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神紀之城(三)

第73章 神紀之城(三)

「如你所見,她的情況不能說很好……」艾斯托爾放下手裡的小銀匙,一回頭就看見了癱倒在軟墊堆里的路迦.諾堤。少年黑色的捲髮異常凌亂,眼下兩圈陰影已經相當明顯,下巴上也有一層薄薄的胡茬。在路迦還在薩比勒念書的時候,有不止一個教授將他的作息與血族相比──只需要很少睡眠時間,但一天二十四小時之內都是一副懶懶的樣子──十年以來,他在人前露出疲態的日子屈指可數,現在卻為了塞拉菲娜.多拉蒂而勞累得連形象都顧不上了。「你也真的很累了吧?累就直接說嘛,塞拉菲娜又看不見,在她面前硬撐有什麼用。」

路迦搖了搖頭,累得連答話的力氣也已失去。艾斯托爾大概猜出了他想要說什麼,這不是有沒有用的問題,而更像是一種本能般的逞強,不願意被她覺察到半點弱小的天性。老人能夠理解,大抵每個人都有過為了喜歡的人而努力的經驗,而在他無計可施的情況之下,路迦只能以這種方式來減少她的憂慮。

所以艾斯托爾轉而問他:「要茶嗎?正好買了你喜歡喝的一種,水也是由千鏡城運來的,衝起茶來特別香。」

路迦再次搖頭。老人端著杯碟,學著他的樣子癱坐在單人沙發里,雙足連鞋一起擱到桌上,姿態寫意得像個田野間的老農,不同的只是他身穿代表終身教授的銀邊黑袍,還有身後足足佔據了三面牆的齊頂書架。

艾斯托爾看了一眼對面的路迦,又看向杯里還未完全混和的奶茶,一時之間也想不到有什麼話可以說。進入神紀城后,路迦也換上了黑色的學者袍,方才他怕銀鏈會弄傷塞拉菲娜所以事先摘下,現在她不在場,路迦便再次將之掛上。銀制的荊棘將燈光反射,艾斯托爾為之眩目,思緒竟也不由自主地遊離片刻。他喝下小半杯奶茶之後才想得起自己前一刻在說什麼,「……聽好了,路迦,接下來的問題,我需要你誠實作答。」

路迦深呼一口氣,慢慢睜開眼睛。

高懸於頭上的燈火亮得像是個不落之日,光芒乍然闖進視線之內,他有點不適地眯起眼睛,有一瞬間竟然生出了與塞拉菲娜身同感受的錯覺,然而他很快又告訴自己兩者完全無法比較。目前塞拉菲娜的雙眼依舊脆弱,為了不刺激到它,路迦將整間房間的燭火全部吹熄,即使他知道這是一種過度反應。

畢竟是他以前的房間,他大約也知道傢具的位置在哪裡,塞拉菲娜卻不得不摸黑辨認,也正因如此,她拒絕下床走動,並把原因歸咎於傷勢。

其實只是還不能接受而已。路迦很清楚這一點,就像他很清楚塞拉菲娜的情況並不如他刻意表現的那麼樂觀。她或許無法覺察到艾斯托爾的態度,路迦自己可是把外祖父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那絕對不是還能夠開玩笑的事態,治好塞拉菲娜的難度比他們想像的大得多。

他轉了轉眼珠,深藍色的雙眸直視對面,艾斯托爾卻躲開了他的目光。老人問得很平靜,「我想問的是,從一到十,你有多在乎她?」

在這一刻,路迦終於確信,連外祖父也無法完全治好塞拉菲娜.多拉蒂。

他頹然閉上眼睛,抬手繼續撥亂自己的頭髮。可以做的事情都已經試盡了,如果在神紀城裡毫無進展的話,他不得不將塞拉菲娜帶回凡比諾,在那裡他至少可以做點什麼,但她要面對的危險便不是區區失去視力那麼簡單。作為一個看不見的神佑者,她簡直是支最容易控制的一人軍隊,利用價值自然不需要他多提,對路迦來說,他真正需要費心考慮的,是如何從即時與致命的危險之間取捨。

「我也不知道。」他最終這樣回答,「她不是第一次出事,在極地里就曾經失蹤過數天,當時還是冬季,連獵人都不會出門的酷寒……那時候我從未懷疑過她能活著回來,但現在有什麼不同了。」

「神佑者應當所向披靡,而當下的塞拉菲娜.多拉蒂已經失去了這項能力。」艾斯托爾一邊喝完杯里的奶茶一邊補充,「這樣的塞拉菲娜並不為你所熟悉,想法會有所改變也是正常。問題是,路迦,你和她能夠承受多大的改變,又準備為此付出什麼?」

