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白雲出岫本無心

第五十五章 白雲出岫本無心

87_87584天授二年五月初十,陛下告祭天地、太廟、奉先殿,並於太和殿內正中南向設節案,殿前設皇帝法駕鹵薄,東南檐下設中和韶樂,丹墀中道左右陳列仗馬,迎楚王秦啟南入宮行冊立禮。

經過一系列繁複的禮制,直到酉時三刻,陛下與楚王才面對面坐於乾清宮內行合巹禮。

次日一早,陛下夫婦先在壽皇殿祭拜祖先,再於太和殿前接受百官朝賀。慶賀禮結束便開始進行頒詔禮。

捧詔官將詔書放至*城樓的黃案上,之後我作為宣詔官,登上城樓宣讀詔書,文武百官於金水橋排立,面北行三跪九叩禮。宣讀完畢,捧詔官將詔書置於一朵金色祥雲內,用彩繩懸系,並銜金鳳口中,放下城樓。禮部司官跪接詔書,然後送至禮部衙署設香案供奉,刊印頒行天下。

晚間則在太和殿舉辦筵席,秦太岳及王公們的宴桌分設在皇帝寶座的東西兩側,丹陛上是二品以上諸世爵暨侍衛等席,丹墀下左右排列三品以下文武百官席,外國來使席則設於西面之末。

筵席結束后,陛下與楚王回到內廷乾清宮。至此,連同我在內的闔宮宮人們才算忙碌完畢,可以略加放鬆的休整一晚。

孫澤淳說陛下大婚司禮監最為辛苦,因此許勞累多日的少監奉御們在本監衙門內另開喜宴。他邀我前去時,我推說連日太過疲倦只想早些休息,他聽后頗為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並未多言含笑離去。

我並沒扯謊,確實感覺疲憊不堪,但回到房內卻又覺得精神異常矍鑠毫無睡意,只好點了明燭,靜坐燈下看書。

「總是這麼用功,你不去考狀元真是可惜了。」秋蕊推門而入,調侃我道。

「我只是想讀書催眠罷了。」看她臉上亦有濃濃的倦意,我問道,「怎麼還不去歇著,又跑來找我?」

「我怕你悶著啊,其餘的人這會兒都在吃酒席,我想你是肯定要逃席的,果然被我猜中又一個人悶在房裡,怎麼樣,從此你多了一個要伺候的主子,心裡不太痛快吧?」

她每日不打趣我兩句再過不去的,我原本早已習慣,卻不防被她隱隱說中了心事。我平靜的搖頭,心中五味陳雜。

「你別那麼認真,我說著玩兒的。」她著意看我,笑著說道,「我是來告訴你才剛東暖閣里的故事的。咱們主子可真是不一般,新婚之夜便給楚王爺一個好大的下馬威。」

我聞言蹙眉看她,示意她說下去。

她眉飛色舞的說道,「喝完合巹酒,又撒完了帳子,該輪到吃子孫餅了。誰都知道那不過是咬上一口,新娘說句生的就完了。陛下卻忽然跟全福太太們說這個規矩不好,天子不能吃那些個不熟的東西,讓她們撤下去,省了這道禮。

當時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陛下也不理會,她們沒辦法也只好依命行事。出來的時候,襄國公太太還拉著我說,先帝當年可吃過的也按規矩說了那話,倒不知道陛下這會兒怎麼想的呢。」

我想象著當時的情景,不禁問道,「那王爺呢?可有什麼反應?」

「當然不會高興了,臉色登時就變了。」秋蕊撇嘴說道,「你不知道咱們這位王爺自小就和陛下青梅竹馬,人家可是名滿京城的才子,一向心高氣傲的,陛下自登基之後他每次進宮來也只喚陛下名字的,我瞧著他可沒把自己當作陛下的臣子,還只當夫君呢。大婚第一晚就被新婦這麼一鬧,他可多沒面子呀。」

我默默頜首,不知道是安慰她還是安慰自己,「這個新婦畢竟是皇上,王爺也不會太過在意吧。」

「那你可真不懂男人的心理。」她心無旁騖的說著,「陛下這樣做,好似不著急和他有子嗣似的,這在他看來可是大大的不妙!」

我垂首無語,秋蕊忽然想到自己剛才的話,向我擺手致歉道,「元承,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還年輕,想不到那些夫妻之間的事……」她停住話頭,大概覺得自己越解釋越亂,有些著慌。

