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七章 大結局

第一三七章 大結局

「我們下去瞧瞧,他帶了多少東西走。」塗菲媛與阿俊小心揭開暗門,做了防護措施之後,才一點點向下走去。

地窖裏面,一壇壇碼放好的美酒,有幾處空缺著。一共少了五壇,塗菲媛仔細查看一圈,數清了被盜的數目。但見下的毒都被觸動了,禁不住好氣又好笑:「這個周監正,當真是嗜酒不要命。」

其實她當真沒打算毒到他的。她想下手的,是不安分的老鼠。咳咳,說真的。

「走,我們去乾娘家。」塗菲媛說道。與阿俊仔細挑選了幾壇好酒,便又將陷阱歸位,才先後爬了出去。

將數壇酒捆紮好,別過了塗老頭和李氏,塗菲媛帶着阿俊出門,往紫霞山莊去了。

紫霞山莊仍舊是往日的模樣,半分不曾變過。來開門的是黃連,見到塗菲媛與阿俊提酒而來,臉上露出驚喜,連忙帶着兩人往正院去了。

「乾娘,莊主。」塗菲媛笑嘻嘻地叫了人,便被沐神醫抓着手,又摸又捏,好好打量起來,不禁笑道:「乾娘才幾日不見我,怎麼這般想我?」

沐神醫將她細細打量一遍,又給她摸了脈,才走到阿俊身邊,給阿俊也把了脈,口裏說道:「可不有好些日子了?小沒良心的,見了親爹親娘,就把我們忘了。」

「哪有?我日日想着你們呢。」塗菲媛笑嘻嘻地說着好聽話兒。

沐神醫嗔她一眼,道:「你若是說真的,今日便住下來,不許走了。」

「我今日若住下來,只怕我奶奶要急壞了。」塗菲媛掩著口,湊到沐神醫耳邊,將來因說了一遍,「今兒無論如何,我得回家去的,倒是過兩日得閑了,可以過來住些時候。」

沐神醫本來也沒預料到,塗菲媛當着能住下來,不過是口裏這麼一說罷了。聞聽塗菲媛竟然應下來,不由得很是驚喜:「那可是好。」驚喜完了,又有些奇怪,「你的意思是,近來便不回京了?」

「京里發生了些事情。」塗菲媛不太想提,便試圖一言蔽過。

沐神醫跟她慣熟了的,便有些不滿,嗔道:「怎麼?什麼事情還要瞞着我們?便連你爹娘也無有瞞我們的。」

「哎呀,這個……」塗菲媛不禁有些羞氣,很不好意思說起,又見沐神醫很好奇的神色,只怕不肯干休,免不了便實話實說了:「……我被糾纏得很煩惱,便索性避著了。」

沐神醫聽了,忍不住笑起來:「我當是什麼,原來是女大當嫁了。」語畢,見塗菲媛有些惱了,才連忙住了口,改道:「這個英國公世子,當真是個難纏的角色。也好,不論如何,你只管在我這裏住着。我們這裏是誰的面子也不給的,任是什麼風兒,都叫它吹不進來。」

「多謝乾娘收留。」塗菲媛聽罷,笑嘻嘻著彎下腰,作勢拜謝起來。

那邊,孟莊主與阿俊喝了杯茶,此時感慨道:「阿俊如今不僅長高了,還變得結實了。」才誇罷,頓了一頓,又擰起眉頭看向塗菲媛:「媛媛都喂他吃什麼?他這樣的胃口,餵豬樣兒的也喂不飽吧?那得當成十頭豬來喂吧?」

「莊主,你可不要欺負阿俊。」塗菲媛聞聽孟莊主欺負阿俊,好心好意地勸他道。說着,餘光瞥了一眼阿俊,掩口笑道:「英國公世子在他手裏都討不了好,就因為說了他一句壞話,叫他捅得傷口都迸裂呢。」

孟莊主一聽,臉上閃過懊惱,玉無憂那般聰明人,都被阿俊收拾了?心下暗叫不好,隨即做出肅容,擱下杯子對阿俊教訓起來:「對平輩可以如此捉弄。對着長輩,萬萬不可,懂得了嗎?」

阿俊斜了他一眼,不吭聲。沐神醫和塗菲媛見狀,不由得哈哈笑起來。

「對了,乾娘,周監正可來過沒有?」寒暄一陣后,塗菲媛提起一件事來,「上回我問你要的毒藥,便是為了護著酒窖的,這次回來看見被觸動了,也不知道是誰?我想着,認識的人裏頭,唯獨周監正嗜酒如命。」

沐神醫的面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何止來過?」她站起身來,引著塗菲媛往裏頭走,「你跟我瞧瞧,這裏躺着的人是誰?」

塗菲媛心中好奇,又有些隱隱的預料,跟着沐神醫往裏頭走,來到一間屋子裏,看清裏面躺着的人,愣了一下,噴笑出聲:「周監正?」

但見床上躺着一人,面色青黑,雙臂用紗布纏着,裹得厚厚實實的,狼狽得要命,不是周監正又是誰?見了塗菲媛,周監正立即哀叫着坐起來:「郡主,快叫你乾娘饒了老周吧,老周知道錯啦!」

「乾娘,他來了幾日了?」塗菲媛忍住噴笑,轉頭問沐神醫。

沐神醫答道:「有四五日了。」因在外人面前,又恢復了往常的冰雪冷清的模樣。

「才四五日?不抵得我的酒錢,再受幾日好了。」塗菲媛佯作思索片刻,才脆聲說道。

話音才落下,頓聽周監正一聲哀嚎:「塗姑娘,對待老人家,不要如此殘酷!」

然而並沒有人理他,塗菲媛就站在門口,與沐神醫自顧說着話兒。句句是風涼話,惹得周監正又急又怕,最後竟然不管不顧,走下床來:「塗姑娘,你快快叫沐神醫治好老周,晚了只怕出亂子!」

「出什麼亂子?」塗菲媛斜眼瞧他,但見他臉上焦急不似作偽,倒有些好奇起來。

周監正的眼睛轉了一圈,說道:「塗姑娘,老周只能對你說。」話音落下,餘光在阿俊的身上停了一下。

塗菲媛何等聰敏,見他的意思彷彿是於阿俊有礙似的,不由得臉色沉下來:「周大人,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

他中毒便罷了,於阿俊何干?塗菲媛見他攀扯阿俊,頓時不高興起來。

「塗姑娘,你可記得上次我們單獨談話時,我對你說的話?老周可不曾騙過你。」周監正肅容說道。

他不提這茬就罷了,既然提起來,塗菲媛免不了要同他算舊賬,當下冷哼一聲道:「不曾騙我?那白玉扳指也不曾騙我了?」

周監正頓時一噎,臉上現出尷尬之色,隨即咬了咬牙,狠心說道:「塗姑娘不妨聽老周一言。待老周說罷,若塗姑娘覺得不好,不妨叫沐神醫再給我身上加三分毒?」

「也好。」塗菲媛想了想,便獨自走進門,並關上了門。

她與周監正本來也沒仇,不過是弄了個陷阱奚落他,既然他已經被沐神醫修理好些時候了,倒不妨給他個台階,叫他就下來了。

「有什麼話,你說罷。」塗菲媛道。

四下無人了,周監正的面上反而帶了兩分猶豫與躲閃,好一會兒才定了神:「有件事,塗姑娘恐不知情。不知塗姑娘可還記得,那次血染塗家院的事?打頭一人被我擒走了,卻並沒有死。我將他囚住了……」

「你為何不殺他?」塗菲媛聞言,立時面色變了,漂亮的眸子裏帶了兩分怒意。她記得祁朗等人對那場戰事的描述,端的是奇異詭秘,非常人所能面對。這樣的人,連麻一都鬥不過,周監正憑什麼敢將他囚起來,而不是殺掉?

周監正的眼中露出一絲尷尬,道:「總之,我囚他的法子,也不是常人能想像的。這回我身體受了重創,只怕對他的封禁要減弱。所以我想請塗姑娘對沐神醫說一聲,快些將我身上的毒解了,我要回去檢查那人的封印。」

塗菲媛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甩手轉身打開門,對門外頭說話兒的沐神醫道:「乾娘,給他解毒。」

沐神醫見塗菲媛進去時還好好的,面上帶着笑意,才一轉眼的工夫,就變得這樣面罩如霜,不由得大怒:「可是他威脅你了?」

「並沒有。」塗菲媛連忙攔住怒沖沖的沐神醫,忍住心下怒意,對沐神醫說道:「他有些要緊的事情等著做,乾娘快些給他解了毒吧。說起來,這件事是我莽撞了,本不該如此戲弄人。」

沐神醫頓時有些好氣,指着她道:「你何時這般心軟了?若非他偷盜你的酒,如何會有這一遭?莫不是他威脅你?你可不要替他瞞着!」

「沒有此事,乾娘且信我。」塗菲媛低低說道,「乾娘,你先給他解毒,解得徹底一點。回頭這件事,我與你細說。」

沐神醫聽罷,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那好吧。」便轉身去藥房裏尋了解藥,給周監正服下了。

「多謝沐神醫,多謝塗姑娘。」周監正服下藥不久,臉上的青黑便去了三分,知是毒藥已解,因而誠心實意地感謝道。也不久留,下了床便往外走,「老周還有要事在身,改日再來登門道謝。」

沐神醫看他的眼神很不善:「不送。」

「他方才在裏面對你說了什麼?」等周監正走後,孟莊主便問了出來。

塗菲媛想了想,搖了搖頭,到底沒有提起:「倒沒什麼。不過是我看着他是一官兒,又接了什麼任務,做不完要被皇上罵的,便放了他。」說完,拉了沐神醫的手,笑着指向阿俊提來的酒,「上回送來的酒,乾娘喝完沒有?我又送來幾壇,乾娘嘗嘗口味如何。」

孟莊主和沐神醫見狀,沒有多疑,拎着酒去嘗了。

在紫霞山莊消磨了一陣工夫,塗菲媛又叫沐神醫給把了脈象,問明白為何還沒來月事,以及沐神醫說最多三個月也來了,便笑着攜阿俊回去了。

路上,阿俊問起來,塗菲媛見四下無人,便道:「你叫麻一出來。」阿俊臉上露出詫異,便叫了麻一出來。見到麻一,塗菲媛把事情說了一遍。

才說罷,只見麻一臉色大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很有妨礙?」塗菲媛見麻一色變,不由得也心中一緊。

麻一的臉色難看得厲害,充滿擔憂地看向阿俊,低低地道:「那老東西,乃是月聖教的三長老,本事極是厲害的。既給他活下來,又如此疏漏……」

話到此處,三人的臉色都不好看起來。

阿俊最先反應過來,握了塗菲媛的手,說道:「媛媛不要擔心,我會保護好自己的。我跑得可快了,力氣又大,媛媛還不相信我嗎?」

反被安慰了的塗菲媛,抬眼看着阿俊晶瑩潤白的臉龐,心頭涌動着酸酸的暖流,雖然仍舊擔心不已,卻柔聲說道:「嗯,阿俊一定會沒事的。」口裏如此說着,心中卻暗暗想道,倘若那銀袍人當真跑了出來,危害到了阿俊,她叫周監正以命償命!

「塗姑娘也不必太擔心。」麻一定了定神,也安慰起塗菲媛來,「皇後娘娘說過,小主子的命運坎坷,乃是天定。十六歲之時會有大劫,若度過便一生無憂。」

麻一的意思是,阿俊今年才十四歲,雖然有驚有險,卻沒有性命之憂。

塗菲媛聽懂了,心中稍稍鬆快一分,到底覺得沉沉的。心中隱有所覺,命運彷彿無可抵擋,該來的總會來的。

一眨眼,兩年的時間過去。

兩年中,倒也沒有什麼出什麼大波折。彷彿塗菲媛就是預言中阿俊的命定之人,自從跟在她身邊,除卻剛開始的一段煎熬,竟是一帆順水。

十六歲的阿俊,個子抽條很多,身材也變得結實,只不過天生身姿秀麗,猶如芝蘭玉樹一般,無論如何也沒長成他羨慕中的斐烈那樣的硬朗勇武的身量。

相貌倒是變了些許,逐漸從雌雄莫辨的絕美模樣,增添出了少年人的堅硬,一眼看去便知是少年郎。

他乃肅王世子,身份自是尊貴,又生得俊美,這兩年間遣上門說親的媒人,已不計其數。肅王妃自是懂得他的心意,一律給推回去,半點不心軟。

這也罷了,只因着估計他十六歲將遭大劫的批命,故此肅王與肅王妃對他十分愛憐,往日裏從不要求他什麼,一應的世俗經濟學問,他愛學便學,不愛學的從不強迫他。

時間十分自由的阿俊,得閑便圍着塗菲媛打轉,幾乎成了塗菲媛的影子。這般潔身自好,全無紈絝習氣的世子,更叫小姑娘們春心大動,什麼樣兒的倒追手法都使出來了。

塗菲媛這兩年便經營非緣酒庄,招牌便是果子酒,除卻第一年試驗的葡萄酒,後來又做了梅子酒、蘋果酒、桃子酒等等,大受人們喜愛,不僅女兒家喜歡,便連君子會友也都喜歡品嘗,只道清雅之酒,入口不失君子風貌,愈發將名氣揚遍各州城。

這一年塗菲媛也十五歲了,月信也如沐神醫所言,照常來了。且經過沐神醫的調理,規律正常又不折磨人,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更好。十五歲的少女,肌膚瑩潤粉嫩,半點雀斑也無,晶瑩剔透,就連上好的白玉拿過來,也缺了一分活色生香,硬生生被比了下去。

她身材並不高挑,但是玲瓏有致,便只是素衣釵環往少女中一站,也是最吸引人目光的一個。又因着肅王世子的衷心與傾慕,更給她添了三分光環,故此竟成了大眾情敵,同性緣並不好。

所幸非緣酒庄的美酒足夠出名,而且葡萄美酒已經不做日常售賣了,全數被做成了最高檔的酒水,非關係深厚之人根本嘗不到,故此雖然不受喜歡,卻也沒人敢招她。

倒是異性緣十分的好,自她行過了及箅禮,上門求親的人家便越來越多,絲毫不比阿俊的行情差。塗大海和雲詩如何肯應,便閉緊了大門,只說捨不得女兒早早出嫁。

這與肅王府的說辭一般無二,再看到塗菲媛與阿俊的親密,幾乎人人都曉得,這兩個必是一對。偏偏兩家都沒定下,倒是惹出一堆天馬行空的猜測來。

玉無憂這兩年倒是消停了,也不知是不是誰同他說了什麼,除了暗地裏幫襯塗菲媛的生意之外,倒是不曾大張旗鼓地追求了。塗菲媛見他老實,便不把他往日的冒犯放在心上了,每逢出了好酒,給寧朝醉送一份的同時,也給他送一份。

這一日,塗菲媛與阿俊駕了馬車,拉着一堆小孩兒用的東西,往紫霞山莊行去。

半年前,沐神醫生了一對龍鳳胎,這日正是半周年。

恨不得每個月都給兒子閨女過紀念日的孟莊主,如何會放棄這大好的日子,一早給昔日好友發了帖子,邀他們來看。肅王與肅王妃這幾日很是忙碌,便沒有親至,只打發了得力的身邊人帶着禮物送去了。塗大海與雲詩也走不開,便叫塗菲媛替他們了。

說起來,沐神醫本是身子有虧,這輩子不可能有孕的。哪裏知道,忽有一日竟然懷上了。她本來還不信,然而她自己就是神醫,把脈自然是不會錯的。告訴了孟莊主之後,便被早有預料的孟莊主坦然告知。

得知乃是喝了塗大海與雲詩從月聖國帶來的東西,才調理好了身子,沐神醫心中的感激無以言表,對塗菲媛更好了不提。肚子漸漸大了之後,沐神醫診出腹中乃是一胞雙胎,不由得驚喜不已。

