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李英知看完白露交上的藥方一直緘默不語,初夏的日光緩緩從竹簾間隙滲入,可堂中卻是寒氣逼人,全無半分暖意。

白露的心是瓦涼瓦涼的,隨便澆股水立馬就能凍成個冰坨子。要是此時能吱聲,他一定會哭泣著哀唱:做個侍衛好難~~~~

兩頭都是主子,一個是自家公子爺,一個是未來主母。瞞着公子要挨罰,不聽主母的回頭還是要被公子罰,白露風雨凄涼,早知道還不如小時候一刀割了入宮去做個倒夜香的太監!

藥方上的每個字李英知都認識,可串在一起看在他眼裏卻是如此陌生。原來,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他與謝安已經有了骨肉。可那個孩子卻連見也未見上他一面便離開了這個世界,還是被他的母親親手扼殺……

渾身的血液沸騰著又冷下去,冷得全身血液彷彿都一寸寸凝固住,李英知深深吸了口氣,彷彿想吸入一些暖意融化肺腑間的冰雪。渾身的衝動都在叫囂著讓他立即將那個狠心如斯的謝安揪過來質問,她到底是有多厭惡他多恨他才不願擁有他的孩子。

然而他終是強迫自己鬆了松蜷滿青筋的手背,發出的聲音依舊鎮定如初,只是音尾的一絲顫抖泄露了他難以平復的心情:「少夫人可說了,為何……要如此作為?」

而這聲音聽在白露里不啻於天籟之音,他本以為以公子的行事風格早該在知道此事時就把他丟進牢房先來個八百鞭「青椒炒肉絲」,然後漁網縛身千刀萬剮,最後丟進亂葬崗喂狗……

不過現在沒被喂狗不代表之後不被喂,自覺要戴罪立功的白露趕緊一五一十將內情道個詳盡。

原來謝安初到靖州那日郎中替她療傷時便得知已有身孕,然而她尚沒驚喜上片刻,隨即一道晴天霹靂橫空而下。

郎中說得很委婉:「以夫人現在的體質不宜有孕……」

驚愕住了許久,謝安艱澀問:「所以呢?」

「夫人前後療傷所用之葯皆屬性剛猛,對胎兒損傷極大,因此腹中胎兒至多留存月余。」

白露說到這也有兩分傷心,畢竟那是公子第一個孩子:「少夫人得知這個消息后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等公子離開靖州之後才命小人找來紅花。說是長痛不如短痛,兩人之痛不如一人痛,並以性命相逼要我等瞞下此事。」

白露的視線隨着聲音越來越低,李英知的臉色他完全不敢去看了,吊著個七上八下的心等了許久,終於聽到他發話了:「你下去吧。」

咦??白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究竟不是沒事自作死的白霜,李英知話音一落他二話沒說立馬退到堂外。

李英知在堂中一個人默默坐到了天黑,奴僕們挑亮了檐下的燈他才宛如從夢中驚醒般抬起了頭,往常這個點謝安早該回來了,可是現在卻沒有見到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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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頎稚聲稚氣的一番發問,讓謝安自感對他虧欠許多。他年幼登基,皇位周圍虎狼環飼,在這風雨漂泊之中她這個「姨娘」卻沒能陪伴左右,想想也是可憐。雖然對於一個帝王而言,完全不能同「可憐」「軟弱」之類的詞沾邊,更遑論「要姨父不要他」這樣幼稚的話語了。

如果是自己的孩子,謝安未必會這般心軟包容。李頎是謝心柳留在人世的唯一骨血,從小也與她親厚,看着他就想起了曾經的自己。因而謝安花了好一番功夫將他哄得高高興興,並答應以後會經常來宮中看他,方才出了宮。

出宮前遇上曾經的皇后如今的王太後來紫宸殿看望李頎,如今王謝兩家是盟友關係,謝安又是皇帝依仗的得力人,王太后連忙未讓謝安見禮:「謝尚書可算是回來了,你不在時陛下可是心心念念著呢。」

她這麼一說,謝安心裏又是嘆了一口氣,面上卻紋絲不動地笑着:「陛下厚愛,臣無以為報只能為陛下與大秦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王太后誇獎了幾句謝安的忠心,看看時辰便道:「陛下這個點該餓了,哀家去給他送些吃食。」

