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青萍之末

第八十章 青萍之末

趙長宜並沒有昏睡多久就醒了,可是她寧願自己沒有醒。因為那些可怕記憶也隨著她一道蘇醒了過來。

一直以來教導養育自己的人,是自己的滅族仇人。而自己想要刺殺的人,卻極有可能是一個盛世明君。

趙長宜不知該如何描述自己站在書房裡,聽到秦桓和張固的對話時,是怎樣的心情。

即便是現在,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悲傷,是痛苦,還是如何。一切的一切,像是和自己隔了一層看不見摸不著的牆。連心痛的感覺都似乎有些遲緩,可眼淚卻不斷從眼角滑落。

趙長宜閉了閉眼睛,總覺得眼前這個世界有些不真實。

「長宜姐姐,你醒了呀!」春時高興地湊到趙長宜面前。

趙長宜等了好一會兒,才將眼眸聚焦看見了春時。那靈動而璀璨的眼眸,像是被誰剝去了光華,成了頑石一般。

春時擔心地問道:「長宜姐姐,你怎麼哭了?」

趙長宜閉上眼,動作緩慢地搖了搖頭。

春時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她想了想,對趙長宜說道:「長宜姐姐,你等等,我去找錢姑姑。」

錢小花交代了,等趙長宜一醒就去告訴她。

春時提著裙子一路小跑來到了錢小花的住處。內府司的人也正好要來請錢小花過去。

春時看見內府司的人,先是頓了一下,然後向對方欠身行了個禮。

錢小花對春時道:「怎麼,她醒了嗎?」

春時連忙點頭,可她又怕錢小花有正事,所以不敢開口說什麼。

錢小花對內府司的人說道:「我這裡還有些事要忙,一會兒我再過去吧。」

內府司的人笑著道:「好,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忙完了可記得快些來。」

錢小花點了點頭,將那人送了出去。然而才同春時一道去看望趙長宜。

然而等她們回到春時的屋子時,趙長宜卻不見了。

「怎麼會,剛才明明還在的。」春時胡亂地掀開蚊帳,床上被褥凌亂,趙長宜卻不知所蹤。

錢小花冷靜地問道:「她醒過來的時候可有什麼異樣?」

春時皺著眉,一邊回想一邊說道:「長宜姐姐醒過來的時候,就一直在流眼淚,可是又不像是在痛哭。她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要不是她張開眼睛了,我還以為她還沒有醒過來。」

聽春時如此說,錢小花目中卻起了憂色。能放聲痛哭的時候,總還不算太糟糕。然而聽春時的描述,似那等無聲哭泣,倒像是傷心到了極點,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那她有沒有說什麼?」

「沒有,我問她話,可是她都沒有回答我。」

錢小花皺起了眉頭,她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床,然後對春時說道:「那你我分開去找找。她這個樣子應該也走不遠。」

「好!」

僅憑兩個人,想要在這九重宮闕里找人,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反倒是不相干的人,便在那一處宮道,那一個拐角,撞了個滿懷。

王盈秀急匆匆地低著頭快步行走,沒想到這樣寬的宮道,會有人撞上來。

「你這個奴婢——」王盈秀眼裡初時有些怯怯,在見到對方一身宮女裝束時便又硬氣了幾分,但在看清趙長宜的模樣后又緩了緩。大約是記起,眼前這個恍恍惚惚的宮女,在以前曾對自己行過禮,不似旁人忽視了她。

王盈秀皺了皺眉,她回頭望了望,彷彿有什麼可怕的事情,也來不及再問趙長宜一句,便又重新邁步,向昭陽宮而去。

而趙長宜被撞倒后,便一直沒有起身,而是將身子蜷縮在一起,瑟瑟地靠著那殷紅的宮牆。

趙長宜想要竭力否認,張固一定是錯了。怎麼可能,梁王怎麼可能是幕後主使。

可是在心底深處,還有另一個聲音在告訴她,這件案子,張固不可能會查錯。

秦桓那道不能讓自己看的奏摺,他竭力阻止自己過問禍國案的原因,這一切都有了答案。

梁王,那個撫養自己長大,帶自己去趙氏祠堂,把自己指派來雍京刺殺的人。自己至始至終都在心裡維護的人。哪怕長青說了許多疑慮,自己也還是相信的人。徹頭徹尾地欺騙了自己。

