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第一集

前傳神之右手

第一章黑瞳

這是個空白一片的庭院。

純白的房子,純白的地面,純白的擺設,甚至白色的假山,白色的樹木,白色的噴泉。

一切都是雪白的——那樣沒有顏色的顏色幾乎讓空間都不存在。這個深宮重門背後的庭院中沒有東南西北,甚至沒有天和地,**宇宙在這裏只是一張平展的白紙。水晶沙漏放在棋盤邊上,然而裏面計時用的白沙、似乎被某種神奇的力量所控制,無法流瀉一絲一毫。

在這個奇異的空間里,彷彿連時間都凝固了。

如果不是耳邊傳來的細細的簫聲,他幾乎無法肯定自己是否坐在一個真實的地方。空茫中,唯有那首《墟》是真實的,從庭院外的某處傳入,切割着他的耳膜和心肺。他坐在棋盤前,看着那一枚枚棋子從空白的棋盤上「生長」出來,密密麻麻地填滿棋盤,相互糾纏和攻擊,陡然間便有些恍惚:在這裏已經多久了?十年?二十年?

每日每日,總是在這個幾乎沒有時空的地方,陪着對方下一盤永遠都不可能贏的棋。

「嗒」,輕輕一聲響,纖小的手指伸了出來,敲擊在白玉的棋盤上。手指敲擊的方格上,陡然間便幻化出一枚虛幻的棋子,直逼他的王座,讓他的主棋無處可逃。

「又輸了啊,」他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聲音在空蕩蕩的庭院裏激起回聲,他站起身來,恭謹地欠身,「神,今天可以到此為止了吧?」

「嗒」,沒有回答,纖小的手再度敲在白玉棋盤上——所有虛幻的棋子在一瞬間消失,然後在棋盤最中間的位置,出現了一個新的白色棋子。

他剛剛彎下了腰,將白色的毯子覆蓋在對方身上,看到那樣的舉動,只好無奈地嘆了口氣,攬衣重新坐到了棋盤前。鐵甲在白色大理石雕的高背椅上磕碰出尖銳的聲音。庭院外不知某處的地方,那首洞簫吹的《墟》還在縹緲地傳來,那樣的曲聲,讓他再一次心神不定。

碧靈……碧靈。已經那麼久了,你還在重門之外吹着這首曲子么?

「嗒」,小小的手指再度重重敲在棋盤邊緣,是在提醒他注意集中精力——

「如果贏了,你就可以從這裏出去。」

雖然已經不知道在這裏待了多少年,那一句最初的承諾他依然牢記心中。

然而,怎麼可能贏呢?一個人,怎麼可能贏過……神呢?

手指上凝聚了幻力,他茫無目的地信手回了一步,在白玉棋盤上敲擊出一個新的棋子——那麼多年天天和神對弈,雖然棋術未有長進,然而這一手幻力凝形已經練習到了化境。他完全不顧對方已經長驅直入的兵力,孤注一擲地逼向對方的王座。

「……」那樣自暴自棄的走法,反而讓棋盤對面的人破天荒地沉吟起來,小小的手指不再動了,下意識地敲擊著棋盤的邊緣。那稀疏的敲擊聲,在空白一片的庭院裏發出奇異的節奏,彷彿有某種震懾人心的力量。

許久,纖小的手指才抬起來,敲擊出了新的棋子。然而他想也不想,只是把自己的棋子向著對方的王座更推進了一步。

若是七步之內吃掉對方的王,那便是勝利。

這種名為「璇璣」的棋,據說是他們幽國人創造出的,最初的來源是上古的神話。天神辟開了混沌之後,不滿天宇之下只有海洋覆蓋,就將天上的七顆星降落,大地上便按照北斗的排布生出了七個國家,每個國家都有不同顏色的土地——也就是如今雲荒大陸上的鈞、蒼、玄、幽、冰、揚、朱諸國。

當然,自從三百年前冰國倚仗神之手的力量一統雲荒后,其餘的六個國家已經不復存在。有的,只是被目為賤民的六國遺民,以及高高在上的冰國人。曾經由七色土組成的雲荒,完全只由同一種顏色一統——那是鐵與鋼的顏色。

「嗒!」在他再度恍惚的瞬間,纖細的小手更加用力地敲擊著棋盤,提醒他集中神智。那蒼白的手是只左手,只有他的一半大,宛如初開的白梅花,連皮膚下的血脈都是沒有顏色的,纖弱而稚氣。

當他的目光重新凝聚在白玉棋盤上時,赫然發現自己的王座又已經被對方佔領。

「這次才用了三步啊……」他輕輕笑了起來,無所謂地再度站起來,將輕軟的雪狐裘披上對方小小的身子,不由分說俯身抱起了她,「已經出來下了五局棋,您該回去休息了——不然長老們會擔心的。」

坐在棋盤對面的是一個才十一二歲的女孩,蒼白的臉,蒼白的頭髮,蒼白的表情,和這個庭院完全一模一樣的蒼白。

白色的華麗斗篷罩住她幼小的身子,斗篷底下她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也沒有說話——直到對面高大的戎裝男子俯身過來抱起她,她才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伸出拿過棋子的左手,撐在對方胸口的鎧甲上,表示反對。

孩子那樣的一推是沒有絲毫力氣的,然而高大的戎裝男子卻不敢再勉強,將她小小的身子放回到暖玉雕成的座椅上,嘆了口氣:「怎麼,還要繼續下么?」

「嗯……」蒼白的孩子仰起臉,帶着空白的表情看着他。他忽然間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其實已經看過了很多年,早該習慣,然而每次看到這雙眼睛,他依舊忍不住有心悸的感覺。

這個蒼白的孩子,卻有着一雙完全漆黑的眼睛。

沒有眼白,沒有瞳孔,蒼白的睫毛下,那雙眼睛是一片的漆黑,完全看不到焦點、更看不到光彩,宛如一潭不見底的深淵。那麼多年來,他和這個奇怪的孩子朝夕相處,卻幾乎沒有看到她的眼裏有一絲一毫的神色波動。

無數光陰匆匆流走,這張臉卻絲毫沒有改變——一直保持着女童的容貌,絲毫不曾長大。甚至,連同陪伴的他,都不曾老去。

神便是神,只手可以幻化萬物,凝定時空,歲月變遷對她來說根本沒有影響。冰國人這樣供奉著的,果然是足以統治整個雲荒大陸的力量……

目光相對的剎那,他陡然間便是一陣恍惚,彷彿自己在向著某個看不到底的深淵墜落。奇怪……這樣的感覺,在他第一眼看到神的時候便驚電般衝上心頭。

在他被冰國戰士圍攻、浴血倒在第九重宮門外時,抬頭看到深宮內神之手純黑的眼睛,那個瞬間寧死不屈的幽國人低下了高傲的頭——收斂了羽翼,磨去了鋒芒,曾經天下無敵的劍士成了一個侍衛,在神袛的身邊陪伴了她那麼多年。

「懷仞。」忽然間,那個孩子居然開口說話了,叫他的名字,用細細的聲音,「劍。」

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名字在她嘴裏叫出,恍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然而只有他能聽懂這個孩子奇怪的說話方式:那個奇怪的孩子,又要玩那個奇怪的遊戲了。手下意識地按上了腰側的佩劍,他退了一步,單膝跪地,照例恭謹地回答:「懷仞不敢在神面前拔劍。」

「懷仞。」華麗的白色斗篷下,那個孩子用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再次叫他的名字,緩緩地、將方才對弈時一直藏在斗篷里的右手抬起,平舉,「劍。」

那隻蒼白的右手從斗篷中抬起時,彷彿被強光刺了一下,他下意識轉過頭不敢直視——在那隻蒼白的右手從斗篷內抽出時,彷彿有神奇的力量浮動、一切忽然間便有了顏色:房子顯出了木的質感,假山也有了石的質感,庭院裏的鮮花泛起了奼紫嫣紅,樹木綻放了鮮綠的色澤,沙漏里的砂子開始細細簌簌往下落着,計數着時間的流逝……原本空洞蒼白的空間里,一切彷彿都活了過來。

神之手!那就是凌駕於蒼生之上,號稱神之右手的力量。

傳說中,大神在創造雲荒大陸時用的是右手,如果造出的雛形不滿意,則用左手毀去——右手幻化出了萬物,而左手可以摧毀一切不該存在的東西。創造出了雲荒天地后,天神用盡了所有力量,重重倒地——在神倒下的地方,出現了綿延萬頃的湖泊,就是如今的鏡湖。

唯一的神死去后,從他體內分裂出了數個新的神。

大神的手臂化成了蛟龍,成為七海里鮫人信仰的最高神袛;頭顱則化成了天空中懸浮的雲浮城,成為九天的中心,高高俯視着大地和滄海;而在大神的身體里卻誕生了一對孿生兒,分別繼承了天神的兩種力量:創世,以及毀滅,成為雲荒大陸的最高神袛。

那一對孿生的兄妹開始支配這個成形的大陸,維持宙合間各種勢力的平衡,一個繼續創造和維持萬物,另一個則負責摧毀不適合存在的東西——也就是神之右手和魔之左手。

那一對奇異的孿生兄妹擁有無上的力量,一直是雲荒大地的主宰者。他們的力量維持着微妙的均衡,彼此消長,如日月更替。

直到三百年前,隨着雲荒大地的空前繁華,人心的墮落腐化也開始加劇,破壞神的力量隨之增加,哥哥迅速地長大起來,成為可以摧毀一切的邪神。而彼此消長中,妹妹創造的力量卻開始衰微,身體萎縮到了嬰兒的狀態。哥哥將妹妹囚禁在了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上,然後開始肆無忌憚地破壞一切。

力量失衡,雲荒七國中爆發了大規模的戰爭。那一場打破浮華夢的戰爭延續了百年,死亡的人無可計數,雲荒開始出現一片蕭條寥落的跡象。

然後冰國出現了一個叫做御風英雄,他孤身前往空寂之山,破開了封印,將創世神從禁錮中解救出來,並在神之右手的力量支持下擊敗了破壞神,將其永遠封印在了空寂之山。從此,雲荒進入了新的生息時代。神之右手展現出無邊的力量,幻化繁衍萬物,修補天地的裂痕,讓大地上所有居住者休養生息。

得到了神之手的幫助,冰國從此一躍成為七國中最強大的國家,並逐步吞併了其餘六國,稱霸雲荒至今已經三百年。那位帶領天下人封印了破壞神的英雄成了統一雲荒的一代明君。

成為帝王后,御風第一件事情便是在國都內興建了一座有九重高牆的離天宮,將創世神從空寂之山上迎入,在離天宮中恭恭敬敬地供奉起來。而御風皇帝也居住在這個隔絕了一切的離天宮裏,有生之年從未離開一步。

不知因為什麼原因,獨居離天宮內的御風皇帝終身未娶。在他死後,因為皇室血脈沒有繼承人而導致爆發了內亂,門閥貴族紛紛舉兵廝殺,想奪到王位。那一次的內亂持續了三年,繁榮的雲荒重新出現了一片蕭條的景象。

最後,神諭出現了——全天下的民眾在一夕間做了同一個夢:離天宮內,蓮花玉座上一隻玉石般美麗的右手緩緩抬起,憑空劃了一個「停止」的手勢。

顧忌著離天宮內神之右手凌駕一切的力量,冰國門閥貴族在激烈的爭執後作出了妥協:按照在國內的地位高低,推舉出了六位長老,組成元老院統治這個大陸。

此後三百年,冰國國民成為雲荒中最驕傲和高貴的人,將其餘一切戰敗屬國的人民都視為奴隸——完全忘了在破壞神統治大陸的歲月里,他們也曾並肩戰鬥。

神之右手,就再度成為傳說,湮滅於這個人世間。

雲荒大陸上沒有人再見過那個創世神,其餘六國遺民卻相信神之右手一直在庇佑著冰國人,才讓這樣鐵血的統治固若金湯地延續了三百年,讓無數屬國賤民的哀號無法上達天聽。

御風皇帝……御風皇帝。那個名字在懷仞心中掠過了千百遍,每次**及這個眾口相傳的名字,腦中便是一陣劇烈的疼痛,讓他無法再想下去。

那隻小小的手從斗篷中抬起,伸向他,雖然沒有動用神力,然而整個空白的庭院已經開始發生奇異的改變——那是神之手幻化萬物的力量。

這個被六長老重重保護起來的禁地里,居住着依然保持着孩童面目的創世神。

「那就如神所願。」懷仞上前俯身將那隻冰冷的小手按在額頭,輕觸,退後拔劍起身。

他的佩劍是銀白色的,劍脊上有一道閃電般的痕迹。

劍光猶如閃電割破這個凝滯的空間,縱橫飛舞——懷仞曾是幽國最出色的劍士,如今也是無數遺民心中景仰的英雄,那樣的身手說明了他的盛名的由來。

蒼白的孩子靜靜地看着舞劍的戎裝男子,漆黑的眼睛裏沒有絲毫表情。舞到最急處,她緩緩伸出了手,十指蒼白纖細如花瓣。

懷仞的劍驀然如同驚電落下,斜斬過女童的身體,由肩至腰,毫不留情地一掠而過,血如同噴泉般湧出,發出噝噝的響聲。

「呀!」彷彿歡躍般地,那個蒼白的孩子發出了驚喜的叫聲,繼續伸出手去,請求繼續。

利劍急斬而來,準確而狠厲,一劍劍劈開她的身子,將女童小小的軀體割裂。庭院牆外的洞簫聲還在繼續傳來,卻帶了一些慌亂和急促,那一首《墟》吹得支離破碎,伴隨着庭院內縱橫的劍光,將女童切割得支離破碎。

「呀,呀。」然而一劍劍刺入身體,孩子漆黑的眼裏卻發出了難得一見的光彩,長年沉默的嘴裏吐出歡喜的叫聲,絲毫不覺得苦痛,對着劍士伸出手去,彷彿要求更多。

「嚓」,一劍斬下,切斷了那一雙小小的手,如同枯萎花瓣一樣凋落。

懷仞一個急斬后,踉蹌後退,用劍拄地,看着地上那一堆模糊的血肉、不住地喘息。那並不是體力上的衰竭,而是一種筋疲力盡的倦怠——能在創世神面前揮劍,問整個雲荒,也只有他一個人吧?然而,那又是怎樣的一種令人恐懼絕望的事情。

「呀……」心滿意足般地,那一雙漆黑的孩子眼睛裏發出了光,吐出低低的嘆息。那一隻被斬斷的右手掉落在地上,忽然一躍而起,回到了滴著血的軀體上,迅速接合。

然後,宛如落花返枝,那些被切割得零落的軀體一塊塊自動拼合起來,慢慢恢復人的形狀,滴落地面的血一滴滴反跳而出,回到腔中——甚至連那一襲被劍氣切割得零落的白色斗篷,都彷彿被看不見的針線縫合了,一塊塊拼湊起來,毫無痕迹。

遊戲終於結束——這樣奇異的遊戲,陪伴着神的歲月里,不知進行過多少次。

「可以回去休息了吧?」懷仞筋疲力盡地閉起了眼睛,忍住心中強烈的嘔吐感覺,對那個剛剛回復原型的孩子說,「再不回去,長老們要怪罪我的。」

剛把最後一滴血收回,拼湊回來的蒼白孩子沉默地點了點頭,將手藏回了斗篷里。

她的手剛一藏回斗篷下,所有的色彩都消失了——依然是空白一片的庭院。白的房子,白的地面,白的傢具,甚至白的假山,白的樹木,白的噴泉……白紙一般毫無生氣。

懷仞俯下身,將雪狐裘覆蓋在孩子嬌小的身體上,抱起了她。

那樣的輕,彷彿一片羽毛般沒有重量——一個可以只手創造整個天地的神,居然會輕得讓人可以一手抱起?

