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第一百四十章

烈火燎原。

熊熊赤焰,照亮整個夜空。

躍動的火舌,似要驅散密布彤雲,點亮銀月繁星。

煙氣瀰漫,隨北風飄散。

百裡外,石城匣敲響銅鑼,守備指揮匆忙打起火把,登上城頭。

舉目眺望,均是驚疑不定。

「觀火起方向,應是湯河?」

想起進犯的韃靼,守備滿面凝色。

「指揮使,起火處在湯河下游,可要派人查探?」

「不可。」指揮使搖頭,道,「今歲天寒,連降大雪,日前又有冰雹,已成天災。夜不收回報,草原遭災極重,人口牲畜凍餒而死者,不計其數。大火起得過於蹊蹺,不得不慎。如是韃靼使計,誘-我等出塞,趁空虛叩邊,衛中疏於防備,恐步潮河所後塵。」

「指揮使言之有理。」

斟酌兩秒,守備點頭。

兩人一番商議,當即下令,城頭點燃火把火盆,架起長弓。

「加緊巡邏各處關口,凡遇異常,無需回稟,立即放箭!」

寧可誤殺,不可放過一個韃靼!

「遵令!」

銅鑼聲再響,衛內邊軍俱被調動。

千戶百戶披甲執戈,手持火把,親在城頭巡視。兵卒五人一列,拉弓搭箭,不放過任何可疑跡象。

被草原大火驚動,黑漢嶺堡、四海冶所接連響起鑼聲,地堡關口紛紛架起長弓,推出火炮。

自慶陽口至柳溝營,守備指揮登上高處,遙望北方草原,表情嚴峻。

這場大火,究竟因何而起?

韃靼使計,誘邊軍出賽?

亦或是韃靼部落仇殺,趁夜放火?

自指揮到僉事,從千戶到百戶,由總旗到小卒,絞盡腦汁,東猜西揣,始終無一人想到,這場大火是由明軍點燃。遭遇-火-焚-的部落,竟是連破薊州關口,正威脅密雲的別部!

