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梅花影下一窗燈

第十八章 梅花影下一窗燈

冬日天黑得尤其早,雙澄跑出來之後,才發現驛館內已點起了無數燈籠。她掖着雙手一溜小跑到了前院朱樓下,仰臉望去,樓中卻是黑黢黢的,九郎竟不在。她在寒風中踟躕了一陣,見遠處長廊下有人走來,怕是錢殿頭派人來帶她回去,急忙轉身就往門口走。

驛館內佈局特別,馬廄就建在臨近門口的地方。她在進來時曾注意過這點,如今無處可去,便尋摸到馬廄邊的草料棚里,找了個乾淨點的角落躲了進去。門口冷風呼呼直刮,她裹緊了衣袍坐了許久,覺得身子發虛,才想起被內侍們一鬧騰,自己竟連晚飯都沒吃上,如今饑寒交迫,難怪兩眼發花了。

可是九郎又不知去了何處,她想着在這兒躲一陣吧,雖然條件差些,也比跟那些陰陽不調的人起衝突要強。好在午間還有半塊胡餅沒吃罷,藏在了袖子裏,此刻掏出來咬了一口,又冷又硬,卻總勝過喝西北風。

她嚼著胡餅覺得無趣,又隨手拿起草堆邊的木叉子在半空啪啪亂抽,遐想自己在山中練武的時光。

卻忽聽外面有人走至棚口,似是被紛揚的草屑嗆到了,連連咳嗽。她急忙拋下木叉子,那人探身進來,哭笑不得:「到處找你不著,怎麼跑到這來了?」

她一骨碌爬起來,「馮高品!」

馮勉捂住鼻子招手道:「快些出來,九哥等着你呢!你瞧瞧,弄得這一身臟,可怎麼辦?」

「沒臟……」她拍打着袍子上的草屑,邊走出來邊道,「我剛才去過了,見樓上黑著,又沒地方去,才躲在了這兒。」

馮勉帶着她往前院方向走,長廊下白底金字的燈籠如珠串般迤邐彎繞,將兩個人的身影投在花牆上。「殿下到了雍丘,當地的官員自然要來拜見,適才是去正廳見他們了。」馮勉輕聲柔氣,一笑起來尤顯得兩腮都是肉,可與剛才那個姓錢的不同。那個人是體態臃腫,神情倨傲,他卻是身材圓潤,眉目間也和善。

他看看雙澄,又道:「說說看,怎麼會來到草棚了?」

雙澄支支吾吾不肯說,馮勉嘆了一口氣,「是不是錢殿頭他們欺負你?」

「也不算欺負吧……」她斟酌著用詞,不願在背後加油添醋,「大概看我是新來的,想給我點苦頭吃,好讓我不敢造次。」

馮勉搖了搖頭,略顯無奈。「這錢樺素日就趾高氣揚,我還特意私下告訴他,說你是端王身邊的小黃門,他也不顧及端王的面子。」

「他的權勢就那麼大?」雙澄訝異道。

「仗着自己伺候太后多年,是寶慈宮的內侍殿頭,其實這宮中比他品階高的還有好幾位,卻沒有像他這樣做派的。」馮勉即便是有所不滿時,神情也是溫和淡然,「他最是善於捧高踩低,比如二皇子雍王是袁淑妃所生,三皇子申王是孫賢妃所生,兩位娘娘都出身高貴,錢樺就對他們百般服帖討好。而六皇子信王是柳昭儀所生,身份比那幾位低一等,錢樺就不怎麼將他放在眼中了。」

雙澄搞不清宮中的複雜狀況,只關心自己所認識的人,因問道:「錢樺對端王也不畏懼?」

馮勉略停了停腳步,嘆息道:「端王生母原是已故吳皇後身邊的宮娥,因被官家垂愛才封為婕妤,可惜在懷第二胎時小產而死。宮中最講究出身品階,妃嬪娘子們的娘家實力也至關緊要,因此端王雖能幹,與另兩位皇子相比起來總是矮上幾分的。」

