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87_87244靖,昭元十年。

暮春時節,牡丹花期至,樓皇后邀請京中貴婦去城南的皇家御苑賞花游宴、飲茶作詩。接到邀帖的貴婦無不面有榮光。

清晨下過一場殘雨,如今碧空如洗,柳絮輕揚,鮮花奼紫嫣紅開遍。諸多身着紅黃綠紫各色華貴衣裙的貴婦簇擁著皇后樓氏,在露天中吃茶談笑,賞花斗詩,又是一種花團錦簇的風景。

御苑之中還有幾群幼童嬉戲打鬧、四處亂跑,雖然吵鬧,但是樓皇后卻始終含笑望着這些活潑可愛的孩子,不曾皺過一下眉頭,更不曾喝止。

她的目光在最出眾的幾個孩子身上停留最久。

樓皇后撫摸著膝上的薄毯,側頭對身邊的婦人說:「崔氏,早聞你家二郎三歲能詩,今日看來,以後必是一表人才。」

崔氏笑着介面:「娘娘可別誇他,這小子最是調皮搗蛋,前天還把他阿耶的一本孤本畫得亂七八糟。可把我夫君給氣壞了,追着他滿院打呢!」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掩帕偷笑,連樓皇后也忍不住笑意。崔氏乃太子太傅顧延澤之妻,在場貴婦大都見過那個一臉嚴肅、不苟言笑的顧延澤,光是想想這個臉上肌肉僵死的太傅大人吹鬍子瞪眼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女人們就覺得好笑又解氣。

崔氏的打趣讓氣氛活躍起來,樓皇后的笑容也變得愉快許多。雖然她微黃的臉色並不因此變得紅潤。在互相打趣笑鬧的女人堆里,唯有坐在樓皇後身邊的女童無動於衷,因此在眾多的笑靨如花中格外顯眼。

樓皇后也注意到了。她低頭摸了摸女童的小丫髻,柔聲問:「阿甜,想不想和他們一起玩?」

女童揚起小臉,琉璃色的眼珠注視着自己的母親,認真道:「如果母后希望,吾會去的。」女童圓嘟嘟的臉肉呼呼的,偏要學大人一樣板着臉,連跳下小凳的動作也十分穩重端莊,看得人真想存心捏她的小臉、逗她玩玩。

不過想歸想,在場的貴婦沒有誰敢真的出手捏她,因為這個小名「阿甜」的女童是樓皇后膝下唯一的孩子,大靖最尊貴的嫡出公主,司馬妧。

樓氏三代為大靖駐守西北邊關,皇室歷來有娶樓氏女為妃為後的不成文規定,一是恩寵,二是牽制。

樓皇后私下被人稱為小樓氏。她的姐姐大樓氏在皇帝登基后不到兩年就因病去世,只餘一子,此子后被封為太子,養在昭元帝續娶的小樓氏膝下。太子年紀已大,過兩年就可以自立東宮,而小樓氏自己除了生下一個公主,六七年再未有孕。

據說多看看孩子沾氣運,於懷孕有幫助。故而這麼多貴婦不約而同地帶了家中幼童前來,不過是為了讓皇后高興。

「高夫人,你的一雙兒女聰明靈秀,生得極好呢。」樓皇后又贊道。她所指乃是光祿大夫高延的長子高崢和長女高嫻君,今年都才六歲,但是脾氣好、長得可愛。孩子也知道愛美人,所以這對兄妹身邊圍着的孩子最多,其中包括了天才兒童顧二郎。

高夫人誠惶誠恐地站起來:「娘娘高看,兩個小娃娃哪裏擔得起。」

樓皇后淡淡一笑,不再說話,目光移到不遠處玩鬧的孩子身上。在跑跑跳跳的孩子堆里,她一眼就能認出她的阿甜。她手中拿着一大盤糕點,安然站在邊緣地帶,並不故意湊近,有貪吃孩子眼饞地圍上來,她就爽快地分給他們吃,順便捏捏他們鼓鼓軟軟的臉蛋,然後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心滿意足?是的,她彷彿是在逗孩子玩,可是她自己才不過五歲啊。樓皇后忍俊不禁,又哭笑不得,這就是她總擔心的事情,愛女太早熟也太安靜。

慧極必傷,不是好事。

樓皇后沒有下言,高夫人不好意思地坐下,嘴角倒帶着掩飾不住的笑。見狀,在場不少出身比她高貴、丈夫官職比她夫君高的夫人紛紛撇嘴,既對高夫人的小家子氣表示不屑,又對樓皇后的額外看重感到不平衡。

崔氏就算了,人家出身擺在那裏,夫君更是鼎鼎有名的學問家,但是門第不顯的高家,憑什麼?