在孩子冰冷的手攀上他脖子的瞬間,懷仞陡然又是一陣恍惚。似乎方才的毀滅性傷害帶了說不出的快感,孩子漆黑的眼裏依然有歡喜的光,緊緊抱着懷仞的脖子,將冰冷的小臉貼在胸前的鎧甲上,有些恍惚般地,孩子嘴裏吐出了兩個字:「哥哥……」

將孩子抱起的他陡然一驚,知道那兩個字背後代表着什麼樣的殺戮、黑暗和血腥。

三百年前合雲荒所有國家、以及神之右手的力量,才將破壞一切的殺神封印入空寂之山,換來了雲荒至今的和平——然而,作為創世神的她,居然在懷**那個破壞神?

猶疑地抱着懷中小小的孩子,轉身的剎那,他的眼角跳了一下——

牆外的簫聲斷了,那一首本已支離破碎的《墟》,徹底地斷了!血的腥味濃濃地浮動在空氣中,刀劍交擊的冷銳響聲回蕩在門外。

這裏,是冰國的離天宮,也是整個雲荒大陸上戒備最森嚴的地方。

為了讓創世神不受到任何外來干擾,歷代的元老院在這裏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簡直將這個行宮建成了固若金湯堪比要塞的地方。

然而有誰……居然闖入了這個禁地,並一直殺到了門外?

還不等他走入廊下,白玉的大門轟然倒下,碎裂成無數片。

伴隨着碎玉出現在門口的,是一位黑衣的刺客,應該是經歷了無數劇戰才殺到這裏,全身是血,一劍辟開了最後一道屏障,劇烈地喘息著。眼睛閃著雪亮的光,看向這個最高的機密的地方,喘息著大呼:「創世神!我要見創世神……我要見創世神!」

第二章刺客

「咦?」蜷在懷仞胸前,那個孩子也看到了那位不速之客,卻沒有絲毫的驚訝,漆黑的眼睛裏露出了歡喜的神情,拉拉懷仞的領子,奇異地笑了起來,「來了。」

「神,請稍息。」懷仞的眼角掃過那個黑衣少年,淡淡說了一句,小心翼翼地俯身將孩子放回到了白玉座椅上,回身將手按在劍柄上,冷冷看着來人。那個刺客有一雙冷而亮的金色眼睛,雖然滿身是血、卻依舊射出不服輸的光,手中的長劍滴滴答答的全是血。

是幽國人么?看到那一雙眼睛的時候,懷仞冷定如岩的手震了一下。接着他的視線迅速落到刺客手中的劍上,在看到染血劍脊上那一道一模一樣的閃電狀痕迹時,他幾乎忍不住要脫口低呼。

「懷仞。」耳邊忽然傳來了聲音,叫他的名字。那個孩子坐在玉座上,看着闖入的黑衣少年,忽然輕笑,「眼睛。」

「……」聽到神的口諭,向來無條件服從的劍士卻破天荒的遲疑了一下,手已經按上了劍柄,卻沒有拔出,只是擋在玉座面前,看着這個幾十年來第二個闖入離天宮的刺客。

金色的眼睛……也是來自極北處幽國的人么?劍身上那道銀白色的痕迹,是……?

「眼睛。」身後傳來是孩子毫無溫度的聲音。

懷仞不能再想,薄唇一抿,手腕發力、一劍便刺破了空氣——他的目標不是刺客的心臟或者咽喉,卻是直取對方的雙目!

神說,要這個幽國刺客的眼睛。

顯然沒有料到從三千鐵甲中破圍衝出、這個離天宮最深處卻還有這樣的劍士,黑衣少年微微一驚,但身手畢竟矯健,在力戰之後還來得及迅速反應,身子陡然如同折斷般後仰、避開了那一劍,同時手中長劍直指懷仞的心口。

懷仞竟然不閃不避,第二劍依然刺向對方的雙眼,速度快過閃電。

刺客喘息著,略微有些吃驚,然而迅速作出了判斷——哪怕拼着毀了一雙眼睛,他也要擊敗面前這最後一道障礙,去到創世神面前!

三百年了,天下蒼生如入火窟,有多少話想對神祈禱,有多少不平想讓神聽見啊!自從背負幽國所有人的希望,孤注一擲地闖入離天宮開始,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懷仞看到黑衣少年這般不顧一切的劍法,冷定的臉上陡然掠過一絲嘆息。彷彿對於少年的劍法洞若觀火,他根本躲也不躲,只是微微偏開了一下身子,手中薄而鋒利的劍輕輕一轉,剜向那雙冷光四射的金色眸子。

只是一個剎那,懷仞的劍刺破了刺客的眼瞼,而同時刺客的劍也刺破他的鐵甲,切入他的心口。然而正如懷仞計算的那樣,那一劍在後仰中刺來,在刺破鐵甲的剎那劍勢已盡。

看着疾刺而來的劍,黑衣刺客臉色蒼白——

「是你?是你?!」金色眼睛的少年看着剜向他眼睛的那把長劍,看着劍身上一模一樣的銀色閃電狀痕迹,目眥欲裂,「懷仞!是你!」

然而懷仞金色的眸子冷如閃電,手絲毫不緩,薄薄的劍尖刺入刺客的眼角,挑出。血從眼裏流出,劃過少年英挺的臉。

「是你!」刺客直直看着離天宮最深處守護創世神的冰國劍士,忽然大笑起來,身子猛然直起,竟是將自己的眼睛往懷仞劍尖上送去,「拿去!」

將頭顱撞向長劍的剎那,刺客手裏的劍也同時刺出,不顧一切。

顯然也沒料到對方這樣瘋狂的舉動,懷仞剎那間竟然下意識地撤劍後退。一流的高手交鋒,氣勢稍餒便是敗局。刺客的劍轉瞬便從剛才鐵甲破口處透入,直刺入他心口。他來不及退,感覺心臟陡然一冷。就在那剎那,懷仞手裏的劍尖已經挑出了那顆金色的眼睛。

已然是兩敗俱傷的局面。

然而,在血從心口和眼眶流出的剎那,彷彿有一種無形力量逼迫,湧出的血珠居然轉瞬倒流回了傷口內!

性命相拼的兩人同時都想催加手上的力量,然而發現力量忽然間被奇迹般地從身體里抽空了。身體完全無法動彈,就彷彿連着這個雪白的空間一起、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凝定了。

眼角的餘光里,懷仞看到了那隻蒼白纖細的小手正緩緩抬起,指住了他們。

「神。」不明白創世神的想法,懷仞在心底詫異地輕問了一聲。

女童笑了起來,那個表情在孩子臉上顯得有些奇怪,她忽然從玉座上消失,在下一個瞬間就出現在兩個執劍的人之間,漂浮在半空,低下頭,用漆黑的眼睛看着黑衣刺客——那樣全黑的眸子,讓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黑衣少年額上陡然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眼睛。」創世神嘴裏忽然吐出了第三次低語,輕輕垂下手,用纖細的小手撫摸著刺客已經被刺瞎的眼睛。黑衣少年下意識地閉了閉眼睛,感覺冰冷的手觸摸在他的眼瞼上,尖利的指甲划著他被劍剛割出的傷口。

「神!」雖然無法開口,懷仞在看到神之右手覆蓋上刺客眸子的剎那,在心底驚呼。

「眼睛。」孩子的面容上陡然有不相稱的蕭瑟表情,創世神的手輕輕撫摩著那顆金色的眸子,將它放回破裂的眼眶——在那隻纖細的右手撫過的地方,剎那間肌膚復原,血流停止,那滴著血的金色眼珠,重新閃爍在少年蒼白的臉上。

懷仞忽然間不出聲地舒了口氣——他居然忘了……神之右手是沒有殺戮的力量的,最多只能守護和創造。

「眼睛。」輕輕嘆了口氣,創世神瞬間回到了懷仞臂彎中,勾着他的脖子蜷在他胸前,回手按在心口上。被刺破的心臟陡然完好無損。

「感謝神。」懷仞按例低聲回答——他是這個雲荒上離神最近的人。離天宮裏,他從未想過自己的生命會有什麼危險。所以剛才對付這個刺客的時候,不知道是託大還是故意手下容情,他只是以純粹的劍術來對付這個闖入的黑衣少年,而沒有動用任何一種術法。

金色的瞳子裏映出女童空無的表情。然而那純黑的眼睛沒有一絲表情。

「創世神?……你、你是創世神?」被血污的視線重新清晰起來的時候,黑衣刺客看到了面前的孩童,震驚地脫口,「你就是創世神?」

「對神請使用『您』的敬稱。」女童沒有回答,那個高大的劍士淡淡開口,一隻手抱着孩子,另一隻手卻始終握著那把銀色的劍,劍尖上刺客的血尚在緩緩滴落,流過劍脊上那道白色的閃電痕迹。

那道痕迹宛如真正的閃電一樣,刺入幽國黑衣少年的眼裏,他只覺有烈火在心底燃燒起來,熱血如沸——和所有遺民一樣,他對那個故事耳熟能詳。

五十年前,雲荒第十一代劍聖門下最出眾的弟子懷仞、沖入離天宮內去見創世神,為天下蒼生請命,結果一去不返。據說他殺入了九重門后的神殿,最終卻被六長老聯手截擊,力竭而死。他的家人也一夕之間消失於雲荒大地——和懷仞相關的一切都憑空消失了,留下的只有關於英雄的傳說,輾轉於六國遺民耳側,激勵著一代又一代青年遺民奮起抗爭。

然而他怎麼都沒有想到,在這個離天宮最深處的神殿裏,會遇到傳說中的英雄!這個被所有幽國人都認為是死在五十年前的第一劍士,居然成了冰國的走狗!

「呸!」一口啐在地上,刺客忽然輕蔑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冷笑起來,「叛徒。——你也配拿這把光之劍?」

握著劍的手不易覺察地一震,懷仞沒有回答,他懷裏那個女童也沒有說話,只是用純黑色的眼睛靜靜看着眼前這個黑衣刺客,又轉過頭看看懷仞,嘴角忽然微微浮出一絲笑意。

「你是劍聖門下?你把九重門外的守衛都殺了、才進入這裏的?」懷仞打量著這個渾身浴血、卻尚有餘力的刺客,微微有些吃驚——冰國守衛九重門的戰士個個都非泛泛之輩,無論武學還是術法尚都可獨當一面,當年他殺到第九重門前便已力竭。

然而眼前這個同門劍術造詣顯然還不及當年的自己,卻一路殺入了離天宮、甚至尚有餘力?

「當然。」黑衣少年傲然抬頭,輕蔑地看了一眼懷仞。轉瞬屈膝對着創世神跪下,流着血的手重重拄到了地上,俯首大聲祈求:「第十三代劍聖門下弟子玄鋒拚死前來,為六國遺民求見創世神!請神出手、救天下蒼生於水火!」

女童的眼睛眨了一下,沒有表情。

「冰國凌虐遺民,魚肉百姓,禍害勝於破壞神當年——請神之右手解民於倒懸!」第一次的祈求沒有得到回應,刺客玄鋒心中陡然一怔,重複了一遍。他並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面——創世神,居然不回應遺民的請求?

難道正如遺民悲憤的傳言那樣:神早已遺棄了六國遺民,只被冰國極盡榮耀地供奉了起來?神只庇佑冰國么?

創世神孩童的面貌上,依然沒有絲毫表情,漆黑的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幽國劍士,隱約有猜不透的笑意和冷意。小小的左手勾著懷仞的脖子,右手卻藏在懷裏。

「玄鋒請求創世神展現神力、拯救六國流離的百姓!」黑衣少年重複了第三遍——那也是他心裏的底線。那個「破天」的行動一開始之時,他和那些前往空寂之山的戰士就約好:如果神之右手並不回應他們的祈求,那麼他便拼了一死,也要不顧一切地弒神!

就算殺不了神,也要牽制住六長老,讓前往空寂之山的戰士們贏得時間。

最後一遍祈求說完的剎那,玄鋒的手暗自握緊了長劍,吸了一口氣,長身欲起。

「人是不可能弒神的。」忽然之間,一個聲音清清楚楚地響起在空氣里,女童微笑起來,漆黑的瞳子看着面前握劍的刺客——那是她說出的第一個完整句子,帶着奇異的語調,靜靜,「你們的人,已經去了空寂之山接我哥哥吧?」

一聽神吐出這樣的詰問,一直冷定的刺客臉色剎那間慘白。玄鋒踉蹌著後退了三步,幾乎握不住手裏的劍——神知道?神早就知道?

怎麼可能……他們六國遺民秘密籌劃了那麼久,才擬定了這個「破天」的計劃。

一方面作為劍聖門下的他、前來帝都拜見創世神,祈求神的保佑,同時也牽引住元老院六長老的視線和精力;另一方面,六國遺民中的精英戰士秘密集結、前往空寂之山的祭壇,準備打開封印、藉助魔之左手的力量來推翻冰國的鐵血統治。

那樣嚴密的計劃,本來該不會被人知曉——而創世神居然洞若觀火。

聽到「破壞神」三個字,連懷仞都大吃一驚,脫口:「你們瘋了!你們想釋放破壞神?」

「瘋子也比叛徒好。」玄鋒冷笑起來,即使他面對着神心裏是如何的敬畏與恐懼,然而看到這個同門的叛徒,少年心裏依然是滿滿的殺氣和鄙夷,「是冰國人逼我們的!與其忍受他們的苛政,還不如釋放破壞神!」

「破壞神釋放出來了,你們怎麼可能控制雲荒不陷入黑暗?」懷仞金色的眸子裏有冷電,厲聲,「你們妄圖和冰國一起毀滅么?你們要毀掉這個雲荒?!」

「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叛徒!」玄鋒揚起頭,睥睨地看着這個五十年前的「英雄」.

也許是因為留在神之右手身側的緣故,時間對懷仞沒有絲毫的影響,如今本該是老人的他依然保持着和沖入離天宮時一樣的外貌,年輕英武,和面前比他小五十歲的黑衣同門幾乎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只是目光中不復有玄鋒那樣的熱血如沸。

「他當然有資格教訓你。」懷仞沒有回答,出乎意料的是女童開口了,神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如果不是懷仞,整個幽國和劍聖一門,五十年前早從雲荒大陸上徹底消失了。」

「什麼?」玄鋒愣了一下,脫口。

「神。」懷仞似乎不想說下去,微微抱緊了那個女童——他沒有想到一直寡言的神今日忽然如此多話,更沒想到刺客闖入到現在、外面的六長老居然沒有趕來。

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離天宮的守衛忽然間變得如此脆弱?

然而蒼白的小手撐住他胸前的鎧甲,創世神眼睛裏浮出幻彩般的光芒,對着那個桀驁驕傲的刺客繼續說下去,冷笑:「做英雄是要付出代價的……當年這個笨蛋只憑着一腔熱血沖入九重門,力竭被擒。在那時候,整個幽國遺民和劍聖一門、就要有必死的覺悟。可當年懷仞失敗后、為何你們還能活得好好的?」

玄鋒忽然怔住。這個疑問幾十年來並不是沒有人提出過,然而始終沒有答案。

於是遺民們紛紛猜測是懷仞在自知無望的時候早已自刎、冰國人從而無從拷問。然而那分明是說不通的——懷仞的家人在一夕之間消失,冰國顯然已經查到了刺客的真正身份。

然而無論如何,那次轟轟烈烈的事終究沒有引起冰國的嚴厲追究,無論是幽國遺民還是劍聖門下,幾十年來依然在冰國的統治下平平安安地活着——境況雖然不可能變得更好,卻也沒有惡化得無法忍受。

「苟活也是要有代價的。」創世神漆黑的瞳子裏透出冷笑。

玄鋒猛悟,脫口低呼,看向懷仞——懷仞臉色也是蒼白,默不作聲地抱着女童握劍而立,淡淡看着幾十年後闖入離天宮的同門,眼神複雜。

那彷彿是面對着另一個自己的感覺,讓劍士在五十年後再一度陷入了恍惚。

「我免去了懷仞的罪,將他留在離天宮內——即使是六長老,也無法違抗神的意志。」創世神的眼睛是漆黑的,所以看不到任何錶情變化,女童的聲音卻是不相稱的威嚴和滄桑,「但是人世有人世自己的力量平衡規則——作為相應的對策,六長老將懷仞所有家人扣留,監視着幽國遺民和劍聖一門,若懷仞有絲毫異動,血便要成片的流淌。」

「……」黑衣少年陡然說不出話來,訥訥看向同樣握著光之劍的懷仞,許久,終於開口問,「真的是這樣么?前輩?」

——幽國遺民和劍聖一門,之所以能活到如今,便是因為那個最優秀的前輩多年前便以身事敵?