雙澄沒想到看上去光風霽月的端王也有遺憾,她的心思幽幽然轉了幾轉,見馮勉不再說話,便忍不住又問:「那麼九郎呢?」

他呵了一聲,有白氣氤氳,壓低了聲音告誡道:「剛才說到的吳皇后就是九郎的生母,可現在後宮中已很少有人去提及,你也千萬別犯忌。」

她蹙了蹙眉,馮勉已微彎著腰走上長廊,望着前方小樓,道:「九郎在等着你了。」

******

樓前一池清泉,檐下明燈倒映在水中,有朦朦朧朧的光影,微風吹過,滿池星光瀲灧。一株虯曲梅樹長在窗畔,硃紅色的瓣,鵝黃色的蕊,在夜色間顧自臨水照影,幽香浮動。

馮勉先進去了一會兒,等他出來后,雙澄才輕輕推門而入。屋內紅爐熏暖,和合窗微微支開縫隙,梅影枝椏斜伸,正畫在菱花窗格間。九郎坐在書案前獨自研墨,見她進來,依舊是淡淡的,沒甚表情。

「叫我來,有什麼事?」雙澄站在靠近門口的地方道。

他的目光落在硯間濃墨,連頭都沒抬,「錢樺將你怎麼了?」

她猶豫了一下,囁嚅道:「也沒怎麼,就是叫我給他脫靴捶腿……」

九郎揚眉問:「你給他脫了?」

「脫了,不過沒捶腿。」她這才似乎活泛了一些,苦着臉道,「你沒聞到那股味道!幸虧我當時還餓著,不然真要吐出來……」

她還未說完,九郎已敲著桌面道:「不準說了,那麼噁心的事情你還到我跟前講。」

雙澄先是一愣,繼而舒展眉間,笑盈盈地望着他,「不是你問我的嗎?自然要說明白了。」

她兩頰微豐,一笑起來,唇邊就有小小梨渦。認識至今,冷顏相對多過於和睦時刻,九郎難得見她這樣天真地笑,心間竟忽覺春風拂過一般。

「被人欺負了還笑得高興!」他微微蹙眉,雙澄卻道:「都逃出來了,還氣什麼?再說我還把他推了一下呢!」

他無奈,只能指了指近旁椅子,「坐下來,有事要跟你說。」

雙澄斜著身子坐在書桌邊,一盞白釉刻花珍珠瓷燈隔在兩人中間,燈火燃得正紅。

「接下去幾天我會令車夫全力趕路。」他頓了頓,又道,「等到了鹿邑,我去道觀給嬢嬢祈福,而你則另有事要做。」

雙澄心頭一跳,忍不住道:「果然不只是叫我做個跟班!」

九郎睨她一眼,繼續道:「要不是因為你與田進德較為熟悉,我也不需要將你帶去。」

「田進德?」她愣了愣,忽又恍然道,「就是田二?他不是被關在邢州了嗎?不會又出事了吧?」

「雖未出事,但也頗為棘手。他自被擒之後閉口不言,那些在邢州郊外自盡的人也查不出真實身份……嬢嬢對此事格外掛心,只要田進德一天不招,案子就無法結斷。」

「可他確實和我們一起搶了丹參啊,還需要招什麼出來?」

他皺了皺眉,「很多事你不明白,我也不便說給你聽。田二原本是個膽小之輩,可現在竟能如此守口如瓶,或許是因為有所牽掛而不得不獨自硬撐。五哥與我商議過後,便想要暗中找到田進德的家人。」

「他的家人?」雙澄想了想,這才理清前後因果,「我知道了,田二的老家在亳州附近,你又知道我與田二有過交情,就想叫我去辦這件事……可為什麼要藉著給太后祈福才能離開汴梁?難道怕被別人知道?」

九郎斂容,「這些你不需去管。為嬢嬢祈福自然是真的,我不會拿這個開玩笑,此事嬢嬢也知道。鹿邑與亳州本來就相鄰,到時你我分頭行事,我會叫元昌與你一同前往亳州尋訪田二家人。」

雙澄咬着下唇,她不太明白為什麼看似已經完結的丹參事件會越來越複雜,好像各方力量都在暗中較勁似的。聽九郎的意思,去鹿邑祈福只是個幌子,真正目的便是去亳州尋找田二的家人,好從這個方面來撬開田二的嘴。而這件事至少得到了太后首肯,甚至說不準就是太後下令的,而且端王也參與其間。

