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薄寒依依籠古徑

第二十章 薄寒依依籠古徑

如九郎說的那樣,離開雍丘后,馬隊便加快了行進的速度。不過,自從那夜之後,雙澄總覺得九郎對她的態度有了些變化。

譬如途中休息時,馮勉會來叫她去車邊伺候,說是伺候,其實也就是端茶送水。青緞帘子一挑,她躬身將茶盞送進窗口,九郎默不作聲地接過去。她再一抬頭,總會感覺他有意無意地朝她望上一眼。

目光相觸之時,雙澄便總是忙不迭地垂下頭,不想讓心底暗自晃漾的湖水再起波瀾。

幾天過後,隨行人員看着她的目光起了變化。從開始的輕蔑高傲,漸漸變為虎視眈眈,再到如今的笑意迷離。好幾次雙澄覺得背後有人在看她,猛一回頭,卻只能望到一群低頭急速散去的內侍。

她板起臉不加理會,直至抵達襄邑驛館后,她忙完一切回到偏房門前,卻聽有人竊竊叫她。循聲找了許久,才發現有個細眉細眼的人在躲在廊柱后朝她使眼色。

「什麼事?」她認出此人就是之前跟在錢樺身邊獻媚的黃門,很是納悶。那黃門見四下無人才謹慎上前,低聲道:「這趟祈福完畢后,你可還會回到端王府?」

雙澄不解其意,只敷衍道:「這個……凡事都由端王做主。」

黃門故作親密地湊過來,附耳道:「大傢伙兒都在猜測,九殿下會不會向端王討了你,帶回凝和宮去?」

雙澄一驚,下意識後退一步,「這話怎麼說的?什麼叫做討了我?」

「你就別謙遜了,殿下素來不近女色,這些天來卻時常讓你這小黃門隨從伺候,可不是因你能博得殿下的歡心?」黃門低着眉梢竊笑,「我叫做李善,去年才到凝和宮去伺候九殿下……要是你能跟着殿下回去,到時候咱們也算是熟人了,彼此要多照應。」

這人聲音綿軟,說話時又總往雙澄身上靠過來,呼吸都噴在她臉上,使得她渾身發毛。正想着要如何才能擺脫他的糾纏,遠處忽傳來一聲咳嗽。她回頭一看,竟是馮勉正望着這邊,身後還站着一人,錦袍長裘,面容冷峻,正是九郎。

「正事不幹,在這兒議論些什麼呢?」馮勉難得板着臉,眉眼間倒也有幾分威嚴。

「回高品,只是跟雙成敘談一些宮中的瑣事……」李善匆忙跪拜,又向九郎問候。九郎寒聲道:「宮中的事情何時能由着你與人隨意敘談了?」

雙澄見李善嚇得臉色發黃,不由道:「也沒說幾句話你們就來了……」

馮勉很快向九郎行禮致歉,拎着李善往偏院而去。雙澄尷尬地站在長廊下,朝着九郎道:「你不是回房休息了嗎?怎麼又出來了?」

「房中陰冷,火爐才剛生。」斜陽脈脈,他的雪色狐裘亦拂上淡淡金輝。「適纔此地官員說這驛館內有暖閣,你隨我去找找看。」

「暖閣?」雙澄還從未見過暖閣是何等樣子,九郎只點了點頭,也不容雙澄考慮,轉身便沿着小徑往西南方向走去,她無奈之下只得依照規矩低頭緊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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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邑驛館從外表看不甚起眼,佔地卻也不小,至少她跟着他繞了一大圈,還是沒找到什麼暖閣。樹叢掩映,假山嶙峋,天際橘色雲層漸漸褪去光華,籠上了暗藍之色。