我連忙擺首,真誠和煦的笑道,「我明白的,你一向待我如同弟弟一般,我要是再有什麼想法成了什麼人了。」見她面色放鬆了許多,我笑問她,「說的好似你很懂夫妻似的,我前日聽見陛下已給你指了十二團營中練營都督孫濟,日子可定下了么?」

她面色一紅,嬌嗔的瞪著我,「你們一個個都盼著我嫁出去似的,陛下更是趕著我出宮,前兒還讓欽天監的算了,說下月初五就是好日子。」她看我不住的笑,指著我說道,「等我出去了,看以後誰還和你這般好,什麼事兒都說給你聽。你就帶著小阿升度日吧。」

我收了笑,誠懇的對她說,「你年紀比陛下還大一歲,她是疼你才希望你早些有個歸宿。你就要出閣了,我也不知道該送些什麼。你若是缺少什麼,只管告訴我,我一定替你尋了來。」

她低了眉,不好意思的笑笑,「你如今想要什麼要不來,偏不要那些旁人都能孝敬你的東西。你是我弟弟,弟弟總該親手做些什麼送姐姐吧,總之我不管了,到時候就看你心意罷了。」說罷紅著臉跑了出去。

我含笑想著她害羞的面容,心中已然有了計較。

我沒有想到新婚之夜陛下的下馬威只是個開始,她隨後以楚王是臣子不便長久居於乾清宮為由,下旨令他搬去重華宮居住。我依她的吩咐著人收拾好了重華宮。

迎楚王入主重華宮時,他雖未面露不滿,但對我態度冷淡,勉力維繫的客氣中帶著明顯的疏離。

六月間,宮中又迎來秋蕊的喜事,只不過她是從宮裡嫁出去。

那日我將親手畫的一幅她的畫像展開送給她,我特意畫了她滿面嬌羞踮著腳,伸出一隻手欲點人眉間的樣子,那是她慣常向我做的動作。

見她雀躍著幾近掩面而泣,我含笑對她解釋道,「本來想把你畫的端莊些,可那樣一來就失了你自己的味道了。這是弟弟眼中的你,希望你能喜歡吧。」

「當然喜歡,你畫的真像,就好像我照著鏡子看自己一般。」

「幸而是我畫的,」我笑道,「希望孫姐夫瞧了別生氣,我將他的娘子畫的這般活潑厲害。」

「他懂什麼,和哥哥一樣都只好舞槍弄棒的,再不會做這些斯文事兒了。」

她口中這樣說著,然而到了初五那日,還是在眾人的簇擁下穿著大紅紵絲麒麟通袖袍,蓋著文王百子錦袱依依不捨的辭別了陛下,上花轎而去了。

自秋蕊走後,我的生活變得更為安靜。陛下已授意尚宮局再挑選得力的女史來填補秋蕊的位置,但尋了好幾位似乎都很難令她滿意。

一日晚間,我沐浴更衣后在房中臨黃山谷的荊州帖,東暖閣中的侍女若竹慌張的來找我,說道陛下此時正在盛怒,他們所有人皆不知該如何勸解。

我匆匆趕去暖閣內室中,見陛下正坐於鏡前,一頭烏髮逶迤垂至腰間,一屋子的內侍宮女皆跪在地上噤若寒蟬。

我無聲的示意他們退下,走過去跪坐在她身邊,輕聲問,「什麼事讓陛下不快,能否告訴臣?」

她面色冷峻,聽到我的問話剎那間似乎放鬆了些,有些煩悶的嘆道,「秋蕊走了,朕連個梳頭的人都沒了。」

我不禁莞爾,努力壓制住想笑的衝動,拾起她擲在地上的玉梳,柔聲問道,「臣斗膽試試,若梳的不好,請陛下責罰。」

她側過頭瞪著我,「你還會梳頭?」

我猶豫了片刻,回答,「是,臣曾經給姐姐梳過。」繼而垂首補充道,「請陛下恕罪,臣不該此時提到姐姐。」我不知道她是否會在意姐姐的身份,而覺得我對她大不敬。

她回過身去,面容柔和,「沒事兒,你不用總那麼小心。朕又不怪你。」

我於是放心的手執玉梳,輕緩的替她梳著頭髮,那如墨一般的黑髮在我眼前綻開,絲絲縷縷遷延的彷彿無處不在。

我有些好奇她為何不召見秦啟南,她卻忽然冷冷的說道,「秦啟南今日向朕請封,要朕封秦太岳賜進上柱國,授太傅。他們秦家如此貪心不足,究竟還要多少才甘心。」