邊鎮中,明軍打起精神,加緊巡邏,嚴密設防。

草原上,別部牧民使出渾身解數,用出全部力氣,仍無法控制火勢,只能無助的看著烈火蔓延。

眨眼間,百餘帳篷盡成飛灰,堆積在帳篷里的皮毛絹綢,糧食干肉,以及成袋的馬奶酒,都被付之一炬。

柵欄里的牛羊哀叫不停,五成被燒死,皮毛褪盡,烤肉的味道混合一股焦糊味,摻雜著煙氣,愈發刺鼻。

「救火,快救火!」

明軍沒有大開殺戒,試圖追擊的婦人和孩童都被拉住。

「追什麼,跑去送死嗎?快救火!」

別部額勒領兵出戰,兩個小兒子留在營地,因年紀不到,未能隨軍。

此時,兩人皆手持弓箭,不顧老人勸阻,就要飛身上馬。

「不可,不可啊!」

見勸不住,老人只能拉住韁繩。

這一舉動,登時惹怒兩人,直接揮鞭。

鞭聲-炸-響,老人一聲痛叫,拇指粗的鞭痕爬過臉頰,汩汩向外冒血。

「誰敢攔我?」

「懦夫!」

兩人大叫,背起弓箭就要衝出營地。

餘下人不敢再勸說。

老巴圖都挨了鞭子,旁人豈能得好。

結果,沒等兩人衝出,四周忽起陣陣狼嚎。

「狼群?」

牧民大驚。

冬日裡,帳篷和柵欄被燒,失去僅有的防衛,遇上飢餓的狼群,人-畜-都別想活命。

「不對!」

老巴圖捂著傷口,痛苦道:「這麼大的火,狼群絕不敢靠近。」

狼性狡詐,不提大火,便是上千人聚集到一處,也不會輕易進-攻。

「不是野狼,那是……」

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住。

牧民大睜著雙眼,一條血線自額心流淌。旋即仰面栽倒,手腳抽搐幾下,再無聲息。

眾人這才發現,牧民額上竟-扎-進一隻鐵箭。

「不是狼群,是敵-襲!」

驚叫聲驟起,營地內頓時一片慌亂。

伴隨叫聲,鐵箭骨箭從四面八方飛來。

無論老弱,無論-婦-女-孩童,接連發出慘叫,倒在箭下,鮮血流淌,在雪地中蔓延。

「殺!」

箭雨後,是雷鳴般的馬蹄聲。

火光映照下,襲擊者終於現出真容。

「阿爾禿廝!」

「是阿爾禿廝部!」

「為什麼?!」

「背叛者!」

「神明不會放過你們!」

皮帽上的鷹羽,是最顯眼的標誌。

老巴圖趴在地上,費力抬起頭,生命的最後一刻,仍在尋找別部額勒的兩個幼子。

可惜,再不能如願。

殘酷的嚎叫聲中,彎刀劈落。

沾著血污的人頭,滾落到馬下,立刻被挑起,鮮血腦漿一併流淌,引起狂猛的凶性,更恐怖的-殺-機。

「殺,一個不留!」

「嗷——」

帽-插-鷹羽的騎士發出嚎叫,舔著刀口血光,如狼入羊群,展開一場-屠-殺。

嚴格來說,阿爾禿廝同別部額勒並非仇敵。多數時間,兩部聯合對抗伯顏部,在韃靼各部中相當有話語權。

可惜的是,利益面前,沒有永遠的朋友。

別部額勒被伯顏小王子說動,帶兵進攻明朝,留下部落的老幼婦孺,先遭大火,又遇強敵,只能任人宰割。

大火起時,阿爾禿廝牧民正在哈當附近紮營。

首領派人探查,發現是別部牧民,且守衛空虛,當即決定,吞掉對方。

「老人孩子,上年紀的婦人,全部殺掉!只留年輕女人!帳篷不要,牛羊有多少搶多少!」

部落首領親自帶人突襲,決意趁火打劫,搶掠人口,以壯大自身。至於部落結仇,根本不被阿爾禿廝放在心上。

別部額勒被伯顏小王子忽悠,腦袋發熱,帶著部落勇士到明朝送死,必定元氣大傷。就算回來,也是殘兵敗將,說不定半路就被截殺,用不著自己費心。

「殺!」

阿爾禿廝部的騎士在營地肆虐,遇到老人孩子,立即揮刀。見到年輕的女人,便用套馬繩捆住。

雪亮刀鋒下,別部牧民的咒罵越來越低,哀叫越來越少。

火光肆虐,整個營地,漸漸陷入一片死寂。

熊熊大火中,擁有黃金家族血,自北元延續至今,強盛一時的千人部落,終歸於塵埃,畫上休止符。

目睹這一幕,明軍騎兵未覺半分憐憫。

可憐強盜,無異農夫懷蛇。

別部牧民凄慘,死在韃靼刀下的邊民又有何辜?

他們不會向老幼婦孺舉刀,卻也不會以德報怨,施以援手。

「走!」

顧卿調轉馬頭,揚起馬鞭,當先疾馳而出。

夜-幕--下,隆隆的馬蹄聲傳出很遠。

阿爾禿廝部的騎士正返回營地,察覺大地震動,謹慎之餘,不由得停住腳步。

「首領,是西南。」

「恩。」

阿爾禿廝年及不惑,四方臉膛,脖子粗壯,身軀高大厚實,似小山一般。

「回營地。」

「首領,不派人去追?這場大火,九成是同這些人有關。」

「不追。」

聽聲音,分明是向明朝邊境疾馳,追去做什麼?

如果是草原部落,自有明軍收拾。

如果不是……阿爾禿廝眯起雙眼,心下揣測,什麼時候,明朝軍隊也敢夜探草原,殺-人-放-火了?

