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七月初七，正是七夕。

街市比起往日多了幾分喧鬧，還不到正午，商販們便開始在鋪子上裝點起夜晚的花燈。

這種節日，市井熱鬧，宮中亦不會落下。

雨化田在幾日之前，就開始為七夕宴而忙碌不已。

他如今獲得萬貴妃的青睞，又貴為掌印，地位水漲船高。裝點宮中內外這種小事，自然有底下的人去做，不需要他親自動手。

只是他身為總管，卻需要時時盯著他們，各處走動審視裝點的情況。

各方面都要面面俱到，反而要比親自動手還要累上幾分。

好在，每每雨化田帶著滿心疲勞回到府中時，見到林子怡屋中那晃動的燭火，還有她打開門時露出的乖巧笑容，都會令他覺得心裡軟了幾分，疲勞也彷彿順著內心軟下的弧度緩緩散去。

就這樣忙前忙后了好幾日，七夕終於來了，而晚宴也將開席。

林子怡在辛四娘離開那日，便向他提起要一起去瞧狐狸嫁女的場景，美曰其名是為了未來待她出嫁時增長些經驗，但實際上不過是想帶著他一起湊份熱鬧罷了。

雨化田與林子怡相處了這麼久，自然清楚她心理是怎麼想的，只是聽她口中所說的話，心中卻仍是欣喜。

於是，他想也不想，滿口答應了下來。

只是答應雖然答應了，但他卻忘記去想七月初七是個什麼日子。

雨化田眯著眼，看著快要開席，這人來人往的場面，心中頗有些煩躁。

這地位上去了，麻煩事情也隨著跟來了一堆，搞得他現在連半分空閑都沒有，甚至都沒辦法抽身去跟林子怡說一聲，他可能沒辦法陪她一同去瞧那個婚禮。

雨化田站在樹下，正想叫人去把門前那個略微歪掉的燈籠扶正，頭上卻忽然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

他倏然抬頭，凝眸望去，卻見到林子怡倒掛在樹枝上，對他做著鬼臉，得意洋洋地說：「這下化田兄該被嚇到了吧。」

林子怡的鬼臉與其說嚇人，倒不如說帶著幾分俏皮可愛。

雨化田伸手輕捏她的臉頰，「要想嚇到我，你這樣還差了幾分。你怎麼進宮裡來了？」

林子怡胡亂地伸出兩隻手想要拍開他，含糊不清地回道：「我來接你呀。」

雨化田鬆了手，林子怡便敏捷地躥回了樹上，揉了揉臉，又字正腔圓地重複道：「我是來接你的。」

雨化田抬起頭，表情微微帶著歉意。

他搖搖頭，「你也瞧見了這宮中事務繁忙，我走動不開。結束也要等到午夜，怕是趕不上的。」

林子怡並沒有露出失望或沮喪的神情，而是渾然不在意地拍拍自己胸脯，誇讚著自己道：「化田兄，你機智的賢內助早就已經幫你考慮好了這一點。瞧我的。」

雨化田倒是好奇了起來，林子怡又有什麼辦法。

只見林子怡扭過身，憑空一抓，便從濃密的樹冠中扯出了一個皮膚髮綠，瑟瑟縮縮的小妖怪。

那小妖怪縮成一團，不敢看林子怡，連聲求饒，「姑奶奶您就饒了我吧。我就是一棵樹妖，普普通通規規矩矩的樹妖，連樹杈都沒往牆外面伸過一次，真沒幹過壞事啊。」

林子怡瞟他一眼，「你怕什麼，我又不殺你。我還沒說讓你做什麼事呢。」

小妖怪瞄了她一眼，又迅速收回視線，磕磕巴巴地說：「您，您吩咐。」

林子怡拎著樹妖的領子，晃了晃他，要他集中注意力。

她指著雨化田，對樹妖說：「你就照著他的模樣變。模樣身材都不許差。變完之後，你就順著這條路去參加那邊凡人開的宴會。你在宮中紮根生長了這麼多年，該做什麼，看總該看會了吧。」

