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銀蹄踏煙去帝京

第十七章 銀蹄踏煙去帝京

九郎走後,雙澄只能待在了這個幽靜小院。端王待她倒是客氣,甚至還與她閑談了一陣,問起她在山間的生活。

「師傅平時話很少,只說跟我爹有過一段交情,我想大概他們都是江湖人吧。」雙澄坐在池上小亭中,面對端王,倒比在九郎面前略顯輕鬆。因他雖也玉冠錦衣,眉目間卻有着自然天成的暖融韻致,讓人見了就覺親近。

「你這次離山外出,他是否知曉?」端王從石桌上取過盤盞,手指一拂,糕點碎屑便紛紛揚揚飄向水面。池中的金鯉赤鯉自四面八方聚集到亭下,池面上有晶瑩水泡時隱時現,碧波間金紅交錯,好似一幅斑斕的綉品。

雙澄看着那些搶食的魚兒,出了一會兒神,才省了省,赧然道:「如果對師傅說了,他定是不準的,所以我是留了封信,自己溜下山來了。不過我在信中說,三個月之後如果還是找不到爹爹的下落,就會回山去,不會一直飄在外面。」

「你的身手倒是不錯。按理說,尊師應該也是在江湖上有些名聲的人,莫非是也同令尊一樣遭遇了坎坷,故此隱居山林?」

雙澄面露尷尬,「這倒是不清楚,師傅幾乎不提過去,我也沒好意思纏着他打聽。」

端王笑了笑,將盤盞放回桌上,起身道:「以後有機會,可以請你師傅來汴梁做客。我素來仰慕英雄豪傑,願與他們結交為友。」

「……師傅很少與外人交談……」雙澄說了一半,覺得似乎不太禮貌,端王倒是很隨意地拍了拍她的肩頭,「無礙,越是有本事的人越是有些脾氣,這我也是知曉的。」

雙澄有些不安,端王卻神色自然地站起身,「我還有瑣事要處理,你留在此處,要吃些什麼用些什麼,只管喚來丫鬟小廝吩咐。明晨早些起來,九哥辰時便要啟程。」

她點頭,忽而又想到九郎離開時的樣子,便問道:「他的腿還傷著呢,不是應該養好傷之後再上路嗎?」

端王看着她,意味深長地道:「不是受傷。」

雙澄皺起眉,他略顯無奈地背過手去,「他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可明白了?」

「啊……」她一驚,過了許久才道,「他的腿……是生來就這樣?」

「那倒不是,幼時還能走能跑,可惜五歲時得了病,此後右腿便殘疾了。」

端王說得平靜,雙澄心裏卻籠上一層陰霾。「大內不是有御醫嗎?難道也沒法子?」

「整個大內的御醫都治不好,官家與太后也心灰意冷。再過了兩年他母後去世,自然也就沒人再管。」端王嘆了一聲,「我比他年長幾歲,還記得他未曾殘疾前是很愛笑的,常跑來跑去追着人玩鬧,但後來便少言寡語了。」

她心緒低落,想再問些什麼,可是話在嘴邊卻又滯了回去。

******

這一夜雙澄在端王府中留宿,儘管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待的地方必定不是正屋,可不說別的,單是那張月洞門罩架子床便讓她端詳了好幾番。也不知是用何等木料雕鑿而成,通體澄黃如琥珀,如意雲頭紋攢成透欞,格內鑲板上浮雕著荷花牡丹,睡在其間,左右仰望皆是花團錦簇,讓她暗中讚歎。

可還是清楚此處並非自己久留之地,她這樣一個生長於山野的無名小卒,與九郎、端王之間如同隔了千萬道鴻溝。此次來到汴梁,也算是開了眼界,最好是能夠找到父親,然後再一同回山,過好自己的日子即可。

