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沒有如果
a市墓園
暮春四月，雨過初霽。空氣裡帶著濕潤的泥土芬芳，嗅來全是這座城市潮濕苦澀的氣息。
陰沉的雲層，日光氤氳。灰色的天幕下，灰白色的墓碑整整齊齊地列著，新的舊的，大的小的，直指天際。墓碑猶自帶著執意，而逝去的人早已安息。感傷的情緒籠罩著這座墓園。
這本就不是快樂的地方，而是，一個埋葬快樂的地方。
墓園小道的盡頭，走來一個穿著黑西裝的高挑男子，懷中潔白的百合映著他肅穆端正的臉，使其籠罩著不染污垢的聖潔光輝。
他彷彿對這裡很熟悉，琉璃眸子目光飄渺，任憑雙腳帶他前行。他的腳步，很緩，很緩，彷彿是慢動作的回放。做工精細的手工皮鞋踏在水漬里，只濺起幾顆混沌的水珠。
大大小小的墓冢看不到盡頭，究竟哪一塊埋著他要找的人？那個黑色的身影在這片墓地中緩步穿梭，一步步走近埋在他心中的記憶。
最後，他停留在一塊墓碑前。
那是一塊很舊的石碑。
除了數不清的細小裂紋外，背面還起了厚厚的青苔。由於長久的時光的侵蝕，連墓冢主人的照片都捲曲泛黃。墓前有著未打掃乾淨的枯萎花瓣和不知何處飄來的碎紙屑。茶褐色的花瓣，不知經過了多少個日夜，多少個晴季、雨季，呈現出來的*色彩帶著滿滿悲哀。
他蹲下身，將懷裡的百合小心放置在墓前。
此刻，這束白，成了這一方天地中最奪目的色塊。它那樣新，那樣美，與這塊破舊的墓碑是那樣不協調。
「宋衡，你可曾猜到，這樣的結局？」
他的口氣，是這樣嘆惋。
可惜照片上的人看不到這世間的無奈，泛黃的老舊色調下，那個人兀自笑著，是那樣年輕美好的笑容，沒有悲傷，沒有不滿，沒有喪氣。
彷彿時光都定格在最美好的時刻。
「你可曾猜到，這樣的結局？」
男子清麗透徹的嗓音，又重複了一遍這個問題，可是沒有人來回答他。他面前沉默的石碑不會說話，墓冢里的少年早已長眠，天幕下的墓園是一片死寂，自始自終，只有他在糾結感傷而已。
這樣的結局……
曾經的無限輝煌，變成了今日的滿目蒼痍。當時有多閃耀奪目，今天的場景在他看來就有多凄慘不堪……
男子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他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方手帕，俯下身，仔細擦拭起那塊墓碑上的污垢和青苔。修長有力的指尖碰觸著那冰冷的石壁，緩緩下滑，視線隨之凝聚在那鐫刻的名字上——宋衡之墓。
黯淡的色澤，死灰的顏色。
僅僅這四個字，就這樣輕易地把這個人留在了這個地方。
「宋衡，你是那麼喜歡熱鬧的人，而最後來看你的人，居然只有我……」
「時間真的很可怕……對不對？比時間更可怕的……是我還記得……」
雨絲又連綿起來，如一張織的細密的網，籠罩著整個灰濛濛的天幕。
漸漸地，雨水打濕他黑色的外套，墨色的髮絲，扶著墓碑的蒼白手指，寒意一點點入侵，他恍若未知地擦拭著墓碑，目光放空，思緒飄得很遠……
十年前的光景，他還記得。
……
十年前的今天，也是在這個墓園，也是這樣的雨天。
灰黑的天際，剪不斷的雨絲。
黑色的雨傘，黑色的衣服，這世間最濃重的色彩在這個墓園裡聚集。到場的粉絲每個人手中都捧著一束的百合花，那是宋衡最喜歡的花朵，此刻卻是用來送別。粉絲們紅著眼睛一起唱他的那首《遺忘》，唱著唱著就泣不成聲。
「宋衡，我們不會遺忘，我們會永遠記得你！」狂熱粉絲們撕心裂肺的哭號聲讓整個天際都動容。
17歲的宋衡，今年大熱新秀歌手，數月前在選秀中一舉奪得冠軍，萬眾矚目，他的事業才剛剛開始……天意弄人，他那樣年輕，那樣前途無量，卻如流星般瞬間隕落，一場車禍帶走了他年輕的生命，他所有的光芒都在車輪下沉寂。
生命何其脆弱。
逝者已矣，我們卻還要在物慾橫流的社會，繼續追名逐利地活著……
連綿的雨絲中，雨水跟淚水一樣的咸澀。
他下葬后的幾天里，a市終日陰雨綿綿，空氣中的傷感酸澀遲遲不散。報紙和電視的頭條都是對那個人的追憶和悼念，網路上充斥著粉絲獻給他的悼詞，大街小巷都放著那個人的《遺忘》……
「他就像天使，來到這世界，把美麗的歌聲帶到人間，雖然他已經離開，但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他曾來過這世界，他帶給我們的歌聲和溫暖，帶給我們感動和震撼，……讓我們一起為宋衡祈禱，願他在天國之中，仍能自由地歌唱。」女主持人的聲音帶著哽咽。
