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大結局之二
日蝕,出現在靜州這一個偏僻而荒涼的小城。最快最全最好看最清爽站:1234
明明是凶兆,未開化的子民們臉上並沒有明顯的情緒變化,在他們看來,天沒塌下來,一切都不是大事。
天地黯然失色的這一日,李淳風派出去的家僕仔仔細細地尋遍城中每一個角落,但是,事與願違,終究不能找到裴承秀的下落。
幾乎就要掘地三尺之時,遠在益州的袁天罡忽然抵達了靜州。
高高的前門依然懸挂著大紅燈籠,燈籠里的長明燈燭卻再也不曾被點燃;偌大的宅子維持著窗明几淨的外觀,屋子裡的主人卻不知何處,樓中空空。
袁天罡獨坐廳堂,從早晨等到傍晚,又從傍晚等到子時,在一片淅淅瀝瀝時斷時續的雨聲之中迎來了夜歸之人。
冰冷的雨水沿著李淳風的髮鬢滑落下來,月牙色的衣袍下擺沾著星星點點的泥污,一雙翹頭履的鍛面也濺了不少濁漬,他整個人陷入低迷頹廢的狀態,臉色發青,呼吸渾濁,布滿血絲的雙眸直勾勾盯著不請自來的袁天罡。
「師父,」李淳風突然開口,聲線極度嘶啞,藏在袖子里的大手正無法控制的顫抖,「裴承秀還活著么?」
飽含痛苦的詢問令袁天罡深深地皺眉,不答,邁步走近李淳風,扣住他的手腕。
幾道深血痕清晰可見,想必是求問於扶乩所造成的新傷。
袁天罡的臉上現出一抹罕見的憤怒:「為了一個女子,看看你現在的德行。」
從來不曾被恩師如此痛斥,李淳風苦笑,啞聲道:「弟子連修行都一一盡棄,談何德行?」
「你……」所有的責罵全噎在喉嚨。
袁天罡用了十幾年的時間才栽培出一個李淳風,親眼目睹愛徒失魂落魄的樣子,他不禁痛心疾首,把帶來的乾坤八卦銅鏡遞過去。
無需磨拭的靈鏡宛如無波古井,徐徐地勾勒出裴承秀的相貌,再然後,又慢慢投映出一坐一站兩個人的身形。
坐著的男人是長孫無忌。
今非昔比,長孫無忌儼然為貞觀朝一等一之大功臣,臉上儘是一副倨傲戲謔的神色。
站著的男人則是張士貴。
世事多變,張士貴不再是當年亦步亦趨追隨裴承秀的佽飛禁衛、而是長孫無忌的心腹,見裴承秀不肯跪拜長孫無忌,他抬腳便往她膝節一記重踹!
裴承秀的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前傾倒,以五體投地的姿勢屈服在長孫無忌的腳邊。
長孫無忌居高臨下斜睨她:「裴大人,裝死可不是你一貫的做派。」
裴承秀用手護住肚子,深呼吸一口,乾脆俐落的回答:「偷偷摸摸地收買李淳風的馬車車夫、偷偷摸摸地在屋子裡點燃*香、偷偷摸摸地擄我至此地,敢情這些卑鄙無恥的行徑就是長孫大人一貫的做派?嘖嘖,秦王李世民的氣度風度全被你給拖垮了!」
長孫無忌的眉梢微微一挑:「好一張利嘴。」
裴承秀絲毫不客氣,「好說,你自己找罵。」
「夠了!」長孫無忌按捺不住怒意,翻臉,「本官不會浪費力氣與你進行無謂的口舌之爭,反正,你以後也沒有機會再開口說話。」
裴承秀的反應是直接啐他一臉:「我既然落在你手裡,就沒想過能活著回去。」
長孫無忌惱火不已,冷嘲熱諷道:「當然能活,畢竟,皇上還指望著裴大人出謀劃策征討突厥。」
裴承秀愣住,旋即回過神,鄙夷的嗤了一聲。