「我不過是在接受我應得的……」然而懷仞沒有承認,只是蒼白著臉漠然回答,似乎五十年後豪情熱血都以消磨殆盡,「我根本不是什麼英雄——那樣毫無計劃的莽撞只會給族人帶來災難。我不過是在為錯誤付出代價。」

「那不是錯誤!」玄鋒忍不住,衝口而出,「那就是英雄!」

「真的英雄,不會只憑着一腔熱血去做沒有把握的事情。」懷仞眉梢挑了一下,看向年輕的同門,「至少,該象你們這樣有了嚴密部署、才開始去赴死——我當年不過是一介莽夫,差點害死所有族人和師門。」

在黑衣少年回答之前,女童微笑起來了,她轉頭看着幾十年來陪伴左右的幽國劍士,輕輕點頭:「是的。當年的懷仞不過是一介莽夫,在此後的五十年裏,他才稱得上是英雄。能忍受在離天宮內陪伴我五十年,除了御風,沒有第二人做到。」

「神。」懷仞嘆了口氣,對於創世神第一次的讚許不知如何回答。

——那還是神第一次開口說這麼多的話。過去漫長的歲月里,除了下棋、冥想、練劍和學習術法,他幾乎沒有多少機會和神說話,哪怕開口、聽到的也都是幾個字的回答。

五十年了,陪伴在這樣沉默的奇怪孩子身邊,忍受着這樣變化無常的脾氣、種種匪夷所思的古怪癖好,換了其他人或許早已發瘋。

然而他卻在這個時光凝固的地方活了那麼多年,甚至得到神親自的指點、開始修習雲荒大地上連六長老都無法得到真傳的種種術法——他從來無法想像在那個孩童的軀體里,無所不能的神在想一些什麼。

天意從來高難問,即使那麼多年的相伴、始終無法逾越人神的界限。

第三章帝王淚

玄鋒不知該如何說話,怔怔看着懷仞,眼光卻從輕蔑轉為熾熱,跨前一步,衝口:「前輩!我們一起走吧!一起從這裏殺出去!」

「嗯?」懷仞微微一驚,卻是下意識地看向懷裏的孩子。

「幽國人需要你啊,前輩!我們就要造反了,我們已經去空寂之山釋放破壞神了!」看到前輩這樣遲疑的表情,黑衣少年熱切地喊,金色的眼睛裏釋放出戰意和殺氣,「接下來要和冰國打多少仗?如果見到你回來,遺民們該有多高興!太師傅——也就是前輩的師妹、女劍聖梅邇,這些年來獨立支撐師門,一直****不忘您……」

「梅邇……」懷仞眼睛閃爍了一下,沒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睛看着臂彎中的孩童。

然而漆黑色的眸子裏沒有表情,創世神微微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身側的劍士,沒有表示。

「是顧忌家人么?」玄鋒看到對方那樣的毫無表情,有些急,忽然間明白了,脫口叫了起來,「前輩,難道你還不知道?——幾十年前、冰國就將你的家人殺了!」

「什麼?」這一次劍士再也不能保持沉默,脫口驚呼出來,「不可能!」

「是真的!」玄鋒也是寸步不讓地爭辯,坐實這個殘酷的事實,「冰國長老院早就下令將你的家人全殺了!頭顱都在雲荒巡迴示眾了好幾個月!」

「不會的……不會的!」懷仞金色的眼睛裏閃出了冷光,幾乎帶了殺氣,「胡說!那首《墟》……那首隻有碧靈會吹的《墟》,直到今天我還聽到了!」那樣肯定的語氣和驀然閃現的殺氣,讓玄鋒呼吸都剎那窒息,不明白對方的意思,他訥訥看向懷仞。

懷仞的手按在劍柄上,卻有些茫然地看着破碎的門外:「這幾十年來,碧靈被他們逼着天天在重門外吹這首曲子,好時刻提醒我、決不能有二心……」

「沒有啊!」那個瞬間玄鋒因為驚訝而脫口打斷了他,「我剛才殺入九重門的時候、根本沒看到有什麼人在吹笛子!我也沒聽到曲聲!」

「什麼?」懷仞的身子猛然一震,「那不可能。你沒聽見?你沒聽見?碧靈就在門外吹那首《墟》!」再也忍不住,劍士不由自主地邁步走向那個破碎的白玉高門——那個他五十年來從未邁出一步的門。

「懷仞。」忽然間,一個細細的聲音阻止了他,孩子小小的手凌空點出,只是一個眨眼、一扇新的門重新出現在原地方,阻斷了一切。

「不用看了。」緩緩收回右手,創世神孩童的臉上有不相稱的悲憫表情,看着陪伴她的劍士,「所有人,包括你妹妹碧靈,確實在四十七年前已經死了。」

「神,你說什麼?」抱着孩子的手臂陡然無力,懷仞震驚地脫口,甚至忘了使用「您」的敬稱。

手臂鬆開的同時,女童懸浮在了空氣里,靜靜看着劍士,點了點頭:「是死了。早就被六長老殺了——雖然不能殺你,要誅滅劍聖一門也很麻煩,但必須要對天下有個交代,所以元老院決定殺你滿門、以敬效尤。」

「可是、可是那一首《墟》……?」懷仞茫然脫口,依然堅持,「那首墟,只有碧靈會。」

「那只是一個幻音。」孩子漆黑的眼睛裏沒有表情,靜靜解釋,聲音卻是冷定得近乎無情,「你要知道,六長老在術法上雖未得我真傳,但使用『鏡』造出一個只有你聽得到的幻音,還是能做到的。」

那樣冷定的一句句分析,逐步將面前劍士堅定的信心一步步粉碎。

「神啊……」感覺心裏驀然有什麼坍塌下來,下意識脫口低呼了一句,懷仞忽然捂住臉無力地跪倒在白色的地上。

五十年枯井無波的苦行生活后,猛然有利刃刺入心中,那樣劇烈的刺痛感遙遠而強烈,在他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已有熱淚從眼中長划而下。

「懷仞。」孩子的聲音傳來,近在耳側。懸浮在身側的神看着五十年來從未見過的表情出現在這個人臉上,輕輕嘆了口氣,伸出了左手:「懷仞。」

蒼白的小手上沾染了熱淚,創世神的眼睛卻是悲憫的。

「神,您、您早知到了,是不是?」輕觸臉頰的手有着奇異的安定力量,讓劍士終於可以開口,語聲卻依然哽咽,「您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

「時候未到,告訴你徒添煩惱而已。」神的眼睛漆黑得看不到底,孩子般的臉上卻有莊嚴的神色,「在這個九重門內的離天宮裏,你什麼也不能做。你只是一個人質。」

懷仞沉默了許久,在玄鋒都忍不住要開口的時候,劍士驀然握緊了手中的光之劍,吐出了一句話:「我要出去。」

那四個字,讓黑衣少年精神一振,脫口歡呼。

「懷仞。」神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卻沒有讚許或者反對的絲毫表示。

「我要回到幽國去。」懷仞握劍站起,鐵甲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懷仞空負一身劍術幻術,而家人死了,族人和同門都在戰火中——我總要做點什麼。」

頓了頓,看着創世神全黑的眸子,劍士靜靜請求:「請神允許。」

「如果……」孩童的臉上陡然有一絲奇異的笑,「我說不許呢?」

「那請神將賜予懷仞的所有全拿回去。」毫不遲疑地,懷仞回答,倒持着光之劍舉過頭頂,「包括五十年來教授的一切——以及這一條命。」

「前輩!你瘋了?」玄鋒陡然驚呼起來,長身撲過去想奪回那把劍,「最多和她拼了!管他神不神,怎可任由屠戮!」

同門身形剛一動,懷仞眉頭一皺、卻是頭也不回地一彈指,吐出一句低語,玄鋒面前忽然便憑空凝結了一道透明的冰牆。那樣的術法讓玄鋒目瞪口呆,他從未想過出自劍聖門下的懷仞前輩居然還會如此精妙的術法!

「神。」一個咒術將同門阻攔,懷仞一動不動地跪在神座前,將劍舉過頭頂,「請饒恕我同門的年輕妄為。」

「……」純白一片的庭院內,虛浮在空中的女童低頭看着他,久久不說話。然而懷仞知道,哪怕他心中剎那間閃過的**頭,都逃不過神的眼睛。

沉默中,空氣似乎都凝結了,創世神的嘴角忽然動了一下,純黑色的眼睛裏有光亮閃動,「不自由毋寧死?人也是這樣的啊……」

右手忽然再度從袖中伸了出來,按在懷仞肩甲上。

儘管知道神之手沒有殺戮的力量,那個剎那劍士還是不由自主全身一震,然而耳邊聽到輕輕「嚓」的一聲響,鎧甲忽然間發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只是一瞬,神之手居然將他身上那件密銀鎧甲強化、變成了能抵擋術法和刀劍攻擊的金甲!

「神?!」劍士震驚地脫口,抬頭看創世神。

然而手中驀然一輕,神之右手拿起了他的長劍。小小的手撫過之處、伴隨着低低的吟唱,那把光之劍上閃電狀的痕迹陡然發出了刺眼的光,整把劍憑空消失!——只是一個眨眼,長劍又重新出現在神之右手中。

然而那把劍已經不是原先的劍聖之劍,而成了一把介於無色之間的靈劍!

「這才算是真正的『光之劍』。」神低頭看着自己幻化出的長劍,微微一笑,將劍放入懷仞手中,右手一點,那道白玉大門轟然洞開,「走吧。」

「……」懷仞說不出話,不知為何忽然不敢直視那漆黑的雙瞳,「感謝神。」

金色的鎧甲輕如無物,他輕靈地站起,卻覺得腳步有千斤重。**動解錮的咒術,那面冰牆陡然融解,玄鋒踉蹌著衝出,他過去拉住那個同門、靜默地轉身。黑衣少年尤自恨恨地盯了一眼女童,不甘心地跟着懷仞走向門外,忽然低語:「前輩……我們一起殺了神吧!」

懷仞猛然抬眼,冷電般的眼光如刀鋒過體,讓玄鋒登時住口。

「走。」懷仞拉着同門,向著洞開的白玉大門走去——那是離天宮的第九重門,五十年前血戰力竭的時候,自己便是倒在這道門下。之後的幾十年,從未踏出過這道門一步。

「那只是冰國的神!」在冷然拉着玄鋒往外走的時候,少年刺客恨恨說了一句。

懷仞的臉色複雜地變幻,金色的眼睛有閃電的光芒掠過,卻是毫不遲疑地拉着不服氣的同門一直向門外走去,在腳步快要邁出大門的剎那、低聲道:「但,也是我的神。」

——說那句話的時候,他知道神會聽見。

「……!」玄鋒猛然一驚,就在剎那懷仞已經拖着他走過了那道門。

「你不會懂。」鬆手將同門放開,劍士低語,那個瞬間玄鋒看見依稀有亮光閃爍在金色的眸子裏——怎麼會懂呢?這個十幾歲的熱血少年,為了信仰而不顧一切的孩子,怎麼會知道這五十年來他遭受過的一切?就像一把開刃后所向無敵的劍,沒有經過催折、回爐重鑄,不曾經歷過焚燒的酷烈、拆骨斷筋的痛楚,如何能脫胎換骨地成為繞指柔。

——那時候,神為什麼要將自己從六長老手中救回?

——而如今,神為什麼要賜予自己力量、卻放自己回歸於雲荒?

——而創世神……那個有着幻化萬物力量的神之右手,為何始終站在冰國一方?難道真的是被長久地供奉在奢華的離天宮內,高高在上的神早已捨棄了其餘六國遺民?

——神賜予他生命、力量、自由;拯救他、造就他,到頭來,卻要和他為敵?難道將來某一日、當他和族人一起殺入冰國的帝都伽藍城,就要不得不和神決戰?交在他手上的那把劍,到最後還是要揮向造就它的人?

「神!」終於忍不住,劍士在門外停住,轉身單膝跪倒,「為什麼要留在離天宮?這個雲荒如今怎樣,您不會不知道吧?冰國人如今比破壞神還苛酷!那是您當初創造雲荒時所希望看到的么?」

「懷仞。」門內的玉座上,那個孩童狀的創世神微笑起來了,似乎絲毫不奇怪劍士的去而復返。眼睛是漆黑沒有表情的,幽深看不見底,「你想說什麼?」

「請神離開離天宮,一起去空寂之山、阻止破壞神復活!」頓了頓,劍士終於開口,「懷仞不敢奢望神庇佑遺民,但求神至少兼愛天下人,讓我們和冰國公平地逐鹿雲荒!」

「懷仞,你很會說話。」許久,創世神微笑着,卻是回答着絲毫不相關的話。

「神。」不明白那雙漆黑眸子背後的想法,懷仞握劍低語。

「『冰國人如今比破壞神還苛酷』——說得很對。」沉默片刻,女童的手輕輕敲著棋盤,將那個「王」拿起,仔細端詳,「哈,你們人類是不是都以為封印了我哥哥就萬事大吉?從此可以安然享受無止境的繁華——只要我不停地造出萬物以養人?」

將那枚虛幻的棋子拿在手裏,右手只是微微一動、便變成了一把滴血的劍!

「錯了。天地有自己的生長和毀滅的微妙平衡——絕對的繁華只會帶來更多的破壞和殺戮,血的長劍懸浮在神的右手指尖,純黑的眼睛裏有冰與雪的表情,陪伴多年的懷仞還是第一次聽到神這種凌駕萬物之上的語氣!