原來她生氣的是這個。「上柱國只是個榮譽爵位。太傅一職國朝尚未有文臣生前獲贈的,這是有典可查的。陛下可讓禮部的官員按典制上書駁回就是了。」我溫言勸她。

「這些虛銜朕原本也不在意,但秦家向朕索要就是另一回事!朕才大婚多久,秦啟南就敢請封,若是朕誕下皇嗣,他們只怕立時就要朕立儲!」

她的肩膀微微的顫抖,我能感覺到她隱藏的不安和疑懼,「皇嗣雖出自秦家,可說到底始終都是李魏皇室的繼承人,是您的子嗣。」

她輕哼了一聲,不以為然的說道,「皇室,父母兄弟姐妹不可靠,孩子也同樣不可靠!元承,能和朕爭的人都不可靠!」她忽然轉頭直視了我,「只有你這樣永遠不會和朕爭,永遠都陪著朕的才是可靠的。」

我手裡的動作一滯,隨即垂首淡然笑著,無言作答。

內閣和言官們經過數月爭論,加之秦太岳自己上書謝辭加封,最終以陛下下旨賜秦太岳為上柱國而告終。然而陛下還是因此事明顯的疏遠了秦啟南,以至於闔宮上下皆能感受的到。

她刻意為之,終於讓秦啟南亦無法平靜的坐視。

一日傍晚,我隨侍陛下於東暖閣中批閱奏疏,奉御前來回稟楚王在暖閣外求見陛下。她沉吟良久,最終還是准了他入內。

秦啟南只帶了隨身伺候的少監秦辛。他明快的笑著向陛下見了禮,態度從容,卻如秋蕊所說,不似臣子見君王,而似夫君見夫人。

我亦向他行禮,儘管他對我的態度依然有種視而不見的冷漠。

他示意秦辛將一個剔紅孔雀牡丹紋盤放在案几上,笑著打開言道,「快入秋了,你往常這個時候胃口都不好,這些點心是按秦府的做法做的,你從前誇過和宮裡的不同。」他拿出錫制茶壺與茶盞斟了一杯奉於陛下面前,「這是雲南的普茶,最是養胃的,你嘗嘗看,若是好我叫人再送進來些。」

陛下看了一眼,見那茶盞中尚冒著濃濃熱氣,便沒有去飲的意思。我隨即向食盒中望去,見一應四樣點心,棗泥卷,玫瑰酥糕,奶油炸的巧果,糯米雪片糕。我於是知道,這些點心陛下也一樣不會去品嘗。

她果真沒有吃一口的意思,淡淡的笑道,「多謝你想著,今兒朕晚膳剛好用的不錯,這會也吃不下,先放著吧。天兒涼了,晚間露重,你也早點回去歇著吧。」

秦啟南滯了一下,只得不在意的揮揮手,笑容卻不若初進來時那般明朗,「那你也早些批完奏疏,別太累著了。」他微微欠身告退離去。

他轉身前凝望了陛下一眼,只這一眼中卻也包含了濃濃的關愛。

我忽然心有所感,欠身對陛下道,「請容臣出去跟王爺說兩句話。」她斜眯著我,似乎在怪我多此一舉,我依然誠懇的看著她,她最終頜首准了。

我匆匆追上去,欠身道,「王爺請留步,臣有幾句話想對王爺說。」

他目不斜視,足下卻站定了。

我於是和顏道,「臣只是想和王爺說一些陛下的喜好。陛下飲茶時從不喜熱茶,所有新沖泡好的皆須放置到茶盞中不再有熱氣時方可飲用。陛下對於面點亦有特別要求,食用點心時須甜點和咸點搭配,若是單一隻有一種味道便會不喜,所以……」

我的話尚未說完,便被他森冷的眼風打斷,他艴然不悅,「你和本王說這些是何用意?告訴我,你很了解陛下?掌印是在教本王如何討陛下歡心么?本王自小便與陛下相識,請問那時候掌印在哪裡?」

他一連串的問題問的我無言以對,我本想要解釋自己並非向他炫耀,卻聽他冷笑道,「這些事情本就是你的職責所在,本王根本不需要學,因為本王是陛下的夫君,而你只是伺候陛下的僕人。」他說罷,不再看我一眼,甩袖而去。

我保持著躬身的姿勢僵立於原地,頗為尷尬,心中不免在檢討自己此舉是否真的那般多餘和惹人厭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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