只是端王在暗,九郎在明。

忽然想起昨日在端王府中,端王說到此番前去無論結果如何,只怕九郎都會得罪官家。而他則說,只因自己與其他兄弟不同,嬢嬢才遣他前去辦事,而自己本就不被官家所喜,故此也無謂無懼了。當時雙澄並不是很明白他們兩人話中的意思,如今回想起來,才算大致知曉了其中的涵義。太后想查此事,官家卻不太願意,而九哥這次奉太后之命出京,越是將此案查明,就越是會得罪官家。

她的心情越發沉重。

莫說其他人了,單單是九郎、端王、太后以及官家之間的關係就令她拆解不清。在雙澄眼中,他們明明就是一家人,可為什麼每個人似乎都在為着自己或者為着其他目的而行事……

正出神間,房門被輕輕敲響,回頭一看,馮勉提着個梅紅四疊食盒躬身入內。九郎頷首道:「送來了?有勞。」

「九哥這樣客氣,叫臣受寵若驚。」馮勉依舊笑呵呵的,將食盒放在了桌上。打開首層蓋子,端出一小碟雞脯肉,色澤金黃,上澆滾熱香油、細碎蔥椒,還隱隱飄出酒香。雙澄愣了神,馮勉又已抽出二層三層,一碟清燒落蘇,不放蔥姜,卻有芝麻、松子、核桃等作為點綴。又有兩盅倒扣,翻開一瞧,原是晶瑩剔透粉糯羹湯,浮沉着切成薄薄片狀的冬筍與魚肉,羹湯間還撒有淡淡胡椒,不多不少,香味襲人,卻不濃烈。

雙澄之前只啃了半塊冷掉的胡餅,此時眼前之物在她看來直如天上佳肴一般,可又不好意思說自己正餓,只能一動不動地坐在旁邊望着。

馮勉又從食盒底層端出米飯,九郎因問道:「跟錢樺說過了嗎?」

馮勉連連點頭,「臣告訴他,九郎去過端王府幾次,很喜歡這小黃門,故此端王才將他送到馬隊中。錢樺也知道太后疼您,應該不會在路上再生事端了。」

「但我看他素來趾高氣揚,只怕也是表面應承而已。明日裏叫他先帶一批人去鹿邑,在那兒安排好道場。」九郎冷冷說着,又向雙澄做了個手勢,道,「怎麼不吃?」

她怔了一下,「給我吃的?」

馮勉笑眯眯地將竹筷置於她手邊,「九哥知道你剛才躲在草棚里啃餅子,便叫我去弄些吃的來。湊巧剛才雍丘縣令來拜見九哥,廚房裏準備了許多菜肴,稍稍加熱就行。」

白瑩瑩的米飯還冒着熱氣,她想伸手去端,卻想起上次急着吃包子,一股湯汁濺了九郎一身的醜事,便倍感局促起來。

「您就別客氣了,不然飯菜都涼了。」馮勉一邊說着,一邊把筷子塞到雙澄手中。她不好意思地看看九郎,道:「那你呢?」

「我剛才吃過了……」他端著神色還沒說完,馮勉已又盛了些飯送到九郎面前,恭敬道,「九哥請用飯,剛才臣在正廳看着,雍丘官員在場,您只淺嘗了幾口飯菜,哪裏算是吃過了?」

「你又多事!」九郎微帶慍怒地睨了他一眼,覺得這胖子是越來越婆媽了。可馮勉已乖巧地合上食盒,圓圓的腰身一扭,悄然退到門邊,說了句「臣先告退」便閃身而去。

小屋裏就剩了他與雙澄兩人。九郎回過神來,又望向雙澄。視線相撞,她的頰上不知為何飛上一縷紅暈,好似桃花拂面。

「發什麼愣?」他一本正經道。

「哪……哪有……誰叫你看我的……」雙澄支支吾吾地說着,緊緊攥著筷子,不敢再多瞧他一眼。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皇都十里春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皇都十里春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八章 梅花影下一窗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