「你們七國當年聯手封印了我哥哥,便以為安享富貴——沒想到最後,冰國人卻自己成了破壞神。你們一手造成的後果,不能怪誰。」

「可是當年破壞神不是也禁錮了你?所以七國才聯手和他作戰!」玄鋒卻是衝口叫了起來,不服氣,「後來御風皇帝也不是藉助了你的力量,才封印了破壞神?你別推得什麼事都沒有一樣!」

「玄鋒!」懷仞低叱同門,卻聽到神輕輕笑了起來:「更伶牙俐齒嘛——劍聖門下,怎麼個個都像是辯士?」

頓了頓,不等懷仞開口,創世神手指一捻,劍和棋一起消失。

「哥哥野心膨脹,禁錮我、妄圖毀滅天地間的一切——那是不對。天地的平衡是不能被打破的,無論神還是魔。」女童冷然回答,漆黑瞳孔忽然發出幽冷的光,右手在空中劃過,空白的庭院剎那恢復了生機,「所以,我接受了當時御風的請求、幫助他打敗了我哥哥——但我只是想恢復平衡。然而七國生怕我哥哥再度破壞雲荒,居然擅自在空寂之山上設立了結界、封印了我哥哥!」

「怎麼可能?」懷仞不可思議地喃喃脫口,「御風皇帝居然敢違背神的意願?」

「人和神之間、並非不可逾越。」神微笑起來,意味深長地看着金甲佩劍的懷仞,「那時候我和哥哥劇戰後元氣衰竭——而御風……御風啊,我給予了他太多的力量——多到超越了一個『人』所該擁有的。」

說到這裏,女童蒼白的臉上有奇異的笑,低聲:「懷仞,你會不會成為第二個御風呢?」

劍士渾身一震,然而不等他開口回答,神漠然說了下去:「封印破壞神,動用了天下的力量,當時衰弱的我暫時無力打開集天下人之力而成的封印。御風雄才偉略、依仗我賜予他的力量將雲荒統一。其實,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什麼?!」想起冰國統一天下后遺民的遭遇,玄鋒劍眉一軒,怒意不可抑制。

「你先不要急着反駁——」神冷冷,反問刺客,「我問你,御風皇帝在位的時候、可曾有半點虧待六國百姓?」

「……」剛要開口的玄鋒被那麼一反問,剎那啞口無言。

雖然痛恨冰國人,然而無論如何,從故老相傳的說法中、的確那個雲荒第一位的帝王,不曾有半點虧待六國遺民、對天下一視同仁。在開國皇帝在位的幾十年裏,雲荒大地出現了空前的繁榮,不僅是冰國人、就是六國遺民都生活的豐衣足食。

「可御風皇帝死後、那個該死的元老院建立起來,我們就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玄鋒頓了頓,還是不平地叫了起來,「兩百多年了!多少次的鎮壓和屠殺?難道創世神你就沒看到那些血么?你被供養在這個高高在上的地方,是不是都聽不見那些哭聲了?」

「我說過在這一片大陸上,『生』和『滅』的力量總是要保持均衡。我哥哥被封印,那麼必然有另一種力量來完成毀滅。」然而那樣激奮的責問沒有讓神有絲毫動容,女童冷然平靜地陳述,將手指收回,剎那**又成了一張白紙,「當年,你們七國人貪圖榮華安逸、不顧我的警告將哥哥封印——這就是後果。」

「神,您要懲罰世人么?」那樣冷漠的語氣,讓懷仞忍不住震了一下,抬頭,忽然豁出來什麼都不顧,一口氣將心裏長久的懷疑說了出來,「——但是那麼多年住在這個離天宮、雖然有無數人服侍供奉……您也未必快樂吧?您日夜不停地創造,以彌補冰國造成的越來越大的災害。您耗費著太多的力量,所以外表一直維持在如今女童的形貌上——看着如今的雲荒,您真的覺得無所謂么?」

劍士的進言令女童漆黑的眼睛裏驀然有一絲冷光,創世神眉尖一挑,忽然冷笑:「真是大膽啊……居然敢窺測神的心意?懷仞,這些年來,是不是教給你的太多了?」

懷仞不敢回答,卻只是低下頭:「請神改變這個雲荒吧!」

創世神沒有回答,空白寬敞得近乎可怕的離天宮內,絕對的安靜帶着一種說不出的壓迫力。不知道為何,九重門外一直安靜,居然沒有任何一位長老帶着侍衛到來。侍衛的血還在空氣中瀰漫,破碎的牆和門堆了一地。

「沒有我,你就不能扭轉這個乾坤了么?」忽然間,女童細細的聲音響起來了,手按在劍士的肩膀上,將另一隻右手覆上他的額頭,「五十年來,我教會了你那麼多——幾乎比我當年教給御風都多……他能做到的,你不會做不到。」

「神?」懷仞震驚地抬起頭,卻對上了那雙幽黑的瞳子,「您讓我……讓我……」

「人世有自己的流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七國的事情,要由你們去解決。」創世神臉上有着深邃的表情,蒼白的小手覆蓋在劍士高高的額頭上,留下一個淡金色的六芒星烙印,唇角噙著一絲笑意,「是時候了……懷仞,我留了你那麼久,能給予你的都已經給予你——你的力量、已經是『人』的極限。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莫要象御風一樣、逆了我的心意。」

「神,你是要懷仞當皇帝么?!」玄鋒看得發獃,此刻猛然明白過來,心直口快地喊了起來,眼神歡躍,「你給他額頭印上了那個印記——那和御風皇帝額上的印記一模一樣!你是說懷仞的力量、足夠當上雲荒的皇帝是不是?」

創世神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收起了右手:「我只是把他的力量還給他。」

「前輩!我們快去空寂之山!」玄鋒歡喜地跳了起來,便去拉懷仞的手,迫不及待,「快去和六國遺民說這個好消息!神說幽國人要成為新的帝王!這個雲荒……這個雲荒,就算六長老都不是你的對手!」

被同門拉起,然而金甲劍士卻沒有離去,忽然轉身,遲疑地擔憂:「神,去了空寂之山,您希望我……希望我怎麼做呢?要我打開封印,把破壞神釋放出來么?但以您現在的力量,能不能和破壞神抗衡?」

「哥哥被封印了三百年,應該已經極度衰弱……」女童臉上忽然有看不懂的傷感,「我想、隨着力量的衰竭,他可能萎縮到連『形體』都無法維持了吧?我不會怕他。」

懷仞長長舒了口氣,握劍轉身,最後行了一禮:「一切如神所願。」

「去吧。」小手輕輕伸出來,指向重重宮門外依稀可見的天空,「六長老已經全趕到空寂之山了——你若去得遲了,恐怕六國的精英早已全滅。」

「什麼?!」玄鋒和懷仞同時脫口,剎那間,兩人都明白了今日九重門的守衛為何如此單薄,而為何那麼久了也不見六長老出現。黑衣刺客更是震驚:「六長老早去了空寂之山?他們、他們怎麼會知道!」

「他們怎麼不會知道?」創世神微笑起來,眼睛看不見底,「六長老雖然沒有我這樣的洞察力——但人世有自己的規則。遺民裏面、不會沒有叛徒。並不是每個人都象你和懷仞。」

「可是……既然元老院得知了這個『破天』的計劃,為什麼玄鋒還能闖到這裏?」在乍聞噩耗的剎那,懷仞卻比玄鋒清醒——或許,只是多年的疏離、讓他對於族人和遺民有了些旁觀的從容,「離天宮,不應該也有相應的防備么?」

「當然有。」創世神微笑起來,手指輕輕點出,指向少年刺客,「不過,如若我要保護某個人,長老們就算佈置了再多的守衛也是不堪一擊。」

「神!」陡然明白玄鋒是如何直闖九重門的,懷仞脫口低呼,不知如何說好。

「我一直在等待。」黑色的瞳子裏神光離合,卻看不到底,「時間或許到了。」

「前輩,我們快走!」那樣的話讓玄鋒心如墜冰窟,他一拉懷仞,反身便走。

懷仞和同門向著門外奔去,幾步就衝到了白玉門外——然而剎那他感覺額頭如同裂開般疼痛,彷彿有什麼屏障瞬間被融化了,腦里有奇異的聲音和圖象翻湧而出。他隱約聽到一個人在說話,感覺到那個人的喜怒哀樂,無數記憶如潮水般湧出。

那是……那是什麼?那都是什麼?!

「前輩?」感覺到了懷仞的遲疑,玄鋒驚訝地抬起頭看他,忽然間驚呼,「你額頭上!那個印記、那個印記在發光!你沒事吧?」

「神!」然而懷仞沒有理睬同門的驚呼,只是在門口立定,驀然轉身定定看着玉座上那個黑瞳的女童,神色剎那萬變,「神?」

「呵……」不知為何,創世神臉上同時掠過奇異的微笑,「想起什麼了?」

「神!」忽然間金色的風掠過空曠的庭院,在玄鋒尚未反應過來的剎那,懷仞已經撲到了玉座前,抱起了那個女童,神色恍惚之間已經沒有顧上使用敬稱,「我帶你走!不要留在這個離天宮裏……跟我離開吧!」

「你知道我無法離開這裏。」玄鋒目瞪口呆,然而創世神沒有半絲驚訝,只是平靜地回答,「你也知道是什麼讓我無法離開。」

「饒恕我……饒恕我!」懷仞忽然間捧住了頭,跪倒在神面前,手指縫裏透出額心烙印的光,那個剎間他什麼都想起來了,洶湧而來的記憶讓他幾近失聲,「神,寬恕我。」

「我寬恕你。」女童微笑起來了,垂下手按在劍士的肩上,安靜,「我早就寬恕了你——只是你自己無法寬恕自己吧,御風?……所以幾生幾世了,還要回到這裏來。」

那樣輕柔的稱呼如同夢幻般吐出,在那隻幻化萬物的手按在他肩上的剎那,無數記憶的碎片隨着洶湧的洪流從潛藏的心底湧出——那是多少年前塵封的回憶?若不是額上那個封印再度的打開,自己一定是永遠不會再想起來……一切終於都恍然明白了。

當年血戰力竭、在第九重門外倒下時,看到門內玉座上那個孩子漆黑的眼睛,自己剎那間為何竟然有那樣的震驚;

而創世神——那個漠然凌駕於雲荒變動之上的神袛,為何會出手干擾人世,從六長老手裏救下區區一個幽國的刺客;

甚或、在這樣長久的幽禁歲月里,為何自己心裏從未感覺過煩躁和絕望,只是平靜安然,平靜中甚至感到隱秘的欣悅和滿足。

一切,原來就是如此——他便是御風皇帝。是他禁錮了創世神。

而將神留在離天宮內、便是他前世不顧一切的願望。

第四章瀆神者

「怎麼、怎麼了?」那樣突然的轉變,讓幽國年輕的刺客大吃一驚,只看着懷仞忽然間跪倒在玉座前,用手捂住額頭、語無倫次地請求寬恕,玄鋒脫口驚呼,「前輩,你怎麼了?」

是中了什麼術法?——神又耍了什麼花招?

然而不等玄鋒動手,懷仞霍然長身而起:「神,我這就帶您離開這裏!」

「你無法帶我離開。」然而神黑色的眼睛裏有平靜的光,淡淡回答,「你做不到。」

「不可能!」懷仞金色的眸子裏閃過冷光,不顧一切,「九重門的九個『非天結界』是御風三百年前結下的——他能結下,我一定能破開!我要帶您走……您已經被幽禁了三百年!」

那樣幽禁的痛苦,他已經看了五十年——因為失去了作為破壞神的哥哥,右手的力量無法和左手達成渾然天成的平衡。在竭力彌補冰國暴虐的損害時,神同時每日都在為體內力量的失衡而痛苦。最後不得不藉助於他劍上殺戮的力量,劈開她的軀體、藉著損傷來回復失控的平衡。

那樣每日死去一次的痛苦,他已經看了五十年。

因為當年一時的狂妄和貪心,他竟然不顧一切地將創世神禁錮——然而,多麼可笑……出於那樣的初衷而強行冒犯天意,到最後、卻是要親手一次次地去殺戮神!

「你的確比御風強……」神的眼睛是幽黑的,話語卻是平靜,「但是這九重結界存在了三百年,其間不斷被元老院用各種術法加固——三百年後,這九個結界的力量,已經超過了你當年布下它時的想像。」

「怎麼可能?」懷仞脫口驚呼,猛然奔回那扇空蕩蕩的白玉大門前,手中光劍閃出了耀眼的金光,一劍就擊在虛空裏——在玄鋒莫名睜大眼睛的剎那,憑空起了一聲刺耳的交擊聲。那個空無一物的半空忽然凝聚出了密密的羅網,萬字形的花紋連綿不絕,宛如看不到頭的錦障,將那把力量無邊的金色長劍裹住。

黑衣少年看着半空中那道詭異的透明羅網,脫口驚呼。

那便是困住神的結界——雖然對於凡人毫無作用。

「御風終究是個凡人,只在這離天宮裏留了五十年……駕崩之後,權杖落到了元老院手裏。」看懷仞用盡了所有方法試圖破除那道百年前的結界,神的語氣卻是平緩漠然,「為了長久地擁有神袛,六長老加固了這些結界,試圖阻斷我對於雲荒外界的感知,而專心創造萬物、以供他們享樂。」

「神……」懷仞的劍頹然從虛空中劈落,筋疲力盡,忽然苦笑起來,「這幾百年來,您竟然被這些魍魎鼠輩控制!您還寬恕我?」

「人都會有罪——那是不可避免的。」漆黑的眼睛裏沒有絲毫表情,靜靜,「人心有各種**:權勢、地位、金錢、虛榮、獨佔、操縱……御風終究是個人,而我卻給予了他太多的力量——那是我的錯誤。」

「不,那是我的罪……」看着孩童面貌的創世神,懷仞忽然避開了眼睛,「我的罪。」

不知道再度回憶起了什麼事情,劍士陡然低下頭去,用手捂住了額頭上那個金色的六芒星印記,語音奇異地顫抖。似痛苦、又似絕望。

「如果是你的罪,那也是人世諸多罪孽中最可寬恕的罪……」女童忽然微笑起來了,語音卻一直平靜,抬頭看着漫天的羅網,「御風錯的、不過是對神懷有凡人的愛罷了,而那種愛帶着獨佔欲——他不知道、既然萬物都為我創造,我自然愛所有人。怎是他可以獨佔。」

「神。」懷仞忽然無法抬頭,只覺心底種種回憶激蕩、猶如風暴呼嘯,那個瞬間,遙遠而隱秘的回憶忽然復甦、混和在他今生的記憶中,讓他不能呼吸。

那個曾孤身解救創世神的英雄少年、在和破壞神對抗的戰爭里贏得了天下人的擁戴,最終成為雲荒的主宰——然而,擁有一切的帝君、最終奢望的卻是凡人無法得到的東西。

那樣的初衷,是出於人心無止境的貪慾、試圖永遠將世界之源的力量獨佔?還是並肩對抗破壞神時由衷生出的、無法抗拒的愛慕?

這些都已經無法分辨……最終,幾百年後他記起的,只是當時不顧一切的瘋狂。

御風皇帝煽動七國百姓、借口破壞神會給大地帶來毀滅,不顧創世神的反對強行封印了破壞神;他在伽藍帝都內修建了高達九重的離天宮,每一重宮門外,都用凡人所能掌控的最高深術法設置了強大的結界——就在一統雲荒、登基稱帝的那一年裏,御風皇帝將依然衰弱無力的創世神幽禁在了九重門裏的離天宮。

那是他以一個凡人身份、作出的不顧一切的瀆神行為。

五十年來,御風皇帝深居離天宮內,侍奉神的左右,不曾離開半步——儘管遠離所有人,儘管看不到神的一絲笑容、一句言語,然而那時候帝王卻是滿足的。

然而,君臨天下、無所不能的御風皇帝似乎忘了自己畢竟是個凡人,死亡之翼遲早要帶走他——而神,卻是與天地同在。

凡人如何能窺知天意……即使人間的帝王,又怎能擁有神。

在寂無人聲的離天宮內,一天天的,那個曾經英武俊朗的少年逐漸衰弱、老朽,成為枯木般的白髮老人——然而玉座上的神袛依然擁有那樣冷淡而莫測的冰雪容顏,靜靜地注視着帝王的老去、黑瞳里流露出悲憫的表情。

那樣的神情、讓坐擁天下的偉大帝王絕望得幾欲發狂——神分明有凝定時間的力量,卻是聽憑他衰老死亡!

在位的最後幾年中,老朽的皇帝不顧一切地動用全國的力量、去尋求所謂的神人魔道、靈丹仙藥,只想阻擋死亡的腳步,鬧得平安繁榮的雲荒人心惶惶,原本可光輝無暇的一生也因為垂暮的舉止而被冠上「昏庸」二字。

然而,即使如此,人力怎可抗天?