氣氛的熱度一瞬間降了下來。

樓皇后一顆七竅玲瓏心,焉能看不出來在場人的心思變化,她看似不經意地又誇了幾個孩子,正是臉上寫着不滿的幾個夫人的嫡出。

皇後有意開解,夫人們當然得領情,氣氛慢慢活躍開來。

「啊!」

突然間,一聲尖利的童音猝然響起,如同割破這祥和氛圍的一把刀子,好幾個猝不及防的貴婦手一抖,打翻了酒杯。

「落水啦!」

「高家大郎落水啦!」

「阿娘,弟弟……弟弟被推到水裏去了!」

本來玩在一起的孩子作鳥獸散,男孩們手足無措,女孩們花容失色地跑到母親身邊尋求庇佑。剛剛還笑容滿面的高夫人臉色慘白地站起來,身形彷彿搖搖欲墜,下一秒她突然朝那條能坐遊船的深湖狂奔而去。

「站住!」樓皇后驀地站起,厲聲呵斥:「把高夫人攔住!她不通泅水,跳下去就是一條人命!」

那能遊船的大湖在這庭院的東邊,她們的視野被岸邊柳樹所阻,不過只要往湖邊多走幾步,馬上能看見一個孩子在水裏掙扎。

樓皇后的臉色一寒,病弱的身子爆發出皇后的氣勢:「素藍,紫衣,馬上把侍衛喊來!」因為是女人們的聚會,故而侍衛站得遠遠的,連宮中內侍也沒留下,只有一些同樣體弱力薄的宮女在。

千叮萬囑要看護的宮女們注意別讓孩子接近水,誰曾想還是出了事?

叫侍衛恐怕時間來不及,樓皇后對在場的宮女揚聲道:「善泅水的出來!救下高家大郎的,賞金百兩!」

宮女們面面相覷,有人猶豫,有人心動。

這時候一個男童的聲音突兀地插進來:「把你們的帔帛給我給我!」他衝進來把一個個貴婦搭在手臂間的帔子蠻橫地搶過去。

崔氏目光一凝,看見來人,她臉色驟變:「二郎,你做什麼!」

這男童正是顧家二郎,他匆忙回答:「沒有繩子,殿下跳下去救人了!」然後就一邊把帔帛打結一邊轉身往湖邊跑。

兩句話之間無聯繫,但信息量略大。前一句說他想拿披帛做成繩子拉人上岸,后一句則是說有人已經跳下湖中去救高家郎君。

跳下去的是「殿下」?

哪個殿下?

目前整個御苑,除了虛歲還不到六歲的嫡長公主,還有誰能稱為殿下?

這下不止是高夫人,連樓皇后臉色也變了:「去看看!」

從有孩子大叫「落水」到樓皇后帶着眾人前往湖邊,事情驚心動魄,一波三折,卻只是發生在短短一瞬。面色慘白的高夫人第一個奔到湖邊,她既擔心自家兒子的命,又唯恐害死皇后女兒。

誰知道卻看見一個豆丁點大的小孩一手拉着長長的帔帛,一手將她的孩子托舉出水面的場景。

公主殿下救到她的兒子了!

等等!

托舉?

一隻手?

不僅高夫人呆住,在場的所有人——包括樓皇后都呆住。

雖然水有浮力可減輕重量,但是一個五歲女童能把一個比她高一個頭的男孩單手高高托起,誰見過?

沒人見過。

今天長見識了。

「一、二、三,一、二、三……」女人們愣神只有短短一瞬,喊口號的孩子把她們拉回現實,顧家二郎帶着四五個男孩拉住帔帛另一端,喊著拔河的口號想要將公主和高崢兩人往岸邊拉。

可惜這群小不點沒有公主殿下的天生神力,使了吃奶的勁也沒啥效果,而且帔帛畢竟不是真繩索,說不準什麼時候會撕裂。

樓皇后反應最快,她親自拉起這條救人的「繩」,高夫人緊隨其後,陸續反應過來的夫人也要上前幫忙,不過公主殿下沒給她們機會,她把人救到了。

是高夫人把自己兒子抱上岸的。只看了一眼,她就渾身打了一個哆嗦——高家大郎雙眼緊閉、嘴唇發紫,臉色發青,身上冰涼冰涼的,高夫人顫着手一探鼻息——

沒有!

她的眼淚嘩嘩嘩下來:「大、大郎……」

「弟弟,弟弟怎麼樣了?」高嫻君焦急地在旁邊問。

「大郎,大郎他……」高夫人臉色慘白,萬念俱灰,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不過是來參加一場宴會,怎麼、怎麼就遭了這無妄之災呢?

