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九章

第二一九章

大草原度過了一個漫長而艱難的寒冬。

春季水草豐美,馬羊開始誕育新的後代,一切看起來都非常美好。狄國南北分成兩半,耶律昊那邊提防了一整個冬天,總覺得耶律衍會揮兵南下、燒殺搶掠。以前狄國都是這樣度過冬天的。

然而整個冬季過去,北邊卻毫無動靜,據細作回報,耶律衍似乎在拿更北邊的人開宰,一時之間草原上人人自危,有些膽小的已經雙手把過冬的存糧送上;而有些膽大的還是打不過耶律衍,只能效仿耶律衍的做法,搶掠更弱小的游牧人。

草原上的逐鹿之戰,隨着糧食短缺越發激烈了。許多游牧人不得不往北遷往西遷,西夏北臨狄國,邊境遭了點殃。閑得長毛的燕沖興緻來了,帶着強兵殺了回去,擄回不少養馬人讓他們回來幫自己養馬。當然,把戰馬交給敵人去養不太明智,他們是準備養些牛馬輸回國內,用來耕地和運輸。草原人天生就是養馬人,有他們在牛馬的成活率會高很多。

由冬轉春,西夏境內——啊不,現在該稱之為西北行省,一片歡欣鼓舞。從前西夏就是一塊肉,狄國沒事啃一口,吐番沒事啃一口,它想去啃大慶一口回回本,總是咬碎了一口牙,滿嘴都是腥味兒,哪裏討得了好。

如今大慶軍隊駐紮在邊境,他們的生活前所未有的安穩!有飯有肉,有衣有田,還能公平地考取文官武官,這樣的生活還有什麼好不滿意的?所有人心裏甚至有一種盲目的信心,覺得北邊那些傢伙俯首稱臣也是遲早的事。

因此在北邊的草原人打過來時,百姓人還怡然地生活在離戰場數里之近的地方。有不死心的草原人悄悄潛入襲擊他們,結果鄉勇按照保甲法迅速組織好「民兵」,毫不留情地反殺回去,甚至還從對方身上搶下了武器和衣物。

他們只是滿意目前的生活才放下弓箭和刀槍而已,又不是誰來了他們都會忘記骨子裏的兇悍血性!

別把老虎當兔子。

燕沖活動完筋骨,心情非常愉快,拿了酒去找謝暉夫婦,喝了個痛快。謝暉遙遙知道京中的情況,心中寬慰,連喝了三杯,最後被謝夫人制止才停杯和燕沖談論時局:「騰霄,你也該回去了。」

燕沖說道:「是該回去了。」趙崇昭和謝則安已經三番兩次來試探。軍權當然要抓在自己人手裏才能放心,當初趙英還在世就着意把他放到趙崇昭身邊,如今趙崇昭登基多年,正要操刀對軍隊進行改革,第一個想到的自然是燕沖。

燕沖望着窗外凄涼之中帶着些許生機的景色,笑着說:「說實話,在十年之前,我怎麼都想不到會有如今的局面。」他們的刀尖甚至沒有真正被血浸透,一切就已成定局。雖說現在總覺得有點悶,但怎麼都比不停地流血犧牲來得好。

誰都不會想到,這不可思議的好年景居然有着一個半大少年的功勞。在許多人眼裏,那個少年只是個會吃會玩、親民近民,文章寫得好、事情做得好的好官兒,除此之外的沙場烽煙、時勢變幻,似乎與他全無關聯。

燕沖忍不住說:「我也想回去看看,我們的陛下和我們的三郎,現在到底變成了什麼樣兒。」他望向謝暉,「您和珊姨要一起回去嗎?」

謝暉說道:「我們就不回去了。」

「死而復生」本來就是偷來的新生,他們年紀漸高,經不得舟車勞頓,這草原風光他們都非常喜歡,若是可以的話,身老此處,身死此處,似乎是極好的選擇。他像是個要依賴硝煙的氣味來活着的人,要他像其他人一樣安安穩穩地在京城度日未免有些煎熬。

只是苦了妻子。

謝夫人和謝暉相視一笑。

她當然看得見謝暉眼底的愧疚,但謝暉能回來已經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事了,她不會再強求更多。這樣的日子,她也很喜歡。