樹妖特委屈地一點頭，「那得變多久啊？」

林子怡掐指一算，也算不出狐族的婚禮要持續多久，便直接說道：「能變多久就變多久吧。暴露了就削你。」

樹妖一哆嗦，連忙點頭，「曉得了。曉得了。」

雨化田眼瞧著那個綠皮的怪物落在樹下，不多時便有了人的輪廓。

再過一會，輪廓變得鮮明，開始逐漸有了五官。

到最後，竟活脫脫變成了他的模樣，就好似照鏡子一般，分毫不差。

那樹妖圍著他轉了一圈，好似在觀察領會些什麼。

等到觀察完畢，再站到雨化田面前時，樹妖已經不再是膽小不安的神情，而是換上了與他七分相像的不怒自威。

雨化田：「……」

妖怪世界真是太奇妙了。

樹妖被林子怡威脅了一番之後，就趕去萬貴妃那邊，準備帶著她走向宴會正廳。

雨化田瞧著那張與自己分毫不差的臉上，擺出絕不可能出現在雨化田臉上的委屈表情，一時心情十分複雜。

他想了想該用哪些詞句來描述自己現在的心情，想了半天，最終還是只有一句話。

妖怪世界真是太奇妙了。

狐族舉辦婚禮的地方，是在西邊的一座高台樓閣。

那個樓閣雨化田也曾登上過一次，憑欄之上，滿城盡在眼中，是個觀景的好地方。再加上一貫清幽，向來是文人雅士聚集的地方，平民百姓不會無事去往那裡。

今日七夕，人們大多去了熱鬧的街市，顯得這裡有幾分冷清。

狐狸嫁女，選在這裡，倒也十分適合。

雨化田與林子怡備了賀禮，相攜來到閣樓外，便看到辛四娘牽著一個神色冷漠的少年，笑意盈盈地迎了出來。

辛家以辛四娘威望最高，她又從沙漠中歸來，所以由她代表辛家參加，旁人高興還來不及，更別提會有什麼微詞。

可是這少年，林子怡卻瞧著實在眼生得很。

那少年眉間有一點血痕，襯得眉眼帶著幾分凌厲。

他神色清冷，身後背著一把看起來質量上乘的劍。

他似乎不愛理人，由著辛四娘牽著他的手，抬眸望了一下林子怡與雨化田，便斂下眸子沉默。

林子怡見他身上的衣服頗為眼熟，不由問道：「他是？我怎麼覺得這身衣服像天墉城的？」

辛四娘若無其事地說：「哦，他叫百里屠蘇，我從天墉城裡偷出來的。」

林子怡：「……」

林子怡：「……你這是作死啊。」

辛四娘倒是毫不在意，擺擺手說道：「沒事沒事。明日我就把他送回去，大概發現不了。他平日里呆在後山，也沒見過山下是什麼樣子。我就帶他來瞧瞧。」

林子怡歪過頭，想了一下，湊過去友好地打著招呼，「你好呀，我是辛四娘的朋友。」

百里屠蘇只是看了林子怡一眼，並不打算說話。

辛四娘「啪」地拍他後腦勺，「打招呼。」

百里屠蘇捂著頭，似乎早已對她的暴力習以為常，悶悶地說：「你好。」

林子怡：「……」

林子怡：「……人還小著呢，你再給打傻了。」

辛四娘的身後跟著一位手提蓮花燈的老翁，大抵是新人的父親。

雨化田瞧他有幾分眼熟，不由多看了幾眼。

哪曾想，那老翁也看了他一眼，頓時滿臉驚訝，「雨公公？」

雨化田怔了一下，再認真看了看，遲疑道：「……尚書大人？」

老翁和氣一行禮，「正是。」

雨化田：「……」

夭壽啊，為什麼朝廷里還有狐妖在當官啊？！

兩人面面相覷，在這種場合猝不及防撞見對方的秘密，彼此之間都有幾分尷尬。

雨化田試探地問道：「尚書大人你……」

老翁自然知道雨化田指什麼，整了整袖口，尷尬地解釋道：「就是那個嘛，在山上呆得無聊，就下山當個官體驗體驗凡間生活。也算是業餘愛好。」

雨化田：「……」

當官是哪門子業餘愛好啊。

兩人沉默了一下，老翁還是笑起來，和善地說道：「辛姑娘來時同我說會有一個凡人帶著家眷來參加我女兒的婚宴，本還在想著是誰，原來竟是雨公公光臨大駕，當真是蓬蓽生輝。」

他的目光落在林子怡身上，眼露笑意，「當真是般配得緊，怕是要把我女兒和女婿的風采比下去啊。」

辛四娘嘆了口氣，「我去沙漠之前你還沒這麼啰嗦。看來真是上了年紀，在這寒暄個不停。再這樣在門口說下去，耽誤了吉時可不好。」

老翁笑罵道：「你啊，倒是嫁人之後也同從前一樣，嘴不饒人。」

百里屠蘇牽著辛四娘的那隻手微微一緊，似乎有些不滿地看著老翁。

那老翁被瞪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沒太在意，只是微微躬身，「那便請雨公公隨小老兒往這邊走。」