待生產下來,竟是一兒一女龍鳳胎,更是感激得當場落下淚來。而這兩個孩子也是奇異,才一生下來,便不似尋常幼兒那般渾身皺皺巴巴,而是肌膚白皙幼嫩,粉團團的小小隻,好不惹人憐愛,更覺塗大海和雲詩從月聖國帶來的乃是稀世奇珍。

塗菲媛也為沐神醫終於能夠有自己的孩子而高興,早早備了小孩兒用的東西,給這兩個小娃兒送來。如今非緣酒庄開遍全國,她的人脈消息自是廣闊,什麼好東西、稀奇玩意兒都能打聽來,故此每個月都一車一車地往紫霞山莊送來東西,兩個小傢伙玩壞的東西都有整整兩大間屋子了。

「源源,瞳瞳,還記得姐姐不?」塗菲媛手裏拿着兩個塗了彩漆的撥浪鼓,逗著小傢伙兒。

源源是哥哥,瞳瞳是妹妹,聽了叮叮咚咚的聲音,便把眼珠兒轉過來,沖着她伸出手,咿咿呀呀地叫。塗菲媛實在稀罕兩個小傢伙兒,臉兒白白嫩嫩,眼兒黑白分明,忍不住湊上去挨個親了一口。

沐神醫坐在旁邊,臉上滿是慈愛。曾經的臉若冰霜,再也不見半分。彎下了腰,也跟着一起逗弄:「源源記不記得呀?瞳瞳記不記得?」

兩人這邊逗弄著,那邊孟莊主與阿俊一起看着下人卸了東西,也走了進來。孟莊主的臂彎里抱着兩隻大型軟枕,乃是塗菲媛叫人縫製的龍貓,裏面絮了上好的棉花,用細棉布裹了兩層,才在外面縫了鮮艷綢緞,抱起來軟綿綿的十分可愛,又不掉絨。一邊笑着,一邊大步走進來:「這兩個是什麼東西?像是老鼠又像貓的?」

「若是源源和瞳瞳問我,我便答了。」塗菲媛扯著瞳瞳的小手兒,一邊親著,一邊笑答道。

那邊沐神醫見了,也覺新奇,接過一個來,捏了一回也十分喜歡,又見上頭的刺繡十分有功力,忍不住道:「給他們兩個玩,也玩不幾日便要壞了,何苦弄這樣精細?」

「壞了再做便是。我的弟弟妹妹,可不能沒好東西玩。」塗菲媛起身讓開,看着孟莊主拿着龍貓抱枕逗兒子,笑着答道。

她前世沒有父母緣,由爺爺奶奶撫養長大,後來又辜負了爺爺奶奶的一片疼愛之心,乃是在親情上沒有緣分的孤獨之人。不想穿越到這裏,不僅有了父母,還有了乾爹乾娘,如今連弟弟妹妹都有了。塗菲媛只覺得,這一聲委實得上天厚愛,竟是都補回來了。

這日子美滿得不像是真的,有時夜回夢轉,塗菲媛總怕是一場空。而隨着阿俊的十六歲越來越近,心裏更加隱隱惶恐起來。

很快,這隱憂便成了真。

黃連一臉匆匆來報:「莊主,夫人,京里傳來消息,安國公府被封,塗大人夫婦被抓!」

「什麼?怎麼回事?」聞言,眾人臉色皆變。

黃連答道:「來傳話的是老爺子派來的,只說京里有變,叫郡主暫且不要露面。」

塗菲媛已經急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父母怎麼可能犯這樣大的過錯?」

塗大海與雲詩雖然被先帝封為國公,到底根基不厚,又不愛鑽營擅權,應當是皇帝最放心的臣子才是。怎麼落得這樣的情境?

「快叫傳話的人進來!」孟莊主沉聲道。

黃連便下去了。

不多時,那前來傳話的人便來了。他原本應當親自傳話的,無奈事出緊急,他一路奔波來已是不適,只能匆匆交代了黃連,便下去方便了,倒是叫一眾人白白着急了良久。

「原是安國公之前負責的糧食,傳到邊關之後,將士們紛紛中毒不適,被外敵打入,損失慘重。皇上大怒,責安國公有通敵賣國之嫌,便……」那人說道。

塗菲媛聽罷,頓時暴怒,忍不住一拍桌子道:「一派胡言!簡直一派胡言!」

送往邊關的糧食,乃是塗大海從月聖國帶來種子,辛勤培育而出。因着種子水土不服,長勢十分艱難,塗大海費了不知道多少心血,才將種子打理好。

因念著邊關將士不易,便請命先帝優先供給邊關。先帝是同意了的,並且這糧食也進貢給了宮裏許多,都說吃着比本土的糧食要香甜,怎麼可能有問題?

而且,塗大海的為人,塗菲媛一百個不信,會做出這種事!

「我父母一心為百姓,絕不可能通敵賣國!」塗菲媛氣道,「必然是斐仁害他!」

兩個月前,永興帝駕崩,太子斐仁繼位。想到曾經的那些恩怨,漸漸眾人都回過味兒來。

「除了安國公府上,可還有其他人家遭難?」孟莊主問道,

「並沒有。」傳話的人答道,想了想,有些猶豫,又說道:「有一件事,不知算不算,英國公世子被告忤逆,已剝除世子之位,並趕出英國公府。」

眾人一聽,還有什麼不明白?玉無憂既然被處置了,可見先頭做的那些事,譬如妨礙廣玉公主的事,再譬如設計斐煜的事,多半是漏了行跡。

從前的太子,如今的皇帝,是個心胸狹窄、睚眥必報之人。他們與廣玉公主的梁子,與斐煜的梁子,不管哪一個,都足夠他記恨在心裏了。

塗菲媛又多了一項叫斐仁記恨之罪——若非塗菲媛,斐仁早將阿俊抓回去,也不至於如今阿俊頂着肅王世子的名頭,叫他有的看沒得碰。

「媛媛不要擔心,他雖然任性,但是也不敢將大海他們如何。至少,大海他們的性命是無礙的。」沐神醫勸道。

塗菲媛慢慢搖了搖頭,臉上很是難看:「他尚不是皇帝時,便夠肆無忌憚了。如今坐上高位,手下又有一批得力之人,如何會顧忌呢?」

斐仁不是篡位而居的,乃是皇后之子,永興帝親封的太子,占嫡又占長,這些年居太子之位,也不是沒有政績的,身邊自然聚了一群門人。如今做了皇帝,朝中上下歸於一心,哪裏還有忌憚?

況且,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上任,難免要做出一番動靜來,叫朝中上下都明白,如今龍椅換了主子了,而這個主子可是跟從前那一任不一樣的。

「老爺子特特叫人傳話來,不要媛媛回京,咱們把她藏在哪裏好?」沐神醫望着塗菲媛陰沉的小臉兒,有些憂心地道。

紫霞山莊如今也不安全了,人人都知道,靈慧郡主出了京,就愛去兩個地方,一個是秀水村,一個是紫霞山莊。皇上派人封了安國公府,卻獨獨漏了塗菲媛,只怕會派人來搜。屆時,他們傾盡全山莊上下之力,只怕也抵不住。

「只怕,我們不必藏。」孟莊主沉聲說道,眼中有着郁怒,「大海與雲詩都已下獄,屆時不消做什麼,只需放出些不利的風聲,難道我們便坐視不管?但凡在京中露面,便正投他們的下懷。」

沐神醫頓露怒容:「好卑鄙!」

一眾人心中又氣又怒又擔憂,竟也想不出好法子,紛紛面色難看非常。

「媛媛,我叫麻一去救他們。」就在這時,一直沒吭聲的阿俊拉了拉塗菲媛的手,低聲說道:「當初你陷入公主府時,便是麻一帶我去救你的。麻一的身手,你該知道的。有他出手,必然無事的。」

塗菲媛一口否決:「不行!麻一若去了,誰來保護你?」眼看着他已經十六歲,那大劫還不知何時來襲,如此緊要時分,哪裏能叫麻一離開?

卻聽阿俊的眼眸清亮,又明亮又堅定,握着她的手說道:「我會保護好自己的。」

「不行。」塗菲媛想了想,還是搖頭道。她雖然擔心塗大海和雲詩,但是阿俊面臨的危險同樣不少,因此雖然也心動,卻終究不允。

阿俊的眼神定了定,卻鬆開她的手,走向沐神醫道:「乾娘,你給我些護身的東西。」

沐神醫方才也聽到他說的話了,這兩年間幾家人的關係愈發親厚,幾乎沒什麼秘密可言,故此也明白阿俊的意思,她為難地咬了咬唇,又看了塗菲媛一眼,然後搖頭道:「阿俊,你不要想了,我們都不會同意的。」

「既然如此,我出去吩咐麻一。」見眾人都不同意,阿俊眼中的堅定反而更深,也不多言,徑自轉身出去了。

塗菲媛伸手拉他,竟沒拉住,急得跺了跺腳,連忙追了出去。身後,孟莊主和沐神醫相視一眼,互相握住了對方的手。

「小主子,此事不可行!」外頭,麻一聽了阿俊的吩咐,立刻搖頭道。眼中少見地露出焦急與憤惱,張口還要說什麼,餘光瞥見塗菲媛走過來,又閉了口。

阿俊只道:「你聽不聽我的?你不聽我的,我便自己去。」

麻一頓時氣結,連道:「小主子,不可如此任性!」

阿俊清聲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因見麻一對答不上,又道:「你只管去,我這邊自會沒事。」

「皇後娘娘叫我保護你——」麻一滿心掙扎,既要顧念原主子的吩咐,又要聽從小主子的安排,竟恨不得一個人分成兩半。

塗菲媛走過來時,正見麻一身形一動往外行去,連忙叫道:「麻一不要走!」見麻一身形頓住,便道:「你不要聽阿俊的吩咐,他更需要你的保護。」

麻一向來知道阿俊最肯聽塗菲媛的話,聞言轉過身來,期盼地看向阿俊。然而,他看見阿俊滿臉的堅定之色,不由得心中失望。嘴唇動了動,對塗菲媛道:「還望塗姑娘照看我家小主子。」說罷,身形一掠,迅速遠去了。

塗菲媛叫他不及,眨眼間便失去他的蹤跡,忍不住跺了跺腳,轉眼氣惱地看向阿俊。卻見阿俊對她一笑,清聲說道:「媛媛不要着急,你爹娘很快就會回來了。」

他的聲音,什麼時候變作這樣清雅堅定了?從前嬌嬌軟軟的口氣呢?塗菲媛仰頭看着比自己高出一頭的少年,不由微怔。

「我們進屋吧。」阿俊牽起她的手,往屋裏走去。

塗菲媛被他牽着,只覺得握著自己的那隻手,雖然柔軟單薄,卻說不出的堅定有力。一時間,心神微晃,偏頭看着阿俊的側臉,怔怔說不出話來。

「你果真叫麻一去了?」沐神醫見阿俊牽着塗菲媛走進來,眸子清亮而堅定,立時猜到了。見阿俊點頭,她嘆了口氣,進屋去拿護身的東西了。

不多時,沐神醫走出來,塞給他一包東西,告知他用法,最後將一隻白玉小瓶鄭重地遞給他:「這裏面是我做的特效解毒丸。不論你中了什麼毒,有這個在,就不會丟了性命,千萬別弄丟了。」

阿俊點點頭,接過來:「謝謝乾娘。」

就在這時,源源和瞳瞳不知為何哭鬧起來,沐神醫和孟莊主連忙一人抱起一個哄了起來。塗菲媛此時沒有哄孩子的心情,便握了握阿俊的手,兩人悄悄走了出去。

「媛媛,你在這裏等我。」來到院子裏,阿俊忽然挺直身子,放開了塗菲媛的手。

塗菲媛不解:「你做什麼去?」

阿俊沒有答她,而是飛快向山莊外而去了。塗菲媛十分納悶,又不肯放他單獨一人,便提着裙子快步跟了上去。阿俊不知想着什麼事,竟也沒有察覺到,任由她跟在後頭,兩人一前一後往山莊外而去了。

出了山莊大門,來到一塊空地處,阿俊止了腳步,對着空氣說道:「出來吧!」

跟在後面的塗菲媛心中一驚,阿俊在叫誰出來?顯然,絕不是她。才驚詫著,便見空氣一陣閃動,而後竟憑空扭曲出一個銀袍人!

但見這人身形中等,渾身上下皆被裹在不知名材質的銀袍中,只露出一雙陰鶩的眼睛,閃動着惡毒的光,怪笑一聲,說道:「好小子,你倒是有膽識,主動出來送死了!」

銀袍人?塗菲媛大吃一驚,連忙看向阿俊,只見阿俊從懷裏掏出一把匕首,抽出橫在胸前,聲音冷冷地道:「有本事你就抓了我!」

銀袍人將袖口一拂,怪笑着向阿俊拂去:「麻一那老頭兒也敢將你單獨留下,便宜了老夫!」

阿俊身形靈敏,竟然從他手中脫出,握著匕首向後一斬,竟還有反擊之力。面對銀袍人的言語,也不理會,只管同他交手。隨後跟上來的塗菲媛,心裏又焦急又擔憂,唯恐給阿俊分了心,便尋了一處草叢躲在後面,緊張地看着兩人打鬥。

「老夫被那孽畜困了兩年之久,許久不曾活動筋骨,不如拿你練練手!」銀袍人似乎不着急,使出的手段都不是駭人聽聞的,阿俊如此年輕,竟也跟他鬥成一團,不分上下。

塗菲媛躲在草叢裏,看着交手的兩人,腦子亂鬨哄的,兩年過去了,銀袍人為何還沒死?周監正到底在想什麼?明知道銀袍人危險,為何不殺了他?一時間將周監正給怨恨上了。又想道,怎麼這般巧,麻一前腳才走,銀袍人後腳就出現了?

才想着,忽見阿俊的策略一變,竟是左手持匕首,右手探向懷裏,取出沐神醫交給他的護身之物,陡然朝銀袍人灑去!

「啊!」銀袍人本來不提防,誰知那毒物甚是厲害,竟將他身上的銀袍都腐蝕了,露出裏面烏黑枯瘦的身軀。遭此重創,銀袍人飛身急退,口裏連聲咒罵起來:「到底是那個小賤人的種,骨子裏就卑鄙,從小沒人教,也學得這般卑鄙手段!」

阿俊眼神一冷,執刀撲上。面對他凌厲的攻勢,卻忽然,銀袍人怪笑一聲,拂袖一揮。頓時間,躲在草叢後面的塗菲媛便覺一陣吸力傳來,陡然飛了出去。

「媛媛!」見塗菲媛被吸入銀袍人的手中,阿俊頓時攻勢一頓,眼中一閃驚慌之色。

銀袍人輕易捕捉到他眼裏的驚慌,頓時得意笑起來:「你束手就禽吧!否則,這小姑娘,可就任由我處置了!」

「不要!」塗菲媛大叫道,「他不敢將我怎樣,你千萬不要聽他的!」

銀袍人已是強弩之末,抓了塗菲媛,也不過是打不過阿俊罷了。他是要捉阿俊的,自然要以塗菲媛做威脅,才不會要她性命。塗菲媛暗恨自己拖了後腿,情願自己受些折磨,也不想叫阿俊被他捉去,又道:「麻一很快就回來,我們只需撐到他回來!」

阿俊一聽,眼中頓時一定,心中有了計較。他慢吞吞從懷裏掏出一隻白玉小瓶,說道:「我給你解藥,你放媛媛過來。」

銀袍人聞言,哈哈大笑起來:「這點毒物,還要不了老夫性命。」但見他也不知做了什麼,渾身骨骼竟喀喀響起來,不多時,身上中毒跡象已退,就連受損的銀色袍子都恢復了!