「滿朝武將之中,與突厥可汗正面交鋒過的人才屈指可數,惟有你裴承秀數次與突厥交戰毫無一例敗績,因此,皇上希望你能再赴邊關,為江山社稷效力。」長孫無忌慢慢道來。
裴承秀想也不想直接拒絕:「讓我為李世民守江山?不可能。」
「本官也認為不可能。裴大人是隱太子李建成的得力幹將,一定不會心甘情願為皇上效力。」長孫無忌從椅子里起身,厚底官靴狠狠地踐踏在裴承秀的背部。
她痛苦的悶哼,被冷汗浸濕的小臉因為疼痛而皺成一團。
「斬草應除根,做事則做絕。」長孫無忌一個字一個字的感嘆,「你父親裴寂僅憑一張三寸不爛之舌就可以在武德朝獨霸太上皇的信賴,而你又是裴寂四個子女之中最有本事的一個,本官如何容得下你?」
「小人!我父親是長流之犯,我是已死之人,你趕盡殺絕,簡直多此一舉。」裴承秀咬牙,破口大罵。
長孫無忌笑,非常得意:「張士貴,先把裴承秀送到邊關,再找機會割掉她的舌頭。一旦唐軍與突厥交戰,本官勢必向陛下稟奏,稱裴承秀不戰自裁,死不足惜。」
「下官遵命。」張士貴應道,當即扯住裴承秀的衣襟把她拽起來。
裴承秀奮力掙扎,然而,她有孕在身,靈敏有餘力量不足,一招一式皆不是張士貴的對手,很快地被押上馬車,先被絹布塞住嘴,再被鐵鏈牢牢地縛住手腳。
裴承秀臉色大變,死死地抓住張士貴的手,銳利的指甲劃破他的手背!
血絲一下子滲出來,張士貴直視裴承秀的目光似乎閃過遲疑,可是,他仍然狠狠地推開她,凶神惡煞的扯下車幃。
帷簾垂落,完完全全遮住裴承秀容顏的一剎那,乾坤八卦鏡的映像亦消失隱去。
李淳風轉過煞白的臉望向袁天罡。他明白恩師的良苦用心,仍忍不住懇求:「師父,裴承秀不能死。她是我的妻子,她肚子里懷著我的骨肉……」
「裴承秀本應該死於晉陽。」袁天罡打斷,「她被送去邊關,也算是撥亂反正。」
李淳風眸子里流露出深深的驚愕:「師父,您怎能用『撥亂反正』來形容她的生死?」
袁天罡沉默,轉動他手中的玉流珠。
忽然的,李淳風雙膝併攏跪在袁天罡跟前,這一跪,並不是弟子跪拜恩師,而是下跪求人。
「師父,我幼年喪母,十四歲喪父,一生沒有得到過母愛,也缺少父愛。我對於裴承秀的感情並不是一時的迷戀,如果她不在了,我也不打算獨活。」
袁天罡手中撥動流珠的動作一頓,複雜的目光瞥向李淳風:「淳風徒兒,你以死相逼,非大丈夫之所為。」
李淳風苦笑:「不是以死相逼,而是一想到妻子被惡人割去舌頭,我生不如死。」
「你死不了。」袁天罡提醒道,「你命中注定活到六十四。」
「我不明白,師父為什麼總以命中注定這一個理由來說服我?」李淳風陡然提高了聲音,反問,「如果凡事命中注定,師父為什麼至今都放不下對於師娘的思念?何以年年擴栽翠竹林?」
袁天罡的神色有一瞬息的微妙變化:「淳風,為師所經受過的痛苦與煩惱,自然希望你不要再經受。」
李淳風搖頭,語氣堅定不疑:「我並不覺得痛苦煩惱,相反,我甘之如怡。」
袁天罡沉默了很久,皺眉道:「淳風徒兒,你難道忘了自己推算過的預言嗎?」
李淳風愣住,片晌才回答,語氣晦澀而無奈:「師父,二十三年之後大唐才會迎來第三次日蝕,我等不到二十三年之後再見裴承秀。」
恰如袁天罡所言,他可以活到六十四,然而,他為裴承秀放棄了二十年的陽壽,也就是只能活到四十四……仔細算來,他只能再活二十二年,根本不可能等到第三次日蝕。