她拘謹地睡在床上,甚至不敢展開手腳,唯恐又弄壞了什麼,惹來更多麻煩。

就這樣蜷縮睡了一夜,天色剛有些發白,便有人敲門送來又一套衣衫。雙澄訝異,取起一瞧,卻是赭黃色圓領衣衫,還配以玄色軟巾帽,竟與端王府中的那些內侍穿着一模一樣。

「怎麼讓我穿這個?」她叫苦不迭,兩名僕婦卻手腳麻利地硬是替她換上了這身衣服。雙澄被擺弄地如同陀螺,待等換好一看,儼然就是個稚嫩的小黃門了。

院外呼聲又起,她只得隨着僕婦匆匆出門。趕到府前時,端王早已穿戴整齊臨階站立,她還未及詢問,已有恢弘馬隊自御街方向踏塵而來,近百面朱旗飛展如雲,數百儀仗武士持畫戟長矛,銀亮透目,耀動星芒。其後當先一人金甲鐵騎,劍眉星目,正是之前見過的季元昌,在他的率領下,眾多神武禁衛護送著由四匹駿馬駕着的玄黑馬車迤邐行近。

端王疾步走下長階去與九郎道別,身後隨從亦全數跟上,雙澄緊隨其中,朝遠處一看,馮勉正在馬隊中向自己遞着眼色。她連忙趁此機會混了進去,過不多時,呼喇喇儀仗又起,端王退至一邊,馬隊重新啟程,轉眼間便遠離了府門。

馬車前後左右皆是神武禁衛,再其後便是兩列隨從內侍。馬隊驅馳,車輪滾滾,初晨的御街異常肅穆,一輪朝陽在雲間時隱時現,而遠處,巍峨壯觀的朱雀門已佇立於漠漠寒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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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御街一徑往南,出汴梁城,過護城河,駿馬疾馳,隊伍中肅穆得聽不到半點雜音。

未出發前,雙澄覺得跟着跑一趟鹿邑沒什麼大不了的,無非九郎有什麼吩咐,她儘力去完成便是。可離開汴梁城還不到一天,她就知道自己大大地想錯了。

車隊最前面是騎着高頭大馬的禁衛,中間是九郎的華貴馬車,她作為內侍小黃門跟在後方,遙遙地望不到前路,只能邁著小步不斷疾行。清早出發,除了午間短暫休息,其餘時間都在快步前行,着實讓人雙腿發沉。

休息時,她遠離眾人坐在樹下,遠遠望到馬車窗子開了半扇,馮勉躬身上前,似乎在與九郎說話。過了片刻,他又滿臉堆笑地邁著小碎步來到近前,俯身小聲道:「要是走得累了,下午給你弄匹馬來騎。」

雙澄謹慎地看看四周,見其他人都累得沒空注意這邊,才壓低聲音道:「我不是扮成內侍嗎?別人都走路,我哪能騎馬?」

他撓撓光滑的下巴,「……要不,就說九郎身邊要人伺候,你坐到車頭去?」

她想了想,還是搖頭,「那樣不好,沒得更引人懷疑。再說我是練武之人,這點苦還能吃的。」

馮勉神情尷尬,咳了一聲,又匆匆回去復命。她獨自捶著雙腿,偶然間一抬頭,前方馬車卻忽地關了窗戶。

又半日奔波,天色漸暗時分,車隊行至雍丘城。這古城因鄰近汴梁,時常有皇族貴胄往來其間,官員早就安排妥當。雍丘驛館不事華美,倒也因山起樓,臨水植竹。因是冬季,唯有青松傲然,想來若是春夏之際,此中定然蔥蘢幽靜,更有一番風味。

進驛館大門后,馮勉悄聲叫住雙澄,說是九郎讓她用過晚飯後去他房中。雙澄尷尬道:「他有什麼事要吩咐嗎?天都黑了,我去不大合適吧?」

「你去了他自會說。」馮勉笑道,「你現在扮作小黃門了,誰會說三道四?」

——別人不會說,可我自己心裏覺得不妥當啊,哪有天黑了還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的?