這般情形,落在塗菲媛的眼中,不禁大吃一驚——這是什麼怪東西,怎麼有這樣的手段?又見扣著自己的那隻手,露出來一截猶若燒焦的指尖,不禁心下更是駭異。再瞧阿俊的眼神,不由露出濃濃的擔憂。

「小子,老夫方才耍你玩,才故作中毒跡象。你莫不是以為,這點子東西就能要老夫的命罷?」銀袍人愈發得意起來,猖狂笑了片刻,才止了道:「小子,速速束手就禽罷,否則這小妞可就要吃苦頭了!」說罷,猶如燒焦枯枝般的手,扣在了塗菲媛的脖子上。

塗菲媛頓覺呼吸困難,仍勉力張口道:「阿俊不要聽他的!」

此言觸怒了銀袍人,但見他指尖一彈,也不知做了什麼,塗菲媛頓覺渾身劇癢無比,猶如萬蟲噬身,淬不及防之下,不由得慘叫一聲。但見阿俊立時變色,連忙咬唇止住,掐緊掌心不讓喉間溢出聲音。

彷彿沒料到她如此能忍,銀袍人指尖又是一彈,塗菲媛便覺劇癢褪去,劇痛陡生,猶如刀片刮著骨肉,強忍之下,額上冷汗滾滾落下。粉嫩的臉上,半點血色也無,變得蒼白不堪。

「你放了她!」阿俊頓時急了,將手中匕首一丟,「我跟你走!」

誰知,銀袍人瞧了他一眼,竟道:「不急。」說着,又將指尖一彈,頗好奇道:「這小妞倒是能忍?老夫倒要瞧瞧,你能忍到什麼程度?」

隨着他話音落下,塗菲媛頓覺渾身熾熱,猶如身置烈火之中。隱約之間,彷彿連焦糊味兒都聞見了。臉上更是落下滾滾的汗水,很快打濕了她身前衣襟。她遭受這等折磨,極難保持神智清醒,只憑着信念咬着唇,不讓自己叫出聲來。

阿俊見她連嘴唇都咬破了,急得眼睛都紅了:「你放了她!」將心一橫,彎腰撿起匕首,朝銀袍人衝去。

銀袍人捉著塗菲媛在身前做幌子,哪知阿俊身形甚是靈敏,兼之眼明心亮,往往上盤下盤一起襲擊,他以塗菲媛做擋,往往只能擋得一邊。阿俊實招化虛招,虛招化實招,鮮有傷到塗菲媛的,倒是自己挨了幾下。

銀袍人眼見阿俊一時間竟成了武鬥天才,饒是他這樣老手都有些左支右絀起來:「這等軀殼……」銀袍人看向阿俊的眼神,變得*起來,近乎於膜拜地喃喃道。因想到什麼,卸下陰招,不再攻擊阿俊,將塗菲媛一丟,飛身後退:「小子,你束手就禽,我便解了她身上的咒。」

阿俊立刻丟了匕首,上前接住塗菲媛,但覺她渾身熾熱,衣裳都被汗水打濕了,頓時心疼如絞:「媛媛?」

「不要,不要聽他的。」塗菲媛聽見熟悉的聲音就在耳邊,定了定神,勉強從口中擠出一句道。

阿俊兩眼通紅,將她抱在臉畔,與她肌膚相貼,喃喃說了一句什麼。塗菲媛沒有聽清,但覺他將自己放下了。不過多時,身上的火燒之感頓消。隨後,便聽一陣哈哈大笑,笑聲中隱隱有低低的痛吟聲。

聽着這笑聲,塗菲媛莫名心中一涼,連忙掙扎坐起。這一抬頭,不由得渾身一僵,頓時手腳冰涼起來。

但見銀袍人一手捉著阿俊,一手掏進阿俊的胸膛中,「噗」的一聲,抓出一顆鮮紅的心臟,托在手心裏,笑聲愈發恣意猖狂。

「阿俊!」塗菲媛瞪大眼睛,凄厲地叫道。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朝阿俊跑過去。

銀袍人取得了阿俊的心臟,便將阿俊一把丟開,雙手虔誠地托著心臟,目光灼熱近乎膜拜。陽光下,那顆心臟還微微跳動。

銀袍人口裏喃喃念出一串咒語,那心臟驟然停止跳動了,隨即竟變化起來。心臟上的血跡漸漸消散,以目光可見的速度變得透明,而後竟緩緩縮小,最終變成了一粒橢圓形的鴿蛋大小的物事,透明而堅,折射著太陽的光彩,猶如彩色寶石。

「阿俊?」塗菲媛懷裏抱着阿俊,眼睛看着那顆屬於阿俊的心臟,逐漸變成了怪模怪樣的東西,不由得臉色煞白。低頭看着阿俊,但見他衣襟胸口處全是血跡,臉白如雪,眼睛半睜半合,裏面無驚無恐,無怨無恨,一派澄澈如舊,只滿滿盛着遺憾。塗菲媛忽覺心中一痛,漸漸不可收拾,眼淚一滴滴落下來,砸在他的臉上:「阿俊,你撐住,麻一會趕回來的。」

銀袍人有這般本事,想必麻一也有同樣的本事,一定救得了阿俊!

「媛媛不要哭。」阿俊輕聲說道,他受了致命重創,已然發不出實音,僅憑着口舌推動氣流,勉強發出聲音來,「我終於解脫了,你應當替我高興。」他說道,眸光愈發柔軟下來,澄澈如同水晶,盛着滿滿的遺憾,「可惜不能同你在一起了。」

塗菲媛聽得呆住:「阿俊,你說什麼?」

解脫?什麼解脫?

「那小妞,等麻一老兒回來,你告訴他,想要這小子活命,就帶他回月聖國!」銀袍人言罷,哈哈一笑,手掌握起,將那折射出灼目光彩的寶石心臟收起,身形一晃消失了。

塗菲媛無力阻攔,只覺心中愈發沉重,聽到懷裏阿俊咳了一聲,忙低下頭來。但見他的唇色寡淡,愈發沒有顏色,不知怎的想起了當初撿到他時的模樣。

那時,他容顏如畫,美得驚人,若非頸間一顆圓潤喉結,竟不辨雌雄。而今,他美得逼人的外貌漸漸收斂,猶如上好的寶石,光芒內蘊。他眼中的神色,也一改警惕與狡詐,變得澄澈透亮,並著沉沉的堅定。

不知不覺,他已然變化至此。

一滴一滴滾熱的淚珠滴落阿俊的臉上,塗菲媛咬唇強忍痛哭,哽咽道:「都怪我,我不該叫麻一離開你的。」

若是麻一沒有離開,便不會給銀袍人得了機會,阿俊也不會失了心臟,虛弱至此。

「不怪媛媛。」阿俊吃力抬手,撫去她臉上的淚,「是我叫他走的。他走之前,已知我會如此。」

「什麼?」塗菲媛吃了一驚,「你說真的?他明知道銀袍人會來?那他為什麼還離開?」

麻一對阿俊的衷心是不容置疑的,若早知銀袍人在周圍,如何肯離開?必然是阿俊騙她的,塗菲媛聽了,愈發內疚。

卻聽阿俊說道:「是真的,銀袍人已經潛伏數日了,我早早就發覺了,麻一也知道。」

「那你為何叫麻一離開?」塗菲媛又驚又氣,「我父母不一定有生命危險,可是你一定會有!」

阿俊想要笑一笑,卻似乎被胸口的冰冷與痛楚割去了力氣,眉間微微蹙了起來,喘了口氣,說道:「我不想再等了。我已經十六歲了,我不知道那大劫究竟是什麼,但我想它快些到來。」

他和塗菲媛一直沒有定親,便是因為他大劫未至,雙方家長雖然有心,卻不能給他們定下。他已經等了兩年,他不想再等了。

他想和媛媛更親近一些,可以摟着她親吻,可以攬着她同眠。每天晚上,臉貼著臉,交頸而眠。他早就想了,而這可惡的大劫,便是阻在他前方的一座山,叫他渴望而不可及。

這些日子他隱隱有所覺,那日子就快到了。故此執意遣了麻一離開,做了一些準備,便直面迎上銀袍人。如今這般,他只知道到底是失敗了,不論是就此死去,還是被麻一帶回月聖國,只怕都是凶多吉少。只可惜了,以後再不能跟她一起。

「媛媛,我冷。」他的面白如雪,逐漸嘴唇有些發紫,整個人漸漸發顫起來,不禁往塗菲媛的懷裏又縮了縮。

塗菲媛只覺得悲傷難抑,淚珠大顆大顆落下來,想要將阿俊抱起來回山莊里,誰知阿俊如今生得高大許多,她竟是抱不起來。又唯恐這般拖拽傷到他,只得坐在地上,將他抱在懷裏。

阿俊的溫度漸漸低下去,逐漸冷得像冰,心跳早已停了,眼睛也不知何時合上了,偎在塗菲媛的懷裏,像一座冰雕。

「嗚嗚……」塗菲媛禁不住淚如滂沱,將臉貼在他已經冰冷的額上,哭得不能自抑。她竟不知道,他心裏何時存了這樣的心思。

她是有多麼不關心他,才連他有了這樣的心思都不知道?他愛她愛得如此執著而熱烈,連一絲一毫的妥協與軟弱都不肯,要就同她明明白白的在一起,決不肯這樣不清不楚地下去。

他從前是多麼聽她的話,她說什麼是什麼。而這時,他心念之堅,她絲毫動搖不了。

「你怎能這般狠心!」塗菲媛不禁閉緊眼睛,由著滾燙淚水洗面,「你是解脫了,可曾想過我?」

然而懷裏的人絲毫沒有軟化的跡象,被她抱在懷裏,猶如融化不了的堅冰。塗菲媛懷抱着他,回想兩人曾經在一起的日子,從敵對到融洽,從疏離到親密,從利用到心心相印。再看懷裏猶如冰雪雕塑的人,只覺得如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

「小主子!」過了不知多久,忽聽耳邊響起一個如雷鳴般的聲音,睜開已經哭腫了的眼睛,但見麻一不知何時回來了,就站在身前。

「麻一,阿俊他……」塗菲媛啞著嗓子,說不出那個字來,心裏存了一絲奢望,抬眼望着他道:「你能不能救他?」

阿俊的心臟被挖走後,還同她說了許多話,擱在一般人身上,根本是天方夜譚的事。然而這畢竟是發生了,而且塗菲媛親眼看着那顆心臟變成一顆鴿蛋大小的溢彩寶石,不禁從心底生出一絲奢望來:「你能救他,對不對?」

「究竟是來了……」麻一的聲音彷彿蒼老許多,空遠而寂寥,也不知他從懷裏掏出一顆什麼,自阿俊的口中餵了下去。

塗菲媛小心翼翼地看着,期盼阿俊再睜開眼睛。然而,除卻身體的溫度變得有了些許暖意,別的竟不曾再有。既沒有呼吸,也沒有睜眼。

「他,他這是……活了沒有?」塗菲媛緊張地看着麻一問道。

麻一卻只是彎腰抱起阿俊,低頭對她說道:「塗姑娘,你父母已經救回來,在山莊裏頭。小主子……我便帶走了。」言罷,再沒看她,也不理會她在身後追喊,身形晃動之間,很快便消失了蹤跡。

「阿俊!麻一!」塗菲媛追了一段,但見前方乃是空茫山脈,連綿起伏,又到哪裏尋去?初冬的風吹得臉疼,方才哭腫了的眼睛被風一刺,更覺疼痛,不由得又流下淚來。

「阿俊,阿俊……」回想起才給他改名時,聽到終於不必叫狗剩了,他滿眼的歡喜,只覺得心痛如絞。早知道,該給他起個更好聽的名字。不該敷衍他,只拿了這樣俗不可耐的名字給他。塗菲媛捂著心口,終於哭出聲來。

紫霞山莊里,塗大海和雲詩被安置在秘密的房間內,將京中的事情向孟莊主與沐神醫解釋了一遍。原來,就如同他們先頭的猜想,斐仁就是記恨在心,既恨他們與廣玉公主間的梁子,又恨他們與斐煜所起的齟齬。

這一回,終於坐上皇位,並將朝堂之事打理順了,便開始拿他們開刀。不僅解了廣玉公主的禁,更是嘉獎了「識破安國公的通敵賣國之計,立下大功」的庶民斐煜,並將他封為忠勇侯。

「我們不能住在這裏,會給你們帶來麻煩的。」雲詩說道。

沐神醫按住她道:「夫人說得什麼話?你和大人對我有再造之恩,又叫我治了痼疾,生下源源和瞳瞳。這等恩情,若是叫我們袖手旁觀,我們成什麼人了?」

「我知道你的好意。」雲詩拂開她的手道,「正是因為源源和瞳瞳,你才更應該謹慎。」

沐神醫搖頭:「夫人不答應留下來,就是瞧不起我們。我們便再沒本事,在這山莊裏頭,藏個把人還是沒問題的。」

這時,孟莊主也道:「你們兩人留下來正好。我這裏既與世隔絕,不摻俗物,又能及時得到京里消息。你們二人住下,再便宜也不過。」

兩人的話說到這份上,塗大海和雲詩再拒絕便傷了情誼了,因道:「既如此,我們便歇下了。」

沐神醫這才破泣為笑,抹了把臉,說道:「你們快些歇一歇吧。那斐仁也真應了他的名字,竟是『非人』的很,給你們私下用刑,太不是東西了!」

「待會兒媛媛和阿俊回來,便叫他們也放心。」雲詩也是疲累極了,聞言便不推辭,囑咐一句,便與塗大海歇下了。

塗菲媛回來時,天色已近傍晚。她在山頭上獃獃站了半日,只覺得心裏委實難受,少了那個俊美少年在身邊陪伴,只覺得世界都缺了一半。她才明白,自來到異世,這個少年才是與她最親近的人。算起來,爺爺奶奶、爹娘、乾爹乾娘加起來,也不及阿俊在她身邊的時間長。

他又是最乖巧聽話的,也聰明敏捷,事事為她着想,待她的一片赤誠之心,真正如他被挖走的那顆心,流光溢彩,晶瑩剔透,乃是稀世珍寶。偏偏她空有一身賺錢的本事,卻無能保護他,眼睜睜看着他在懷裏變得冰冷。

她真是虧欠他,數也數不清。

她連對他的感情都不是他期待的,他卻不曾怨懟,一如既往地待她。越想下去,心裏越是難受,眼眶熱了一回又一回,直流得雙眼紅腫如核桃一般。

若是龍潭虎穴也就罷了,她不惜舍了自己的性命,也要闖上一闖,只要能救他。爺爺奶奶身體都好,又有三叔一家子照料,而且塗大海也不是無情的人,一直是孝順的,她不必擔心。至於塗大海和雲詩,兩人情投意合,互為左膀右臂,她更不必擔心。偏偏,那什麼月聖國,竟是沒有具體方位的。她便是要闖,也無處可闖。

才進了門,迎面便見到孟莊主,見塗菲媛雙目紅腫,滿臉憔悴之色,行走之間更是虛浮,不由大吃一驚:「媛媛,你怎麼了?」

他吃驚之下,這一聲極高,很快招來了沐神醫。走出來一見,也駭了一跳:「媛媛,你怎麼了?」

「阿俊……」塗菲媛才提起他的名字,不由得喉頭一陣哽咽,強忍着道:「被掏走了心,又被麻一帶走了。」

孟莊主和沐神醫聽聞,不由得大吃一驚:「什麼時候的事?」

這番驚動之下,便將塗大海和雲詩也聽了聲響,走近來看見塗菲媛的模樣,也是吃了一驚。又聽了她所言,俱都是滿眼憐惜。

「阿俊是個好小子。」塗大海忍不住嘆道。

雲詩的心思更細膩些,走過來攬住塗菲媛的肩頭,安慰她道:「他被麻一帶走時,不是恢復了體溫嗎?也許有法子復生呢?你且不要如此悲觀。」

她是過來人,最曉得塗菲媛此時的難受,又憐惜阿俊的人品,故此心裏也不好受,抱着塗菲媛在懷裏,一邊勸慰著,一邊不由得也流下淚來。

「那銀袍人既說,要想救阿俊的命,就叫麻一帶阿俊回月聖國,想必回去還有得救。」塗大海見狀,也走過來安慰道,「阿俊的娘,是個非凡的女子,又有計較,只要麻一帶着阿俊回到她身邊,想必會使法子救他的。」