路迦眯起眼睛,這個走向並不如他所預料,他想他嗅到的味道名為希望,「你的意思是,你能夠治好她,但需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不完全是。」艾斯托爾也無心與路迦周旋下去,他也曾經歷過這種無法挽救親愛之人的感受,自然能夠明白此刻燃燒於路迦心頭的焦灼。「我無法根治她的雙眼,那不止超出了我的能力範疇,連人力所及的界限都已經超越了,對於這一點,作為諾堤的你只會比我看得更透,我不認為自己需要再解釋下去。然而,我同時也不認為她需要治的只有眼睛……我想到了一個方法,當中牽涉到一點風險,所以我需要先得到她的同意再作治療。」

他看了路迦一眼,與後者同色的眼眸里同時有憐憫與冷漠,兩者混合起來,便成了一種彷彿高高在上的嘲諷,「別以為其他人看不出你在想什麼,路迦,世上不止你一個聰明人。我聽說過你當初關注她的原因,也知道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作為我收的最後一名、也是最年輕的學生,你不可能想不出這個方法,只是不願意由自己的口裡說出來而已。我能夠讓她再次看見這個世界的模樣,但你必須得承認,真正能夠治好她的不是魔葯,而是一次純粹聽從天命的賭博。」

他當然知道。

正正因為知道事情早晚會走到這一步,才不想親口告知真相,才會在被外祖父揭穿之後如此難堪。但知道並不代表能夠接受,但在這件事上,他能夠作主決定的地方几近於零,在這座城市裡學會的一切,到頭來半點忙都幫不上。

「我明白了。」路迦聽見自己意外冷靜的回應,「如果她接受治療,你覺得她還有多少時間?」

「最多最多,還能再拖半年。」艾斯托爾說著,朝他欣慰一笑。在聽見壞消息之後迅速振作起來,拒絕沉浸於憂傷之中,反應過來之後立即拋棄一切不務實的想法,這才是他認識的路迦.諾堤,那個九歲不到就被人送來神紀城的下任侯爵。「半年之後,大陸上不可能再有人能救她,你必須動用那個方法,或者是親眼看著她受盡折磨。服藥之後她的視力的確會恢復過來,但肯定不如出事前清晰,尤其是在日光猛烈的時候,很可能會因為光線刺激而流淚,我看見你給她戴上了黑布,這個習慣可以維持下去。」

路迦默不作聲。一般來說,魔葯能夠做到這麼大的功效,藥性都不會溫和到那裡去,也不可能單純撥亂反正,更常見的是一物換一物的等價交換。果不其然,艾斯托爾下半段話就要他作好心理準備,「這將會是非常難熬的半年,魔葯不能斷服,否則反噬會很嚴重,服藥之後的副作用也不會太過好看,她將會承受很多痛苦……在康復之前她可以安心居住於薩比勒,我向你保證,不會有任何人前來騷擾,但其餘的一切,都要由你們來解決。」

這是一場被拖成酷刑的惡化,逐步走向終點的死亡。

半年內她不可能再離得開路迦半步,而即使這六個月之間沒有任何亂子,她也仍然要到凡比諾一試生死。

路迦聽畢,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他撐著雙膝站起,「我現在就回去問她的意願,與此同時,請你準備好魔藥材料,我會讓永晝守一個晝夜,這樣一來,她或許能夠早點離開神紀城。」

艾斯托爾挑起眉來,饒有興味地俯前身體,頸上的銀荊鏈掃及木桌,發出響聲。「你就這麼肯定她會服藥?在你告訴她未來六個月會發生什麼事之後,她未必還能夠保有戰鬥意志,我見得太多中途放棄的人們。」

年青的學者沒有回頭。到走近門邊,路迦才開口回答,好像他必須深思這個問題,好像他不得不把答案沉澱過才能不失風度,「我知道,是因為她在生與死之間,永遠都會選擇生的一邊,無論這是否意味著無盡的痛楚與苦難。」

就像他在山谷里找到她的時候一樣,她殺了大陸上唯一能夠稱作朋友的少年,親手破碎了無數個很可能是無辜受牽連的家庭,直至裡面只餘下她一人存活。在路迦眼裡,塞拉菲娜.多拉蒂身上的標籤從來都不是神佑者,而是生還者。

那種為了一點光明,而不惜受它折磨的人。

痛苦得好像差一點點就會放棄的同時,自身也散發著奪目無比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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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幻)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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