「走!」

事情非同小可。

真是明軍,自己的部落未必安全。必須趁早-拔-營,進-入-草原深處。

直覺告訴他,這股明軍不好惹,躲開為妙。

天將明,阿爾禿廝騎士滿載而歸。

牧民走出帳篷,看到綁在馬後的女人和牛羊,集體發出歡呼。

「拔-營,今天就離開哈當!」

未及下馬,首領便下達命令。

部落薩滿支著拐杖,站在雪地里。渾濁的雙眼掃過,沒有發出疑問。

牧民們立刻開始拆卸帳篷,驅趕牛羊。

別部的女人們被捆-綁雙手,徒步行走。反抗最激烈的,雙腳也被捆住,和帳篷一起綁上馬背,向草原深處進發。

同多數韃靼不同,阿爾禿廝人毛髮濃密,眼窩深陷,鼻樑更高,帶有明顯的高加索人特徵。

尋其本源,可追溯到忽必烈時期,歸附蒙元的色目人。

明朝立國后,北元被滅,阿爾禿廝部本屬瓦剌。后也先身死,瓦剌衰落-內-亂,在部落征戰中落敗,舉部投奔韃靼。

這樣的一支部落,對韃靼的「忠誠」度可想而知。

別部額勒領兵打仗,被「盟友」背後扎刀,也就不顯得奇怪。

大火燃燒一夜,凌晨時分,終於熄滅。

顧卿領百名騎兵,重入慕田峪。過螺山後,擊殺殘留懷柔的韃靼,中途與顧鼎匯合,直奔鎮虜營。

彼時,趙榆和谷大用已至城下。

別部額勒率領的三千騎兵,戰死半數,餘下多被生擒。僅少數逃脫,奔往懷柔,結果遇上顧卿顧鼎,全被斬落馬下。

別部額勒的護衛盡數被殺,突圍時,遇上絆馬索,滾落馬下,差點摔斷脖子。

四周都是明軍,舉起彎刀反抗,幾下被長--槍-挑-飛。沒等站起身,就被撲上的明軍-捆-綁-結實,成了新鮮出鍋的粽子,半點動彈不得。

「我%¥&……」

破口大罵,嘴立刻被堵住。

明軍冷笑兩聲,將人丟上擔架,直接抬進城內。

「袍子里有絲綢,肯定身份不一般,八成是首領。抬回去給監軍,定是功勞一件。說不定,能換來千兩賞銀。」

別部額勒是誰掃下馬,不重要。動手捆繩子,搶到自家「地盤」,才更實際。

打仗時,守軍援軍不分你我。戰後論功,必須親兄弟明算賬。

賬算不清,直接開搶。

有年輕的兵卒臉嫩,心懷歉疚。

「這樣,怕會傷了和氣。」

老兵卒聳聳肩膀,嘿嘿一笑。說出口的話,卻讓聽者心頭髮沉。

「以為多佔功勞,對不起他們?」

「不是,我……」

「得了。」打斷兵卒的話,老邊軍放下擔架,蹲到地上,用刀鞘拍著別部額勒的腦袋,說道,「什麼和氣不和氣,我看你就是個拎不清的。」

兵卒不解,看著老邊軍,目光中滿是疑惑。

「韃靼打來之前,咱們多少人?」

老邊軍收回刀鞘,手搭在膝上,望著尚未清掃的戰場,聲音變得沙啞。

「貼戶不算,六百多個軍漢,一百多役夫。現在,你仔細數一數,能站著的還有幾個?」

兵卒臉色發白,張張嘴,沒能發出聲音。

「不知道?」老邊軍攤開巴掌,道,「那我給你數,聽好了,南門五個,西門八個,北門四個,加上三位監軍,剛能湊滿四個巴掌。」

兵卒垂下頭,臉色更白。

「咱們能囫圇個的活下來,不是運氣,是靠著弟兄們拚命!」老邊軍按著肩膀,那裡是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仍在不停滲血。

