「肉羹?」鄔簫語後悔聽從娘親吩咐去招惹五少爺了,先夫人留下的少爺小姐,都是好人——比為討好繼子繼女一根根掰開她手指頭的娘親還要好。

「去吃吧,小姐有些頭疼腦熱,料想你也差不離,早吩咐人給你準備葯了——只是,別聲張,不然,萬一有人嫌你病了要將你攆出去,你出去了,誰照顧你?」梨夢眸中藏笑,親昵地挽着她走進已經鋪好被褥的退步中。

楊柳、麗語兩個,本躺着休息,也忙慌起身照料鄔簫語。

她們長得丑,定是覺得她將來會出息,所以搶著巴結她呢。鄔簫語望見三暉院滿院子平庸之輩,襯得她一枝獨秀,不禁有些飄飄然,心安理得地由著楊柳、麗語、梨夢三個伺候。

「快吃藥吃粥,睡下吧。」梨夢催促着,一雙眼睛亮晶晶地,艷羨地望着膚白如雪的鄔簫語。

「哎。」鄔簫語捧過碗,一摸,涼的,才要開口請梨夢三個替她去熱了肉粥、湯藥,忽然聽見退步裏間躺着的袁氏咕噥一聲「聒噪死個人了?還叫不叫人睡了?」

梨夢豎起手指,沖着鄔簫語噓了一聲。

肚子咕咕叫了起來,鄔簫語訕訕一笑,初來乍到不敢多事,聞着肉粥香味,咳嗽兩聲,再顧不得熱不熱,拿着調羹大口大口地往自己嘴裏扒拉。

「吃過了,就趕緊睡下吧。」梨夢親自攙扶著鄔簫語在床鋪上躺下,替鄔簫語蓋了被子,才走出去。

楊柳關了門后,緊跟着出來。

「我要她一生三災九難,離不開湯藥。」梨夢眯着眼瞅著退步,眼前浮現出鄔簫語那白玉無瑕肌膚,猶如百爪撓心般,嫉妒得不行。

「……你是說,小姐喜歡她?」楊柳氣憤地問。

「哼,」梨夢輕輕地嗤笑一聲,用力地踩了一腳牆角下的一本油綠芭蕉,「我進了三暉院就沒打算叫人騎在我頭上!姓鄔的,且叫她得意兩天!」

八小姐竟然那般體貼她,給鄔簫語肉粥、湯藥!簡直是,豈有此理!

「哎。」楊柳慌忙答應了。

「你回去吧。」梨夢向自己個身上聞了一聞,腳步輕緩地走進凌雅崢房內,走到東間櫸木拔步床邊,輕柔地撩開帘子。

凌雅崢平靜地躺在床上,還沒睡。

「鄔簫語睡下了。」梨夢的聲音輕柔得不能再輕。

「她病得厲害嗎?她比你們年紀小,多讓着她一些吧。」

「是。」梨夢違心地答應着,疑惑地想,是因她容貌比不得鄔簫語,凌雅崢待她才不似待鄔簫語那般細心?

「明兒個一大早,若是夫人那打發人來求情,將人支開,再,將隔壁的侯媽媽也支開,叫孟夏的娘仔細瞧著,老夫人究竟是怎樣處置的。」凌老夫人凌古氏怎樣處置,關係到一件十分要緊的事,那就是,凌尤勝的所作所為,凌古氏究竟是被瞞在鼓裏,還是心知肚明。

