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故人終遇輾轉間
87_87827「將軍。」
巷子口,一人手提紗燈,照著他的前路。
趙雲愣了楞,旋即走快了兩步,問她道:「姑娘是在等我?不知有何事?」
女子頷首:「將軍,有人托小女子問將軍一句話。」
「什麼?」
「將軍想不想見郭奉孝。」
「你是何人?」趙雲呼吸猛地一緊。
「小女子蘇秦。」女子輕聲道。
蘇秦便是早前的那名舞姬,灌醉了張飛之後,就不知去了哪裡,趙雲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遇上她。
「他在哪裡?」
靜夜下,忽有輕微的悉嗦聲傳來,蘇秦一口吹滅了紗燈中的燭火,人也隨即匿入了夜色中。
趙雲聽見她悄然答道:「冀州以南。」
冀州以南?
冀州以南,乃是兗州。
卻是當今天下,兩大兵家膠著之地。
趙雲甫一回到府里,就開始收拾包袱。
程亦奇怪道:「趙哥怎麼了?大晚上的幹嗎收拾行李?」
「我知道他在哪裡了。」
程亦:「誰?先生么?」
趙云:「是。」
「在哪裡?」
趙雲停下手中的動作,冷聲說道:「兗州。」
「趙哥!」程亦的聲音頓時拔高了幾分,「你可知道,主公才從兗州逃出來不久!」
「我知道。」涯角槍豎在牆角,趙雲轉身抓過,「可那又怎樣?莫說區區一個兗州,便是天宮地府又如何?既然奉孝在那裡,我總是需要去尋他的。」
程亦聞言,眉心越擰越緊,呆在一邊,沉默了半晌,然後忐忐忑忑地詢道:「趙……趙哥……我……要是……胡說八道,你……千萬莫要怪我。」
趙雲收拾完了東西,忽地記起了什麼,又從柜子里拿出了一件事物。
把程亦本來想說的話,盡數給咽了回去,他突然發覺,自己的那個疑惑,已經有了明明白白的答案了。
那是從易京的廢墟里挖出來的淵泓劍。
這是當初趙雲送給郭嘉防身用的,如今,劍尚在此處,人卻是遺落天涯。
趙雲仔仔細細地擦著劍身:「程亦,我知道你想問什麼。」
趙雲沉唔:「這些年來,原本我也一直都以為,我同他,便像是我和你一般的兄弟情誼。咱們可以一起征伐四方,可以一起上陣殺敵,也可以一起濁酒到天明。
可是,直到那天,我親眼看見易京燒成的廢墟;直到今日,有人忽然告訴我,他的下落。
程亦,我終於發現,原來他和你們,是不一樣的。」
「趙哥……你……」程亦張了張嘴,卻不知該怎樣接下話去。
唇角衍起笑容,笑容里,是豁然的頓悟,他說:「我可以和你們一起征伐四方,但是我不願見他拖著病體,四處奔波;我可以和你們上陣殺敵,但是我不願見他身犯險境;我可以和你們烹肉煮酒,但是,我更不願見他酒入愁腸。」
款款道出的話語,藏不了眼底的溫柔。
這幾年,郭嘉待趙雲如何,程亦確是親歷,只是,他萬不曾想到,那樣一種交心的情義,終是在趙雲的身上,跨越了世俗。
「我只期望他能留下,留在我可以時時見到,日日安穩的地方,那些血腥,那些殺戮,都不要沾染到他。那時的薊縣,他喜歡在庭院里曬太陽,那般慵懶,那般閑淡的樣子。現在想來,卻是我最想看到的。
可惜,他隨了我,出生入死,耗盡心神。易京一別,我竟連他,是傷是痛,都不知曉。若不是我,他又何至如此?他若願入世,想是沒有一人會拒絕;他若不願,便是尋一隅偏安,也好過今日漂泊。
他予趙雲……」
趙雲的聲音乍然哽住,程亦只見到那柄淵泓劍,冷冽的刀鋒上,落著一滴的晶瑩。
「程亦,我虧欠他的,想是今世,怎生都還不盡了。
我這樣說,你可是明白?」
程亦還怎能不明白,只是他太過明白,心底明白,可腦中卻已是一片混亂,張著嘴,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很久之後,他才顫抖著聲音問他:「趙哥,你這是……」
趙雲閉了閉眼,就像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定。
「是。我想,我好像是喜歡上這樣一個人了。」
「趙哥,先生是男的。」
趙雲笑:「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不過是喜歡上了一個人,僅此而已。
兗州,甄城。
天地一色,悉數籠罩在白茫茫的重雪之下,北風卷折了秋草,落滿庭院的,皆是不曾掃卻的殘雪。
踩在雪上的腳步,發出「簌簌」的聲響。
一人蓑衣斗笠,風雪中,推門而入。
這人在外堂抖去了身上的雪花,坐近了火爐,等著身上的寒氣散去。
「華老先生,他好些了么?」