「把他放下來。」公主全身濕透,頭髮絲黏着臉頰,嘴唇發白,披着樓皇后蓋腿用的薄毯,她站在眾人中央,目光堅定:「放下來,他還有救。」

「他只是嗆水暈了過去。」她把高崢身體放平,清理口鼻異物,按壓胸膛,對嘴大口吹氣。這些都是過去的她從老漁民那裏學到的招數,沒想到今天派上用場。

她嘴對嘴吹氣的時候,在場的貴婦人再次驚呆了。

這是什麼辦法?兩個小孩子貼著嘴巴?

難道吹口皇族的氣,可以救人?

就在這時,高崢吐出一口水,隨即劇烈咳嗽起來。

「活了!活了!」

高夫人喜極而泣,當下就拉着年幼的女兒一起跪在地上行大拜之禮:「謝公主救命之恩!謝娘娘救命之恩!」

人救活了,宮女去拿更換的衣裳未歸,目前貴婦們能做的事只有追責——誰把高家大郎推下水的?為何推他下水?

這個問題不用問,孩子們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一個事實基本浮出水面。

起因在顧二郎得來的一件稀奇玩意上。那是一個可以轉動的銀筒,眼睛可以從銀筒的小洞看見筒中不斷變換的漂亮圖案。他眼巴巴地拿着它和高嫻君分享,高崢也想要玩,顧二郎不給,兩個人爭執起來,導致高崢失足落水。

崔氏面如寒霜,擰著兒子的耳朵呵斥:「跪下!給高夫人和高家大郎道歉!」

高夫人卻關心另一件事:「大郎,你是自己掉下去的?」言下之意,有沒有可能是顧二郎故意推的?

高崢冷得一個勁往公主殿下身邊縮,搖頭回答:「記不清了。」他滿腦子都是沒頂的冰冷湖水,忘了之前的爭執。

高夫人側頭問身邊的女兒:「大郎是自己掉下去的?」

饒是顧二郎年紀小小也聽出了弦外之音,他憤怒嚷嚷:「誰推他誰是小狗!嫻君,你看見了,你說,是不是我推的!」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高嫻君膚色白裏透紅,五官精緻的小臉擰成一團,低頭蹙眉,咬着櫻桃小嘴,囁嚅道:「我隔着一丈遠呢,沒注意,沒看清……」

顧二郎跪在那裏,背脊挺得筆直,倔強道:「我沒推!」

崔氏沉聲道:「高夫人,我家二郎雖然頑皮,但從來不說謊,這件事如果真的是……」

「人沒事,何必再計較?」驟然插進來打斷崔氏說話的,不是別人,又是公主殿下。

她的嘴唇微微抿起,琉璃色的眼珠冷冷掃視面前的女人們,透出幾分不耐。雖然她剛從水裏上來,正狼狽又可憐地和高家大郎共著一張薄毯曬太陽。不過她的身份和氣勢還是讓崔氏和高夫人雙雙住了口。

「多虧顧家郎君有急智,借來帔帛,不然我也很難救回高大郎。」她此言是誇讚也是調停。雖然她覺得自己奇異地力大無窮,似乎獨自也能救這孩子。

不過眼下她不想聽兩個女人嘰嘰喳喳爭吵,因為樓皇后的臉上已有明顯倦色。

經過剛剛那麼一番折騰,樓皇后是真的累了,如今不過在強力支撐。

「母后,我想你陪我去換衣服。」公主殿下一句話,明是撒嬌,實則是藉機讓樓皇后休息,在場的夫人們眼尖,除了關心則亂的高夫人和崔氏,都看出樓皇后的疲乏。

這麼一小會功夫,居然就累了?看來小樓氏的身體……貴婦們在心底計較,各自有了點數。

樓皇后帶着唯一心愛的女兒入了內室,不用面對那麼多女人,她的精神稍微好了些。先是責備一番愛女的莽撞行動,緊接着問她:「阿甜,你覺得高家大郎如何?」

「什麼如何?」

「若是讓他做你以後的夫君,你樂不樂意?」

「我誰都不要。」

聽見女兒毫不猶豫的拒絕,樓皇後用帕子為女兒擦拭濕漉漉的頭髮,面有憂色,輕輕嘆息:「我身體不好,若有一日……你又和陛下、和太子不親昵……無依無靠,唉,我怎麼放心得下。」如今早早定下親家,也省得她百年之後,唯一愛女被拿去和親,或是草率嫁人。

她看中高家,是因為高家門第不顯,但高延為人圓滑能幹,頗得帝寵,前途無量。今日本意只是相看,誰知道出了意外,讓阿甜救下高延之子高崢的命,還有了肌膚之親,雖然尚是孩子,但是想要訂下婚事,絕對順理成章。

可惜樓皇后的苦心卻不被愛女所理解,公主殿下嘴一抿,頭一仰:「那還不如把我送給外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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駙馬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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