「哎。」梨夢矮下身來,輕柔地問:「小姐說的生肌藥方……」

凌雅崢伸出手摸了一下梨夢臉上的傷疤,「這葯你也聽說過,是昏君給妖后配下的,最是有效。咱們要不活出個人樣來,怎麼弄來這藥方?」

這生肌藥方,是前一世,凌雅嶸被太子良媛謀害跌破額頭后,凌韶吾、凌雅崢兄妹二人歷經萬般艱險,連累得知交關紹落在季吳皇朝殘暴無道的太子齊南津手上后,才換來的。

這輩子,她琢磨著,該將那道被這生肌良藥抹去的傷痕,再還給凌雅嶸……

梨夢雙眼鋥亮地跪在床邊,「小姐放心,不管小姐吩咐下什麼事,梨夢一定為小姐辦到。」

「上床睡吧。」凌雅崢收回手。

「哎。」梨夢屏氣斂神地將身上那褪色的衣裳脫下,輕輕地走上床,腳下絲綢的綿軟叫她心曠神怡,小心翼翼地躺在床裏頭,嗅着被褥中清雅的香氣,不敢去碰凌雅崢。

凌雅崢緊緊地摟着梨夢的脖子,蜷縮在她懷中。

長夜漫漫,更聲陣陣,梧桐樹上淺淡的花朵在一陣風后,簌簌落地。

幽深的巷子前,吱嘎一聲,角門慢慢開啟,一個披着黑色羽紗披風的窈窕纖巧身影閃出角門,裹挾著一陣攝人心魄的清芬,婷婷裊裊地在一個灰衣管事引領下,匆匆地向前院書房去。

到了前院書房,管事在門房裏等著,那倩影搖曳生姿地走到門前。

叩叩——

謝莞顏額頭抵在門框上,伸出素手輕輕地敲射門窗。

「三更半夜,門外何人?」一道清朗的聲音不高不低地傳來。

「小女子乃是深山狐仙,見郎君挑燈夜讀,特特前來,□□添香。」謝莞顏抿著一張櫻桃小嘴,微微地笑着。

「哎,十年生死兩茫茫,我哪裏是挑燈夜讀,明明是緬懷亡妻。」

「這正好,料想你亡妻長埋地下,也甚是寂寞,只怕早忘了男男女女如何互相取悅,待小仙我,捨出這千年道行,叫你亡妻見識見識,什麼叫做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謝莞顏抑揚頓挫地緩緩開口,最後一個數字,恍若綿柔的美酒,餘韻久久不散。

「多謝狐仙姐姐恩典。」門窗倏然開啟,凌尤勝急不可耐地伸出手將謝莞顏扯進門內,關門之後,將她壓在小几上,恰對着一幅幅瓌姿艷逸、儀靜體閑的美人圖,手上一揮,將黑色羽紗披風拋在空中,利落地解下薄如蟬翼的衣帶,便急不可耐地湊上去。

悶哼一聲,謝莞顏玉手緊緊地抓住小几,得意地望着畫像上或賞花或撲蝶的柳如眉,不時伸手勾住凌尤勝脖頸,將小巧的丁香舌送上。

二人雖已經是明媒正娶的正經夫妻,但為掩人耳目不露出一絲破綻,一年到頭能肆無忌憚歡好的時日並不多。

於是謝莞顏示威地瞅了兩眼柳如眉的畫像后,再把持不住,曠夫怨女般摟着凌尤勝心無旁騖地同赴*巫山。

「別弄出來……我還想替勝哥生個兒子。」謝莞顏皓齒咬住朱唇。

凌尤勝一顫。

謝莞顏得償所願,儀態萬方地跪在地上替凌尤勝收拾乾淨,這才給自己收拾,瞧見書案上,又是一幅柳如眉的新畫,便嫉妒地說:「勝哥又給她畫,什麼時候,也給莞顏畫上一幅?」手一動,一方研磨得均勻細膩的墨水,傾倒在了桌上那眸含秋水、腮惹春風的臉上。

這一句恰踩到凌尤勝的腳痛,凌尤勝懊惱地拍開謝莞顏的手,忽然重重地握拳砸在書案上。

原來,凌尤勝少年時便有「鐵畫銀鈎、書骨詩魂」之稱,待髮妻柳如眉過世后,一為不失去前岳父柳老將軍這有力的靠山二為徹底洗脫謀害柳如眉的嫌疑,凌尤勝就將諸般心思都花在扮痴情上,既然以字畫揚名,筆下自然要留下柳如眉的神韻,一連十年,日思夜想回憶柳如眉生前一顰一笑,一絲一毫在宣紙之上精心雕琢柳如眉眉眼。