這世上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誰是好人,誰又是壞人。

趙長宜抱著頭,她已分辨不清。只覺得這暗沉沉的世界,彷彿已經開始坍塌,而她就要被砸地粉身碎骨了。

就在這時,眼前忽然一片雪白,然而自那一片雪白中突兀地看見了一隻手。一隻彷彿懸在半空,指甲烏黑的手。

從天而來的風捲起那片白,於是突然看見了那一張真正死亡的臉。

掖庭宮的人抬著顧氏的屍體快步從這裡走過,沒有人去多看趙長宜一眼。

今天這個顧氏死得不那麼安分,掖庭宮的人已經沒什麼耐心了,這會兒只想著快快把屍體處理了,再回來去去晦氣。

趙長宜不知道自己這一路跌跌撞撞究竟到了哪裡,但看見顧氏被抬走的屍體,她像是忽然被人打了一拳,終於掙脫開那麼虛幻的夢境,感受到了腳踏實地的真實。

死亡,本就是這世上最真實的事。

趙長宜扶著牆慢慢地蹭著站了起來,她看著顧氏的屍體被人抬著消失在宮道的轉角。她仰頭凝望著陰沉的天空,眼淚從她的眼中湧出,但在她的眼眸深處,卻帶出了那麼一點寒芒。烘爐火中可以淬鍊寶石,也可以淬鍊刀劍!

「長宜,總算是找到你了!」錢小花喘著氣走過來,「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趙長宜低下頭看向錢小花。

「你——」錢小花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脖子,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張絕美的臉上於凄惶中漸漸透出的冷酷,讓錢小花不禁打了個寒顫。

趙長宜在看到錢小花的變化后,也依然沒有改變的神色,她冷靜地有些不像話,她對錢小花說道:「沒事,我只是想出來走在。錢小花,如果我說,我已經考慮清楚了,你會幫我嗎?」

「什麼,什麼清楚?」

趙長宜抿了抿嘴唇,她的目光總算閃動了一下,有了一點人情味,「我要離開皇宮,你會幫我嗎?」

錢小花聽后鬆了一口氣,看來趙長宜已經想通了。但她緊接著就問道:「那陛下會放你嗎?」

秦桓……

這個名字像是一根刺扎在趙長宜的心裡,原本她是想要告訴秦桓,她愛他,她願意為了他變得勇敢起來。留在宮中,不再害怕。

可是現在……

「陛下不會放我離開的,但是我一定要想辦法離開。」

離開皇宮,然後去長公主府找長青,然後再回梁王府。

義父,這件事我一定會找你問個明白!

這時候的趙長宜,並不是心存僥倖。而是真的需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趙長宜將嘴角抿唇一挑剛毅的線條,她現在明白了,讓人勇敢的不一定是愛,也可以是恨。

錢小花遲疑起來。陛下若是不放趙長宜離開,那還有什麼法子?難道趙長宜這個樣子,就是因為這件事?

趙長宜看著錢小花,說道:「我一定要走,我希望你能幫我想想辦法。這宮裡,有什麼出宮的法子。」

從剛才趙長宜直呼她名字,而沒有稱呼她『老錢』的那一刻起,錢小花彷彿又看到了那個孤傲卓絕的趙長宜。

錢小花心底里彷彿燃起了某種希望,她的那種叛逆不羈的情緒,讓她輕輕地笑了起來。她說道:「若是後宮嬪妃一定會老死宮中,就算是死了,也要入皇家陵寢。除非是像顧氏那樣的。」錢小花扭頭看了看方才來的路上,她也遇見了掖庭宮的那些人。

「但是長宜,你現在應該還不是嬪妃。」錢小花打量了一下趙長宜的衣服,她伸手替她扯了扯弄皺了的袖口,「你還是宮女……你真的做好了離開的準備?」

趙長宜沒有回答,她用不著回答。她的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錢小花盯著趙長宜看了一會兒,然後笑了笑,說道:「或許你的運氣不錯。太后大壽,應該會放一批宮女出宮。你要是能想辦法混入其中,也許可以逃出去。」

趙長宜微微動了動唇,眉心一皺。她原本想要再問問錢小花是否有辦法幫她混進去。但緊接著又想到錢小花能幫她出這個主意已經很不錯了。自己不應該連累錢小花。

「好,我知道了。多謝你了。」

錢小花看著遠處陰沉沉的天空,咯咯地笑了起來,「你不必謝我。走吧,回去吧,你該洗把臉。你是要回……」

「嗯,我要回鶴鳴軒。」

趙長宜低下頭。是的,她要回鶴鳴軒去。不出意料的話,今天秦桓會來找她,會來告訴她為趙家平反的好消息。

自己是否可以笑出來?是否可以裝出興奮的樣子?

這樣一個自己孜孜以求的消息,卻想不到會在這樣一個措手不及的時候知道。

趙長宜和錢小花走後,宮牆的轉角處又露出一雙滴溜溜的眼睛來。

潘新美望著她們的背影兀自想了一會兒,然後立刻轉身往長寧殿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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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京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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