離世的剎那,他不甘地睜着眼睛,只看到身側玉座上那雙黑色瞳子裏深遠的悲憫和哀憐。意識開始渙散的時候,蒼白的小手覆蓋上了他額頭那個六芒星的印記——那還是他解救出神時候、神賜予他力量的表記。

神嘴邊低緩吐出吟唱,祈禱著靈魂的彼岸轉生——回想起來、在離天宮內那麼長久的朝夕相伴里,居然還是第一次聽到神開口說話。

「寬……寬恕我。」心境陡然一片清明,他低語,一生執迷的心魔終於剎那勘破。

「我寬恕你。」耳邊忽然聽到神回答,那個蒼白的女童俯下身來,靜靜地擁抱衰老的帝王。**死亡、靈魂騰空而起的瞬間,一統雲荒的帝君眼角流下血一樣的淚——那是他一生戎馬征戰中從未有過的淚水。

神可以寬恕,因為她擁有人所沒有的東西:時間和永恆;

而他,即使想要贖罪,卻已沒有多餘的力量和生命。

三百年過去,他終於重新回到這裏、跪倒在玉座前吻那隻幻化萬物的手,請求神的寬恕——寬恕由於他當年的狂妄和無知、給神袛和整個雲荒帶來的苦難。

「懷仞,」神的手冰冷如玉,小小的手指上帶着一枚銀色的戒指——他知道那便是神之右手力量的象徵。那隻手抬起來,指給他看九重門外的天空:「去到那裏,把一切錯亂的、顛倒的都回復於原處——讓這個雲荒,回到最初平穩繁榮的樣子。」

「謹尊神的旨意。」金甲劍士輕聲低語,用手捧起神之右手,恭謹地低首輕觸。那個瞬間,心中驚濤駭浪翻湧而過。

隨後懷仞長身站起,不敢在神面前轉身,只是拉着尚自發怔的同門、握劍一直後退到白玉宮門外。低聲**動咒語,就在眨眼之間、被玄鋒劈碎的白玉高門一塊塊從地上反跳回來,在虛空中拼湊、凝定,轉瞬組成了完好的宮門。

「神,請等待。」用咒術將離天宮封閉,懷仞靜靜隔門低語,「我將帶着您所希望的一切歸來。」

玄鋒目瞪口呆地看着同門前輩。等那道破碎的門恢復原型,不可思議地、他伸手碰了碰大門——玉石的質感冰冷而堅硬。

「怎麼……怎麼可能做到?」玄鋒轉過頭,結結巴巴,「前輩,你不是劍聖門下么?」

懷仞從第九重門前轉過身,看到身側年輕人同樣金色的眼睛,忽然眼裏有掩不住的苦澀笑意:「我當然會術法,很久以前我就會了……你並不知道我到底是誰。」

遺民們眾口相傳的英雄。冰國開國的御風皇帝。

多麼可笑的事情……多年以後,他必須回到這個起點、將所有錯誤的結果糾正。

就如——就如五十年來下的有輸無贏的棋,每一步,都無法逃出神的預計。

不想再被滿懷疑問的少年追究,懷仞握劍大步走向重重深門,黑衣少年只好納悶地跟上。

在走出最後一道門時,外面的陽光穿過高高的宮門,照射到了懷仞的臉上,他下意識抬手急擋——那樣輕柔的光線、卻剎那間讓劍士淚流滿面。

「怎麼了?」跟得正急的玄鋒收不住腳、幾乎撞到了懷仞身上,詫異。

少年無法理解面前這個五十年沒有見過陽光的男子的心情——懷仞用手擋住眼睛,讓光線一分分透過指縫:新的世界展現在握劍而出的劍士面前。然而這個支離破碎的世界、卻是他一手造成。如今,他就要回來將它帶入新一輪的急流。

「前輩,你在看什麼?」適應了光線,懷仞卻久久地佇立,直到玄鋒沉不住氣。

「你看。」懷仞放下了手,金色的眸子裏閃著光,回身看着九重門內庭院裏佇立的對面巨大雕像。那雕像是如此之巨大,在九重門外回頭看去、依然在最中心的地方俯瞰四方。

那是一座巨大的白玉雕成的神像——一對面容相似的神背向坐在蟠龍圍繞的玉台上,外貌都是最盛年的男女——那便是傳說中從開闢天地的天神體內分裂出的孿生兄妹:創世神和破壞神。

女身神態安詳、垂目舉手,平舉的右手心裏有一處六芒星的印痕,其中悄然綻出一朵金色的蓮花,象著着握有創世之源;男身揚眉怒目,左手持辟天長劍,拔劍出鞘,凌空欲劈,劍身上鮮血滴滴墜落,暗喻毀滅的力量。

蟠龍纏繞在蓮台上,吞吐著青色的寶珠。

那便是雲荒亘古以來流傳的故事——神之右手,魔之左手。海皇。浮於海上的雲荒,四圍都是龍神的領土,而大陸上、孿生的兄妹司掌著創造和毀滅的兩種力量,平衡著天地、繁衍著萬物,讓這片土地上枯榮代代流轉不熄。

作為雲荒最高貴和神秘的所在,離天宮內的神像也是巨大而奢華的,幾乎傾盡了天地間的珍寶來修飾——創世神黑瞳用最珍貴的黑曜石鑲嵌,據說是從碧落海最深處六萬四千尺的深淵中打撈上來,琢磨而成。

無論子民們從哪個角度仰望,都覺得神袛的眼睛正看着自己,深遠得看不到底。

懷仞站在巨大的神像下靜靜凝望那美麗莊嚴的面容,一時間居然無法移開腳步。

那一瞬間,因為額心封印破解而復甦的前世記憶里,彷彿有什麼東西同樣復甦了過來——多少年前,御風皇帝也曾站在這裏仰望着神袛吧?

日月從慕士塔格背後升起、又從空寂之山落下,那個孤獨的帝王一直站在這裏凝望着高高在上的神像,從英年風發直至垂垂老矣。

那個瞬間,陡然有什麼深切的刺痛一直鑽到了心底,劍士幾乎要跪倒在天地之間——俯瞰的狂妄,仰望的景慕,偏激的執迷,狂熱的愛戀,以及最後那樣深沉的絕望……前世今生的記憶如同洪水洶湧而來,幾乎將他的擊潰。

「前輩?」玄鋒一直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卻也感覺到了懷仞的反常,小心翼翼。

金甲的劍士忽然間從胸臆里長長吐出一聲嘆息,轉過身去:「走吧。」

「嗯。」黑衣少年跟在他身後,看着這個幽國的英雄,又看看神像,忽然道,「真奇怪——神居然不是這樣的美麗女子?我剛看到那個孩子的模樣,真的嚇了一跳呢。」

「……」懷仞再度停住腳步,回望那座神像——迎上他的,依然是純黑的看不到底的目光。然而那樣的面容卻是絕倫的,有着天地間最美的一切的光輝——如果,神回復到力量最強盛的時候,形貌便是如此么?

然而孿生兄妹彼此消長,創世神如若力量增強,破壞神如何還能維持這樣英俊青年的外表?——那是可能並存的么?

「當然可以。」忽然間,某個聲音輕輕回答,居然是從神像嘴裏吐出。

那個巨大的玉石雕像目光流轉,看着懷仞,白玉雕刻的面容上忽然有了微笑。

「懷仞,你知道這個天地是平衡的——然而,最繁華的時候該是什麼樣呢?」創世神的力量透過九重門,通過雕像之口回答著即將遠行的劍士:「不,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樣,我的強大而哥哥就必須衰微——那將是一個穩定而旺盛的均衡。更迅速的創造,更迅速的消亡,天地間一切始終維持在極大豐富、卻不過剩的層面上。到了那個時候,我和哥哥的力量便能同時達到最強的平衡。」

「神。」雖然有五十年的相伴,懷仞依舊有些迷惘地看向神袛,「我不明白。」

黑曜石雕刻的眼睛微微垂落,注視着金甲劍士,神像唇角綻出一個微笑:「其實說起來也簡單:平天下,養百姓,致太平,戒奢靡——這些,等你坐到了王座上再說吧。」

雕像的手緩緩抬起,指向西方盡頭,手指上那枚的銀色的戒指奕奕生輝:「快去吧。我哥哥在等你,你的族人在等你——你的敵人也在等你。」

「是。」最後對着神袛行了一禮,懷仞頭也不回地握劍而出。

第五章冰封祭壇

懷仞握劍離去,九重門后的深宮裏,又回復到了一貫的寧靜。

在空白一片的庭院裏,女童一個人坐在玉座上,靜靜面對着那一盤殘局。上面,一個個虛幻的棋子猶如水晶般閃爍,可對弈的人卻已經不在。

「懷仞。」小手拈起那枚「王」,漆黑的瞳子注視了片刻,忽然間有輕微的嘆息從神嘴裏吐出。叫出那個名字的剎那,想起的卻是數百年前那個帝王——人都說天意難測。然而對神來說,人的心、卻同樣也是難以把握。

就如那時候她根本沒有料到、御風作為一個凡人,居然敢作出這樣瀆神的瘋狂舉動。而三百年後臨別那一刻,通過玉像的眼睛注視遠行的劍士、那個瞬間她在這個幽國人眼裏捕捉到了和百年前同樣的情緒。如今,懷仞一去千里……又會作出什麼樣的事呢?

神在瞬間移動到了神像側面,懸浮在空中,靜靜注視冰國人三百年前雕琢的這座神像。

那樣美麗的面容……幾乎極盡人世所能想像,將所有麗色賦予了這個女神。這就是人想像中神袛的模樣?其實,世人不知道,神,其實是沒有外形的一種存在。

創世神漆黑的瞳子裏,陡然有微弱的笑意,轉過眼睛,看着另一面的孿生兄弟:同樣白玉雕琢的面容,除了眉目間瀰漫的殺氣、容貌是及其相似的,只是不同於妹妹純黑的瞳子——哥哥那一對眼睛,卻是金色的。

宛如幽國人所擁有的金色眸子。

懷仞,甚至那個莽撞的少年刺客,都有着這樣的眼睛。

「哥哥。」神在虛空中伸出手來,輕輕觸摸孿生兄弟冰冷的面頰,低低呼喚——宇宙洪荒以來,他們就這樣相互依存,從未片刻分離。然而這三百年,被分開禁錮在兩處,不知道被哥哥如今衰弱到了什麼樣子——或許,真的萎縮到連「實體」都無法維持了吧?

懷仞……懷仞會不會如御風一樣,趁機進一步傷害破壞神?或許他會守住對自己的諾言,然而那些遺民和冰國人,那些視哥哥為災禍之源的凡人,會不會一時短見、再度犯下如此可笑和巨大的錯誤?

人心是那樣難以猜測。

「嚓」。輕輕一聲響,掌心那枚虛幻的「王」,在神的手心片片碎裂、消失無蹤。

西方盡頭,空寂之山的皚皚積雪中,有鮮血如梅花綻放,潑灑得四處都是。

靴子踩踏在結了冰的血上。懷仞低頭看了看雪上到處散落的殘碎屍體,蹙眉。

那些屍體,一大半是各色服飾的遺民青年,間或有盔甲鮮明的冰國戰士和錦衣玉袍的術士。他腳下踩住的、就是一襲飾有旋風圖案的黑袍斷袖,裏面蒼老的手已經變成了青紫色。似乎是被極其凌厲的劍法一切而下,斷口處居然平滑如玉。

懷仞眼睛瞬間凝聚——那樣的服飾,標明了這隻斷手的主人的身份。

那是六長老之一的「風」——而連着半邊身子切下這隻手的劍法,無疑出自於劍聖門下。

「師姐!師姐!」身後的黑衣少年不知何時已經跑了出去,大叫着撲向雪地上一襲破碎白衣,不顧一切地將那個臉色蒼白的女子抱起。然而那個身子輕得反常,玄鋒微微一用力便「噗」地將同門從雪中抱起——竟只有半截身體。

女子美麗的腰身被奇異的力量截斷,那個巨大傷口竟是詭異的燒傷。

在冰天雪地的空寂之山上,居然有烈焰憑空燃起、將劍聖門下的女子生生焚化!——那是六長老之一的「火」?

一路從鏡湖中心的伽藍帝都趕到空寂之山,可顯然這裏的慘烈惡戰已經告一段落:劍聖門下的另一位掌門女弟子已經死去,六長老想來也無法全身而退——只不過,看起來冰國早有準備,六國遺民只怕無法實現這次的計劃了……在看着玄鋒崩潰般地抱着那個只剩一半軀體的女子呼號時,懷仞的腦子裏卻是冷醒地跳出了這樣的判斷。

在站到這個殺場里時,他驚訝於自己居然可以這樣置身事外地旁觀。

或許,那只是因為他腦海里的記憶已經復甦,另一個自己同時復活了——對懷仞而言,這是一場對於自己族人的血腥鎮壓和屠殺;然而對於御風皇帝來說,這不過是一場試圖挑戰他的帝國的動亂罷了。

他站在雪地上,聽着遠處依稀可聞的刀兵和吟唱聲,卻是冷冷不動聲色。那個剎那、彷彿他真正的靈魂躍出了這個軀殼,在更高的地方俯視着軀體里的兩個「自己」。

前世今生宛如夢幻。帝王英雄,更不過一場空中之空、夢中之夢。

而如今的他,將為何而拔劍?他的劍,又如何能刺破那一場虛空。

雪地上,血流如注。站在這個修羅場里,前來助戰的幽國劍士,卻長久地提劍沉吟。直至看到那個黑衣的少年猛然放下了女子屍體,拔劍沖向遠處尤自混戰的人群——年輕臉上那種不顧一切的殺氣和悲痛,陡然間將懷仞散漫的思緒拉了回來,他跟了上去,進入戰場。

祭壇不遠處,結下了一個六芒星的陣。

冰國六長老只剩下了四位,然而集結的上百遺民也只剩下寥寥。

六芒星上兩個位置已經空了,剩下的四位長老守着四角,揮舞着手中的法器,黑袍飛揚,不間斷的咒語從蒼老的唇間吐出,伴隨着凌厲變幻的手勢——金、木、火、土,**之間的四種力量被他們熟練地操縱着,殺戮向尤自困戰的遺民。

這段通往祭壇的血路已經延續了幾百丈,然而眼看封印破壞神的祭壇就在咫尺開外,那些遺民卻已經沒有餘力,只是被四位長老和冰國戰士的攻勢逼得不停往中間退,已經開始無法招架那些攻擊。可黑衣少年玄鋒一加入,猛然讓那些垂死掙扎的遺民振作了精神。

「住手!」在雙方再度開始新一輪的激戰時,忽然間金色的光芒風暴般捲起,在冰雪上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剛要接觸的兩股力量同時反向彈了開去,重重擊在各自的護壁上,讓冰國長老和六國遺民都踉蹌著倒退回去。

「前輩!」玄鋒扭過頭,看到了出手的正是懷仞,不由得眼睛一亮,轉頭熱切地對着殘留的同族大喊起來,「你們知道他是誰?——他就是懷仞!五十年前孤身前往離天宮的英雄懷仞!他回來了!回來和我們一起殺了那些冰國人!」

「懷仞?」看到金甲劍士如同神人般破冰而至,遺民喃喃**著這個被緬懷了數十年的名字,幾乎不敢相信的震驚低語,「懷仞還活着?」

「真的是懷仞!」忽然間,有個蒼老的聲音喊了起來,「是懷仞!」

遺民中有個鶴髮童顏的老婦人驚呼著衝出了人群,因為極度的震驚和喜悅、已經不顧上四周依然還有冰國的人——白髮蕭蕭的老婦人一直衝到了懷仞面前三尺,又遲疑着頓住了腳步,凝望那張曾經熟悉的臉:「師……師兄?」

「梅邇。」看着面前蒼老的臉,懷仞金色的眸子裏陡然有深沉的嘆息——五十年了,當年還不過十六七歲的師妹,如今已經是這樣的垂垂老態。綢緞般的肌膚起褶了,紅潤的嘴唇枯萎了,金色的眸子也開始混沌——時間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和無情,帶走一切美麗脆弱的事物。這張飽經風霜的老婦的臉,已經無法讓他回憶起半點當年小師妹的美麗和嬌憨。

那個瞬間,他心底想起的是神袛的雙瞳——純黑,深湛,如同不變的夜空,無論在何時何方仰頭觀望,都是那般恆久的美麗。

他終於明白御風為何不惜一切都要留住神袛——在擁有一切之後,最可怕的、便是要獨對那無邊無際的空茫。然而那個皇帝以為留住神袛、便可以抓住永恆。可惜他錯了。

細細端詳著,驚訝於面前這張時光停滯的臉,女劍聖詫異地喃喃:「師兄,你……你……怎麼還是……」

「是神!是神替前輩凝固了時間!」在一片震驚中,只有玄鋒興奮的聲音不停地響起,解釋著,「創世神站在我們這一邊!神賜予了英雄無比的力量,讓他回到我們中間,說,冰國當亡,懷仞將成為新的皇帝!」

「將成為新的皇帝……」那樣的話是比雪暴更驚心動魄的,風一般在遺民中傳播,每個人眼睛裏都發出了振奮的光,看向那個踏雪而來的金甲劍士。

「懷仞!」四長老顯然也認出了這個本該在離天宮內侍奉神左右的劍士,同樣一眼看出了他如今身上具有的力量,驚慌地面面相覷——懷仞如果能夠離開離天宮,那唯一的可能、便是神允許了他的離開。神,那個被他們冰國供奉了三百年的神,改變了心意!