不料竟像是走火入魔一般,本在字畫技藝上已經爐火純青的凌尤勝,竟然除了描畫柳如眉,再畫不出旁的——為這緣故,凌尤勝對已化作白骨的柳如眉怨憎與日俱增。

雖說謝莞顏是朵解語花,但這難言之隱,凌尤勝萬萬不肯說給深深拜倒在他才情下的謝莞顏聽。

謝莞顏眸子一動,疑心凌尤勝心裏有了旁人,擎著一隻夜光杯,含情脈脈地將一杯菊花酒遞到凌尤勝唇邊。

凌尤勝為掩飾,握着她的手一飲而盡。

「勝哥,還記得每年的今日,都要為莞顏做的事吧?」謝莞顏緊緊地摟着凌尤勝的脖頸,「莞顏當年拼盡一切,跟前程大好的程九一退親,在子規巷裏不人不鬼地跟了勝哥兩年,如今雖進了府,但跟勝哥說句知心話都要躲躲藏藏,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鼻子一吸,登時涕淚漣漣。

凌尤勝慚愧地說:「莞顏,放心,我凌尤勝今生絕不負你。小不忍則亂大謀,忍下這幾年,待柳如眉的父兄將嶸兒送進紆國公府,待紆國公得了天下……誰還敢攔著咱們郎情妾意?」

謝莞顏握著一方水紅絲帕輕點眼角,「莞顏不在乎功名利祿,只在乎勝哥這顆心。」

凌尤勝輕輕地在謝莞顏頭頂一吻,「小妖精,我這顆心都是你的,哪裏還容得下別人?再吃兩盞酒,我給你出氣。」

「哎。」謝莞顏歡快地答應着,也不用夜光杯,拿了白瓷酒壺,高高地懸著酒壺向下傾倒酒水。

凌尤勝忙伸著脖子去接,酒水淋到謝莞顏脖子上,便吻到她脖子上。

不知不覺間,兩壺酒下肚,凌尤勝一手提着酒壺豪飲,一手擎著湖筆,豪氣萬千地在柳如眉畫像上橫七豎八地畫起絡腮鬍須,毀了一張,甚覺解恨,詩興大發寫下幾句淫詞艷曲,就又去畫另一張,「待我給儀靜體閑的柳大小姐添上鬍鬚,叫她生出威武霸氣來,不叫地下的小鬼欺辱了。」

「哎,這才是正經的良人該乾的事。」微醺的謝莞顏歡呼雀躍,雙手將硯台捧到凌尤勝面前。

每年的今時今日,凌尤勝都要毀了一年裏畫下的代表對柳如眉痴心不改的畫像,以安慰一年到頭不得不在人前受他冷落、鮮少能與他歡好的謝莞顏。

謝莞顏的笑聲慫恿了凌尤勝,凌尤勝越發地才情洶湧,將一年裏忍辱負重畫下的美人圖全部糟蹋了,最後踢著掉在地上的酒壺,腳步踉蹌地倒在貼著南牆擺下的榻上,無精打采地揉着頭。

外間響起了五更的梆子聲,解了心頭大恨的謝莞顏心裏一驚,不知不覺竟然耗到這個時候了?走向明間里拿了黑紗披風披在身上,手扒在百寶槅子上,頑皮嬌俏地說:「勝哥,本仙姑去了?」

「去吧,你這采了我精血的小妖精,牆上的畫,留着明兒個齊忠進來燒了。」凌尤勝醉醺醺地嬉笑一聲。

謝莞顏走來,體貼地替他蓋上了一方絨毯,好整以暇地觀望了一回柳如眉畫像上的污言穢語,興緻大好地轉身向外去,開了門,向左右望了一眼,不見齊忠接應,心下狐疑,再走出書房院門,依舊不見齊忠。

「死哪去了?」謝莞顏緊緊地裹住披風,眼瞅著開角門的時辰快到了,疑心齊忠在角門處等她,望見庭院中沒人,藉著天還黑著大著膽子走了出來,東張西望地就向角門上去。

正東張西望,忽然一桶腥臭的糞水迎面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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償我平生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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