「謝安恭送太后。」謝安走出幾步,回頭看了看王太后迤邐而去的身影,皺皺眉。

出皇宮時謝安瞅見駕車的人換了,並不是白露而是李英知府上鮮少露面的另一個侍衛,一問,說是白露被派去執行個特別重大而隱秘的任務去了。

「……」謝安還想再問問「這個特別重大而隱秘的任務」是什麼,結果被匆匆趕來的一小廝打斷了。

小廝是謝一水府上的伶俐人:「老爺請女郎回府,有特別重大之事相商。」

「……」今兒是個什麼黃道吉日,特別重大之事都趕集著湊一塊了?

就這麼謝安半道被截去了謝府,弦月入雲,星子如棋之時才姍姍地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府上。因夜已入深,她沒如前幾日去李英知那邊騷擾他,而是沐浴更衣之後獨身一人上了床。

可能很久沒有一人獨寢了,謝安輾轉反側久不成眠。一會是李頎淚痕滿面的臉,一會是童映光怒目相向的臉,又一會是謝一水語重心長的叮囑。

「你與李英知的事情其實我們早有猜測,你是朝臣而非尋常女子,風花雪月幾場也無足輕重。可逢場作戲是一回事,懷孕生子便是另外一回事了!」謝一水瞄瞄屏風后浮動的影子,「本來我沒指望你有這麼大的出息,但既然走到了今時今日這一步就容不得你肆意妄為。不過呢,好在你頭腦清楚,知道那個孽種留不得。」

郎中是謝家人,瞞着李英知可以卻無法瞞住他們,謝安早已做好了應對準備,只是在聽到孽種之詞時面色微變。

謝一水見她臉色不好,立時朝屏風處使了使眼色,咳了好幾聲。

謝安沉默許久,道了一聲明白了。謝家效忠的不是她,而是梁氏正統,假設當時她有能力保住那個孩子,日後只怕也會慘遭他們毒手。

之後再去見童映光,可就沒謝一水那一關好對付,指着她脊梁骨罵了個狗血淋頭,要不是顧念著對梁帝敬重,只怕要把她祖宗十八代都從祖墳里刨出來罵一遍:「你可還記得你姓甚名誰,還記得你身上流的是誰的血??又可還記得,當初是誰幫着同慶老賊奪去先帝江山?你要是還記得這些,就趁早同李家那小子一刀兩斷,再鬼迷心竅老子親手打死你!」

童映光與審時度勢的謝家又不同,他韜光隱晦這麼多年,門下弟子遍佈朝廷內外,從一開始便對自己寄予了重望。她不能辜負他的期望,也不能辜負堵上滿門性命支持她的謝家……

重重嘆了口氣,只盼著李頎那小子爭氣一些,做個長命賢君。

今夜難以入睡的又何止謝安一人,李英知久久沒等到謝安,看到小苑中燈火暗滅知曉她已自行入睡。不知為何,他鬆了口氣。今日得知的真相給他的衝擊太大,他竟然有些不願或者說不敢去面對謝安。

脈脈良夜,兩人隔着一堵虛無的牆,各懷心思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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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的西京熱得令人焦躁,李駿一干反賊伏誅之後太平了一段日子的西京官們又蠢蠢欲動,想藉著夏祭的名目謀划點樂子了。

這些時日來謝安與李英知甚少碰面,一個忙着應付小皇帝和陪伴即將臨產的贏娘,一個則做着日理萬機的中書令,除卻上朝時的短暫會晤,兩人幾乎沒有多餘的時刻說上一句話。哪怕是下值回府,謝安也不常露面。

首先發覺不對勁的是李英知本人,喪子之痛的影響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對謝安的愧疚與憐惜。她孤身一人承擔失子之痛,自己在知道后竟然沒有在第一時間安慰她,反倒是懷疑與埋怨她,李英知愧疚得無以復加,所以很想找個機會傾訴衷腸,補償她。

可是!!謝安居然躲着他?對,在他刻意在下朝後等她結果等了一場空后,李英知確定謝安有意避開她,避得明目張膽!