閣樓外並無什麼特殊的裝飾，一如往常般幽靜，實在看不出這是要舉行婚宴的地方。

雨化田本在心中暗想是否太過冷清，然而，走進樓中，卻發現並非如此。

樓中高處掛滿了模樣各異的花燈，照得樓閣猶如白晝。

樓梯扶手上間隔掛著幾個小擺設，刻工精細，樣子有趣，不由令人會心一笑。

走到正廳門前，將賀禮奉上，雨化田和林子怡又對著老翁寒暄了幾句，才順著指引，走向安排好的位置。

然而，雨化田剛踏進正廳，其他賓客群就彷彿炸開了一般，竊竊私語，「怎麼會有凡人來參加？還是個模樣這般俊俏的。」「老翁在凡間的朝廷里當官，來幾個凡人也不稀奇。」

雨化田安之若素，彷彿什麼都沒聽見一般，與林子怡並肩走到指定的位置。

待到坐好，他才低著頭，在林子怡耳邊悄聲問道：「那些妖怪可是不歡迎有人過來？」

林子怡聞言瞄了一眼對面，搖頭否認道：「不是所有妖怪下山接觸過凡人，他們不過是好奇罷了。你別多想。你要是不開心我幫你削他們。」

雨化田：「……」

雨化田：「……在別人的婚宴上你剋制點。」

兩位新人皆是狐妖，所以賓客里大多也都是成了精的狐狸，鮮少有其他妖類。

那些狐妖大抵都十分年輕，性格不安定，又好奇心重，在那邊兀自議論了片刻，便忍不住出來那麼幾個，向雨化田搭訕。

其中一個狐妖手指卷著髮絲，眼角尾梢都帶著魅惑。

他身姿款款地向雨化田走來，伏低了身子，聲音蘇媚，「你這凡人是打哪裡來？」

林子怡：「……」

林子怡一伸手頂著他的額頭，把他推遠，「你一個公狐狸對我家化田兄施魅術，你腦子裡是合計啥呢？」

那狐狸瞪她一眼，「我樂意。你管我呢。他又沒被你蓋章，你跑出來管這管那的做什麼？」

林子怡十分豪邁地攬過雨化田的肩膀，吧唧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

林子怡：「蓋了。滾吧。」

狐狸：「……」

那狐狸憤憤離開，被其他狐狸圍著笑成了一團。

他們了解雨化田與林子怡有關係，而辛四娘與林子怡又關係頗好的樣子，便不會不識趣地再湊過來徒惹厭煩。

雨化田手指細撫臉頰，若有所思，半晌不知他想了什麼，眼角瀰漫上了笑意，輕聲說道：「我本以為你們妖界大膽得很，所謂的蓋章，這樣便算是了結了？」

林子怡茫然看過去，卻被突然落在唇上蜻蜓點水的吻，驚得睜大了雙眼。

這裡是宴會大廳，雨化田清楚，便只是淺嘗輒止。

他舔了舔唇，意猶未盡，眼神帶著絲絲惑人的情意，低聲說道：「僅是如此，還不夠，也算不得是蓋章。你可懂？」

林子怡捂著嘴，只會傻傻點頭。

雨化田似乎頗為滿意她的這番反應，勾起唇角笑了起來，手指纏著她的發尾，彷彿不舍分開。

辛四娘：「……」

在一旁圍觀的辛四娘眼疾手快地捂住百里屠蘇的雙眼，咬牙切齒地說：「你們兩個給我注意一下場合，別教壞小孩子。再這樣我錘你倆出去你信不信？」

百里屠蘇的手覆在辛四娘的手上，似乎想要抓下來，辯駁些什麼。

然而張了張口，他卻好似妥協一般，少年老成地小小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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