「等不到就等不到罷,你與裴承秀一場露水夫妻,早該適時而止。」袁天罡嘆息,所說的每一句話都無情地拒絕了李淳風的懇求——
「為師不會出手相救裴承秀,更不會幹涉你的生死。你如果不想活,那就不必獨活,且當你我二人的師徒情分止於此。」
李淳風震驚:「師父,在我心中,你也是至親至近之人,為何……」
「不必多說。」袁天罡再一次打斷。
李淳風登時心如明鏡,泛著血絲的眼眸死死地盯著袁天罡。
下一刻,他慢慢地站起來,由於跪了很久很久,頎長的身體踉蹌後退了一步,他淺淺地吸了一口涼氣,勉強站穩,然後,轉身離開。
瓢潑的秋雨一陣一陣澆淋在李淳風的身上,他感覺不到寒冷。
凜冽的寒風一刀一刀吹刮在李淳風的臉上,他感覺不到疼痛。
很想在黑暗無邊的濃濃夜色之中尋找到一條可以通往裴承秀的道路,然而,殘忍的現實困住他的腳步,他無路可走,無路可退,遍地荊棘,只能屈從。
時至今日,什麼都沒有了。
沒有父母,沒有妻子,沒有孩子,沒有恩師,沒有至交好友……所有的人,都相繼離開了他。
曾經所擁有的一切,不如是一場鏡中水月。
「等孩子再大一點,差不多六歲的時候,我們返回益州,讓袁天罡教孩子玄學,你教孩子天文數術,我再教孩子武藝。」
言猶在耳,卻字字誅心。
在彷徨中前行,思緒亂了,腳步慢了,光陰似箭,歲月蹉跎,幼時朗朗誦讀的《詩經將仲子》竟如潮水般襲上心頭,李淳風愣了一下,然後,不可抑制地大笑起來。
絕望的笑聲,戛然而止。
一行悲苦的熱淚,慢慢地,無聲無息地,奪眶而出。
終他一生,欲罷不能,欲愛不成。
*
貞觀元年的冬天,十二月初八日,李淳風的馬車回到了長安。
離開的時候形單影隻,回來的時候仍然形單影隻。
闊別幾年,長安城依舊熱鬧繁華,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皆為利往。
只不過,長安城變得些許陌生。
巡街督鋪的禁衛軍雖是佽飛衛,但再難見到秀麗挺拔的女子禁衛。貞觀朝不再錄用女將,武德朝巾幗英雄平陽公主、晉陽幕府行軍司馬、娘子軍諸位,一個繼一個,都成了紙片上的濃黑墨字,俱往矣。
朱雀長街處處花天酒地,竟再難見到「醉仙居」的招牌。原來,醉仙居酒館是他妻子所持有的屋產。裴寂獲罪,連累醉仙居及其它幾十家酒館被戶部一併查封,所謂家大業大,俱往矣。
如此一來,李淳風的馬車只能逆著深冬時節的細雪不急不緩地前行,最終,停在了曾經佔地廣袤的魏國公裴府。
裴氏長子還是臨海長公主的駙馬,裴氏長女還是趙王妃,謝天謝地,裴府沒有被夷為平地。
李淳風走下馬車。
「咯吱——」破敗的裴府正門被推開,蕭索的冬風迎面刮來,拂起狐裘大氅,錦緞白袍不禦寒,李淳風的臉色被凍住,薄唇翕動了一下。
恍如隔世,昔日雕欄玉砌,都付與斷瓦頹垣。
穿過曲曲折折的迴廊,步入雜草叢生的閉月軒,李淳風行走著,回憶著妻子胸口上插著一柄程咬金寶刀的情景。彼時他忘記避嫌,心急如焚地抱著氣弱遊絲的妻子走進閨房,剛入閨房就被掛了滿滿一牆壁的刀劍驚得後退一大步。
此刻,再度踏入霉味沉沉的卧房,所有的陳設全部被戶部沒收,惟剩一本《魏晉南北通史》,孤零零地落在桌面,永遠地攤開在第七十八頁。
書角,一行硃筆批註,應該是妻子寫下的讀後感。
李淳風忍不住俯身去拾這一本史書,想要觸碰妻子留給他的遺迹,然而,指尖先觸碰到的竟是厚厚一層塵埃。