「所有人,都給我退開。」懷仞目光慢慢從在場各國人身上掠過,最後落在十丈開外那個冰封的祭壇上——那裏,六芒星祭壇的中心點上,三百年前御風皇帝親手結下的那個封印,赫然發出淡淡的金光。

「前輩,快去釋放破壞神吧!」玄鋒帶着遺民攔住了冰國長老,大聲喊,眼裏放出熱切的光,「這裏交給我們好了!」

「懷仞,你瘋了?住手!」火長老嘶聲力竭地呼喝着,試圖阻止這個陪伴神的劍士,「你要毀掉這個雲荒么?」

然而,在一片刺耳的刀兵聲中,金甲劍士走上了祭壇,將手輕輕按在六芒星中心的金色刻痕上。那裏,三百年前留下的手印依然存在——那是集中了天下人力量、設下結界封印破壞神的御風皇帝的手印。

懷仞輕輕將手按在那個手印上,分毫不差。想來,創世神等待了那麼多年,就是為了等他在輪迴之後重新回到離天宮尋找神袛,好藉助他的手、將孿生兄弟釋放吧。

在這個天地之間,唯一和神對等的、令神掛**的,便只有那個孿生的破壞神。

「神,一切將如您所願。」劍士垂目低語,霍然發力。那個能禁錮破壞神的封印輕易地在他手下震碎,金色的光陡然擴散開來,籠罩了空寂雪山——那個瞬間,地宮封住的大門陡然開裂,露出一道黑暗的縫隙。

懷仞金色的眸子裏有激烈交錯的表情,看向那一道似乎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

破壞神,就被禁錮在這個地宮裏,長達三百年?

如今,不知道這個只手可以毀滅一切的神魔、成了什麼樣子。

他回顧身後紛亂的戰局——無論冰國人還是遺民,看到他震裂了那道堅不可摧的封印,個個一時間呆若木雞。金色的眸子裏閃過微弱的笑意,劍士忽然開口了:「其實,破壞神不在這封印裏面……真正的魔之右手,就在殺戮的人群當中,就在人心裏。」

包括玄鋒在內所有人陡然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其實,我結下這個封印時、本來希望的是七國之間不再有紛爭。」懷仞嘴裏、慢慢吐出御風皇帝的話,微微嘆息,忽然加重了手底的力量,「可是,你們自己造出了新的破壞神!——我做的一切都錯了。」

喀喇一聲,地宮封印完全破碎,懷仞只手打開地面上白玉的門,忽然抬首微笑。

「師兄!」畢竟是同門,陡然明白了他要做什麼,梅邇脫口驚呼,「不要!」

「前輩!」玄鋒也驚呆了,大呼。

「懷仞?」四長老停下了手,不約而同回顧。

「如今,我讓一切回到原狀。」低低的話語從劍士嘴邊吐出,喀喇一聲巨響,地宮門完全打開,金甲劍士手上加力、聳身躍入門后那片無窮無盡的暗黑。門轟然闔起。

第六章暗黑破壞神

懷仞握劍離去,九重門后的深宮裏,又回復到了一貫的寧靜。

一枚枚虛幻的棋子從棋盤上生長起來,連片成勢,相互交纏着攻擊不休。然而這樣自己和自己下的棋,無論成敗、都索然無味。

小小的手指叩在棋盤邊上,卻有些落寞的意味。純黑的眼眸抬起,看着一邊水晶更漏里凝固的白沙——雖然此間的時光被凝固,神依然知道已經過去了三個月……自從懷仞踏出離天宮,已經整整三個月過去了。

這中間沒有冰國人再度進入離天宮——或許是懷仞離開時設下了結界,讓那些冰國貴族無法進入這裏。而六長老,則去了空寂之山鎮壓遺民起義,所以才導致無人可以進入九重門后的深宮、來侍奉她左右。

這一切都沒有什麼,然而令人驚訝的是她居然無法得知任何關於懷仞的消息。她試過種種方法:冥想,推算,可一切都顯示著虛無——甚至動用了水鏡,居然還是看不到他的蹤跡。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這個雲荒的天地之間,居然還有神無法得知的事?

長久沉吟著,神純黑色的眼睛裏陡然有空茫的感覺——這個雲荒……這個她曾一手造出的雲荒,上面所有的人和事、已經越來越不由她掌控了。

神袛的力量終究有限,何況恆久的時光中,這個天地之間損有餘而補不足,她已經越來越感到疲憊。

唯一陪伴她長在的只有哥哥,自從天地初開起就和她相依為命。可這個她在天地之間唯一對等的、可以相互理解交流的同伴,卻最終站到了她的對面。……也不知如今怎樣。

一**動,神瞬間就出現在的玉石雕像邊上。

神懸浮在空中,靜靜注視冰國人三百年前雕琢的這座神像。她的孿生兄弟的面容同樣白玉雕琢,除了眉目間瀰漫的殺氣、容貌和她是及其相似的,只是——哥哥那一對眼睛,卻是金色的。宛如幽國人所擁有的金色眸子。

懷仞,甚至那個莽撞的少年刺客,都有着這樣的眼睛。

「哥哥。」神在虛空中伸出手來,輕輕觸摸孿生兄弟冰冷的面頰,低低呼喚——宇宙洪荒以來,他們就這樣相互依存,從未片刻分離。然而這三百年,被分開禁錮在兩處,不知道被哥哥如今衰弱到了什麼樣子——或許,真的萎縮到連「實體」都無法維持了吧?

懷仞……懷仞會不會如御風一樣,趁機進一步傷害破壞神?或許他會守住對自己的諾言,然而那些遺民和冰國人,那些視哥哥為災禍之源的凡人,會不會一時短見、再度犯下如此可笑和巨大的錯誤?

人心是那樣難以猜測。

仰起臉,注視玉石雕刻的孿生兄弟的臉——忽然間,神的臉色變了!

開天闢地以來、這樣震驚的神情還是第一次出現在神袛的臉上。

「哥哥?哥哥?」不可思議地輕觸著玉像冰冷的臉,黑色的瞳子裏交織著震驚和顫慄的光,然而那個巨大的雕像依舊沒有表情,英俊的臉上、金鑽鑲嵌的雙眸璀璨奪目,和女童的黑瞳對視。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神袛捧著雕像的臉,震驚地低語,右手微微顫抖。

三百年前,御風帶給她的已經是罕見的意外——而三百年後,懷仞居然做出了這樣的事!

在神的低語中,離天宮最後一道門轟然洞開。忽然有異常強大的力量如風暴席捲而來,將九道宮門瞬間一起粉碎——只是一個剎那、九道非天結界居然一齊破碎!

外面刺入的陽光讓神袛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已經多少年沒有接觸到日月的輝光了?出了什麼事情?這幾個月內,外面必然風起雲湧,然而,難道這麼快冰國國內也發生了變動?連帝都也不安穩了?有誰……有誰居然能舉手之間破去了這存在了三百年的結界?!

「吾皇萬歲!」

門轟然洞開,陽光將一個身影投在地面上,長長地直指九重門內——而那個佇立在高大穹門底下身影兩側的,是無數匍匐在地的官員、將軍和神官,密密麻麻跪在御道兩側,一直延伸到九重門的最外面。

那個唯一站立的身影轉過了頭,靜靜凝視照離天宮第一道宮門內矗立的巨大神像。

金色的夕陽映在他金色的眼眸里,煥發出刀劍上特有的光感——然而璀璨眼眸的深處,卻是隱隱有着看不到底的黑暗顏色。

「懷仞。」看到來人轉頭的剎那,神低低脫口,難掩震驚。

雖然已經換上了高冠玉帶,一身人間帝王的裝束。然而帝袍下依然是那件金甲,甚至手上握著的不是權杖和玉璽,而是那把淡金色的光劍——握劍打開離天宮第九重門的,居然是已經成為人間帝王的懷仞。

那樣快的速度……以及那樣巨大的殺戮力量。

「我不止是懷仞。」沒有理睬那些匍匐在地上的臣民,隨手封閉了大門,新帝王抬頭仰望着虛浮空中的創世神,忽然微微笑了起來,「神,你錯了。」

神,你錯了——這樣一句話,居然從一個凡人嘴裏吐出。

創世神霍然回頭,注視着這個歸來的男子。

「你把我哥哥給殺了?」手心裏依舊捧著雕像冰冷的臉,神袛漆黑的眼睛卻是看不到底,聲音也帶着說不出的壓迫力,「你去空寂之山破開封印,趁機把我哥哥殺了?」

「神,你又錯了。」新帝王微笑起來,然而這一次他口唇沒有翕動——巨大的玉像陡然開啟了冰冷的嘴,將他的話一字一句傳達,「我並沒有殺破壞神。」

在看到掌心雕像開口說話的剎那,神袛再度震驚地脫口,飄出了三尺,凝視。

不錯……已經悄然變了。在她剛出門抬頭看時,就注意到孿生兄弟的雕像發生了奇異的改變:原來那張臉不知何時慢慢變幻,換成了另一張新的、熟悉的臉——那是懷仞的面容。

懷仞的面容,居然奇異地出現在了破壞神雕像上!

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讓離天宮內這神聖的玉像如同活了發生了奇異的變化?

「我並沒有殺破壞神,」雕像緩緩開闔著唇,微笑着,吐出一句話,「我就是破壞神。」

巨大的石像忽然動了起來,玉石的手臂舉起,緩緩抱住了虛空中的創世神。金色寶石鑲嵌的眸中,流動着光芒,注視懷中黑瞳的女童:「我就是你哥哥。」

「懷仞!」神陡然明白過來,脫口看向地上那個高冠博帶的新帝王,「是你!是你把——」

然而,即使神、也有不知道如何表述的時候,女童怔怔看着那個石像嘴裏吐出懷仞的聲音、看着巨大的雙臂抱着她,黑色的雙瞳因為震驚而雪亮。

「我的確是懷仞,是御風,」悄然改變了面容的魔之右手慢慢說着,巨大的手掌平舉著,將女童捧在手心,收回臉頰邊,「但我同時也是魔之右手,破壞神——你唯一的孿生兄弟。」

冰冷的唇輕輕觸著女童黑色的長發,吐出靜默的聲音。

「懷仞……」終於慢慢明白髮生了什麼,神袛忽然從那隻巨手中消失,下一個剎那就出現在地面上,猛然出手、狠狠扇了帝王一個耳光,「你居然作出這樣的事!」

「嚓」,小手上的力量看似微不足道,然而巨大石像的臉頰陡然間爆裂開來,粉塵簌簌。

漫天的玉屑中,新帝王臉上留下了一個掌印,然而有奇異的力量蔓延著、讓那個痕迹迅速地變淡消失。懷仞輕輕摸了摸臉,金色的眸子裏有奇異的笑意:「神,你再也無法奈何我。」

帝王俯下身去,抱起那個孩子,他的手上、似乎有足以和神袛對抗的力量,微笑着喃喃:「我比三百年的御風長進了很多吧?……我不會去再度囚禁破壞神,或者釋放他——我要自己成為破壞神。我要與你同在。」

「懷仞。」神漆黑的眼睛裏有不可思議的光,凝視着面前這張熟悉的臉。

「是的,你說對了——三百年後,你哥哥已經失去了『形體』,」新帝王眼睛裏有深而冷的光,和女童漆黑的眸子對視,隱隱有笑意,「所以,我打開封印、躍入地宮,給了他新的軀體——或者說,我是將他同化在我體內,從此與我同在。」

「懷仞……」神喃喃脫口,不可思議地看着他的眼睛。

那樣熟悉的眼睛——混和著哥哥、御風、懷仞的一切特徵,穿越了所有時空。

「真是瘋了啊……比御風還要瘋。」神袛的手觸摸到那雙熟悉的眼,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你……你……將哥哥融在了體內?這不可能……這完全超越了一個『人』的限度。」

「是。凡人無法和神同在——御風已經試過了,」懷仞眼睛裏是深不見底的光,忽然低下頭輕吻那隻幻化萬物的手,「所以,我要成為破壞神——我也只有成為破壞神,才能與你同在,一起守望着天地的盡頭。我想知道什麼是永恆。」

神袛忽然長久地靜默。凡人生生不息,神袛明明滅滅——而神又是什麼?永恆又是什麼?御風,或者懷仞,我也不能告訴你這**間的奧義啊。

女童忽然苦笑起來,用小手輕撫那雙金色的眼睛。

那是多麼令人顫慄的眼睛——一個人的軀體里、有着魔的特質;或者說,一個毀滅一切的魔、卻有着人的靈魂!那樣的激烈對比的美是驚心動魄的,甚至超越了作為創世神的她所能創造的一切,令她目眩神迷。

原來,人心幻化出的極致瑰麗、竟能一至與此。

「將破壞神擁上帝位——多麼可笑的事情。」創世神黑瞳中交織著複雜的光,緩緩冷笑起來,轉頭看着密閉的宮門,「那些我所創造出的子民,居然作出了這樣的事情。」

將魔之左手擁立為雲荒帝君,不啻於將人世交由毀滅的力量來控制!她的孿生兄弟唯一的力量來源、便是毀滅和殺戮——那是魔的本性,無可改變。即使同時兼具了御風和懷仞的力量,以人性的善與真來控制殺戮**的抬頭,又能壓制破壞神的本性多久?