曾經，誰人不知，那個叫宋衡的少年？
「就把我全都忘掉吧/花都開敗了/你還要記得什麼……」
那個唱著《遺忘》的少年，有一天，他就真的被遺忘了。多諷刺，多可笑？！
明明說好了，要永遠記得。
如何才能用一時的喜歡，去抵抗歲月無情的變遷？何況在這個本就薄情寡義的圈子，只要稍微停滯，就會被人遺忘。
彼時的宋衡一曲謝幕，轉頭對他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不停地要往前走嗎？因為，我不想被人遺忘。」
誰能，掌控自己的命運呢？
……
雨淅淅瀝瀝的，下得大了起來，擊打著那束百合花，也彷彿擊打著他的心。
百合花，開得再好，總要枯萎的，就如同那個人一樣。
「宋衡，我再也沒有碰到和你一樣的人。我在這個圈子走的路已經很長，當然比你長得多……這些年裡，我碰見過很多很多的人，他們追逐名利，追逐燈光下的閃耀，不擇手段地上位。在漂亮光鮮的外殼下，藏著一顆污濁的心。或許，我沒有資格這麼說，因為，我自己也在這污濁的世界里沉浮著……」
「……而誰，會不貪戀這聚光燈下的滋味？只要嘗過一次，就無法停止。」
他的手指慢慢撫過墓碑上的照片，清俊陽光的少年，大張著牙口，笑得燦爛，眼眸中的光芒亮若星辰。
「宋衡，你知道的，我曾經的目標是超越你……可惜，你看不到我現在輝煌的樣子。」
「在沒有你的十年裡，我拿下了數不清的獎盃，它們擺滿了整個書架，晃眼奪目，如同繁星滿天。我早就超越你了，不是嗎？如今，我站在人人覬覦的位置，而你的名字，早就被這個世界忘得乾乾淨淨。」
「可是……為什麼？明明我已經超過你這麼多，我卻沒有一點高興，就像有一根刺，嵌在心裡，怎麼也拔不出來。我總覺得，如果當年你沒有離開的話，你會輕易站到我現在的位置……或許，會比我爬得更高。」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
宋衡早就死了，這才是現實。
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了。」
那道身影立在墓前，站得和墓碑一樣筆直，冰冷的雨滴順著頭髮淌入脖子，是讓人顫慄的寒。
他勾唇而笑，唇邊流轉出別樣的倜儻風華。
只是一笑，便使周遭灰暗的色彩不再沉寂。
「宋衡，或許，我也該和別人一樣，學著把你遺忘……」
一個人不能總看著過去，因為過去回不去
不絕的雨聲中，一把黑色的雨傘罩過他的頭頂，男子回頭，便看到sarah擔憂和無奈的眼神。
「我的祖宗，我可算是找到你了。王導那邊都急的炸鍋了，你倒好，沒事一個人在這淋什麼雨呀？不知道你的身體是革命本錢嗎？要是感冒發燒什麼的傷了身體，怎麼辦？你排好的檔期怎麼辦？」
「……還有這墓地好歹也是公共場所，你就頂著這樣一張臉出來招搖過市，要是被人認出來了，怎麼辦，怎麼辦？」
sarah沒完沒了地抱怨著，終於說到了重點，「誒誒誒，我好不容易休個假容易嗎？眠還沒補夠被人挖出來找你這尊大佛……喂，你到底聽沒聽我說話？」
顏非掏出墨鏡戴上，寬大的墨鏡顯得下巴更加瘦削。薄唇輕啟，淡淡道，「好了，我們走吧！」
「老情人？」sarah走前掃了墓碑一眼。
「舊敵。」顏非糾正。
……
……
兩人走後不久，對面一塊墓碑后緩緩站起來一個清瘦的少年。
似乎是在這裡躲了不少時候了，雨水已經打濕了他的大半個身軀，乾濕兩級分化，在藍色的t恤上形成深刻的明暗交界線。濕漉漉的髮絲不停往下滴著水，白皙的面頰上水跡縱橫。
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纖細的身體，裹著款式簡單的t恤牛仔的，背上是一隻淺藍的帆布書包。饒是這樣普通的裝扮，仍然掩不住他的不俗氣質。
亂糟糟的額發掩映下，一雙眼眸宛若暗夜中閃亮的星辰，上挑的眼尾有著不符合年齡的惑人韻味。
少年放下手中的百合，對著面前的石碑雙手合十，神情真摯：「這位前輩，對不起，我剛剛迫不得已，只好借你的地方躲一下，應該不會打擾到你吧！這花，就當是給你賠罪了，萬分抱歉。」
他走到剛才顏非站立的石碑前，細細打量。
驀地，蔥白的手指撫上下巴，若有所悟道：「這樣一看，以前的我長的倒還不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