在所有人幾乎都有了個圓滿的時候,草原上的落日依然蒼茫得讓人心中惘然。

耶律衍登上山頂,遙遙南望。草原上的驅並看着兇險,對他而言卻不算什麼,只是每每到了冬雪消融之際,他便格外想念南方,想念身在南方的人。由於一次次地翻出來重溫,過去的每一個細節都前所未有地清晰,那雙手曾經是怎麼樣環上他的腰、抱住他的脖子、按在他的肩膀,給予他這世上最大的信任。那是他們第一次體會到什麼是快樂,在遇到彼此之前他們都是沒有童年、沒有朋友、沒有自己想法的人;在遇到彼此之後,他們第一次有了自己想要爭取的東西……

在那個冰雪漸漸融化的春天,是他們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日子。他們做了許多從來不會去想的蠢事,甚至還曾經什麼都不想,牽着對方的手在街上慢悠悠地往前走,彷彿歲月也隨之變得悠長又悠長。

然而他們之間也只有那麼一小段的快活。再往後,就是漫長的分離、誤會、傷害……

耶律衍在手腕上用力咬下一個牙印。

「阿凌,假如這次我回來了,我就去找你。」

不管你願不願意見我。

草長鶯飛二月天。

邊境久無戰事,居住在附近的百姓漸漸安定下來。端王正與譚無求在江堤上散步,忽然有個風箏從遠處飛來,直直地墜在他們面前。

端王一怔,俯身把風箏撿起來。風箏上畫着只燕子,一看就是出自於小孩子的手,並不是特別漂亮的那種,塗得歪歪扭扭的顏色平添了幾分趣味。不一會兒,一群孩童快步跑來,見風箏在端王手裏,怯生生地問:「大哥哥,你能把風箏給回我們嗎?」

端王笑了起來,遞了過去。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被人叫哥哥,看來他還挺年輕的。他目送孩童們跑到不遠處,齊手齊腳地把風箏重新綁好,在草地上快步奔走,憑藉風力把它送回遼闊的天穹。

譚無求見他看得入神,不由想起了從前的事:「以前你也喜歡這個……」

端王轉頭望向譚無求。

譚無求說:「第一次見到你時,你的風箏掉到我院子裏掛着,你都快哭了,央求你身邊的人幫你拿下來。你身邊那人也是有趣,小小年紀地,說話特別老成,藉機讓你好好鍛煉,否則連個風箏都奈何不了。那時候你們感情極好,可惜他隨着我去了戰場,再也沒能回來……」說完他嘆了一口氣,「沒有護住他,是我對不住你。」

端王頓了頓,第一次和謝則安以外的人說出了實情:「他沒有死。」

譚無求抬眼和端王對視。

端王說:「他還活着。」

電光火石之間,譚無求把所有事連了起來。他說道:「難道他是耶律衍?」要是這樣的話,耶律衍擄走端王的事情就說得通了。

端王稍稍出了神。等意識到譚無求還在等待自己的答案,他才緩緩點了點頭:「是他。」

譚無求怔住。

他本就不擅長這種事,要不然怎麼會把自己的一切弄得一團糟。見端王沒什麼精神,他也不再多問,和端王一起回了王府。

恭王回來以後,譚無求和他說起了端王和「伊勒德」的事情。說到最後他不由感嘆:「沒想到耶律衍就是當年的伊勒德。」

恭王說:「伊勒德,用狄人的話來說是戰刀,很少有人會直接用這種帶着凶兆的詞兒來當名字,很明顯耶律衍一開始就是在騙他。」言下之意,他對端王的智商頗有些瞧不起。

譚無求無奈地說:「他是你弟弟。」

恭王說:「他是我弟弟也掩蓋不了他很蠢的事實。」

譚無求:「…………」

對於端王在虎頜城蹭住這麼久的事情,恭王果然還是耿耿於懷的。

恭王說:「那一切就很明白了。」

譚無求問:「你是指耶律衍這些年來的舉動?」

恭王點點頭。耶律衍是狄國最出色的將領,他一直在等著和耶律衍交手,結果耶律衍卻一直避開大慶,反倒堅守在更為貧瘠、更為寒冷的北邊,寧願與更兇悍的草原人交鋒也不願南下。耶律衍此人絕對是有野心的,但他似乎總不自覺地避免著與大慶兵戎相見。