塗菲媛經由兩人輪番安慰,終於好受一些。然而等到夜深人靜,一個人躺在床上,卻禁不住又難受起來。她怎麼想,怎麼覺得是她害了阿俊。

倘若她早些明了他的執念,及時開解他,便不會有今日之災。以阿俊所說,銀袍人已經守了幾日,都不敢輕易動手,想必是顧忌麻一的。只要麻一守着他,等到熬過了十六歲的關口,他便再無這些憂患。

心裏又想,都是她招得他,叫他喜歡上她,才有了這些禍患。倘若當時她沒救他,叫他自己求生,以他的機敏與狡詐,再不會做傻事的。日後被麻一尋着了,只會更加安全。她越想越覺得是如此,漸漸陷入了魔障,開始有些恨起自己來。

她前世兩輩子加起來,除了爺爺奶奶,再沒生出過這般的恨意。她恨自己,為何總是辜負別人。對她越好的人,她便辜負得越深。

哭得久了,心神俱損,直是眼睛腫得睜不開。塗菲媛蒙上被子昏昏睡去,心中抱着一絲希望,這隻不過是個夢罷了,待第二天醒來,阿俊還會出現在門外頭,笑臉盈盈地等她起床。

然而醒來之後,睜開刺痛的雙眼,塗菲媛怔怔坐起,對着窗外叫了一聲:「阿俊。」等了半晌,無人應她,便知昨日那一場並非噩夢,而是噩耗。

她縱然再傷心,也不得不接受了這個事實。

孟莊主差人去了信,將此事告知肅王與肅王妃。肅王與肅王妃得知此事後,雖然也難過萬分,到底比塗菲媛好一些。

肅王妃是早就明白阿俊的命運的,自從姐姐儀蘭叫她把阿俊帶出來,而在她的百般保護下,阿俊還是走丟了的時候,她便明白,命運是阻攔不住的。後來阿俊遇見了塗菲媛,肅王妃還以為命運會有所改變,卻發現到底是徒然。

「肅王世子身染重疾,送往方外調養」的消息,從肅王府里放出來。一時間,京中嘩然一片。無數人慶幸無比,沒有將女兒嫁到肅王府來。更有人幸災樂禍,靈慧郡主這下可倒霉了,安國公府被封,安國公夫婦被抓,未婚夫身染重疾,可真是倒霉透頂。

然而,這股風聲並沒有持續幾日,便被另一波更加有力的驚聞所壓制。

那日,囚著塗大海與雲詩的獄守,送晚飯時發現人不見了,連忙上報了去。斐仁大為震怒,叫人把負責看守塗大海和雲詩的獄守砍了頭,並把稍有牽連卻罪不至死的送往別院飼猛獸。而後,便下令搜查京城,所有與安國公有交往的人家,勢必搜出人來,鬧得諸臣腹中怨憤連天。

這幕鬧劇持續了沒兩日,忽有一夜,皇城發生驚變。靖江王與武成王聯起手來,不知不覺間拿下京衛,靖江王率人攻破皇城,一舉擒了斐仁,武成王則將斐仁嫡系的臣子全部緝拿下獄,但有反抗者就地斬殺,一時間京中血流成河。

而後,靖江王拿出斐仁謀害先帝的證據,道「逆臣賊子不足以為帝」,在一隊朝臣與武成王的支持下,自立為帝。

不幾日,傳出斐仁不堪受辱,自盡而亡的消息。隨後,便是廣玉公主發了瘋,墜入池塘溺死。斐煜誣陷安國公,殘害忠良大臣,貶為庶民並賜以死罪。庶民玉無憂提供機敏消息,助安國公洗清罪名,並有從龍之功,被封為晉陽侯。英國公自感羞辱,氣絕身亡。

短短數月,皇位兩經更迭,權臣更是遭以清洗。、

「安國公可大好了?」新上任的晉陽侯,玉無憂帶着禮品上門,風度翩翩,「聞聽安國公在獄中受了許多折磨,恰逢在下府中有許多滋補之物,特來探望。」

他口裏說着關懷的話,眼中卻精光閃爍,真正打算不言而明。

「多謝晉陽侯探望。」塗大海不咸不淡地回答。

玉無憂不以為意,搖扇一笑,揮手令人又呈上兩抬珍稀寶物,說道:「這些日子郡主受驚了,區區小玩意,不成敬意,若能博郡主一笑便物盡其用了。」

塗大海搭眼一瞧,不為所動,淡淡說道:「晉陽侯的好意,我替小女領了。這些東西,還請晉陽侯帶回去。」說罷,也不顧忌玉無憂是否生怒,轉身對下人道:「來人,送晉陽侯出府。」

玉無憂臉上笑容一僵,隨即收了回來,拱了拱手:「既然安國公不方便,在下便告辭了。」至於東西,卻是不肯帶回去,只道:「這些小玩意是在下給郡主帶來的,自沒有帶回去的道理。」言罷,轉身走了。

塗大海叫他不住,也不煩惱,只高聲道:「來人,將這東西抬進宮裏。早上聽聖上所言,因邊疆兵士之苦,國庫漸虛,正好解了聖上燃眉之急。」

玉無憂往外走的腳步一頓,然到底沒有回頭,大步徑自走了。

待他的身影消失不見,雲詩才嘆了口氣:「這個晉陽侯,真是心思深沉。」

「還不是有功於上頭那位?」塗大海沉聲說道,「真想不到,那位素來透明人一樣的靖江王,竟然有如此野心。」

風浪止歇後,塗大海攜雲詩回到京中,住進解禁的安國公府,恢復了安國公的爵位。因進宮謝恩,見了新帝,只覺新帝的風姿氣度與往日乃是天差地別,不由搖頭:「新帝心機深沉,又狠戾嗜血,眾臣的日子只怕不好過。」

雲詩聽了他的評價,眼眸沉了沉:「我只在想,這玉無憂究竟什麼時候搭上新帝的線?」

玉無憂被奪去英國公世子之位,乃是與塗大海被下獄在同一時間。短短數日,他藉著從龍之功,直接一躍而上,成為晉陽侯,新帝面前的紅人。若放在旁人身上,雲詩也不會多這一句嘴。旁人在朝中如何,誰浮誰沉,都同安國公府無關。

唯獨玉無憂,他兩年前大張旗鼓追求過塗菲媛,後來雲詩與塗大海、肅王府商議,便託了武成王援手。也不知武成王如何做的,總之玉無憂消停下來了。只不過,明著不再糾纏,暗地裏卻一直關注著塗菲媛。非緣酒庄的生意,竟也有他插手。

眼下他成了新帝面前的紅人,又不曾娶妻,萬一求新帝降下聖旨賜婚,只怕安國公府還拒絕不得。

雲詩也是先帝血脈,然而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更沒有什麼兄弟姐妹間的情誼。永興帝一去,雲詩的身份便埋藏黃土,再不宜揭開了。故而,新帝是不會看在雲詩的面上,對安國公府有所手軟的。塗大海又說了,新帝的脾氣很不好,如此一想,更叫人擔憂。

「天真是要變了。」塗大海沉聲說道。

永興帝的兒子中,最成器的當屬皇后之子斐仁,而後是珍妃之子斐烈,至於這位靖江王斐勇,一直以來便是透明人的存在。他憋了這些年,竟能一舉坐上皇位,並且是在斐烈的支持下,怎麼想都覺得,這皇位是給他坐穩了。永興帝的其他兒子,又無人能與之匹敵。假使塗大海想做些利民惠民之事,便不得不在這位難伺候的君王手下討生活了。

「不如我再去求一求武成王。」雲詩想了想道。

武成王一直對雲詩客氣有禮,上次因着玉無憂的事求他,他也痛快應了,並做得極好,不知是不是從永興帝那裏得知了雲詩的身份。一事不煩二主,雲詩想了想,還是遞了拜帖,往斐烈的府上去了。

見了斐烈,雲詩便將心中擔憂,與他隱晦說起,末了道:「媛媛不喜歡他,當初不喜歡,眼下仍沒有這份心思。如今雖然阿俊走了,但是她也瞧不上別人。我真是不想她受委屈,思來想去,竟是沒什麼法子。」

斐烈的腳邊,趴着一隻成年獵豹,身軀健壯,油亮的毛皮下隱藏着剛猛的力量。然而此時竟乖順得如同貓兒一般,伏在斐烈的腳上,乖巧得不得了。聽到雲詩說話,只在聽到「媛媛」兩字時,耳朵動了動。

「我去會一會他。」斐烈說道,「玉無憂的心意,我不敢保證。但是皇上的心思,我還是能左右兩分的。」

斐勇坐上帝位,有他三分功勞。他什麼賞賜也沒要,若是以此求情,想必斐勇不能掃他面子。畢竟,玉無憂再得寵,也不過是寵臣罷了。他們,可是兄弟。

「那便多謝你了。」雲詩真心謝過了,也不好多打擾他,只邀請了一回:「今年大棚里出產了許多蔬果,味道竟是不錯,王爺若不嫌棄,可來府上一嘗。」

斐烈沒多言,點了點頭,便叫人送她出去了。

待雲詩走後,斐烈站在門口,久久不動。直到獵豹等煩了,懶洋洋起身蹭過來,他才微微垂眸:「我要不要去見她?」

「吼!」獵豹低低吼了一聲,似在說:「見了如何?她又做不得你的女人。」

斐烈苦笑一聲,素來堅硬的眸光化成一片水,低頭摸著獵豹的腦袋,低聲說道:「我一個沒有未來的人,有何資格談情?」若她喜歡上他,而他沒有度過二十五歲的生死劫,再叫她遭受一回挖心之苦?不,他不能。

然而,「若她喜歡上他」的念頭一起,便如同跗骨之火,再也消除不去。漸漸的,他垂下眸子,撫摸獵豹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假如,他能夠度過生死劫……想着,漸漸眉眼間一片生動。而後,終於思及雲詩的來意,「玉無憂」,他口裏念道,眉間凝出一片冷酷。

阿俊離去的陰影,直到半年後,塗菲媛才終於走了出來。

雲詩說得對,他或許沒死呢?他那樣聰明得近乎妖孽的人,運氣又有如神助,也許死路之終又有生門呢?

她總得好好活着,才能等他。

她與他約好了,假如他二十歲時,仍然如這般喜歡她,她還要將欠他的吻,加倍還回去。

她得好好活着,等他。

從塗大海與雲詩處聽到,月聖國偶爾開啟,卻總無定所。塗菲媛不願枯等,便帶了伶俐的下人,常常四下奔波,輾轉於各州城,一邊巡視非緣酒庄的生意,一邊期待月聖國的或許開啟。

這一走,便是兩年。

十七歲的塗菲媛,愈發出落得亭亭玉立。肌膚粉白嬌嫩,眸子似寒星,往桃花樹下一站,便如那桃花仙子一般。令人既歡喜,又不敢唐突了去。

這一年春,塗菲媛舉辦了梅花酒宴,為春闈的才子們提供休憩場所,並拿出三壇窖藏好酒,作為頭籌的獎勵。自己則隱居幕後,並不出面。

怎知,竟仍招了狼來。

「郡主,好久不見。」玉無憂一身玄色寬袍,舉杯進入,倚在門邊,遙遙舉杯,「這兩年來,京中無郡主增色,委實失色不少。」

塗菲媛抬眼瞧他,淡淡點了點頭:「晉陽侯。」

「我還是更想聽郡主叫我一聲玉公子。」玉無憂舉杯輕啜,慵懶的聲線伴隨着輕笑響起。

塗菲媛撇了撇嘴:「不敢。」

這玉無憂也是個慫貨,若非斐烈半個月前領兵南下,消滅突然進犯的一方奇異之敵,他哪裏敢出現在她面前?

後來雲詩告訴過她,玉無憂之所以消停,皆是因着斐烈之故。塗菲媛感念這份回護之情,倒對玉無憂更加鄙視了。因見玉無憂賴著不肯走,忍不住譏他:「突然想起來,武成王走之前將他的獵豹托我照料,那獵豹很是可愛,不知晉陽侯可有興趣一同來瞧?」

玉無憂不禁臉色微變,一雙墨眸緊緊盯着塗菲媛,漸漸輕笑一聲:「郡主若喜歡,便『一直』養著罷。本侯還有事,不奉陪了。」

哼,斐烈,有本事回來再說!

南方那群進犯之敵,已消滅兩支精銳隊伍,聽說敵首的身手很是不凡,力氣更是常人難以匹敵,竟是單手扛起十來個人還有餘力的。這份本事,打得邊防隊伍節節敗退,連連道苦。玉無憂便向皇上進言,朝中將軍唯有斐烈勇武不凡,或可相敵。這才有了斐烈領兵南下之事。

其實,下頭上來的摺子,已是塗抹過了的。那敵首的力氣可不止於此,原是一手抵住十來個人,一手舉起重於千斤的巨石擲出,尚臉不紅、氣不喘。玉無憂才一見,便想將斐烈支出去。

近年來,斐烈被奪去半數兵權,又賦閑在京,原是皇上不放心他,要監視在眼皮子底下。玉無憂吃足了斐烈的苦頭,一心想將他支出去,便將摺子稍作修飾,呈了上去。如此一來,既有危險,又不至於太危險。

倘若斐烈做成了,便給他加一個有名無實的官職,明升暗降。若做不成,便可以光明正大地貶他了。玉無憂打算得精細,果真將斐烈支出了京城。這下好了,南方路程遙遠,又極有可能水土不服,那敵首又厲害,斐烈能活着回來都是幸事。

塗菲媛縱然牙尖嘴利,屆時沒人護她,且瞧她如何得意?玉無憂心下得意。一轉眼,便過去四年。玉無憂對塗菲媛的心思,早已成了執念。從小到大,但凡他想要的,還沒有得不到的。只要他等得起,佈置周密,不論什麼,總會到他的手心裏。

塗菲媛,成為打倒英國公后,玉無憂最為感興趣的目標。他把她當成珍貴精緻的東西,小心翼翼,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

反正,那個可惡的少年已經離開四年了,聽說是死了。斐烈眼瞧著就二十五歲了,這回南下之戰,多半就成了葬身之地。寧朝醉已經娶了妻,這滿京城裏,還有誰是他的對手?塗菲媛,遲早是他的囊中之物。

塗菲媛不知他已然入了魔的心思,聽到他最後那一句「便『一直』養著吧」,總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對。然而他走之前分明神態決絕,斷不是為了引她喚他而說出來,便沒有問出口,因為知道他這樣狡猾的人,是不會說出實話的。

她一個人坐在幕後,看着園子裏的風光,不免覺得寂寥。因而起身走了出去,準備瞧一瞧風景。誰知,卻給她聽到一番話來。

「要說靈慧郡主,也是個可憐的。想當初,京城裏愛慕她的人,不知凡幾。她全看不上,只跟肅王世子打得火熱,連廉恥禮節都不要了。如今呢?」

一陣咯咯笑聲后,有人接着說道:「只可惜了肅王世子,不知得了什麼病,被遠送而走。兩年都過去了,他半點音訊也沒。」

「咱們靈慧郡主可是十七歲的老姑娘啦,也不知還能等幾年?」

一行人毫無同情心,兀自說着風涼話兒。塗菲媛聽在耳中,也不難受。只是想起阿俊來,心裏免不了一陣作痛。抬手掐下一枝柳枝兒,擲進碧波池水中,眼看着打碎了一道倩影。

「他自會回來的。」塗菲媛眼看着那道被打碎的倩影,逐漸又聚了起來,眉眼間一片霜色,美雖美矣,但不可親近,低低說道:「我自會守着約定,等他到二十歲。」

一轉眼,春去夏至。

塗菲媛接了塗老頭和李氏到京里,用着冰塊避暑氣,又叫下人切了井水鎮著的瓜果,切了擺在盤子裏,在院子裏吃起來。

隱約聽到下人說起:「什麼?武成王敗了?」

「何止敗了?竟被敵首打落懸崖,連命也丟了!」

一人吸了口氣:「啊喲!早先聽聞,咱們武成王在二十五歲有一劫,這般算著,可不就是今年?」

塗菲媛聽着,手裏的瓜不覺墜了,起身叫過那閑話的下人,問道:「你們在說什麼?哪裏聽來的?」

「回郡主,乃是小人方才從門子那裏聽來的,似乎是敗兵回京求援來了。」那下人說道。

塗菲媛頓時擰眉,揮手打發了下人,匆匆去大棚里尋塗大海與雲詩去了。

「什麼?武成王敗了?」塗大海和雲詩聽罷,均驚訝不已,相視一眼,都覺得不可思議。斐烈以戰成名,最是勇武,還不曾打過敗仗。雖然這回帶的隊伍並非用慣了的,也不至於如此慘敗,竟丟了命去?