雙澄心裏嘀咕著,臉上沒有顯露出來,只是點了點頭,便跟着其他內侍往偏院走。

能跟隨九郎出宮的內侍都有一定的品級,在大內早已不再辛勞。這整整一天的疾行,令他們累得人仰馬翻,待到忙完雜事進入偏院,一個個捶著腰唉聲嘆氣,嬌聲喊著早知這樣,還不如留在宮中來得輕鬆。雙澄與這些人一路上也沒說過話,此刻眼光朝四下里一掃,發現屋中唯有一長溜的火炕,想到今夜要跟莫非眾人躺在一起,心間就是一急。

她站在門口發愣,邊上躺着的一個黃門卻早就注意到了她。「咳,這是哪位?杵在那兒嚇我一跳!」

「聽說是端王府里的小黃門,叫什麼雙成的,端王怕九殿下路上孤單,便讓這小子跟着去鹿邑。」從門外踱進一個矮胖內侍,臉圓如滿月,目光往邊上一劃,便提高了尖細的嗓門,「我說,別站在門口不動啊!聽說你最能逗人開心,所以端王才讓你隨着九殿下走,可這一天下來怎麼跟個泥胎塑像似的連聲都不出吶?」

雙澄尷尬地抬手,想攏一攏鬢髮,可觸及臉頰時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改變了打扮,只得整了整冠帽,道:「小的也知道自己不過是端王府里的小黃門,從沒進過大內,因此也不敢跟諸位輕易搭話,生怕自己不懂規矩,衝撞了大家。」

她本就長相柔美,穿上內侍衣服也不減姿容,自從進入內侍隊伍后,就有不少人心存嫉妒,怕這俊俏小黃門巴結上廣寧郡王后,進宮搶佔了他們的風光。如今雙澄作低服軟,倒也讓那些人揚起下頷,自以為這小黃門還懂得身份尊卑之分。

矮胖內侍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幾聲,近旁較為年輕的內侍連忙替他捶肩,對雙澄道:「這位可是寶慈宮裏侍奉太后的錢殿頭,就是九殿下身邊的馮高品見了他,也得笑臉相迎。你可警醒著點!」

周圍一圈內侍紛紛點頭,臉上諂媚異常,雙澄也擠出一絲微笑連連稱是。錢高品大喇喇往炕上一坐,粗腰往後一靠,翹起腿來就喊道:「今兒真是足足走了一天,我這雙腳呀,現在都不是自己的了!」

「您也是為了給太后祈福才跟着九殿下出宮,等回去之後,太后一定重重賞您!」年輕內侍捂住嘴笑了笑,抬肘一捅雙澄,「還不趕緊給殿頭捶捶腿?」

雙澄愣了愣,眼見錢殿頭背倚著墊子,兩眼已經盯向自己,只能慢慢騰騰挪到炕邊。那矮胖子有意要煞煞新來的人的威風,便叉著腿往她面前一擺,示意她跪下給他脫靴。

她本不甘,可周圍全是不認識的內侍,自己要是跟他們鬧起來,只怕使端王的一番心思都落了空。於是咬了咬牙將他的靴子給扒拉下來,頓時間一股子汗嗖嗖的臭腳味直衝鼻腔,熏得雙澄幾乎要嘔出來。

「怎麼哭喪著臉?不會給殿頭捏捏腳讓他舒坦點兒嗎?」邊上的內侍故意說着,將她往錢殿頭身前推。雙澄心頭如火燎,實在是沒法繼續忍下去,忽地將那雙臭腳一推,彈跳起來大喊一聲:「糟糕,忘記給九殿下沏茶了!」

趁著眾內侍愣神之際,她已旋風似的卷出門口,頃刻間就沒了蹤跡。

錢殿頭被她推得倒在炕上,攀著窗戶連聲罵道:「小兔崽子呀!以後有你好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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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都十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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