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往事舊遊渾似夢

第十九章 往事舊遊渾似夢

「吃吧。」僵坐着也不是辦法,他先發話,她才伸筷。搖曳的燈火下,雙澄一味低着頭吃飯,擺在面前的菜肴香氣滿溢,她卻只偶爾才去夾上一些素菜。

他等了許久,見她還是不去吃那碟黃金雞肉與冬筍魚片羹,便略帶失望地道:「這兩種不合你的口味?」

她搖頭,「不是,很好吃。」

「那為何只知道埋頭吃飯?」

「……因為在山中的時候就很少吃葷腥。」她帶着遺憾道,「所以還不太習慣。」

九郎怔了怔,「是無錢去買?」

「是,過日子都是精打細算,每天用多少是有定額的,超出了就得想法子補回來。不過好在山中蔬果不少,夏日裏我摘了杏子去鎮上賣,秋日裏將果實腌制了,到過年時大戶人家開宴席,我還能賺上一些。」雙澄指了指那晶瑩羹湯中的冬筍片,「這個最能賣錢,也算是時鮮貨了,我自己挖出了都不怎麼捨得吃。」

他沉默片刻,道:「你現今跟着我的馬隊,至少不會缺衣少糧,想吃什麼,也不必客氣。」

她抿抿唇,笑了笑:「其實師傅也常告誡我要管住自己的嘴,練武之人最忌諱變胖。」

「哪裏來的那麼多顧慮?難道為了練武就天天餓著自己?」九郎不滿似的拿起白瓷勺子,將羹湯舀進了她的碗裏。她猝不及防,下意識地一抬手,恰好碰到了他的手側,卻覺悄寂中恍如燈花炸裂,身子猛地一激靈。

「你怕我?」九郎慢慢收回手。

「不是……」她掩飾著內心的波動,低頭連連吃菜,末了又偷偷瞟着他,「你光是叫我吃飯,自己怎麼也不動筷子?」

「先前不是在跟你說話嗎?」他一本正經地教育起她,隨後才安安靜靜開始吃飯。雙澄悻悻然,想想卻覺得不對,食不言寢不語的道理她也聽說過,可她先前明明在吃,倒是他主動與自己說話,完了還裝出嚴肅的樣子來。雖是這樣想着,卻也沒打算去戳破他的假道理,只是心裏有小小的不平。

她用罷飯,他也順勢停了筷,看她站起來收碗碟,便道:「馮勉會來收拾的。」

「我能做的事為什麼非要等他來呢?」她不以為意地回了一句,很快就將桌子收拾得乾乾淨淨。他將移至一邊的筆墨放歸原處,信手研了會兒墨,忽道:「雙澄,你識字嗎?」

她本打算要走了,聽他這樣問了,有些詫異,又有些赧然。「識是識的,不過讀書不多。」

他點點頭,提起筆蘸着墨,道:「是誰教你識的字?」

「我師傅啊。」雙澄眨眨眼,忽而心中一動,「不過其實最早的時候,還有個人也教我寫過字。」

「是嗎?」他微挑着眉覷她。

她想起那模糊的往事,不禁嘆了口氣,手指輕輕劃過書桌邊緣,「那時候我還很小,就記得他每天坐在窗口,而我呢,越過圍牆坐在樹上,隔着小河與他說話。多少年啦,每次想到他,就會想起這個場景。」

他靜默了片刻,又問道:「那是你的朋友?」

她撅了撅嘴,好似又回到了遙遠的過去。「嗯,起先他都不願與我說話,後來漸漸熟悉了,才開口問我名字。我本想叫他哥哥,他卻說不想再多個妹妹。」

九郎放下手中的筆,淡淡道:「聽你這語氣,像是不喜歡這個人。」

「不是啊!」她連連擺手,「那會兒太小,什麼都不懂。其實後來我每隔一兩天就會去找他,他教我認字,還給我講書上看到的故事。」說到此,她的神情忽而黯淡了下來,「可是再後來,師傅把我帶走了,那從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你就沒試着去找過他?」

「怎麼找得到?」她無奈道,「我只記得他是住在道觀的後院,那觀中還有一條河流,上面建著白色的石橋。可那道觀到底在哪裏也不知道……想來他現在長大了,應該順理成章出家做了道士,說不定雲遊四方,就算跟我擦肩而過也認不出來了。」

他屈指支著下頷,淡然道:「世上的事本如浮雲飄忽不定,時隔多年,縱然見面也互不相識,倒也是常有的。」

******

她後來又說了些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其實也都是山野間的瑣碎細節,他卻一直聽着。燈火將滅的時候,馮勉進來請他早些休息,雙澄才想到了睡覺的問題。

「我能不能不和那些黃門睡在一起……」她半是請求半是抗議地道。

他從容道:「本來就沒那麼打算。樓側有偏房,馮勉會帶你去。」

於是她那夜就獨自睡在了朱樓之畔,窗外朗月高照,梅枝疏影映在窗欞間,是無心勾畫出的孤高。許是與九郎談到了過去,閉上眼不久,她便在恍惚中看到了那漫山遍野的綠。

……

那時蟬聲喧鬧,滿目蒼翠,小小的雙澄趴在高高的牆頭,一眼便望到那團雪白毛球鑽進了院內的草叢。

「小白球,別跑!」她心急慌忙地攀著牆頭往下跳,不料腰帶被樹枝掛住,落地時一個不穩便崴了腳。鑽心的疼痛讓她坐在草地上抱着腳踝直落淚,耳聽得遠處小貓兒又喵喵地叫着,淚汪汪一抬頭,臨水的窗子緩緩而開。