「要不找個人問問?這驛館里不是有驛丞嗎?」她好心建議,九郎卻回頭道:「什麼都要問別人,豈不是太無趣了?」

「可這天色都晚了,繞來繞去也沒找到啊!」雙澄抿抿嘴,「你出來的時候說屋子裏火爐才生,到現在也該暖和了,還找什麼暖閣?」

她本是擔心他累著,他卻無端沉了臉,「你剛才跟那內侍談得熱絡,怎麼現在我叫你走走就推三阻四?」說罷,也不顧雙澄,就獨自往假山後走去。

「哎!」雙澄一頓足,心底埋怨這人怎麼這樣不通情理,可腳下卻生風,一徑追着他上了假山後的石橋。

「亂說什麼?人家跟我攀談,我難道還像你一樣冷著臉不吭聲?」她憤憤說着,九郎這才放慢腳步。橋下寒池微漾,側過臉望着那碧泠泠的池水,忽而道:「你喜歡這兒嗎?」

她踮起腳尖望着池中倒影,水紋如銀絲,兩人的身影時聚時散,像一副洇開了的水墨畫。

「嗯,如果是夏天就好了,池裏應該會開滿荷花。」她見水面尚有枯黃荷葉殘留,便有了小小的感觸。

九郎頷首,「凝和宮附近就有一片荷塘,到了夏日,妃嬪們便會去水榭避暑賞荷。」

她想到剛才李善說的話,「那兒是你住的地方?」

「幼時我是跟着養母德妃住在蕙真閣。」他頓了頓,扶著石欄道,「十二歲之後不能再隨她而居,便搬到了凝和宮。」

「對了,上次端王說過,他們幾個兄弟都出宮各自開府,那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離開大內?」

九郎側身望着她道:「你希望我離開大內?」

「不是啊……」雙澄詫異道,「我聽說皇宮大內規矩森嚴,就想着如果像端王那樣,也許會過得自在些。」

「開府並不是為了自在,譬如我五哥那樣,每日也有許多公務要處理。再者,皇子開府之後便要正式納妃了。」

他說話的時候顯得格外嚴肅,雙澄尷尬地笑了笑:「是嗎?我倒沒看到端王的王妃……是不是很漂亮?」

九郎搖了搖頭,眼中含着遺憾。「前年官家與嬢嬢為他選定了文御史的第三女作為正妃,可惜年末的時候那文家三娘子染病亡故,五哥的冊妃之事就此擱置了下來。」他說着,又往橋下緩緩行去。雙澄追上幾步,遙望見蒼松之畔有玲瓏樓閣,不由道:「會不會就是這兒?」

他信步上前推開門扉,小小廳堂陳設雅緻,步入堂中,果然比外面要溫暖幾分。雙澄站在牆邊,覺得有暖意徐徐襲來,伸手一摸,訝異不已。「這牆壁怎都是暖的?」

「牆壁中鏤了空隙,底下通道內燃著炭火,暖氣便透過牆壁傳滿整間屋子了。」他一邊說着一邊轉過身來,雙澄見他手中還握著杖,便很自然地替他將椅子挪了過來。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宮中也是用這個法子取暖,我自然就知道了。」

雙澄「哦」了一聲,覺得自己這十幾年的生活與他相比,像是隔了九重雲霄似的。他將烏木杖擱在腿側,雙澄低頭望去,見青金錦袍下露出鑲革玄色六合靴,這些天雖一直跟着他,卻也未曾像現在這樣靠得極近。如今看來,即便是坐着的時候,他的右足也是微微斜著,似是沒什麼力氣。

她心裏不免有些惻隱,但為了不被他看出,便又將視線移開。忽感覺他的杖子極為眼熟,不禁道:「咦,這不就是你上次借給我的那支嗎?」

他點點頭,「物歸原主,不是很好?」

「上元節那晚我把它弄丟了,還有你的氈毯!」她忽而明白了過來,「是端王將它們收起來,又還給你了?」

他喟然道:「為什麼你到現在才發現?」

「我以為你換了根差不多的啊,色澤烏溜溜的,我也分不出樣式來。」她見他此時好像態度還不算倨傲,便大著膽子戳了戳杖子,「現在望到上面鑲著的細細銀邊,才覺得就是我用過的。」