……
日幕西山之時,李淳風返回私宅。
磨墨,鋪紙,面無表情地提起毛筆書寫陳情表,忽然的,身後傳來一陣細微響動,李淳風立即收住筆墨,循聲瞥去。
北風推開了屋門,並不是妻子站在了他的身後。
他失神地盯著門,半晌,收回視線,繼續伏案書寫陳情表,僅僅寫了一行字,他再度抬眸,看向東南隅的金絲楠木書櫥,目光一寸一寸地慢慢往上搜尋。
橫樑,惟有薄薄一層灰,並沒有妻子。
……
他的妻子、他的孩子,皆沒於滾滾紅塵。
俱往矣。
*
經過李淳風反反覆復的修改潤色,終寫成一篇感人肺腑的陳情表。
翌日,李淳風攜重禮登門拜訪程咬金,程咬金一面收下重禮一面拍著胸膛承諾:「回來了就對了,益州再好,能好得過長安?官職之事,好說好說。」
李淳風但笑不語。他知道,長孫無忌提防他,李世民不信任他,想要官復原職,並非一朝一夕所能達成。
惟有,耐心等待轉機。
貞觀二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晚,被長流三千里的裴寂熬不過靜州的苦寒,病故。
與此同時,李淳風秘密地給程咬金去了一封書信,程咬金也很快地回信。
李淳風僅匆匆一瞥,面無表情地把書信投入火中。
一夜無夢,李淳風睡得很沉實。
當他醒來,皇太子李承乾狩獵時墜馬,傷及膝關節,東宮哭成一片淚海;他也見到了皇帝李世民火速召他入宮的詔書。
誰也不知道那一日李世民與李淳風究竟談論了什麼,只是過了那一日,李淳風被李世民封為太史令,掌管太史局。
也就是這一年,李淳風開始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著書立作史——
編撰天文曆法《法象志》,共七卷。編撰宗教理法《文思博要》,共十四卷;著《宅經》,被尊為風水宗師;著《六壬陰陽經》,被尊為六壬祖師。
甚至,李淳風受詔編寫《晉書》、《隋書》、《五代史》中的天文、律歷、五行志,尤以《晉書》達到文學素養之巔峰,針對每一段史料的註解都寫得極深入淺出,頗得史官們的一致稱讚。
程咬金百思不得其解,私下詢問李淳風何時從天文數術轉行涉獵人文歷史?
李淳風沉默了很久,然後,回答了四個字。
愛屋,及烏。
……
貞觀第二年,就在李淳風回歸長安並重新成為街頭巷尾的焦點熱議人物之後匆匆忙忙地翻過去了。
到了貞觀第三年,滿朝文官不是羨慕李淳風,就是羨慕長孫無忌。
一個,被封為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首位。
一個,被加封皇帝秘閣郎中,才智過人,相貌俊爽,無父無母,無妻無子,得天下適婚女子之愛慕。
然而,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這兩位爭搶聖寵光芒萬丈的大人物,對彼此的評價都很低級。
在長孫無忌看來,李淳風一介神棍。
在李淳風看來,長孫無忌一介匹夫。
兩者,都相當看不慣對方。
……於是,常有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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