尤其是去年,耶律昊都帶着人一路往南奔逃了,耶律衍卻沒有趁勝追擊,反倒繼續在草原上追逐其他草原游牧族。

譚無求說:「他們之間……」

恭王說:「因為人蠢,所以有些東西一旦刻進心裏就再也抹不掉,連他們本人都沒辦法把它們從心裏弄走。要是耶律衍真的有那個心思,估計很快就會過來了。」

譚無求望着恭王,等待他的解釋。

恭王說:「我剛得到消息,耶律衍搗破了完顏族的老巢,殺得對方只剩下老幼和婦孺。」

譚無求:「…………………」

完顏一族,常年盤踞在狄國北部,由於兵強馬壯,在草原上頗有威望,不少被狄國打怕了的游牧民族都繳納貢品接受完顏族的庇佑。這是一大狄國的一大勁敵,即使是在狄國全盛時期也不敢輕易和它開打。

沒想到耶律衍會這麼瘋狂。

恭王說:「有些事,也許多等一天都像是在地獄里煎熬。」

譚無求安靜下來。

端王很快從別人口裏得到相同的消息。戰況是從細作那邊傳來的,沒有詳細的說明,誰都不知道狄國的死傷情況如何。端王臉色晦暗不明,靜靜地坐在窗邊,望着虎頜城的落日。這邊的夕陽看起來寧靜又平和,這邊的日子彷彿也一日比一日慢。

曾經信誓旦旦要親手報回來的仇怨,在這一刻看來似乎根本不值一提。耶律衍狠話說得多,卻從來沒有南下一步,好像一直都在為他們之間的重逢做準備一樣。

那麼,他們會重逢嗎?

端王靜靜地坐了許久,忽然聽到有人來報說:「端王殿下,虎頜城外來了人……」

端王心頭突突地一跳。

他靜靜坐了片刻,才張口問:「誰?」

「耶律衍。」

端王緩步跟了出去,到了城門附近,便有不少人上前和他說起外邊的情況。說耶律衍還身穿鎧甲,滿身都是血污;說耶律衍手裏拿着劍,劍尖卻已經斷了;說耶律衍肩膀上流着血,血已經快要凝固了,傷口看起來卻有些嚇人;說耶律衍一個人都沒有帶,就那麼安靜地站在那兒,像是要站到天長地久。

他們說,耶律衍從頭到尾只說了一句話。

「阿凌,我回來了。」

傳令的人疑惑地問:「為什麼恭王殿下讓找您啊?」

端王動了動唇,卻沒能說出半句解釋的話來。「伊勒德」離開的時候,對他說「等我攢夠了戰功就回來帶你走」,他們約好要做許許多多的事,再一次重逢時卻誰都沒法把心裏的話說出口。誰都說不出自己在等待什麼,誰都覺得對方已經把彼此的約定拋棄得乾乾淨淨。

但他們其實都沒有忘的。

有些事,深埋在心裏,深埋在血骨里,每到夢醒時分都會為之驚悸,怎麼會那麼輕易就忘記。

端王安安靜靜地站在城門內。

耶律衍安安靜靜地站在城門外。

隔着一扇沉重的城門,他們理應看不見彼此,但奇妙地,他們彷彿能看見對方一樣。

耶律衍一下子站直了身體,視線集中在城門上,彷彿想要靠目光將它洞穿。

端王把心頭的一絲顫抖壓了下去,開口說:「開城門。」

守門人擔憂地看着他:「那可是耶律衍,雖然他只有自己一個人,但殿下你……」

恭王在後面下令:「開。」

城門緩緩開啟。

夕陽的餘暉照了進來。

端王站在夕輝里,沉默地與耶律衍對視。

耶律衍上前兩步,卻一個踉蹌,按著肩膀半跪在地。端王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過了一會兒才快步邁前,蹲下檢視耶律衍的傷口。他剛剛湊近,耶律衍便不顧傷口被牽動,張手將端王整個人抱入懷中:「可算把你騙過來了……」

若不是耶律衍說出這話時氣息虛浮,端王還真以為他一點事都沒有。

端王說:「別鬧,別說話。」

耶律衍得寸進尺地把人抱緊,將長滿鬍渣子的下巴埋進端王頸邊:「所有人都看到你是我的了。」

端王想把他推開,又怕牽動他的傷口,只能由得他胡來。

恭王看了幾眼,叫人把大夫找來先給耶律衍治一治。

要是耶律衍真死在這兒的話,那可真要迎來一場惡戰了。

還是先把他的命保住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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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駙馬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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