「這是嬢嬢賜予我的。」他端坐在她面前,「上回回宮后,我撒謊說是弄丟了。此次若能順利回到汴梁,我便向嬢嬢說是你拾到了送還入京,她高興起來,定能賞你。」

她卻低垂着眼睫,「我只希望回到汴梁時,端王已經幫我找到了我爹。」

九郎怔了怔,「若是找到了,你就要離開汴梁?」

「自然是啊,要與我爹一同回山找我師傅……」雙澄想到師傅,神色有了些變化。此時外面有人匆匆走近,扣著門道:「殿下可在閣子裏?」

雙澄在九郎的示意下將門扉打了開來。一身甲胄的季元昌看了她一眼,隨即快步入內向九郎行禮,道:「殿下,汴梁有急信送至。」

他伸手,元昌以眼角餘光瞟著站在一旁的雙澄,意有猶豫。「無妨。」九郎微微點了點頭,元昌這才從懷中取出火漆封緘的信件,送到九郎手中。

雙澄識趣地往後退了幾步,沒有多看一眼。

淺黃信紙徐徐展開,九郎看了許久也不做聲,元昌試探問道:「是否事情有變?」

九郎這才合攏信箋,低聲道:「我們離京的第三天,邢州大牢便起了大火,死傷眾多。」

雙澄倍感震驚,元昌更急問:「那姓田的難道被燒死了?」

「田進德被秘密安置在別處,未曾受傷。」雖如此,九郎臉上卻沒有和悅之色,「看來那幕後之人始終在窺伺,現在更是急於要將相關之人滅口……我本想等去了太清宮再讓你們轉道亳州,如今卻不能再耽擱時間。元昌,你今夜就帶着雙澄上路,此處離鹿邑還有三天路程,我盡量放慢行速,你們務必要在我抵達太清宮之前,找到田進德家人並安全帶回,可曾明白?」

「但臣現在更擔心殿下安危,他們連邢州大牢都敢縱火……」

「你離開后還有其他禁衛,我也算是郡王,對方總不至於明目張膽來截殺。倒是你們路上務必小心,謹防遭人暗算。」

「是。」元昌領命后便想離開,可雙澄卻還站在那兒,目不轉睛地望着九郎。元昌咳了一聲:「燕雙澄,莫非你怕了?」

她卻像沒聽到似的,只用一雙充滿訝異的眼望着九郎,怔怔道:「你剛才說是要去太清宮?」

九郎這才意識到了她驚訝的原因,心中有幾分懊悔,更多的卻是難以言說的悸動與不安。但他還是鎮定自若地叫元昌先出去等候,待門關上之後,他有意抬起下頷,揚眉道:「怎麼了?」

「可你先前說去的是鹿邑的玄元觀!」她心頭通通直跳。

他平靜道:「玄元觀是舊名,後來先帝御筆親題了匾額,此後那道觀就叫做太清宮了。」

「九郎……」雙澄攥着手指喚他,掌心微微出汗,「還記得我說過的小時候的事嗎?我常去的那個道觀,好像就叫做太清宮!」

他依舊不以為意,只淡淡應了一聲。「倒是巧了,不過這天下叫做太清宮的道觀卻不少。」

她越發急切:「那你能讓我去看看嗎?說不定我能找到那個教我寫字的人……」

「等你回來,自然有機會。」九郎握著烏木杖轉身望着她,「我會在太清宮裏等着你。」

她略顯忐忑道:「那你先去了太清宮,能幫我打聽一下那個男孩子的下落嗎?」

他左手負在背後,倨傲道:「連姓甚名誰都不知,我又怎麼幫你打聽?」

「他跟我說過他的名字啊。」她覺得多年來的遺憾終於有機會能得以彌補,便歡喜了起來,眼角眉梢儘是春意,靨邊梨渦隱現,「我記得他叫阿容。」

他垂下濃黑眼睫,不經意間揚起唇角,「好,我儘力打探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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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都十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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