「興許是他的戰術,並非真的身故,而是詐死?」雲詩猜測道。

詐死詐降,雖然並不光彩,然而如若最終能夠得到勝利便是值得的,故此有此猜想。

「我去打聽下。」塗大海卸下實驗室的一套衣物,換了日常裝束,叫了下人便出門去了。

餘下雲詩與塗菲媛在家等消息,一邊做着判斷:「我以為不可能。畢竟是下人傳來的,興許聽岔了也未可知呢?」

塗菲媛點點頭:「說得是。」然而,莫名想起春日裏玉無憂轉身離去之前,那一句意味莫名的話,不由得心頭浮現一絲不詳。

半日後,塗大海回來了,臉色十分沉重:「消息是真的。」

回來報信的不是別人,正是祁朗,他乃是親眼看着斐烈被打落懸崖的,再不可能作假。除此之外,塗大海似乎還帶了別的消息,面對塗菲媛時欲言又止。

「還有什麼事?」塗菲媛不禁好奇問道。

塗大海想了想,還是開口了:「媛媛,我說出來,你做好心理準備。」

「什麼事,這樣嚴肅?」塗菲媛見他如此嚴肅,不由得心頭一跳,擠出一絲笑容說道:「你只管說就好了。如今,還有什麼能刺激到我呢?」

塗大海的眼中露出憐憫,與雲詩對視一眼,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祁朗說,南邊進犯之人,乃是一群異人。至於那異人之首,是……阿俊。」

「什麼?!」塗菲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什麼意思?你是說,阿俊帶着一群異人,進犯南邊境內?他為什麼如此做?」說到這裏,情不自禁地激動起來:「那真的是阿俊嗎?」

她已經近三年沒有阿俊的消息了!終於得到了,卻是這樣的消息!

「不可能!阿俊怎麼會出現在南邊,還進犯國境呢?」塗菲媛不相信地抬起臉來,「一定是祁朗看錯了!」

假使阿俊無恙,以他的脾氣,第一件事必然是回來找她。而異人進犯南邊之事,至少有半年的時間,那異人之首必然不會是阿俊。

何況,阿俊又不是不認得斐烈,怎麼會害得斐烈身亡?塗菲媛愈發搖頭起來:「必然不是他。一定是祁朗看錯了。」

塗大海和雲詩見她低眼搖頭的模樣,不禁一陣擔憂。雲詩走上前來,扳住她的肩膀,說道:「媛媛,祁朗不會看錯的。阿俊的模樣,誰又及他三分呢?」

塗菲媛不禁渾身輕震。是啊,阿俊生得那樣俊美,簡直是上天鍾愛之極的作品,又有誰及他三分?祁朗但凡有一絲懷疑,也不會如此斷言了,他可不是無事生非之人。

「肅王府恐怕有難。」塗大海不禁輕聲說道。

不論那是不是阿俊,既然祁朗帶回來的消息如此,皇上必然會多想——肅王世子不是病了嗎?不是送往方外修養了嗎?卻竟然是偷偷養兵?他想做什麼?造反嗎?

「有人想要除掉肅王府?」雲詩聞言肅了容,她本是聰慧之極,又是旁觀者清,輕易便將前後貫穿起來:「我曾聽聞,武成王南下剿匪,乃是晉陽侯所提議。這般一算,莫非晉陽侯惱武成王……」她看了一眼塗菲媛,後半句沒說出口。

然而塗菲媛已然聽懂,再思及春日裏梅花宴上的事,不由變了臉色:「好卑鄙!」

「我只怕,他便是皇上的一把刀。」塗大海不無擔憂地道。

玉無憂可以提議,但是最終下旨的人是皇上。倘若皇上不同意,誰也沒法子。

他猜得並沒有錯,皇上的確忌憚斐烈。當初宮變之事,斐烈本無心參與,是那時的靖江王對他說,永興帝乃是斐仁秘密害死,並出示了證據,才叫他助了一臂之力。如今事畢,做上皇帝的靖江王,再看斐烈便不順眼了。

斐烈實在是個人才,雖然看似沒有謀反之意,但是刀就是刀,說不定哪日就被人再說服了呢?就像他能說服斐烈一樣,萬一以後也有人說服了斐烈呢?這是一宗大威脅。於是,他收了斐烈半數兵權,還不放心,玉無憂一提起此事,他便應下了。

至於肅王府,皇上雖然也不喜歡,但畢竟是鐵帽子王,他一時倒是動不得。且肅王為人謹慎,甚少有把柄給人握著,他便想收拾也沒那份心力。更怕一時衝動,反而惹惱了肅王府,屆時偷雞不成反蝕把米,故此一直沒有動作。

而這一回,武成王身死,皇上樂得追封他為忠勇烈將軍,命人立了衣冠冢,叫世人紀念供奉。至於肅王府,既然傳來賊首是肅王世子的事,不管是真是假,皇上終於有借口出手了。

面對突如其來的重擊,肅王府一時懵了,安國公府與肅王府素來交好,自然不會坐視不理。朝中一群勢利小人,口口聲聲給肅王府扣造反的帽子,不容肅王府辯駁,只用一句話堵他:「你們既然不承認,那便說出肅王世子的下落?」

阿俊的下落?他們哪裏知道?阿俊乃是被麻一帶走了,往神秘的月聖國而去。之所以說是身患重疾,送往方外修養,便是不願接受阿俊身故之事,並抱着一絲希望,興許麻一或儀蘭能救得了他呢?如今,竟是這絲不落忍與期盼之情,引出了大麻煩。

「我去找他。」望着議事廳中,因此事而焦頭爛額的肅王和塗大海,塗菲媛站了出來,神情冷靜沉着,顯然不是一時衝動的想法:「他們都不敢去,唯恐丟了性命,我不怕。」

如果是阿俊,必然不會傷她。她且要去看看,究竟是不是他?如果是他,又為何不來見她,也不給她傳信?

「不可。」肅王不同意道,「如今且不明確那究竟是否阿俊。倘若不是,你便有危險了。」

倘若是,他如今不肯回來,又做下這種事,只怕已物是人非,因此竟不同意。

「媛媛可是一定要去?」塗大海較肅王而言,對塗菲媛更了解一些,又明白她並非真正的少女,故此見到塗菲媛眼神堅定執著,便知她心念已定。倘若他們不同意,只怕她也會暗度陳倉,悄悄潛了去。因此便道:「既如此,你與我們一同去見皇上吧。」

塗菲媛既要去,自然要去得有價值。既然要有價值,便不能偷偷摸摸地去。

見了皇上,塗大海便將此事一說,表明肅王府、安國公府的衷心:「還望皇上批准。」

肅王府並無子嗣,安國公府也只塗菲媛一女,兩府的未來命運全壓在這一件事上了。皇上聽罷,既覺得可行,又免不了存疑。他看向塗菲媛,問道:「靈慧郡主果真甘願擔當招安使者?」

塗菲媛脆聲應道:「回皇上,我願意。」

「那好。」皇上並未多做猶豫,招手叫過玉無憂,道:「玉愛卿,你與周將軍一起護送靈慧郡主南下招安。」

全心全意地信任,斐勇給不起,他也從來沒有過這種東西。他此行派了玉無憂與周將軍一起,一為考察玉無憂的衷心,二位撮合玉無憂與塗菲媛,三為消減周家的力量,乃是一箭三雕之計。

塗菲媛沒有別的想法,聞言便跪下接旨:「謝主隆恩。」

接了旨后,塗菲媛便回去收拾了隨身衣物等,隨着大軍即日開拔。

隨行的還有祁朗,他家將軍折損在南方異人手裏,他滿腔仇恨,自然不肯留在京中。哪怕塗玉兒與兩個孩子,也不能叫他困住腳步。塗菲媛理解他的心情,便未多言,何況她心中尚且忐忑不安,哪有勸慰別人的心思?

大軍走了兩個月,便到了目的地。一路上的艱辛與顛簸且不必說。大軍紮營之時,塗菲媛悄悄去尋了祁朗。

「你可否悄悄帶我去見阿俊?」塗菲媛比了個悄聲的手勢,問祁朗道。

這一路上,兩人倒是說過幾回話。只因玉無憂有時太過放肆,祁朗看不過眼,便暗中相助了兩回。塗菲媛很感激他,便也時時照應他一些。一來二去,兩人間的情誼便又恢復了幾分,好歹不是因為阿俊將斐烈打落懸崖而引起的遷怒了。

然而這回,提起「阿俊」的名字,祁朗的臉色又沉了下來。他摸了摸腰間的刀,別過臉道:「郡主還是好好待在營帳里吧。」

塗菲媛是塗玉兒所喜歡的小妹妹,又是將軍心儀之人,若是看在這兩點的份上,祁朗應當是對她極親近的。可是如今斐烈死了,他最敬愛的將軍因為阿俊而死,祁朗對阿俊的恨意可想而知。而與阿俊無比親密的塗菲媛,便受到他的遷怒。

祁朗既擔心塗菲媛的安危,又不能拋開因阿俊引起的恩怨,故此不知如何面對她。一路上對她的照拂,已經是他仁至義盡。這回塗菲媛來叫他帶路,他是斷然不肯的——他自然是要去的,可是他的目的是殺掉阿俊給斐烈報仇,塗菲媛若去了,便是他的阻礙。

塗菲媛聽罷,眼睛暗了暗,垂眼道:「一路上多謝你的照拂。」不再多言,轉身走了。

大軍既已駐紮,最遲兩三日後,便商討出對付異人的戰略。塗菲媛不能等到那時候,見祁朗不肯帶她去,便回到帳中,做了一番打扮之後,便避過人潛了出去。

離此地不遠,有一處地勢較高的山頭,正是為了探察敵情而用。塗菲媛朝那邊走過去,打算仔細瞧一下地形,盡量分辨出阿俊可能在的方位,然而摸過去。

誰知,才走到那片山頭上,正遠目眺望,不料斜刺里竄出一人來,一手捂了她的口,一手攬了她的腰,而後抱着她飛速遁走。

「唔!」塗菲媛無端被擄,不由拳打腳踢地掙紮起來。待察覺到那人擄她而去的方向,似乎是異人所居之處,漸漸停止了掙扎。正好,她也想去那邊,借這人的手卻是省了力氣。

身後貼著一具堅硬的胸膛,結實有力的手臂困住她的腰,塗菲媛估算著對方的身量,約莫比她高出一個半頭左右。又垂眼瞧向捂著自己嘴巴的手,皮膚細白,顯然是個年輕人。只是,太不憐香惜玉了些,好歹她也是枚美女,又不曾做什麼,他何必這樣粗魯對她?

自從褪去黑色肌膚與一身肥肉之後,塗菲媛不論去哪裏,受到的待遇都極優厚。這一回,被人毫不憐香惜玉地捆住,憋得甚至有些喘不上氣,便有些不痛快。然而,他畢竟帶着她往她想去的地方,便也原諒他了。

如此行了大概有兩刻鐘,塗菲媛只覺得腰部全然麻木,失去知覺了,才見到一棟棟建造風格迥異的房屋,周圍悉數是細白如雪的沙土,草木不生。身後之人行走如風,帶着她來到一棟房屋前,踹門而入。

「砰」的一聲,屋門在身後被關上,眼前頓時一片昏暗。隨即,腰間的轄制被鬆開,塗菲媛不禁腿一軟坐倒在地上。

就在這時,房屋裏點了燈,漸漸眼前明亮少許。塗菲媛看清腳下乃是細白沙土,與在外面所見無異,觸手摸去,冷冰冰的,抓起一小撮,便如雪粒一般從指間滑下。這土倒是奇怪,塗菲媛心想。抬起頭來,對那人說道:「帶我去見——阿俊?!」

看清身前站立的青年,塗菲媛的話才說到一半,便情不自禁地驚叫出聲。

「我如今可不是阿俊。」面容*分肖似阿俊的青年說道,聲音冷冰冰的,眉眼間俱是霜雪般的神色,漆黑的眼眸帶着冰冷的恨意,「我叫——慕容傾城!」

塗菲媛不禁呆了一下,才要從地上爬起的動作,因着這一驚,便又軟倒在地上。她抬頭看着站在身前不遠處的青年,面容俊秀無雙,身材頎長優雅,裹在薄衫下的身軀雖然瘦削,卻潛藏着冷硬的力量與氣勢。而他的神情,則是冰冷、憎惡。

「阿俊?」塗菲媛不禁低低叫道,「你怎麼了?」

青年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我還不曾去找你,你倒是來了?」說到這裏,他似乎輕輕嗤了一聲,「膽子倒不小,居然敢落單,倒是方便了我。」

「阿俊,你說什麼?」塗菲媛愈發聽不懂了,看着青年熟悉的臉龐,但卻陌生的神情,心頭湧現濃濃的不安,「我等了你兩年,才一聽到你的消息,便找來了,你為什麼這樣對我?」

青年面色冷硬,不見半點波動,他的眼睛閃了閃,彷彿有譏諷之色一掠而過,隨即緩緩抬手,摸上掛在身側的劍柄,緩緩抽了出來。

「噌!」寶劍出鞘,被燭火映得冰冷雪亮的劍鋒,發出懾人的寒意,激得塗菲媛脖子上漸漸起了戰慄,不覺蹬着地面朝後挪動:「阿俊,你要幹什麼?」

來之前,她想過阿俊為何不來京城找她。也給他找過許多理由,比如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他長大了,發現對她的感情其實薄弱不堪,迷戀消去,再沒值得他留戀的。便連斐烈之死,她也覺得不可能是他乾的,必然有誤會。

她獨獨沒想到,他會拔出劍來對着她。

塗菲媛怔怔抬眸,看着他伸出來握劍的手,骨節分明,修長白凈。這隻手曾經掐花給她戴,捉鳥蛋給她吃,曾經抱着她上馬,丟她出狼群。而現在,這隻手拿劍指着她。

目光順着他的手攀上,落在他俊秀無雙的面上,看見他尖俏的下巴繃緊,薄薄的嘴唇抿著無情的弧度。塗菲媛心中一窒,屏住呼吸慢慢上移,落入他漆黑的眼睛裏。只一刻,便被那目光中的冰冷譏誚刺得再不敢看。

究竟發生了什麼?她的阿俊,為何會變得如此?慌亂,恐懼,心痛的感覺緊緊鎖住塗菲媛。她咬着唇,兩隻手撐住地面,緩慢地爬起來。抬起頭,直直望入他的眼睛:「你要殺我?為什麼?」

彷彿沒料到她居然還敢起來,明明他的劍尖就指着她的要害。阿俊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也許一時還不想傷到她,將劍尖收回兩寸,聽着她問的話,冷笑一聲:「為什麼?在你利用我、迫害我、差點害了我的性命之後,你還問我為什麼?」

他的聲音冰似寒潭,滿滿都是怨恨,讓塗菲媛一時不解至極,不由得問道:「我利用你?迫害你?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你還要裝不知道?」青年冷笑着將劍尖朝前一指,離她的肌膚僅有毫釐,「你將我如豬狗般奴役使喚了數年之後,還要裝不知道嗎?」

塗菲媛如被雷擊,她臉色一白,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說什麼?阿俊,你莫要同我玩笑了吧?你我分離兩年,這兩年間我思念你之甚,我很想坐下來和你好好聊聊,你不要如此耍弄我吧?你再如此,我當真要生氣了!」

「生氣?是啊,你動不動就以生氣做要挾,叫我聽你的吩咐。」青年冷冷說道,眼眸中怨恨更濃,「還有什麼?啊,還有,『從前有個小孩,他不聽娘子的話,後來他死了』。你便是這樣將我拿捏在手心裏的吧?」

塗菲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利用你?我利用你,會隔三差五給你做好吃的?我利用你,會想方設法弄來上千斤肉食餵飽你?我擔着多少風險,你都不知道?我若利用你,會教你識字算術,不惜欠人情也要給你找娘?你這樣說,我太傷心了!」

「你做吃的給我,難道不是為了收買我?教我識字算數,釀酒打算盤,不就是為了叫我替你幹活?至於找我娘,也不過是你的好奇心作祟罷了!」青年冷冷地說。

塗菲媛瞪大眼睛:「那你呢?你纏住我爺爺奶奶,賴在我家,我攆你也不走,難道不是你利用我在先?後來你找到了姨母,我可有強迫你跟在我身邊?每天晚上到我家來的人,是誰?編了花環給我戴,騙了我的承諾的人又是誰?難道也是我逼你的嗎?」

「住口!」忽見青年臉色一變,好似惱羞成怒,右手往回一縮,隨即飛快往前刺去。

冰冷鋒銳的寶劍,帶着割人的寒意,直直朝着塗菲媛的肩膀刺來。塗菲媛又驚又怒,又傷心不已,看着身前形如芝蘭玉樹般的青年,那張俊美無雙的面孔上帶着的絕決與殘忍,再想他往日對自己的乖巧與順從,一時悲從中來:「你刺死我好了!」

不躲不避,站在那裏由著劍尖刺來。

青年臉上的怨憤之色逐漸被快意佔據,握著寶劍,裹挾著恨意與無情,眼看就刺到塗菲媛的身上。塗菲媛甚至感覺到劍鋒上的冰冷氣機,冷得透骨,再見他毫無收勢的意思,心中又是驚愕,又是傷心,又不敢相信,阿俊怎麼會變得這樣?