「你以為,咱們搶人是為什麼?」

「我只是想著……」

「想著?你想著什麼?傷和氣,得罪人?你以為,我錢老三真是掉錢眼裡,是個削尖腦袋的王x蛋?」

「老三,行了。」

「不行!」

老邊軍忽然站起身,指著兵卒,大聲道:「咱們搶功爭銀子,是為自己嗎?是為死去的弟兄!」

「咱們活著,能領戰功吃軍餉,得朝廷賞賜。只要肯拚命,總能養活一家老小。那些死去的弟兄怎麼辦?一家老小怎麼辦?撐死一人三兩銀子,能當個x!」

話到最後,老邊軍幾乎是在吼。

「咱們不搶,誰記得他們?」

「仗打勝了,朝廷里的升官發財,腦袋別腰帶上的,幾兩碎銀子就能打發。那些紅口白牙的,好不好還要踩兩腳,說什麼有傷天和!」

「你覺得不好意思,臉皮發燒,怎麼不想想,你能活著,能領著戰功吃軍餉,說不定還能升小旗,做總旗,是因為弟兄們都死了!」

吼到最後,幾個邊軍都已淚流滿面。

兵卒垂下頭,滿面慚愧,恨不能找條地縫鑽進去。

營堡內,李大夫忙得腳不沾地,雙眼熬得通紅,銀白的發須蓬亂成一團,絲毫不見往日的仙風道骨。

楊瓚靠坐在椅上,官袍被血染紅,硬結在身上,輕輕拉動,便火辣辣的疼。硬往下拽,必會帶走皮肉,令傷勢更重。

「僉憲忍著些。」

徒弟束手無策,李大夫凈過手,親自處理。未加重傷勢,也讓楊瓚冒出一身冷汗。

「傷葯不夠了。」

撒上藥粉,纏上煮過的白布,楊瓚長舒一口氣。

帳中燃著火盆,依舊凍得渾身哆嗦。

「我有幾瓶傷葯。」勉強套上中衣外袍,楊瓚道,「杯水車薪,好歹能救急。」

「多謝僉憲。」

楊瓚搖頭,自己沒法動,只能喚人取來行李,將傷葯交給李大夫。

「未知謝郎中和顧司業傷情如何?」

「謝大人傷了腿,暫不能移動,其他無礙。顧大人,」李大夫頓了頓,道,「老夫用過葯,發起高熱,需等熬過今夜,再行診斷。」

「一切有勞。」

支撐著起身,楊瓚拱手揖禮。

「僉憲萬萬不可!」

李大夫忙側身讓過。

一揖到地,楊瓚直起身,道:「我想探望兩位兄長,是否可行?」

「無礙。」李大夫道,「童兒為僉憲帶路,老夫另去醫帳。」

「老人家也要注意身體。」

李大夫頷首,背起藥箱離開。

由葯童引路,楊瓚穿過臨時搭建的營地,尋到謝丕顧晣臣所在,掀開帳簾,苦澀的藥味夾雜著血腥氣,立刻迎面撲來。

「楊賢弟?」

聽到動靜,謝丕轉過頭,果然如李大夫所言,右腿受創,無法隨意移動。好在沒有傷及筋骨,傷愈后,不會影響走路。

顧晣臣躺在榻上,額上覆蓋布巾,臉頰通紅,高熱之下,人依舊清醒。意志之堅韌,足令人驚嘆。

「楊賢弟來得正好,我同顧兄商議,正要遣人去尋你。」

謝丕招手,示意楊瓚坐到榻邊。

短短一段路,吹過冷風,楊瓚又開始咳嗽。不知是疲累還是風寒,不敢靠兩人太近,走到離榻兩步遠的地方,便停住。

「小弟受了風,莫要染給兩位兄長,這裡便好。」

謝丕皺眉。

「楊賢弟說的什麼話。靠近些,莫不是欺我和顧兄不能動?」

無奈,楊瓚只能再近半步。其後,不管謝丕如何瞪眼,都不再向前。

「小弟站這裡就好。」

「賢弟坐下。」

顧晣臣撐著起身,取下額上布巾。葯童立即上前,重新浸透冷水,方遞迴去。

「兩位兄長正商議何事?」

謝丕顧晣臣互看一眼,將葯童遣出帳篷,低聲道:「一為戰報,二為請功。」

楊瓚挑眉,事情明擺著,還需商議?

「賢弟不明白。」

謝丕搖頭,道:「此役關係之大,繞不開薊州總兵。兵部,戶部,都督府,邊鎮總制巡撫,都要梳理清楚,各方打點,分出功勞。」

楊瓚蹙眉。

薊州總兵,懷柔總兵,五名鎮守太監,都在陣前戰死。楊瓚早打定主意,上疏之時,必為其正名請功。

戰死的才氏兄弟,同在奏疏之上。

將官邊軍,巡撫州官以及訓導文吏,凡於戰有功,都不會落下。

戶部、兵部也可列名。

都督府又是怎麼回事?

「非止於此。」謝丕繼續道,「營州、昌平州、延慶州,都不可遺漏。我同顧兄商議,列出名單,與賢弟一併參祥。」

接過墨痕未乾的幾頁紙,楊瓚沉默。

打仗時,沒見幾個出面。打贏了,都跳出來摘果子?

昌平知州和衛學訓導臨戰不懼,為接應邊軍,死在韃靼刀下,當為英魂。延慶和營州上下,除武將調兵,衛卒出戰,有文官什麼事?

名單之上,文官明顯多於武將。

州縣七品列百戶之前,死戰的邊軍,凡總旗以下,無一具名。

想起老邊軍嘶啞的吼聲,楊瓚垂下雙眼,冷意自足底蔓延,全身似被凍僵。

觀其神情,謝丕不禁苦笑。

「我知賢弟不忿,為兄又豈是甘心。然形勢如此,此戰之後,你我必要歸京。北疆之地,仍需此輩鎮守。」

分潤戰功,實出不得已。

鞏固邊防,戍守邊鎮,該給的好處必須給。就算是割肉,也不能嫌疼。不求各個如才指揮使一心為國,能少出幾個孫同知之流,少拖邊軍後腿,也是好的。

不合理?

官-場-戰-場,不合理的地方還少嗎?

出自謝府,又隨李東陽學習,謝丕對官場的熟悉,遠超過楊瓚。

「楊賢弟,此事不能不為。」

楊瓚依舊沉默,抓著名單,指尖竟有些發白。

正在此時,帳外突起喧嘩。

一陣馬嘶,繼而是陣陣歡呼。

似預感到什麼,楊瓚心頭急跳,不顧謝丕和顧晣臣詫異的目光,起身走出營帳。

營地之前,數名騎士正翻身下馬。

被簇擁在前者,一身黑甲,盔纓鮮紅。

大步走來時,煞氣未散。俊容之上,似凝結冰霜。

「顧同知?」

三字出口,手腕已被扣住。

掌心的熱度,頃刻穿透袍袖。

一瞬間,楊瓚眼底微痛,喉嚨發乾。滿心滿眼,俱是身前之人,再出不得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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