直到一日謝安領着軍情急報進了政事堂,李英知恰好同一干宰相們制定大秦下半年的總體規劃,一見她來愣了一愣,心中難免小激動了一下,面上卻還是淡淡定定的:「謝尚書……」

話沒說完被謝安面無表情打斷:「下官有急奏上報。」說着將袖中信函雙手呈上。

李英知被她公事公辦的口吻貿然打斷,不禁噎了一噎,面色生硬,接也不接,只管冷眼瞧着她。

這兩個刺頭賭氣,其他人不能當沒看見啊,老好人王允將信順勢接過,打開一看頓時一驚:「北方打起來了?」

北方四鎮常年亂象叢生,因地廣人稀,資源貧瘠,經常為了搶地盤打得頭破血流。前一任朔方節帥史氏才被現在的節帥王向謙叛變沒多久,這會功夫又傳出來了史家舊部捲土重來,和王向謙幹上了。

節鎮爭鬥在大秦屬於家常便飯,中央通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王允之所驚呼,是因為這王向謙據說同李英知有些交情。

所以這次要不要幫上一把,就成了個現實難題了。

「下官的意思是王向謙此人不仁不義,既能弒殺舊主,讓他做了北方大帥,未嘗可知日後也會對中央不利,所以……」

李英知涼颼颼道:「聽說史氏舊部的少主史思明同謝尚書頗有淵源,謝尚書莫不是想藉此幫襯一把舊人?」

「……」

氣氛微妙了起來,諸位相公們多少都對李英知與謝安及謝安養男寵的那檔子事有所耳聞,連舊人這個詞兒都湧上了,可就屬於愛恨情仇的範圍了,所以他們都明智地選擇作壁上觀,隔岸觀火。

謝安也涼颼颼地回了他一句:「所以下官建議此次朝廷不宜插手此事,兩虎相爭必有一死,另一個也會元氣大傷。到時候收拾剩下的哪一個都是易如反掌。」說完她垂下眼皮,輕輕撫了撫朝服褶皺,「下官與史思明確實有些交情,中書令既說是舊人了,那敢問新人是誰?」

赤/裸裸地倒打一耙,順手調戲了李英知這「新人」一把啊!李英知被她不軟不硬的一番話反倒堵了個嚴嚴實實,好在他也是個厚臉皮的,沖着謝安莞爾一笑:「謝尚書心知肚明~」

謝安輕輕哼了一聲,伏身告退,膝行退走。

李英知愈想愈是氣得牙癢,不咸不淡地調戲了他一番就走了!連個多餘的眼神都沒有!待他議完事恨恨追去,卻發現謝安早不知蹤影。

再見她,已是翌日的夏祭。為慶賀新帝登基,此次夏祭禮部卯足了勁翻出了許多新花樣,撇去例行公事的祭祀大典,還有蹴鞠、賽馬,圍獵等助興活動,供百官自行選取。受周邊胡族影響,大秦不論文武、男女,皆愛好馬上遊樂。

謝安好靜不愛動,故而大典一結束人就自發地避開群臣找了個陰涼地休養生息。一來是她騎術不精,不想在百官跟前丟人現眼;二來嘛……作為此前打敗突厥的李英知在這樣的活動場合自然受到了眾星捧月似的簇擁。

她懨懨地靠在樹下打着小盹,只想着一覺醒來日暮黃昏她佯作盡興與大家同樂而歸。哪想天公不作美,睡了不知多久她被涼絲絲的小雨澆醒,醒的時候身上蓋了一件衣裳,抓起聞聞,熟悉的熏香。

正對着衣裳發獃,不遠處人馬攢動,似是圍獵的眾人攘攘歸來,聽聲勢彷彿所獲頗豐。謝安撣撣衣裳,提提衣襟,束了束袖口,裝作也是周遊獵場回來的模樣往人群處緩步而來。

走近一些,她發現了異樣,只見一隊行人抬着個什麼人匆匆送上了馬車,周圍一群人皆是容色緊張,竊竊私語。她正琢磨著是哪個倒霉鬼受了傷,卻在見到護送在馬車邊白霜時臉刷的白了。

「你說好好的林子裏怎麼會冒出那麼大一隻猛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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