就在劍尖將將觸到塗菲媛的衣裳,眼看就要刺破皮肉的時候,忽然青年的左手暴起,猛地打向右手的手腕,經此一擊,劍尖便偏了方向,對準塗菲媛身側的空當。青年收勢不及,往前沖了一步,劍尖刺向空氣之中。

彷彿沒料到會有此變,青年臉色驟然變得難看,他不知想到什麼,惡狠狠瞪了塗菲媛一眼,而後揮劍再次朝塗菲媛刺來,這一回直直對準她的心口。然而這一回,他的劍才刺到半途,便被左手攔住,而後右手也不聽使喚了一般,握著的寶劍頻頻顫抖。

最終,「叮」的一聲,寶劍墜在地上!

「哼!」青年微怒道,彎腰想去撿劍,卻愕然發現左手兩手竟然互相搏鬥起來,全然不聽使喚。除此之外,他的背脊也有不聽使喚的趨勢,竟然彎曲不下。他再遲鈍也發現身體的異樣了,何況他乃是聰明絕頂之人,立即抬眼瞪向塗菲媛:「你使了什麼妖法!」

塗菲媛一眼不錯地目睹了他的異狀,心中的驚怒悲憤逐漸被壓下去,變得又甜又澀起來。甜的是,他不管何時都不肯傷她分毫。澀的是,他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變得這般模樣。便在這時,聽到他問她使了什麼妖法,一時又氣又惱:「我使妖法?我會使什麼妖法?倒是你,使了什麼妖法,叫我的阿俊不認我?你快把我的阿俊還來!」

「少嘴硬!」青年撿不了劍,索性棄了,慢慢站直身體朝塗菲媛逼近,忽然抬手掐住塗菲媛的脖子:「我要殺你,就算沒有了劍,也照殺不誤!」

塗菲媛握緊拳頭,不懼不怕,仰頭看他:「你這個妖怪,把我的阿俊還給我!」

她不知阿俊被帶走之後發生了什麼,只知道阿俊乃極尊之體,那什麼月聖教對他圖謀甚大。也不知道是不是住着什麼老妖怪,奪了阿俊的身體。

通過方才的事,塗菲媛猜想,阿俊的意識或許還留在這裏,嘗試呼喚道:「阿俊,我來接你了!你要爭氣,不要被他壓制!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離你二十歲還有一年,等你醒來我們就成親!」

少女明媚的容顏,好似春日嬌花一般,那雙黑珍珠一般的眼眸,更叫人無法移開目光。她仰著頭看他,又堅決,又驕傲,更帶着灼灼的自信光彩。青年低頭瞧著這張皎潔面孔,但覺身體深處有什麼在燃燒,逐漸燙得他的心臟一陣抽搐,握着她的脖子,怎樣也掐不下去。

塗菲媛感覺到掐著脖子的手變得鬆了,虛籠著脖子,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再看青年的臉,好似在遭受掙扎一般,神情微微扭曲,額頭鼻尖漸漸冒出汗來。她心中略安,更加鼓起底氣,對他說道:「你殺不了我的!」

青年沉沉看了塗菲媛一眼,說道:「我今天身體不適,明日再殺你!」

說罷,飛快收回了手。

塗菲媛瞧得分明,他對付她時,動作略見遲鈍。而收回去時,每每飛快輕盈。心中有了計較,心下的不安便沒那麼濃厚了,因冷笑一聲,對他道:「老妖怪,你佔了阿俊的身子,還妄想殺我?阿俊不會讓你得逞的!」

青年的臉上陰沉如水,一手提起她,往一旁的椅子上按去,動作毫不憐香惜玉。隨即,彎腰撿起牆角的繩子,預備將塗菲媛綁起來。

塗菲媛被他按著動彈不得,再看他提着繩子,欲將自己一圈一圈捆起來,心裏恨他粗魯,更恨他佔着阿俊的身軀對她做這樣的事,不禁狠狠瞪着他。青年被她一瞪,倒好似高興起來了,臉上的陰沉消去三分,逐漸有了兩分得意的模樣。

「我疼!」忽然,塗菲媛倒吸了一口氣,瞪他說道。

青年得意的神色更濃,拎着繩子才要將她綁得更緊,誰知手卻不聽話,竟纏了一圈松的,不禁面色大變。

「撲哧!」塗菲媛眼看這一圈繩子鬆鬆垮垮,從自己胸前滑落下去,忍不住笑起來,抬眼看向他,柔聲說道:「阿俊,你真的要綁我嗎?」

青年的手一顫,捆她的動作驀地頓住了。再看他渾身微僵,好似陷入激烈掙扎一般,額上漸漸又落下汗來。

塗菲媛心中一動,再接再厲,用溫柔得滴下水來的聲音說道:「阿俊,我好久沒有見你,心裏十分想念你,我真想跟你一起坐下來說話。」

「阿俊,你真的要將我捆起來嗎?我一聽你的消息,便面見皇上請命而來,只為看你一眼。好容易才到了這裏,見到了你,你卻要捆着我嗎?」

「阿俊,你長得更好了,又高又大,又俊又美,我見過的男子沒有及你一根手指頭的。」

「阿俊,我想抱抱你。」

「阿俊,你不想抱抱我嗎?」

她說的話一句比一句輕柔,全是阿俊從沒有聽過的語氣,又都是綿綿情話,故此青年受到的震撼比方才更甚,一時竟然全身輕顫,不能自抑了起來。他緊緊攥著繩子,卻朝前走不了半步,瞪着一雙漆黑眼眸,兇狠地瞪着塗菲媛:「住口!」

塗菲媛望見他的眼神,不由微怔,心中陡然浮現一絲不安。

這個眼神,好生熟悉。就像當初塗菲媛才撿到阿俊的時候,他看向她的眼神,警惕、敏銳,小獸一樣機警。她但凡哪裏惹着他,他便用這種毫不客氣的兇狠的目光瞪着他。

這不是什麼老妖怪,這是阿俊。

他就是阿俊本人。

「阿俊,你當真如此恨我?」塗菲媛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他是阿俊,為何會對他們的過去一口否定,還如此恨她?明明他是如此聰明的人,何至於將她對他的心意曲解成那般?仰頭看着他兇狠的面容,心中不由一陣悲意。

他把他們的過去都否定了,他還要殺她:「阿俊,你還有心嗎?」

阿俊身子一顫,隨即兇狠地道:「當然有!我的心,誰也奪不走!」

塗菲媛頓時一陣悲意湧來,她問的是,他對她的心還在嗎?他回答的是,他當年被銀袍人挖走的心又搶回來了。莫非是他的心在銀袍人那裏受到了什麼意外?咬了咬牙,從繩子裏脫出去一隻手,向前伸去:「叫我摸一摸!如果你真的有心,卻還要殺我,我就叫你殺!」

她不信,她一定要親手摸到他胸膛里跳動的那顆心。

阿俊的身子仍舊僵硬著,漆黑深沉的眼睛盯着她,臉上的汗依然不停冒出來。良久,他鬆了手裏的繩子,向前走了一步,聲音微微沙啞:「你摸。」

塗菲媛立即扯開身上的繩子,向前一步,伸手去扯他的衣裳。

「摸就摸,誰叫你扯我衣裳?」阿俊微惱,抬手格擋。

塗菲媛道:「我不僅要摸,我還要看。」一邊說着,一邊去扯他的衣裳。將衣裳扒開,露出他的胸膛。塗菲媛抬眼看向左胸處,但見一片顏色深深深淺淺的紅色疤痕,覆著他的左胸,周圍鼓起一道道堅硬的傷棱,向周圍張牙舞爪地擴張著,猙獰無比,十分觸目驚心。

塗菲媛伸出左手,將掌心貼了上去。就在她貼上去的一剎那,只覺得掌下身軀微震,似要躲開。她一手貼着他的胸口,一手捉着他的衣服,不叫他躲避。但覺掌下的胸膛,心跳健壯有力,只是略見急促,是一顆健壯的心臟。

「阿俊,你真的要我死?」塗菲媛低低地說,對着掌心下面的胸腔說道。

說罷,驀地掌下身軀一震,隨即心跳愈發激烈起來,咚咚咚,震得她的手心微微發麻。

她鬆開手,後退一步,抬起頭來,看着他說道:「你不是我的阿俊。我的阿俊不會這樣對我。你要殺我就殺吧。」說罷,別過頭去。

她心中是真的難過,她擔心了兩年,思念了兩年,才得到消息便急匆匆趕來,卻沒有見到她想見的那個人。驀地,眼中一片熱意,視線漸漸朦朧起來。她不想在這個阿俊面前落淚,便垂下頭,默默忍住傷心。

卻忽然間一隻手伸過來,落在她的眼睛下方,接住她掉落的一滴淚。塗菲媛一怔,驀地抬頭,便見阿俊的神情有些異樣。心中來不及多想,忽然阿俊冷哼一聲,露出譏諷來:「這種手段你倒是從不曾對我使過。你大概以為我會中招罷?可惜,我今非昔比。」

塗菲媛的一顆心如墜冰窖,也冷冷說道:「是啊,忘恩負義,負心薄情,當真今非昔比!」

阿俊被譏諷得怒了,一把抓起塗菲媛就往床上丟:「你以為我綁不了你,就對你沒有別的法子了嗎?」說着,自己也往床上倒去,雙臂摟住塗菲媛的肩膀,雙腿夾住塗菲媛的雙腿,將她整個人鎖進懷裏:「我說過今天不殺你,就不殺你。不過,若是想你逃,再不能了。」

她如同布偶一般被他裹進懷裏,連動彈都不能,如何還能逃?但覺男子身上獨有的氣息衝進鼻子,煞是好聞,塗菲媛又氣又惱,掙紮起來:「你放開我!流氓!休占我便宜!」

若是從前的阿俊,將她摟一摟、抱一抱,她面上拒著,心裏是喜歡的。只等着他長大后,對她的心意更成熟后,兩人結為夫妻再行親密之事。而眼前的這個阿俊,他恨塗菲媛還來不及,塗菲媛也不喜歡他的冷漠無情,自然不肯跟他如此親近。哪怕他比從前的阿俊更要俊美,身上的味道十分好聞,也不願意。

「老實些!」阿俊凶她道,「我要睡覺了,你不要打擾我!」

塗菲媛頓時氣結:「你放開我,我自然不會打擾你!」

「若放開你,你定要跑了,我明天殺誰去?」他振振有詞道。

塗菲媛氣得道:「那你還是將我綁了好了!」

她寧肯被他綁了,也不肯被他摟抱着,因而捶他道:「阿俊!你當真要如此欺侮我不成?」

這回呼喚的是從前的阿俊,她知道他偶爾會對她心軟,只盼這次也會如此。誰知,他的身子只是頓了一頓,便長手長腳一伸,將她抱得更緊了。

「你!」塗菲媛氣得半死,一時竟沒想起來,便是從前的阿俊,也是更希望抱着她的。她幾番掙扎,只是掙不開,氣得張口咬到他胸口,狠狠合上牙關!

阿俊被咬得痛呼一聲,這回放開了她。但也只是放開她的上身罷了,雙腿仍然緊鎖着她。他上身撤離一些,皺眉看着她的嘴巴:「我怎麼才能叫你咬不了人?」

塗菲媛看着他眉頭微鎖,眼眸深沉的模樣,不由得心中一緊,莫名有些不好的預感。念頭才落,驀地眼前一晃,下一刻又被鎖進他的懷裏。

這一回,她的臉沒有被按進他的胸口,而是被他雙腿一夾,繼而一拱,整個人朝上面挪騰幾分。隨即,嘴巴被兩瓣溫熱的、濕潤的什麼含住。

塗菲媛頭皮一炸,氣得瞪大眼睛,張口就要咬他。卻見他眼疾手快,一手掐住她的下頜,叫她合不上口。而後含着她的嘴唇,將她又吸、又吮、又舔、又咬,最後竟然吻進她的嘴巴里,長驅直入,兇狠勇猛地親了起來。好似她是什麼美味的食物,他要舔著吃、咬着吃、捧著吃、按著吃,想吞下肚,又捨不得吞下去。

塗菲媛被他困得緊緊的,掙也掙不脫,下巴又被他扣著,合也合不上,最後連喘氣都困難了。只覺得嘴巴舌頭都被親得麻木了,心頭的羞憤、惱怒也由淺至深,又由深至淺,最後只想着,求他給她留點空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塗菲媛以為他要將她拆吃入腹時,他約莫是累了,才停了下來。塗菲媛氣喘吁吁地瞪他,想將憤怒、譴責的情緒傳遞給他。誰知,卻見他長發凌亂,雙頰暈紅,一雙黑亮的眼睛熠熠生光,不知為何竟然張不開口。

「哼!」塗菲媛扭過臉去,不願看這惱人的一幕。才扭到一半,驀地又被他扳住了臉,一把捧住俯身又親了下來。塗菲媛氣得差點沒背過氣去,死命地掙扎,手腳嘴並用,就是不肯配合他。她便如小野貓一般,親一口便扎嘴,阿俊漸漸不得趣,抬起頭來:「媛媛?」

聲音低低的,嬌嬌的,啞啞的,好像一根羽毛拂在心間。這聲音好聽得,塗菲媛只覺得耳朵都要懷孕了。滿腔的氣惱頓被打散大半,只余少許幾分還支撐著理智。她抬手推了他一把,冷笑起來:「你叫我什麼?」

哼,媛媛,叫得可真親密啊!自她進屋以來,他頭一回叫她名字。

「媛媛?」他無辜地又叫道,雙手仍舊按着她的肩膀,舔了舔嘴角,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忽然,他神情一變,驟然放開了她,咬牙切齒道:「好啊,你如今真是手段層出不窮了,什麼都使得出來了!你,你竟然連美人計都用上了!」

塗菲媛頓時氣得要死,險些一口血噴出來,惱得立坐起來,捏著兩隻粉拳捶他:「誰對你用美人計了?你自己輕薄了我,又怪我來?可是我叫你輕薄的?我叫你輕薄了嗎?你這個混蛋!有本事你這就殺了我,再別被我蠱惑!」

阿俊給她捶得臉色很不好看,便伸手去推她。誰知手才伸出去,竟反將她擁進懷裏來。頓時,臉色更不好看。張口想道,你這個妖女,不準對我使妖法!誰知張開了口,說的卻是:「媛媛,你不要生氣。」

聲音又軟又輕,哀哀的求她:「我心口疼,你不要捶我了,媛媛,疼。」

塗菲媛頓時想起來他胸口那駭人的疤,捶他的動作立刻停下,只是仍有氣,便問他道:「你究竟想如何?你說你恨我,卻又輕薄我。你說想殺我,卻又抱着我不放。我實不知道你想怎樣。」頓了頓,聲音低落下來:「我自見了你,這一顆心就被你折磨得死去活來,再也受不了刺激了。」

阿俊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偏偏竟是說不出話來,漸漸額頭上又急出了汗,一時俊臉都有些扭曲起來。塗菲媛仰頭看着他,漸漸也有些怕了,她是不知道他怎麼了,卻知道他如今的情形委實算不得正常,才想勸他不要想了。驀地,他雙臂一伸,將她死死攏在懷裏。塗菲媛肺里的一口氣悉數被擠了出去,好懸沒嗆著。

「咚!」忽然,阿俊直直倒了下去,高大的身軀撞上了床板,發出悶悶的聲響。

塗菲媛被他摟着一同倒了下去,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很是嚇了一跳。抬眼瞧他,卻見他雙眼緊閉,牙關緊咬,竟是昏迷了。

「阿俊?」塗菲媛嚇著了,連忙推他道。

自見了他以來,雖然他口氣很不好,態度也爛糟,但是如實說來,其實並沒有對她造成實質性的傷害。塗菲媛心裏氣他,倒也沒有真的惱他,因此見他無緣無故昏迷,不由得十分擔心起來。

然而不論她如何呼喚,他總是不醒,且額上汗水不停冒出來,很快打濕了鬢邊的頭髮,濕噠噠地貼在他的耳邊,十分柔弱堪憐。

塗菲媛見着他這般模樣,再想起他可氣的行徑來,那氣憤便又減了一分。她低低嘆了口氣,勉強從他懷裏掙出來,走下床,在屋裏望了一圈。但見屋子並不大,僅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隻椅子,桌子上放着一隻粗陋的茶壺,邊上是兩隻同質地的茶杯,除此之外再無旁的家什,不覺微怔。

她陡然想起來,這次隨軍南下,是做什麼來了——他乃是太子,居住的地方尚且如此簡陋,何況其他人?難怪他要率人進犯!