華佗鋪了滿桌子的草藥,揀得很是認真:「先生胸口的那道傷太重,即便現在結了疤,可他底子太弱,這傷又豈能好得了,更何況,這麼大的風雪,他卻還非要在外頭受罪。」華佗說著,甚是不滿地瞪了那人一眼。
這人唯有苦笑:「此事卻是彧的疏忽了。」
荀彧。
郭嘉外傷好了之後,便想著去尋趙雲,怎奈,有好幾次,都和趙雲擦肩而過。
趙雲跟隨劉備離開了平原,他得悉后,便想趕往鄴城。
一路車馬勞頓,還沒能趕到鄴城,人卻已經病倒了。
而這一次,華佗嚴責他道:「若是想讓趙雲來替他收屍,那便繼續執念妄為吧。」
郭嘉這才不得不放棄尋人的念頭。
便在此時,荀彧找到了他,或者說,荀彧是在找華佗的時候,找到了他。
自薊縣一別,荀彧未有想過,再見郭嘉時,這人竟是可以憔悴成這般模樣。
那一身直裾深衣,衣不稱體,更像是大了好幾個尺寸。
殊無血色的容顏,在見到荀彧的時候,依然噙著淡淡的笑意。
喑啞的嗓子:「文若怎的來了?」
平日里口若懸河的荀彧,那會兒,卻是什麼話都講不出來了。
荀彧感到身上暖了不少,便起身道:「我進去瞧瞧他。」
華佗自顧自地揀葯,也不理會他。
荀彧突然收住腳步:「華老先生打算何時,隨我去見丞相?」
華佗將一枚看似焦枯的藥材,扔進腳邊的簸箕。
「還是等先生好些再說吧。」
荀彧點點頭:「也好。」
也不知道華佗用的什麼藥方,雖然郭嘉像個藥罐子似的,每天葯不離口,可這屋子裡的藥味卻不那麼明顯。
郭嘉倒是醒著,倚在床頭,獃獃地望著自己的掌心,不知在看些什麼。
前世自己的掌紋是什麼樣子的?
那一條地紋[1],是在易州畫上了斷點么?
郭嘉甩了甩昏沉的腦袋,自己真的不太記得了,前世生前的一幕幕,好像離他已經越來越遠了。
蒼白若紙的手掌,印刻了他今生的掌紋,依然淺淺淡淡的,可卻是紋理分明,而那條地紋……依稀綿長……
「奉孝。」荀彧扯了把几凳在床頭坐下,「覺得怎麼樣?」
郭嘉還有些木訥:「還好。」
「呵呵,方才進來的時候,老先生還說了我一頓,這種天氣,我不該帶你出去的。」
「怪不得文若。」郭嘉抿著嘴,「我……我只想……」
荀彧望著他眉目低垂,心知,那雙桃花眸中,定然滿是失落。
荀彧無奈道:「奉孝,便是他來,你也不用在城外枯等啊。更何況,他如今怕是來不了的了。」
郭嘉很小聲地應了一句:「我知道。」
荀彧說:「汝南的劉辟宣布歸降袁紹,一下子多了十數萬兵力,袁紹自詡實力大增,前些日子,已命劉備領兵和劉辟匯合一處,這是要攻打許都了啊。」
「所以……他來不了……」郭嘉抬起頭,看向他,緩緩開口道,「文若,你是想我依附曹操,是么?」
荀彧臉色倏地變了一變,跟著道:「對不住,奉孝。我讓蘇秦傳話,卻也是沒讓告知他實情。所以……」
郭嘉:「你早已知道劉辟欲降,也該早已猜到袁紹想要出兵的打算,所以,你沒有告訴他我所在何處,這偌大的一個兗州,一個城一個城,就算他願意,可劉備征戰在即,又豈容他拋下肩上重責。」
郭嘉把掌心覆上眉眼,視線一片黑暗。
「文若,不管怎樣,嘉還是要謝謝你。」
「奉孝,你……我……」
「至少,你讓他知道了,嘉還活著啊。」
荀彧重重地吸了口氣,語氣頗重:「奉孝,你當真要為了趙雲一個人,放棄這唾手可得的功名?放棄你的雄心抱負?奉孝,你有定鼎乾坤之能,怎可為了一人,統統捨棄!
你可還記得,你初入袁營時,同我所說的話?」
郭嘉轉過目光:「不記得了。」
他好像是真記不清了,因為那個時候,根本還不是這個他,這個重活一世的他。
「你說,你要輔佐明主,平定這亂世天下!你說,謀士所學,胸中點墨,足可翻手覆江山!可你現在呢?!」
荀彧越說越來氣,可眼前這人,木然的神情,雙眸里,有的只剩疲累。
「文若,你說的那些……我,通通都不想要了。」
「為什麼?」荀彧問,「眼下,戲志才新逝,正是主公覓人之際。奉孝,我已經向主公舉薦了你。」
「文若!」郭嘉急急喚了一聲。
荀彧離開前,又再不甘地問了一聲:「你這究竟為了什麼?」
郭嘉仰躺在床上,合著眼,整個人委頓得厲害。
「嘉累了,很累,很累……」
初雪新停的那一日,甄城迎來了久違的陽光。
荀彧又來了。
還帶著一個人。
那人身長七尺,細眼長髯,一身常服,衣衫上暗紋忽閃。
那人-大笑著走近郭嘉,甚是親和。
「吾姓曹,名操,字孟德,沛國譙郡人。奉孝,文若向操舉薦了你好多次,今日,操終於有幸見到本人了,哈哈哈!」
縱是郭嘉,此時,也已是心神巨盪,心頭彷彿在剎那,湧起了千百滋味,久久不能平息。
因為,站在他面前的那人。
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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