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番外二

「那年瀘水河邊，驚鴻一瞥，他是策馬恣意少年郎，我是河邊提籃賣花女；再相見，金陵城內，我已賣身為奴婢，而他雙腿殘廢意難平。」

八年前，我還不叫染秋。

染秋，染點秋意，主子說，我這名字，總是莫名的有些悲意。

我只是淡淡地笑笑，她不知道，我有多喜歡這個名字。秋天，多美啊，我最喜的桂花便會盛開，那麼小小的一朵，就如我一般不起眼。

八年前，我還叫翠妞，家住京郊瀘水河邊。我記得，家門口有一株碩大的桂花樹，一到秋天，便會綻開星星點點的花朵，悠遠的桂花香即使是在半里開外似乎都能聞到。我最愛採下那桂花做成

香包，彷彿那樣我便不再是村裏又丑又髒的泥丫頭。

阿爹體弱，阿娘早逝，哥哥年紀大了要娶妻，我便時常會在山上采了各色花朵，上街賣去。

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會和京城裏的少爺們有所牽扯，更沒想過，我會將那樣一個人，放在心裏一生。

瀘水河上的那座甘寧橋，是我去城內必經的路。直到今日，我已經快忘記幼年故鄉的模樣，卻依然記得那座橋，兩邊橋欄上各有十八頭獅子，最末的右邊那頭石獅子雕刻少了一隻眼睛，顯得新奇又怪異。

我在那座橋上遇到了他，那個策馬從我身邊而過的少年。他穿着一身白衣，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張揚笑容。他揚著馬鞭，從我身邊呼嘯而過。疾馬而過的風掀亂了我的發，而他的鞭子，意外將我的花籃打落。

馬蹄聲落，花敗而去。

我獃獃地站在原地，沒有去看落在地上不成樣子的殘花，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策馬而去的少年所吸引，他勒住馬韁，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我知道我那時候看上去一定又丑又蠢，我應該低頭，我的目光對他來說都是褻瀆，但是我忍不住，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好看的少年，他的眼睛那麼明亮，就像是夏天看到的星星，一閃一閃的，可以刻到心裏去。

「啊，是我沒注意。」他開口，聲音真好聽，抿唇一笑，就像是繁星劃過天際。

「給你。」他朝我扔了一個錢袋，我愣著接住，等我回過神來，只餘下『踢他』的馬蹄聲，那少年，早已不見身影。

那是一個藏藍色的荷包，綉著黃色的桂花。真香，我嗅了一口，羞紅了臉蛋。

那是我與他的初見。

他是我的劫，驚鴻一瞥，我竟然動了凡心，從那以後，我的心再也容不下別人。

但是，他又是我的救贖。在阿爹過世后，我被兄嫂賣給了牙婆。在那顛沛流離的兩年裏，若非身邊還有那個荷包做我的精神支柱，也許我早就死了。

顛簸多年，最終我成了金陵裴家的丫鬟。裴家是世家大族，我因為伶俐被選為二姑娘的侍女，自那以後我便安心伺候姑娘。別的侍女都想着日後婚嫁之事，我卻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我知道，那少年鮮衣怒馬的身影，一生都會在我心底。

那是我的妄念，我卻無法驅逐。

在裴家的日子過得安穩又平靜，唯有一事，一直都深埋在我心裏。二姑娘變了。

我伺候姑娘一年多的時候，姑娘忽然得病，一病不起甚至幾度垂危。裴家眾人都十分焦急，而我身為姑娘的貼身丫鬟，自然也是又急又怕，我怕姑娘出事，因為那樣，也許我就會被趕出裴家。

是，這麼多年，我已經涼薄至此。

幸虧，姑娘最終還是醒了過來。而醒過來的姑娘，變了。多數人只當姑娘是病後一場懂事了，我卻知道，遠不止如此。

染冬那丫頭每日只知道吃吃喝喝，這些事她不會注意到的。而我即使注意到了，不會和不能對外說。

過去的二姑娘喜甜，而現在的二姑娘，幾乎不碰甜食。

除此之外，還有太多太多不為人注意的變化。

我閉緊了嘴，我知道，若是宣揚開去，會生出怎樣的波瀾。

二姑娘不在爹娘身邊長大，這些變化老爺和夫人都不會知道，而且，醒來后的二姑娘變聰明許多，她知道怎樣用天真無辜的笑臉讓所有人掉以輕心。就如那日她故意放走了紙鷂一般。

那時，我也只以為她是少女心性，對那年輕英俊的『李公子』心生好感而已，直到後來，當我在京城見到了豫王，我才知道，原來那些所有的『才子佳人』的偶遇，都是她的計劃。

原本，於情於理都該是大姑娘嫁給攝政王。但是最終，卻是一直不為人重視的二姑娘坐上了花轎。

她問過我，是否要留在府里。我笑着搖頭：姑娘去哪兒，奴婢就去哪兒。

她以為我是無處可去，其實不然，我也是自私的，我又見到了他，那個在瀘水河邊策馬而過的少年。

那日，我陪着夫人姑娘去長公主府赴宴，豫王府的侍妾挑釁，場面混亂而吵雜，而我所有的心思，都被一道白色的身影所吸引---他坐着輪椅，進了豫王府的後門。

他變了，曾經陽光開朗的笑顏不再，陰鬱冷翳浮上他的面頰。但是我不會認錯的，那個在我心中隱藏了多年的少年，他又出現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的心還是會因為他的一個側影而劇烈跳動。我知道我完了。

他是誰，這些年發生了什麼事，為何他會落得如今的下場，我全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他和我在一個府里，就夠了。

姑娘嫁進攝政王府後，我終於知道他的名字。他們叫他阿喬公子，說他是王爺的男寵。但我知道，他不是，即使雙腿殘廢，他還是那個策馬疾行的少年，驕傲而張揚。

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計劃什麼，但是我知道，一定很難，也很重要。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做好一個侍女該做的事。

那一夜，鬼使神差的，我走出長寧苑，路過荷花池。我看到了他，他蕭瑟的背影讓我心口一疼，那雙如今只能坐在輪椅上的腿，是他的恨吧？當年，他是如何意氣風發，而如今，又是多麼孤寂莫離。

他對我說話了，早已不是記憶中少年清朗的嗓音，略低沉，他讓我去拿酒，我的腦子裏一片混沌，只知道他的命令。

是，即使讓我去為他死，我也是願意的。

那一夜，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夜。他坐在蓮花池邊，我可以看到他仰頭喝酒時的側臉，俊逸清雋，我想我是醉了，即使我沒喝一滴酒。

但是，第二日，我卻意外知道，因為我的不留心，使得主子遭了罪。有人在正房裏下了葯，我當時的燥熱，便是因此。

而之後的一連串事件，是我始料未及的。

莫庶妃死了，李姨娘死了，姚側妃竟然買兇刺殺主子，魏側妃給王爺下藥不成反被抓……

府里的事一件一件地發生，而府外，亦是一片風雨飄搖……

我不懂家國天下事，我只知道，我要守護我想守護的人。

瀘水河邊，甘寧橋上，馬蹄花落，少年一笑，盡付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