思及至此,塗菲媛不由皺起眉頭。她又想起自己被擄來時,路上見到的一幕,竟是除卻房屋之外,寸草不生。土地都是白色的,冷冰冰的,像沙似雪。這樣的土地,約莫是不產糧食的。

可是,月聖國呢?怎麼他們不在月聖國,卻跑到外面來了?塗菲媛十分詫異,卻苦於阿俊昏迷了,無人可問。一時得不到回答,塗菲媛便放棄了思索,走到桌邊,倒了一杯冷水,走到床邊抱起阿俊,勉強往他唇內倒了幾滴。

做完這些,塗菲媛便想回去了。她出來的時間不短了,又不曾知會其他人,這會兒眾人多半已經發現她不見了。若是耽擱時間久了,只怕要引起麻煩。塗菲媛嘆了口氣,又看了阿俊一眼,便轉身打開門走了出去。

她來便是為了找他,既見他平安無事,她也算放下心。至於他們之間的感情,塗菲媛生氣過後,倒不覺得十分難過。當年他小小年紀,見到自己對他好,便一徑追隨。她早想過了,等他長大后,興許對她的感覺便會變了。

如今不過是擔心的事情成了真,她早有預料,便也不至於太過震驚。外面的天已經暗了,夜風涼颼颼的,吹得身上有些冷。塗菲媛緊了緊衣裳,根據來時的記憶,往迴路走去。一面想着,見了祁朗,如何化解他和阿俊的仇恨。

除此之外,還有異人進犯之事,又如何能兩全其美呢?回身一望,但見房屋連綿,住着的人不在萬人之下。

塗菲媛聽塗大海說起過,月聖國的水土極好,所產之物皆比世俗之物好上數倍,人體的肌能也要優越許多。故此,多次打敗了正規士兵隊伍,便連斐烈也沒佔着便宜。塗菲媛回過身,踩着一地如雪細沙,思索著解決之法。

「祁朗?」走到半路,忽見前方快步行來一人,渾身包裹在暗色衣袍中,瞧著身量很是熟悉,不由得住腳喚了一聲。

對方經她一喚,立時停下腳步:「郡主?」

聲音熟悉,果真是祁朗。

「你做什麼去?」塗菲媛慢慢抬起腳步,朝他走去,正正攔在他身前。

祁朗抿了抿唇,說道:「郡主既然無事,就速速回營吧,晉陽侯已然着急了。」說罷,抬腳一邁,身量錯過塗菲媛,就要往前走。

「你送我回去。」塗菲媛伸手抓住他的袖子,「姐夫。」

祁朗的腳步便是一頓,融入黑暗中的神情略有些懊惱。塗菲媛擺明了在威脅他,偏偏他不得不受這份威脅。誰叫他是她的姐夫呢,他最愛的女人所最疼的小妹妹要走夜路了,他做姐夫的不隨行護送,傳了出去,日後還要不要在岳家立身了?

塗玉兒一家對塗菲媛的感激,那是實打實的。若是沒有塗菲媛,教訓了那鄭屠戶,救出來塗玉兒,祁朗現在說不定還打光棍呢。何況,塗玉兒這樣溫柔知心的女人,生得又漂亮,祁朗上輩子修了福氣才能娶到她。只論這一點,他也不能對塗菲媛不聞不問。

「快些走吧。」祁朗終於沒能狠心不管,轉過身,對塗菲媛說道。

塗菲媛聽出他口氣里的疏離,心下微嘆,說道:「我現在不想回去。你帶我去斐烈墜落的懸崖邊上。」

祁朗愣了一下:「郡主去那裏做什麼?」

「我想看看他。」頓了頓,塗菲媛輕聲道。

祁朗想起斐烈不曾說出口的心思,心下黯然,轉身抬腳朝一個方向走去:「跟我來吧。」

塗菲媛跟在他身後,走了不知多久,終於在一處空曠寂靜的山頂上停下來。只見祁朗抬手指向前方,道:「將軍就是在這裏墜下去的。」

前方空洞洞的一片沉寂,薄薄的月色隱約照出山體樹影朦朧的輪廓,猙獰而陰森。塗菲媛向前走了一段,來到山崖邊上,垂首去看。但見深不見底的懸崖下方,一片沉黑,天上朦朧的月光和星子根本穿不透這黑暗,陰森猶如鬼蜮。

「咦?」忽然,塗菲媛口裏發出一聲疑惑,她小心翼翼上前半步,更將腰身歪了一歪:「那底下是什麼?」

祁朗被她問得一怔:「什麼底下?」

「下方似乎有燈光。」塗菲媛驚道,回身對他招手:「你過來看!」

祁朗連忙走過去,站在她身邊,低頭往下方看去。但見遙遙的深處,竟果真有橘黃色的火光明明滅滅,不禁大吃一驚:「難道下方有人居住?」

「這燈光甚是奇特。」塗菲媛這會兒已經從初時的驚訝中回過味兒來,擰了眉頭說道:「這懸崖不知多深,月光都照不透,如何能有燈光傳上來?」

祁朗卻激動起來:「既有燈光,便有人,說不定將軍沒有死!」他一邊說着,一邊激動得朝塗菲媛說道,「我要下去找將軍!」

「慢!」塗菲媛連忙拉住他,「這大晚上的,什麼也瞧不清,你如何下去?不若等明日天亮時,帶了人往下面探去,興許有線索。」

誰知,往日裏行事沉穩的祁朗,這時竟聽不進勸起來,一味推開塗菲媛,彎腰趴在地上,就往下頭爬:「將軍!將軍等等我!」

「祁朗?」塗菲媛愕然,「你幹什麼?你瘋了?快停下!」因見他已經趴了下去,就要往下爬,急忙走近,死死抓住他的手:「懸崖這樣高,你這樣爬下去根本沒活路,你不要玉兒姐姐了嗎,你不要你的孩子了嗎,斐烈若是知道你這樣不顧輕重,也不會原諒你的!」

祁朗頓了一頓:「將軍不會原諒我的?」

塗菲媛聽他聲音帶着恍惚,不禁心下一驚,祁朗怎麼跟着了魔似的?不經意間目光越過祁朗看向下方,但見底下明明滅滅的光點越發多了起來,並開始晃動,遙遙竟似要衝上來,頓時心下一凜,顧不得旁的,抬手一巴掌扇在祁朗臉上,喝道:「醒醒!」

祁朗經她一打,渾身一個激靈,再瞧此時身處的情景,心下大駭:「我怎麼爬下來了?我要做什麼去?」

「快上來!」塗菲媛見他醒來,心下暗道僥倖,連忙拉着他爬上來。等他爬上來后,便將方才的詭異與他說了。

祁朗聽罷,好不驚異:「我隱約記得方才聽到將軍喚我,他在下邊被人囚住,要我下去救他呢!」

「此處甚是詭異。」塗菲媛思及方才看到的晃晃動動的明滅光點,暗暗心驚,后怕地道:「我們還是快些離開吧。」

祁朗卻有些猶豫,忍不住又往懸崖下看:「可是,將軍……」

「有什麼打算也要明日再說!」塗菲媛飛快打斷他道,一把抓住他,往回拉着走:「你想想玉兒姐姐,想想家裏的孩兒,便是斐烈當真在下面,假使叫你用性命來換,你也不應該!」

祁朗被她拽得踉蹌一下,再聽到她嚴厲的教訓,竟然答不上來。一路沉悶着,並不言語。直到行至軍營駐紮處,才住了腳步道:「多謝你救我一命。」頓了頓,聲音一沉:「但是將軍的仇,我還是要報。」

塗菲媛住了腳步,低聲說道:「你為斐烈報仇容易,只消殺了阿俊即可。但是阿俊身後數萬人,你殺得乾淨嗎?倘若你殺掉阿俊的消息走漏,玉兒姐姐與孩子的安危誰來負責?」

祁朗陡然睜大眼睛。

「阿俊的身手和力氣,當年你就曉得。如今斐烈都奈何不得他,難道你能得了好?」塗菲媛見他在聽,便繼續說道:「我見阿俊了,他同以往不同了,跟我都不念舊日情誼,險些殺了我。你去了,只怕必死無疑。叫玉兒姐姐孤兒寡母怎麼辦?」說到這裏,意味深長地抬起頭來,看着他道:「玉兒姐姐還年輕,難道要守一輩子寡?或者帶着孩兒改嫁,你捨得?」

祁朗聽罷,陡然如同抽了骨頭一般,渾身透出頹廢的氣息。他張了張口,什麼也辯駁不出來。塗菲媛說得都是大實話,他再清楚不過了。本來他想着,他靜悄悄去找阿俊,若是他死了,就叫玉兒改嫁罷了。然而方才當真遭遇過一番生死,此時再回想起來,全是后怕。

他的玉兒,已經吃了那麼多苦頭,他如何還能叫她再遭受一次喪夫之痛、再嫁之辱?

「斐烈是為國捐軀,他死的是大義。你若因此尋仇,便是私情。」塗菲媛說道,「倘若是個男人,就在戰場上,光明正大與阿俊做個了斷。」

祁朗沉默片刻,默默點頭,沖她一拱手,轉身去了。

塗菲媛回到營帳里,果見玉無憂迎上來,神情有些不好:「郡主到哪裏去了?」

「去祭奠武成王了。」塗菲媛淡淡道。

玉無憂聽完,臉色並未有好轉。若她是去找阿俊了,便是投敵,便是犯了私情。而她乃是去祭奠斐烈,這個張狂自大的男人,玉無憂同樣不喜。這兩個都是阻在他追美之路上的臭石頭,一個死了,一個他還沒弄死。

罷了,他跟一個死了的人計較什麼?轉眼間,玉無憂臉色稍霽,笑着道:「郡主可曾吃過飯了?若不曾,快進來坐,我叫人端飯菜來。」

說着,一撩旁邊營帳。

塗菲媛瞧了瞧他的營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出乎意料竟然點了點頭:「如此便勞煩晉陽侯了。」

玉無憂眼前一亮,塗菲媛甚少搭理他,鬧得他一個人獨角戲唱了幾年好沒意思,如今可算想通了嗎?喜上眉梢,殷勤地打起帘子:「郡主裏面請。」

待坐進裏頭,玉無憂關懷備至,倒茶遞點心,等到塗菲媛吃罷,才問道:「郡主出去得甚早,為何這樣晚才回來?可叫我們擔心壞了,派出去找郡主的人,還有幾隊沒回來呢。」

「本來該早早回的。只不過,見了些風景,便一時流連忘返。」塗菲媛輕聲說道。

玉無憂好奇問道:「是什麼景色,叫郡主如此難捨?」

「嗯,說出來只怕晉陽侯不信。」塗菲媛沉吟了一下,說道。

玉無憂立刻道:「莫非是什麼奇景?郡主且說來聽一聽,叫玉某長些見識。」

「既如此,我便說了。」塗菲媛放下茶碗,擦了擦手,說道:「武成王乃是墜落懸崖而亡,我便去那懸崖邊上祭奠。因感懷良久,等到起身時夜色已深了。我瞧見懸崖下有許多明滅的光點,似是人間煙火,沉沉浮浮,又恰似鬼蜮,不由得便多呆了些時候。」

玉無憂的眼睛眯了眯:「我聽人說郡主乃是與祁先鋒一起回來的?」

「便是如此。這等景象,祁先鋒自是也見了的。」塗菲媛坦然說道,「晉陽侯若不信,只管遣人去問即是。」因吃過了飯,便起身同他告辭了,不顧他的挽留,徑自起身走了。

玉無憂坐在原處,眼睛眯了起來,思索著塗菲媛此舉的用意。

她慣常是不愛搭理他的,這回不僅應了他的邀請,更與他說了好些話,倒是奇怪。而且,那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以為他會好奇,而私下去瞧?他又不是那等好奇心極重之人。

因想不通,索性起身又追了過去:「郡主可歇下了?」

「不曾。」帳子裏,塗菲媛聽到他的聲音,眼中閃過一抹瞭然,冷冷勾唇,掀開帳子走了出去:「晉陽侯何事?」

玉無憂眯眼笑道:「我想請郡主帶我去瞧那美景。」

既然摸不清塗菲媛想做什麼,不如直接如了她的意,就去懸崖邊上瞧一瞧。況且,那懸崖邊上能有什麼?她總不能打着將他推下去,給斐烈陪葬的心思吧?即便如此,他屆時離她遠些,再多加小心也就是了。

格外想要摸清塗菲媛用意的玉無憂,心裏還打着別的主意。她不是說那是美景么?倘若是美景,與美人一起觀賞,倒是風雅。而若是陷阱,便叫她瞧瞧他的機智與勇武。屆時,不怕她不動心。竟是塗菲媛若不同意,他反而要說服她。

塗菲媛淡淡笑着,面上瞧不出來心中所想。拒絕了幾次,便順着他的意而去了。去之前,玉無憂特意帶了幾名親近的侍衛,在身後不遠不近地跟着。倘若他當真失了手,入了她的陷阱而有所不測,也有個人證。

半個時辰后,兩人站在懸崖邊上。

「你看,許多光點。」塗菲媛朝下一看,那些光點還在,心中鬆了口氣,指給玉無憂道。

此時的光點比方才更多了數倍,明明滅滅,沉沉浮浮,因是明亮的橙光,故此竟不覺得鬼魅,只覺奇異優美。

玉無憂未料,塗菲媛說得竟是真的,因而彎腰俯身看去,詫異道:「這是什麼景色?」

他心裏清楚,這懸崖必定深不可測,人所不能及。否則斐烈不會死無葬身之地,也無人去打撈他的屍骨。而就是這樣深的懸崖,即便下方有光,也應當半點都透不出來。因十分好奇,便探身朝下看,竟忘了初時打算著遠離懸崖,塗菲媛叫他做什麼都不應的。

身後的侍衛們見主子如此,怕他有個閃失,便齊齊走過來圍住他。這樣他一旦有所閃失,也能及時撈住他。

塗菲媛冷眼看着,心裏着實捏了一把汗。

方才祁朗被這些光點迷惑,她卻沒有,故此也不曉得玉無憂是否也會被迷惑。因此賭了一把,若他被迷惑最好,她拉他一把,換他一個人情。若他沒有被迷惑,她便坑他一把,再拉他一把,也能達嘗所願。只是,這些侍衛們挨得近,倒叫她不敢有把握。

不論如何,盡人事聽天命。阿俊雖然變了心,她卻不能放着他不管。念在往日的情分上,能幫總要幫他一把。

「下方果然有燈光!」這時,侍衛們紛紛驚呼道,各自找了好的角度,認真往下看。

玉無憂被侍衛們圍在中間,餘光瞥見被隔開的塗菲媛,心中一安,知是沒有危險了,便放心往下看去。

就在這時,異變突現,但見侍衛們漸漸越往下探頭,半個身子都要探下去,忽然一人尖叫一聲,墜落下去!其他人聽聞,竟不覺驚奇,反有人張開雙手,縱身往下一跳!隨即,又有人哈哈一笑,拔劍自刎了!還有人持劍,去砍其他侍衛!