「放心,在還能控制住那種毀滅**之前,我會儘力讓雲荒平安——也讓你慢慢恢復力量。」新帝王的眼睛裏沒有殺戮之氣,抬頭凝望着那座巨大的孿生神魔雕像,吐出緩慢的語句,「你說過……真正的繁榮,會同時提升兩方面的力量,不是么?」

神微微頷首,不語。

「那麼,」新帝王的手輕輕抱起了女童,轉身面向那巨大的雕塑,「讓我們試着來達到這個平衡吧,不管那個平衡能維持多久——我想看到你最美那一刻的樣子。」

「……」女童黑色的瞳子靜靜凝視着面前的人,眼睛深不見底。

「你無法離開我,就像天和地永遠無法分離。讓我們一起來守望這個雲荒,直到滄海桑田。」帝王金色的眸子絲毫不退縮地和她對視,靜默地回答——那一瞬間的沉默,不知有多少狂風巨浪般的心潮洶湧而過。

許久許久,女童終於伸出小小的手,抱住了新帝王的脖子。

一夜之後,離天宮巨大的宮門轟然洞開。

御道兩側匍匐的官員、將軍和神官驚訝地看到新帝王抱着一個女童站在穹隆下——女童的眼睛是漆黑的,看不到一絲一毫神色變化。然而每個人在接觸到那雙純凈之極的孩子的眼睛后,都有說不出的心驚。

「創世神!」大神官剎那認出了帝王臂彎中那個孩子的身份,顫慄地伏地不敢仰視。

所有臣民在震驚和敬畏中伏倒在地,通往離天宮的御道變成了一條裝飾著各色官員服飾的河流。河流的源頭上,金色的新帝王抱着黑瞳的女神靜靜而立,剛從慕士塔格背後升起的朝陽在他們身上幻化出炫目的色彩,宛如神袛。

「太陽。」多少年來第一次仰頭看着天空,女童嘴裏吐出了嘆息。

「神,你能看到未來么?」新帝王望着天地盡頭,嘴角忽然有莫測的笑意,「你同樣也能看到,是不是?」帝君的手,指向茫茫鏡湖的彼側,聲音是空茫得接近永恆:「你看到了么?那裏,將會矗立起一座通天徹地的白塔——一個司掌破壞力量的君王,暮年時留下了最偉大的創造;而白塔之下,相對的守護之力、將會結成另一個虛幻的帝都。而北方的盡頭啊……神,北方的盡頭,我看到了星辰的隕落。一切終歸有盡頭,偉大的帝國也是同樣。」

漆黑的眸子隨着帝君的手轉動,然而即使看到了一切,創世神的眼睛卻沒有絲毫表情:「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了……那時候,不知道你和我是否還存在於這個**之間。」

「不,我們必將存在。」新的帝王同時抬頭仰望着嶄新的天空,不自禁地提高了語聲,「日出的時候我們擁有這片土地,而我們也將擁有它直至最後一顆星辰墜落。」

那樣冷定而壓倒一切的語句,讓腳下匍匐的臣民不自禁地悚然。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由近而遠的呼聲響起,如同一陣風暴傳向天際。

然而那樣的歡呼聲中,唯獨神的眼睛是靜默的,凝視着帝王英俊冷酷的側臉,黑眸中有掩不住的擔憂——殺戮和毀滅的天性,就如埋藏在深心中無法挖出的種子,人世的權欲誘惑着它,時時刻刻想要抬頭——不知道它何時就會衝破堅固的土壤、長成惡毒的藤蔓?

「如果星辰都墜落了,」此起彼伏的萬歲聲中,孩童的眼睛注視着帝王,輕輕反問,「這片土地上還有什麼呢?」

「還有你和我,」然而那樣深遠的問話,換來的卻是如此凌然的回答,「與日月同在。」

「不,在最後一顆星辰墜落前,我將與你一起『湮滅』。」女童的眼睛慢慢凝聚,開闔的唇中吐出冷然的話語,居然有靜默的殺氣蔓延,「我將在平衡傾覆之前、將其徹底終結。」

「那就守望着我,」新帝王的眼睛裏忽然煥發出了笑意,那樣的笑意讓神陡然明白他原先的話只是故意的挑釁,「在我拔出這把劍之前,請守望着我。我的神……我的皇后。」

「吾皇萬歲!」兩人的對話里,依然伴着四圍山呼海嘯般的歡頌聲。

新帝王俯瞰著丹階下密密麻麻的臣民,陡然伸臂,將懷中神袛高高抱起,在朝陽的光輝中振臂大呼:「神后萬歲!」

神后?——那麼,相對的、剛登基的帝王,便是魔君么?

然而沒有人去想這個問題,狂熱的情緒瀰漫了全場,所有人在沒有回過神來之前就順着帝君的意願重複高呼:「神后萬歲!神后萬歲,萬歲,萬萬歲!」

朝陽如血,將雲荒天地間的所有籠罩,只有歡呼聲響徹雲霄。

第七章永垂不朽的詩篇

六國遺民在懷仞皇帝的帶領下,一舉推翻了原先冰國的暴政,建立了新的國家。

冰國貴族無法和魔君神后的力量抗拒,由元老院帶領離開了故土,流浪在雲荒最西邊廣袤荒涼的沙漠上,逐水草而居、和沙浪蒼鷹為伴。

那個由六色土組成的嶄新的國家,有個新的名字:空桑。

原先六個國家的遺民變成了空桑的六個部族,並按照原先六色土的色彩,分為白、青、藍、紫、赤、黑六部。六部一致將懷仞擁上了帝位,是為空桑先祖懷仞皇帝。

年輕英武的帝王身邊,是逐漸長成美麗絕倫女子的皇后,在萬民朝拜中,帝王金色的雙眸和皇后純黑的瞳子注視着大地,守望着遼遠得看不到盡頭的雲荒。

那便是雲荒大地上傳說中「空桑」這個民族的由來。

因為歷史的久遠,那個關於民族締造的故事、已經接近於神話——即便是空桑最古老的史書《**書》上,都沒有確切的記錄。那個故事只是流傳於眾口相傳中。沒有人知道有多少是真實、又有多少是臆造。然而魔君神后的故事,猶如中州大陸上關於伏羲女媧的傳說一樣、被所有人信仰。

「我們空桑人的祖先,是天上下來的神」——每一個空桑人在千年後都那樣自豪的說,仰望着白塔盡端湛藍的天宇。每戶人家中,都供奉著那一對孿生神魔的小像,煙火縈繞中,金眸與黑瞳如晝夜般並存。

此後又過去了多少年?

海國里,大神手臂化成的龍神依然游弋,時常發出低緩的長吟,吞吐著雲霧,翻攪著波浪,無數美麗的鮫人每日浮出海面向其祈禱;

九天上,大神頭顱化出的雲浮城依然如停雲佇留虛空,背負雙翅的翼族人如飛鳥一樣徘徊在天空,以鳳凰作為他們的徽章,在遠離雲荒大地的高空裏自在生活。他們是如此的驕傲,擁有陸地大海里種族沒有的一切,逐漸向著神一樣的境界漂移。

而大陸上卻是滄海桑田。

天地裂變,鏡湖中凸現了方圓百里的孤島。內亂迭起、六色土再度分崩離析,退縮於西方廣漠的冰族趁機復出逐鹿天下。

滄海橫流之時,《**書》上記錄的最偉大的帝后拔劍起於蓬藁。太初元年,星尊帝和皇后白薇結束了內亂,重新統一了六部、將冰族徹底驅逐出了雲荒大地,開創了歷史上最強大的王朝:毗陵王朝。

太初三年,星尊帝在鏡湖中心的孤島上建立了龐大的城市,將帝都伽藍遷移到了湖心。而相應地、白薇皇后動用她的力量,在伽藍城的正下方水域裏,用幻力結成了一個虛幻的帝都:無色城。

雲荒格局在悄然變化,歷史如同風般呼嘯而過。

收南澤、平北荒,滅海國,空桑的版圖在星尊帝手中擴大到了無復以加。

然而在「征」達到頂點的時候,「護」的力量悄然興起:不滿帝王對待海國的暴虐,白薇皇后拔劍而起、與丈夫對抗,最終戰死九嶷山下的蒼梧之淵。

那座虛幻的無色城,也被星尊帝永遠地封閉。

星尊帝暮年,雲荒的心臟上陡然拔起了高達六萬四千尺的白塔,直指雲霄。偉大的帝王將那尊據說與天地同壽的巨大神像供奉在塔頂的神殿上——那「離天最近」的地方。自己也絕足於大陸,在伽藍白塔的頂端度過了餘生。

沒有人知道星尊帝在最後十幾年裏、一個人在孤高的絕頂上,對着神像想什麼。但在這位帝王南征北剿后,這一片雲荒大陸終於完成了又一個輪迴,進入了相對安穩的和平階段。

然而和平是什麼?

和平是兩次戰爭中的間隙,是一個失衡到另一個失衡之間、短暫維持的脆弱平衡。

巨大的白塔高聳入雲,俯視着這片大地的一切興亡枯榮。玉座上的神袛有着兩雙不同色澤的眼睛:金色的那一雙、只能看見殺戮流血;而黑色那一雙,則能看到平安繁榮。

而現在,哪一雙眼睛看見了過去?哪一雙又看見了未來?

「寬恕我……」六萬四千尺的絕頂上,空桑最偉大的帝王鬚髮蒼白,仰望着神袛永恆不變的眼眸,喃喃低語。獨居了十幾年後,一代帝王在伽藍白塔頂上的神殿裏闔起眼睛,進入永久的沉睡,身邊沒有一個人陪伴。

手中那一卷《**書?往世錄》被風吹落在地,唰唰翻頁——只是一個眨眼,便從洪荒翻到了桑田。

【前傳神之右手完】

龍戰

第一章星之隕

滄流歷九十一年六月初三的晚上,一道雪亮的光芒劃過了天空。

那是一顆白色的流星,大而無芒,彷彿一團飄忽柔和的影子,從西方的廣漠上空墜落。一路拖出了長長的軌跡,悄然劃過閃著渺茫寬闊的鏡湖,掠過伽藍白塔頂端的神殿,最後墜落在北方盡頭的九嶷山背後。

觀星台上璣衡下,燭光如海,其中有一支忽然無風自滅。

伽藍白塔神殿的八重門背後,一雙眼睛閃爍了一下,旋即黯淡。黑暗中一個含糊的聲音低低發出了幾個音節,似乎簡短地陳述了某個事實。然而那幾個外人無從得知含義的音節、卻讓剛進入神殿的巫真雲燭脫口低呼,匍匐在地。

「那顆一直壓制着破軍光輝的星辰、終於墜落了。」

——方才那一剎,智者大人是這麼說的。

她知道智者口中的「破軍」,是指代此刻正在北荒執行絕密任務的弟弟雲煥。然而,她不知道智者所說的墜落星辰,是不是她多年來一直在默默觀望的那顆「虛無」和「靜止」的黯星?

十六年來的與世隔絕,卻不能阻擋她每夜於萬丈白塔之顛,眺望星空、為親人長夜祈禱。她一直認得和弟妹宿命對應的那兩顆星辰,也留意著牽制他們的輔星。

每一夜,她都看到一顆黯淡的星辰懸於正北。那顆星沒有光芒、不會移動,有一瞬她甚至以為那是一顆已經湮滅的星辰留下的幻影。然而,正是這顆星、一直壓制着破軍的光芒。她長久地守望,看着夜空中破軍旁邊那顆寂滅不動的黯星,無數次的猜測過那顆星辰照耀的又是什麼樣的人。

今夜,不祥之星螢惑現於北方——其南為丈夫喪,北為女子喪——那麼,今夜對應流星而死去的,應該是一位女子。

她甚至不知道弟弟生命中何時出現了這樣重要的女子。

她也無法推算這顆星辰若墜落,破軍的流程又會如何?弟弟將從砂之國找回如意珠、順利返回帝都?還是又將面臨着一場失利?

前日,幼妹雲焰在服侍智者大人開水鏡的時候,不知何故忽然間觸怒了智者,被褫奪了頭銜趕下伽藍白塔,一夕間跌回塵土成為平民,十大門閥中已經頗有議論,一些宿敵更是暗中蠢蠢欲動——如果二弟此次在砂之國沒有完成任務,那麼整個雲家就岌岌可危了吧?

「在西方的盡頭,他正在渡過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刻。」

智者大人的再一句含糊低語,打斷了她此刻千頭萬緒的種種假設。

「啊?!」雲燭大驚,眼睛裏有懇求的光。然而十幾年的沉默讓她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她只能發出同樣含糊的語聲、急切地表達着自己的意願。

「你想求我救你弟弟,是么?」黑暗中的語調不徐不緩,卻毫無溫度,「我會一直看着破軍的。你弟弟很有意思。但我不救他……也沒有人能夠救他。但我答應你:如果他這次在西域能夠救回自己,那末、到伽藍城后,我或許可以幫他渡過下一次的危機。」

巫真雲燭驚疑不定地抬起頭,在黑暗中茫然前視——智者大人這番話,又是什麼意思?

「你知道我前幾日開水鏡、看到的是什麼嗎?」智者大人在黑夜裏笑起來了,那個聲音含糊而混沌、彷彿一團化不開的黑,「空海之盟已經成立了。我……看到了雲荒命運轉折的那一剎那……真是有意思……讓我們繼續看下去吧。」

巫真震驚地睜大了眼睛:空海之盟?智者大人是說、空桑和海國結下了盟約?

這樣重大的事情,智者居然一直不曾告知十巫中的任何一位么?

雲焰觸怒智者,就是因為此事?

「雲焰太自以為是……」果然,她的所有想法都被洞悉,黑暗中那個含糊的聲音裏帶了低低的冷笑,「在我面前,她也敢自以為是。還想將天機泄露給十巫,她想干預雲荒的命運……不是一個合格的守望者啊……你,應比她聰明吧?」

「啊……」喉中發出了驚悚的低呼,巫真雲燭叩首於地,不敢抬頭。

「帝王之血的復生和海國的復興……破軍的光芒將會照徹亘古——我,曾以為雲荒在失衡后已經無可救藥了。不想這片失去了『護』之力量的殺戮之原,自身也有調和的力量……」黑暗裏那個聲音彷彿有悠長的迴音,意味深長,「雲燭,我們一起來看着這天地吧……直到最後一顆星辰墜落。」

白光從遙遠的西方迢迢而來,向著這一片瀰漫着冥氣的山巒墜落。

九嶷山幽冥路的盡頭、一道倒流的瀑布橫亘在那裏,彷彿一堵隔斷陰陽兩界的巨大牆壁。那自下而上洶湧流動的蒼黃色之水來自蒼梧之淵,沿着幽冥路一路向高處奔流,彙集了夢魘森林的妖氣和怨氣、浸透了空桑王陵的死意和冥色,最後在九嶷山頂卷地而起,匯成了巨大的瀑布,倒流着消失在天盡頭。

那便是九嶷山上分隔陰陽兩界的「黃泉」,如同立於天地間的巨大照壁,將生死隔離。

所有死去的靈魂,都會投入那一道倒流的蒼黃色瀑布中,被帶往看不見的天際,然後,從那裏轉生。那道光白光迢遞而來,轉瞬湮沒在巨大洪流中,隨着滔滔黃泉消失在天際。

一個名字,忽然從一面碑上浮凸出來,放出淡淡的光華,然後隱沒。

慕湮。

「空桑一代劍聖,竟也湮滅於此夜。」

九嶷山麓,那金壁輝煌的離宮中,忽然有人抬起頭,望着天際長長吐了口氣。

那是個五十許的中年男子,高冠博帶,赫然王者裝束。然而和那一身裝束不相配的、卻是他眼中一直閃動的陰冷狡狠氣息。彷彿是倦了,觀星的王者垂下頭去,嘴角忽地出現了一個冷笑:「九十年了……這世上和空桑相關的事情是越來越少。我想再過百年,只怕雲荒上已經沒有人會記起『空桑』這兩個字了吧?」

侍立在側的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聽得王者這樣的嘆息,卻不知如何回答。

當日,出賣故國、勾結外敵的,不也就是他么?

因為識時務、應變得快,所以在那個腐朽的空桑王朝轟然倒塌后,其餘五部全滅,青之一族依然毫髮不損——不僅沒有在改朝換代中遭到損失,甚至連屬地九嶷都保留了下來,此後百年裏得到了滄流帝國的特別看顧,待遇不低於前朝。如今,該得到的都得到了,榮華、封位、富貴、甚至長生……貴為九嶷王的眼前人,為何還****不忘前朝?