雲影浮光,碧波淺漾,絲絲縷縷的翠意跌碎在水底,搖晃出一池幻綠。

窗內坐着個穿着白衫的男孩,眉目如畫,神情倨傲。小白貓縱身躍起,綿綿軟軟蹲在窗口,側過臉來望她一眼,同樣含着藐視之意。

他注視她許久,方才揚起眉梢問:「你是誰?」

「我……我是雙澄。」她扶著身後的梅樹站起來,單腳跳上前,隔着小橋看他。她從未見過那麼標緻的男孩子,可他眼裏分明含着霜雪,冷澈透骨,讓她自慚形穢。

「雙澄又是什麼人?」他睨着她,聲音沁著夏日的水流,清涼乾淨。

她愣了神,指指自己,「當然就是我啊!你呢,叫什麼名字?」

他不回答她的問題,卻冷冷道:「這些天將踏雪摸得一團髒的人,就是你?」

「踏雪?」她扭扭手指,恍然道,「就是小白球?!我可沒有故意弄髒她,前幾天我在外面看到她爪子出血了,還給她敷藥呢……我以為她沒有主人,原來是你養的?」

小白貓躍到男孩腿上,他低頭撫摩一下,旋即沉聲道:「我的踏雪不需要別人照顧。」

她有些沮喪,覺得自己這些天來的苦心全都白費了,便踮著傷了的腳往回走。到了牆角下,卻聽他遙遙問:「你摔成這樣了,還能爬牆出去?」

她不甘示弱地回頭道:「這點小傷算什麼?」說罷,忍痛攀到梅樹的最高處,縱身一躍,便爬上了牆頭。回望幽靜庭院,小白貓不知去了何處,男孩子獨坐在窗內,正一言不發地望着這邊。她沒有理他,費力地夠到牆外古樹,很快便從牆頭消失了蹤影。

原以為以後再也不會去自討沒趣,可幾天後途經那座道觀時,卻又見小白貓蹲在牆頭,那琉璃般的眼睛,粉嫩的耳朵,加之輕柔的一聲聲喚得她心泛漣漪。她鬼使神差地又爬上古樹,這一次,這倨傲的貓兒倒是難得的聽話,由着她摸來摸去,只偶爾間動動鼻子,打個呵欠。

她坐在樹梢笑得開心,不經意之間往院內望去,竟見那男孩依舊悄無聲息地坐在窗后,好似已經看了她許久。

窗下河流靜靜流淌,水中欞花倒影幽幽,蟬聲忽起忽落。

她害怕起來,想要跳樹逃走,他卻垂下眼帘,很快關上了窗子。

……再後來,每當師傅外出的時候,她還是會按捺不住溜出門去。在她的印象中,每次去那座道觀後院的時候都是黃昏時分,小白貓多數都會在牆頭等着她。

也不記得是從哪一次起,她又開始與那個坐在窗口的男孩說話。

這個庭院裏似乎只住着他一人,至少雙澄來的時候,從未見過旁人出現。幽寂的院落中,他總坐在書桌邊,不是在讀書就是在習字。熟稔之後,她愛趁他未開窗時跑過石橋,蹲在窗口下學貓叫,他知道是她來了,便會將窗子打開。

她趴在窗口,與他只隔了一張書桌的距離。「你每天在這寫什麼呢?」

「經文。」

她點點頭,「我看到前院有很多道士,師傅說他們會念咒消災,你也會嗎?」

他搖頭,「不會。我是在祈福。」

「祈福?為誰?」

他不吭聲了。她大著膽子去摸他的頭頂,像對待那隻小白貓一樣,可他卻偏過身子,躲開了她的手。她倒是不在意,趴在那兒睜著圓圓的眼睛,「你教我寫字,好么?」

他打量了她一番,沉默了片刻,才點了點頭。

於是她便持着樹枝跟他學寫字。她每次來的時間不能太久,天色一黑便得離去,臨走時回頭張望,總能看到他坐在窗后,點亮一盞油燈,為她照亮出去的路。

閑暇時他還會取出一串環環相扣的銀環,解開一個,再串起一個。他說這叫做九連環,她不懂如何才能將之全部解開,只是喜歡看他在那靜靜擺弄,手指起落,甚是好看。

「能借我玩玩么?」她曾紅著臉央求。他卻拒絕了她,「別的可以借你,這個卻不行。」

她略顯失望,師傅的身體在慢慢好轉,也許再過幾日就要帶她離開,但她卻不好意思對男孩說出來。那天日落後,她情緒低落地離去,他在後面叫住她。

「明天晚上,你還來嗎?」

「幹什麼?」她悶悶不樂。

他握著九連環,認真得近乎拘謹:「這觀里有座映月井,據說月亮升起的時候,井水裏會有極美的倒影。明天正是月圓……你,你如果想看的話,我帶你一同去。」

她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好,你等着我。」

離開的時候,她一如既往攀上梅樹,坐在枝頭朝他回望。他正微微揚著唇角,在那兒撥亮燈火,光影在窗口躍動如波紋。

……

窗外起了風,雙澄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睜開眼,卻不知自己究竟是夢是醒。近十年光陰倏忽而過,以前的遺憾漸漸淡忘。

那時雖答應了他,但終究是沒能前去。映月井究竟有多美,他又是否等了她許久,她都不得而知。若不是今夜提及,那座神奇的映月井,那個寡言的男孩,竟已被塵封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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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都十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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