眨眼間,一眾侍衛悉數折了進去!

果然是魔域!塗菲媛心下暗駭,急忙去瞧玉無憂,但見他並未被侍衛們的驚變所打擾,而是面帶迷茫,看着下方燈光。漸漸的,臉上露出十分的狂傲驕縱,忽然哈哈一笑,道:「縱這世間,再無叫我束手之物!」說罷,袖袍一拂,抬腳就往前走。

眼看着他一腳踏空,就要墜下去,塗菲媛連忙伸手拉他衣襟:「玉無憂!」

一股重量沉沉墜來,塗菲媛瞬間被帶倒在地,而玉無憂也全身懸在空中,唯有一隻手的手腕被抓在塗菲媛的手裏。

「玉無憂,你也要入魔障了嗎?」塗菲媛心中一半擔憂,一半鎮定地道

玉無憂仰著頭看她,眼睛裏閃動着幽光,忽而狂縱一笑:「你,也是我的!」忽然用力一拉,就要帶着塗菲媛一同墜入懸崖。

塗菲媛驚叫一聲,死死抓着地面上的一塊石頭尖兒,又驚又怒:「玉無憂!我不可能是你的!你醒醒吧!你這一墜,英國公府就要起來了!你十年的心血就要毀之一旦!你甘心么!」

英國公府三個字,頓時叫玉無憂渾身一震,眼眸似清醒三分。

「你猜你這一墜,皇上是高興多些,還是可惜多一些?」塗菲媛又加了三分刺激道。

玉無憂這一下清醒了七分,他見自己雙腳懸空,唯一只手臂扯在塗菲媛的手裏,勉強支撐住,正是千鈞一髮,目中思索之色閃過,露出恍然與苦澀。

「你答應我一件事,我立刻拉你上來!」塗菲媛咬牙說道。她一隻手拉着玉無憂,小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唯一只手扳住了地上的一塊尖石,實在撐的苦。

玉無憂卻是一笑,垂眸瞧去,但見懸崖下光點沉沉浮浮,舞動着逐漸上升,像要衝出來包裹住他。帶起來風,將他的髮絲都吹了起來,襯得他的容顏愈發狂縱傲然。

「我不答應,又如何?」聰明如他,轉念便思索到塗菲媛的所求,不答反問。一時間,反手握住塗菲媛的手腕,縱聲說道:「你一心為他,只把我的一顆心做草芥,我便拉你下去,叫你來世與我做夫妻!」

他從來不是良善之輩,但凡他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手。如塗菲媛這般,實屬一個例外。他本來打算慢慢熬,熬死了斐烈,再熬死了阿俊,她就是他的了。然而她竟布下這樣的陷阱,連自己的安危都放在風口浪尖,只為換他一個人情。

那個小子何德何能,叫她這樣為他打算?玉無憂尚未消去的三分魔障,漸漸又升騰起來,他情願拉她一起去地獄,也不會成全那個小子!

「你!」塗菲媛但覺抓住她手腕的手一緊,隨即大力往下墜去,不禁大吃一驚:「你快放手!」

她才不要跟他一起死!她才不要死在這裏!

「玉無憂,你放手!」塗菲媛大叫道,「我不要你的人情了,你放手!」

阿俊雖然重要,她也沒打算用自己的命來換。眼看着偷雞不成蝕把米,什麼也沒辦成,反而連自己也要搭進去,塗菲媛大駭,情不自禁脫口而出:「救命啊!」

「我們一起死吧!」玉無憂哈哈大笑。

侍衛們早就墜下去,誰還能救她?眼中清明之色逐漸被貪婪和瘋狂所佔據,玉無憂抓着塗菲媛的手,用力往下一扯!

「媛媛!」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忽然一聲怒喝傳來,夾雜着擔憂與焦急,眨眼間就從遠處傳到近前。就在塗菲媛身子懸空之際,忽然一隻手圈住了她的腰,一陣旋轉之後,她整個人落在了地上。

「阿俊?」塗菲媛看清攬住她的人,不禁一呆。

阿俊卻放開她的腰,轉去走向被甩在一旁的玉無憂,臉色滿是怒色:「你好大的膽子!敢害媛媛!」彎腰抓起玉無憂的衣裳,一把舉過頭頂,就要把他拋下懸崖。

「不要!」塗菲媛驚叫一聲,連忙抓住阿俊,「不要殺他,我要他有用!」

雖然不知阿俊如何醒來又趕到這邊,然而眼下之際,卻是先解決玉無憂的問題。方才塗菲媛遇險,那等念頭自然放下,如今安全了,自然又升了起來。她抬着頭,看向被阿俊舉起來的玉無憂,道:「玉無憂,你若想活,便答應我一件事。若不想,我便不攔他。」

反正侍衛們都死了,一個人證也沒有,塗菲媛回去后怎麼說都行,反正沒有活着的人給他作證。哪怕她說得天花亂墜,將他抹黑成炭,他也洗不白了。

玉無憂苦笑一聲:「我答應你,放我下來吧。」

方才他全身墜在懸崖中,不知怎的入了魔障,起了那些念頭。如今清醒過來,只覺難堪。況且他着實捨不得死的,他這一身榮耀與地位,皆是他忍辱負重所拼而來,這樣死去,實在對不起往日付出的代價。何況,他沒活夠呢。

「好。」塗菲媛見他答應,知他是清醒了。他是聰明人,這等事情自然會答應的。等阿俊放他下來,便道:「戰爭傷亡最是無辜。若是有招安之法,還要你和皇上去提。」

依她看來,阿俊發動進犯便是因着土地無所產,族人生活貧瘠。若有一方土地能夠自產自足,他自然不會發動戰爭。他最是沒耐心做這些的了。

而玉無憂乃是皇上心腹,又聰明之極,這事交由他來做才最妥當。

「倘若你不曾那般消遣我,我最感激的人,便是你了。」看着玉無憂離去的背影,塗菲媛輕聲說道。

玉無憂身影微震,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

「媛媛,你剛才嚇死我了!」不等玉無憂走遠,阿俊忽然一把抱住塗菲媛,傾身彎腰,臉頰埋在她的脖子裏道。

塗菲媛冷哼一聲,推他道:「你又想如何了?這時不恨我了?」

「媛媛,我一醒過來便趕來找你了。」阿俊抬起頭來,好不委屈地道。

塗菲媛不信,道:「你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走了之後……」阿俊開始將塗菲媛走之後的事情說來。

自從塗菲媛喂他喝完水,又走了之後,阿俊便開始着急了。他原本就沒有徹底失去意識,不過是大腦記憶紛亂,意識陷入泥沼,動彈不得。因察覺塗菲媛走了,怕她徹底灰了心,回到京城去,從此再也不理他,頓時着急起來。這一着急,記憶理順的速度便加快許多,這才趕在要緊時分到達,救下塗菲媛的性命。

「你的記憶究竟是怎麼回事?」塗菲媛知他不會對她撒謊,聽他如此講,便沒什麼可懷疑的。接受了他的解釋后,便將心中最好奇的事問了出來。

阿俊的聲音沉了沉,有些低落地道:「媛媛,從此以後我真的只有你了。」他說罷,俯身抱緊她,將臉埋在她的頸窩裏,低低將銀袍人抓去他之後的事道了出來。

當年,銀袍人挖了他的心,回到月聖國。麻一帶了重傷的他,也回了月聖國。他的心落到月聖教的大長老手裏,大長老並其他長老們舉行了儀式,召喚出一個亡魂,寄居在他的心臟之中。

而後,月聖教與皇室發生爭鬥,要奪取他的身軀。在皇后儀蘭的帶領下,雙方大戰一場,最終月聖教略勝一籌,阿俊的身軀被月聖教暫時奪去。那顆寄居了亡魂的心臟,被重新塞進他的胸膛之中,而那寄居在他心臟中的亡魂,則要取他而代之。

便在這時,儀蘭與麻一發動陣法,要煉化那個亡魂。原來,他們的略輸一籌,乃是「不入虎穴蔫得虎子」的險招,只為了困住那個亡魂。事先阿俊已經服下了奇葯,能保住他神智清明,好與那亡魂爭鬥。

月聖教見中了計,立刻同皇室拚命起來。雙方勢均力敵,大戰月余,最終結局慘烈,乃是雙方皆全軍覆沒。

月聖教的教徒幾乎死乾淨,而皇室這邊,儀蘭的手下也全軍覆沒,連麻一也死了,只餘下儀蘭一人重傷瀕死。

這時,阿俊與亡魂的鬥爭也到了尾聲,那亡魂侵佔不了阿俊的神智,只因阿俊心中留着一個澄明的念頭,那便是活着出去找塗菲媛,他要跟她過一輩子。這個念頭隨着雙方神智的交鋒,日漸彌堅,支撐阿俊不曾落敗。那亡魂鬥爭不下,便使出毒計,拼盡全力,要抹去阿俊的記憶。他若活不得,也必不叫阿俊活得痛快,他要阿俊忘了最愛的人。

儀蘭一直在旁關心照看,她察覺到亡魂的毒計,深怕阿俊當真忘了塗菲媛。兒子忘記心愛的姑娘,並不是不可挽回的大事。然而於阿俊而言,這支撐他不敗的念頭一去,只怕亡魂就要侵佔這具軀殼。這場戰鬥的結局,便是皇室與月聖教雙方俱損,唯獨那亡魂漁翁得利。儀蘭所要的不是這樣的結果,於是拼了最後一口氣,以極危險的方法,助阿俊一臂之力。

阿俊本身也在抗爭,三方力量一齊作用,最後形成了大相徑庭的結果——阿俊沒能忘了塗菲媛,可也不愛她了,他恨她。那些美好的記憶,全成了屈辱的回憶,他對她只有恨。

月聖教亡,亡魂亦死,月聖教便崩塌開來。原來所謂的月聖國,乃是開天闢地時期,一位神明的寶器,只為鎮壓一隻厲鬼。而這厲鬼,便是那亡魂。時日漸久,神明長眠不可見,而那亡魂也逐漸壯大,侵蝕了看護他的眾僕人,也就是月聖教的教眾,以心頭血為引,種下月溶花,培養聖女,汲取天地運道,又造出阿俊這樣一具奪天地造化之體,以待衝出枷鎖。

如今亡魂失敗,而寶器的精氣也在大戰中損耗厲害,無法支撐本體,頓時崩裂開來。塗菲媛見到的如雪似沙的土壤,便是寶器的粉末。因毫無精氣,故此不能培育植物,也不能供人生活。阿俊醒來后,便帶着月聖國的居民尋找住處與食物,這才展開了戰爭。

塗菲媛聽得驚心動魄:「那你是怎麼記起來,你並不恨我,而是愛我?」

「我從這裏,到這裏,全都愛着媛媛。」他說道,指著自己的頭,又指了指自己的腳,最後指了指自己的心,「它不叫我傷害你,我腦子裏恨你,這裏卻不恨你。我想起來斐烈跳下裂縫時說過的話,便知道我的腦子是不正常的。想得久了,便明白了。」

塗菲媛一怔:「斐烈是跳下去的?」

「嗯。他說下面有東西呼喚他,我拉他,他也不肯,便跳了下去。」阿俊說道。

塗菲媛聽罷,大感奇怪:「不是你們交戰,你將他打下去的?」

「我怎麼會將他打下去?」阿俊甚是委屈地道。

他的記憶雖然混亂,然而只對塗菲媛一個人,並不針對其他人。因為與亡魂交戰時,他心裏只想着塗菲媛一個人。所以對其他人的記憶都是正常的,唯獨塗菲媛不正常。

他知道斐烈是王爺,位高權重,故此見他前來平亂,心裏是高興的。特地尋了一處空曠地方,約他商談事情。誰知,斐烈卻說下面有什麼在呼喚他,不顧他的阻攔,便跳了下去。

塗菲媛怔住:「居然是這樣。」她想起祁朗,想起玉無憂,想起那些侍衛,不由心中一寒,「阿俊,那到底是什麼地方?」

「月聖國崩塌時震裂的土地。」阿俊說道,「因月聖國崩裂時,並未全體崩裂,有一部分仍然存留着,只墜了下去。他們都很恐懼,並不敢離近了。我也是想着沒有人會偷聽,才叫斐烈在這裏商談的。誰知他沒用,自己跳了下去。」

「胡說什麼?」聽他說斐烈壞話,塗菲媛不禁捶了他一下,見他臉上露出不好意思,才又道:「他跳下去時跟你說了什麼?」

阿俊撓了撓腦袋,說道:「他叫我不要殺你。」

「就這些?」塗菲媛問。

「他急着跳下去,便只來得及留下這一句。」阿俊答道。

塗菲媛不由擰眉。連斐烈這樣的人物,都扛不住下方的迷障嗎?那為何她沒事呢?

「你也怕那裂隙么?」塗菲媛已經不稱呼那懸崖為懸崖了。

阿俊搖頭道:「我不怕。就是離得近了,下方總有聲音喊我,煩得很。」

「那你聽到什麼?」塗菲媛偎近了他,好奇問道。

阿俊答道:「我娘喊我帶你一起跳下去,叫我們一家團圓。」

塗菲媛聞言,不由得臉上一黑。

「我想着,帶上媛媛的爹娘、爺爺奶奶,才算一家團圓。可是媛媛的爹娘,還有爺爺奶奶,估計是不肯的。而且,我娘死都死了,也不着急一時半會兒就見到我們,我就沒理她。」

塗菲媛聽罷,心中一時柔軟下來。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臉。這時,月輝從當空灑落,映得他面目英俊非凡,一雙漆黑眸子明亮如星,盛滿溫柔的情意。她不禁輕笑,抬手攬住他的脖子,將他拉了下來,掂腳吻上他的唇。

天地為媒,明月為證,她愛上了這個一直愛着她的男人。

晚風徐徐,寒星點點,空曠的山野中響起樹葉的嘩嘩聲,為兩人奏響溫柔的樂章。

------題外話------

憋了好些天,終於把大結局憋出來啦,O(∩_∩)O哈哈~

希望大家看得還滿意。

寫這本書的時候,發生了很多事,一言難盡,不說也罷。不論如何,非常感激一直支持我的人,toy、lover,飛梵,女王的小太陽,qq小妹,還有許多其他姑娘,謝謝你們一直支持我,哪怕我斷更也沒有拋棄我。

最後,特別感謝tt,給阿風寫歌詞又唱曲,一直給阿風打氣。非常非常感謝,祝你一直漂漂亮亮,每天開開心心,飛吻~

最最後,全文訂閱的妹子們可以在文下留言,而後將有少許幣幣相贈,作為完結的小小慶祝,O(∩_∩)O

阿風會歇一陣子,再開新文。山高水遠,咱們有緣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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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七章 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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