若是十巫知道了,不知又做何感想。

沉默了半晌,白髮老人彎下腰來,想扶起王者,殷勤開口:「夜也深了,您不要再在往生碑前久留,回去歇息吧!」

「駿兒,你先回去吧。你年紀大了,得早些休息。」王者開口,如喚晚輩那樣喚著那個鬚髮皆白的老人,淡淡,「我還要多留一會兒。最近往生碑上不停閃現新的名字,半月前幾乎一日滿碑皆是——這麼多死者……我想,大約雲荒的變亂又要到了。」

那個老人一驚:「您說天下又要大亂?可滄流帝國的統治,哪能輕易撼動?」

「呵……」九嶷王仰著頭輕輕笑了起來,沒有說話,只是道,「你下去休息吧。」

「是,父王。」白髮老人無奈,只得領命退下。一直到穿過了游廊,走入了最濃重的陰影里,老人才暗地裏回頭,看了王者一眼。那一眼裏,不知道有多少暗藏多年的厭惡與憎恨,在暗夜裏如匕首般雪亮。然後,那個白髮蕭蕭的世子沿着建築的陰影往外走了開去。

離宮裏,又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

——九嶷山的山腹里,那些連綿不斷的巨大墓室中,應該也是這樣的寂靜吧?

萬籟俱寂后,九嶷王獨自面對着那一面往生碑,出神。

那座一丈高、三尺寬的碑寂靜無聲地佇立在夜色里,碑身潔白如玉,上面隱約有點點紅斑浮現,底座是一隻形狀怪異的巨大骷髏頭,嘴裏銜著一把劍,深深的眼窩似乎看不到底。

傳說這座往生碑是開創空桑王朝的星尊大帝所立,也是這位最偉大帝王留在九嶷的唯一一件標記。七千年王朝更替,九嶷山遍佈着歷朝皇帝皇后的寢陵,幾乎將山脈徹底鑿空。然而,其中唯獨缺少的,卻是第一代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的遺體靈柩。

這一對偉大的帝后,被視為遠古時期魔君神后的轉生。相傳他們在生命終結的時候、踏上了倒流往天際的黃泉瀑布、離開了塵世,去往上古神人葬身的北海軒轅丘,因此並無留下遺骸。唯一留在九嶷山的、除了衣冠冢外,不過是一座石碑。

石碑上沒有一個字,底座是猙獰可怖的骷髏頭,嘴裏銜著那一柄傳說中星尊帝當年的佩劍「辟天」,隱喻著一將功成萬骨枯。

然而,沒有人知道一生叱吒睥睨、所向披靡的星尊大帝為什麼要在死前立下這樣一座碑。那空無一字的石碑,是暗示著是非功過任後人評說;抑或是對自己的一生無言以對?

然而,這一面無字石碑凝聚了帝王之血的神力,卻成了溝通陰陽兩界的鏡子。每當有靈魂前來九嶷,投入黃泉,石碑上便會閃現那個人的名字。

在這裏不曾被修築成九嶷王離宮、與世隔絕之前,這塊碑是可以被所有空桑百姓所觸摸的——每次雲荒上有人亡故、他們的親友便會在轉生期滿之前,千里迢迢來到這裏,送亡靈最後一程。然後,對着這面石碑上一閃而滅的親友名字痛哭祭奠。

所以往生碑在空桑民間、又被稱為「墜淚碑」。

千年來空桑人在此碑前哭泣,血淚浸入石碑、潔白的石頭中竟隱隱蔓延開了紅絲,而石碑下那個骷髏底座,也被撫摩得光可鑒人。這座由星尊大帝立下的、守望着子孫後裔的石碑,凝聚了多少年的血淚和悲哀,成為通靈的神物。

九十年前空桑覆滅那一日,天搖地動,無色城開。

那之後,原本就是此地藩王的青王辰得到了滄流帝國的特許,繼續保留了這塊封地。然而新封的九嶷王卻無法享受這種安定——因為一夕之間,整座九嶷山都顫動起來!無字的碑上忽然沁出血珠,沉默銜劍千年的骷髏忽然張開了口,仰天大吼,眼中淚流如血。

彷彿地底下埋葬著的空桑歷代帝后全睜開了眼睛,怒視着叛國的青之一族,發出了詛咒。王陵中原本蟄伏封印的邪靈紛紛出洞,吞噬封地上百姓;而倒流的黃泉居然改成了順流,將無數冥界冤魂厲鬼從地底帶入了這個世間!

無論神廟裏的僧侶和巫祝怎樣日夜祈禱,都無法平息整座九嶷山上王陵中的憤怒。

最後無奈之下,新任的九嶷王聽從了伽藍白塔頂上智者的諭示——來到往生碑前,從怒吼的骷髏嘴裏抽出那把長劍,將一妻六妾九子、盡數斬殺在碑前。血潑碑面,待得最後一個兒子殺盡,骷髏眼中流的血終於停止,牙齒合攏,咬住了那把劍,重新沉默。

九嶷王以全家的血平息了地底的怨恨,將封地重新安定。

妻子總會再有的。那時候他是那麼想着,無視於結髮之妻和子女的哀求痛哭。那之後他安享這這片土地上的一切,也納了十多名姬妾,然而十年中居然一無所出。

他曾求於伽藍帝都的十巫,然而即使是最精通煉丹的巫咸長老,都無法可想。甚至,連屬地上的青族都開始人丁寥落,每一對夫婦生育的子女往往只有伶仃一兩個,甚或無子,整整一族都開始逐漸衰弱。

那時候,他才知道這塊土地上浸透了空桑先皇的詛咒,根本不會容許他再有子孫後人。

有一段時間九嶷王瘋狂地縱情於聲色之間,直到身體虛弱不堪。十年之後,他聽從了屬下臣子的建議,收養了同族的青駿,並立其為世子。然後,再也不曾接近過女色。

然而這些年來,一直服用着巫咸贈與的延年駐顏靈丹,他外貌絲毫不見衰老,反倒是當年收養時才十三歲的青駿不可避免的老去,如今已經是八十高齡,卻一直只是世子的身份。

「他定然在想:你怎麼還不死?」

忽然間,空無一人的離宮內,有一排字慢慢浮凸在碑上。

九嶷王悚然一驚,低下頭看着底座上那個骷髏,面色厭惡已極。又是這個陰魂不散的東西!自從得到了這塊封地后,每夜都要聽着這個骷髏的喋喋不休,至今已經將近百年。

那個骷髏瞪着深不見底的空眼眶,牙齒依然緊緊咬着那把劍,然而字跡卻慢慢浮現在無字的石碑上:「你的死期到了。」

「閉嘴!」九十年來的高枕無憂錦衣玉食,當初權臣的陰梟冷定似被消磨了不少,九嶷王一怒踢在骷髏牙齒上,冷笑,「青駿狼子野心,和帝都里巫朗那廝勾結、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傾國之亂我都過來了,豈會栽在那小子手上?」

骷髏深深的眼窩裏,似乎有冷笑的表情:「我說的,不是他。」

「那是誰?」九嶷王倒是一驚。

潔白的玉碑上,忽然閃現出了一幕景象:木葉蕭蕭而下,一名黑衣的傀儡師在暗夜裏趕路,藍發拂過密林的枝葉,悄無聲息。他的身後、一隻有着妖艷女童面容的鳥靈靜靜跟隨。

「那是……」九嶷王凝視着那一閃即逝的身影,被那樣無儔的美麗震驚,恍然覺得眼熟,卻想不起是誰。

「當年你手上的那個傀儡。」那個骷髏似乎在笑,那種笑容彷彿是地底湧出的,凝聚了無數恨意——

「當初種的因,請看如今結成什麼樣的果吧。」

―――――――――――――――――――――――――

幽暗的密林里,山風簌簌而下,帶來遠方九嶷山上陰冷的寒意。

然而傀儡師卻在這樣陰邪的氣息中,舒展地嘆了口氣。肩上坐着的那個偶人同時也長長做出了一個嘆氣的動作,當然,不會有任何氣息從這個傀儡口中吐出。

一個多月前從桃源郡出發,一直晝夜不息地向著北方走,蒼梧之淵已經近在咫尺,九嶷山上亡靈的嘆息也近在耳側——他不敢有半絲耽擱。

過了前面這一片密林,便是目的地了。

有一片葉子拂到了臉上,輕輕觸了一下便飄開。然而這樣輕微的觸碰、卻讓走着的鮫人忽地一震,在原地頓住了腳。全身的「眼睛」都張開了,在暗夜裏窺探著外物。

這是……夢魘森林?居然在這裏遇到了夢魘森林么?

那一片傳說中位於九嶷山麓,卻四處漂移無定的邪魅森林,居然在今夜選上了他?

傀儡師的眼睛陡然睜開了,靜默地站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握緊了手指。

「呀!這是什麼?」前方傳來驚呼,黑暗中撲簌簌一聲響,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探路的幽凰扇著翅膀跳了起來,費勁力氣將那顆樹整個擊斷,才從一頭撞上的藤蘿里解開。

「見鬼啊,我剛才分明還看到這裏有幢房子,裏面有燈火的!怎麼一頭就撞上了這些藤蔓?」已經有好幾根漆黑的長羽被藤蘿捲走,鳥靈疼得皺眉。忽地看到了一支依舊牢牢卷在她翅膀上的藤蔓。

那個藤蔓居然白皙如肌膚,末端還長著如人一樣的小小的手,緊緊揪住她的羽毛。

鳥靈愛惜自己的羽毛就如人愛惜自己的容貌,眼見自己的羽毛被揪落,幽凰宛如看到老鼠爬上裙子的少女般尖叫起來:「這是什麼鬼東西啊!」

一邊說着,一邊跳腳,她向著那支藤蔓抓去——一抓之下,那支藤蔓立刻冒起了白煙,發出了一聲尖叫。那聲尖叫在空寂的森林裏回蕩,居然激起了無數迴音。暗夜裏,似乎有無數看不見的東西涌過來了。

幽凰嚇了一跳,撲扇著翅膀後退、變回女童的形貌,落到了蘇摩身邊。

「那……那是什麼?真見鬼,那是什麼!」她結結巴巴地問,眼光卻是看向整座動起來的樹林,霍然發現整座森林根本不是樹木組成,而是活動着的無數巨大藤蔓。那些藤蔓有着白皙的肌膚,宛如人纖長的手臂,在暗夜裏舞動。

蘇摩沒有回答,只是站在原地沉默,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

同伴被傷害,那些藤蔓發出了尖叫,紛紛逼了過來。無數雪白詭異的枝條直伸過來,枝條末端的手原本是纖細秀麗的,此刻錚然彈出了一寸長的青色指甲來!

邪異鬼魅的氣氛瀰漫在風裏。幽凰知道強敵環伺,連忙又從女童形貌化回了真身,九子鈴錚然發出,削向那些不停逼過來的觸手。一聲脆響,一條藤蔓應聲斷裂,裂口裏流出冰冷鮮紅的汁液,然而九子鈴上也有一個鈴鐺碎裂開來。落到地上。

「這到底是什麼?」幽凰看着滿空抓過來的修長利爪,又是惱怒又是驚慌——一路行了幾千里,都是平安無事,居然快到九嶷山的時候遇到了這種鬼東西!

原本就充滿了殺戮氣的鳥靈眼裏露出了冷光,再也不願多糾纏,忽地尖嘯一聲。

隨着她的尖嘯、每一支方才脫落的黑羽拔地而起,宛如利劍般絞殺在漫空的藤蔓中!幽凰恢復了鳥靈首領應有的森然凌厲,在半空中重新展開了翅膀——那些羽毛上瀰漫着慘白色的輝光,一支支如同鋼鐵般鋒利!

彷彿一把巨大的劍緩緩展開,翅膀碰到的地方、所有藤蘿都尖呼著避開來。

「是鳥靈!她是鳥靈之王!」忽然間,地底傳來了一個語聲,沿着悶悶的傳開,讓人腳底感到了某種震顫,「不要捕食了,快走!」

所有藤蔓颯地抽回,立刻風一樣地在黑暗中後退。

然而就在那一剎,一直漠然旁觀的傀儡師忽然動手了——蘇摩足尖一點、疾沖而出,沒入黑暗森林的某一處。霍然駐足探身,抬手插入了地下,直將整個手臂都沒入泥土。

地底下陡然傳來了一聲痛呼,整個地面都顫了一下。

「我抓到你了。」蘇摩單膝跪在地上,將手插入了泥土,冷笑。

「放開她!」那些剛剛退去的藤蔓忽地又出現了,漫天漫地地撲過來,再也不顧一邊幽凰張著翅膀虎視眈眈的神色,奮不顧身地搶身前來。幽凰急忙阻攔,然而儘管努力張開了雙翅,能擋住的範圍依然有限。一個顧不上,好幾條藤蔓依舊穿過她直奔蘇摩而去。

傀儡師沒有動,肩頭的小偶人看着漫天伸來的雪白手臂,彷彿覺得有趣,抬手一劃、嗤啦一聲那些東西便藕片般地掉落下來,冷冷的、鮮紅的汁液灑在它臉上。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阿諾的表情也有些僵硬,彷彿震驚般地,它側頭看了傀儡師一眼,頓住了手。眼裏有疑問的光,彷彿遇到了什麼難解的問題。

「住手。」蘇摩喝止,然而手臂一用力,便破開了腐土,將地下那物提了上來。

那是一個柔軟的囊,三尺長,囊下彷彿植物的根莖一樣,長著藍色的根須。從那個根莖上生長出了四根白皙的藤蔓——那藤蔓原本有數丈長,此刻被蘇摩一提出地面,便立刻向著囊里收縮回去。

「咦,那是什麼?」幽凰看得奇怪,忍不住踢了踢那個囊——如擊敗革,裏面彷彿還有水在晃蕩。她好奇心大起,雙翅一揮,便要斬開那隻皮囊看個究竟。然而蘇摩只是一揮手,便將她攔了下去。

「你是要我剖開紫河車呢,還是自己出來?」蘇摩漠然對着那個囊發問,「如果剖開把你拿出來,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囊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抖,彷彿裏面的水在波動:「你為什麼要我出來?」裏面有個詫異驚慌的聲音問,竟似女子聲調:「捕食錯了人,遇到你們這般高手,算是我們命不好——殺了就是,何必多問?」

「我沒有殺你的意思。」那個動輒殺人的傀儡師,此刻居然毫無殺氣。

「那你要我出來幹什麼?」囊里那個聲音問,稍微有了鬆動。

「我要你看看我是誰。」蘇摩嘴角忽然浮出一絲冷笑,忽地提高了聲調,「把你們的眼睛,都從土裏浮出來吧!那麼多年浸泡在黃泉的水裏,讓你們都變盲了么?」

那樣冷肅的聲音響徹密林,傀儡師一揮手,頭頂濃密的森林全數分開,月光直灑而下。

那一瞬間,整片林子都起了詭異的顫抖,彷彿雷霆陡然擊下,那些修長的藤蔓急速縮短,沒入了土壤——土底下發出了無數竊竊的議論聲,彷彿驚駭地爭論着什麼。然後,地底開了無數個小口子,似乎無數雙碧色的眼睛看了過來。

「還認不出么?」蘇摩忽地冷笑,將長衣拂落——月光灑在他身上,美如雕塑。

那種恍非人世的極至美麗鎮住了地底下所有的爭論,所有聲音截然而止,空莽的森林裏似乎聽得到遠處九嶷上亡靈的嘆息——月光穿過密林、灑落在傀儡師寬闊的肩背上。在那上面,竟有一條黑色的龍紋,張牙舞爪、直欲破空而去!

「龍之魂!」地底的沉靜忽然被打破,藤蘿們驚呼起來,「是海皇!真的是海皇!」

噗的一聲,那隻被他擒住的囊率先裂開了,藤蔓先伸了出來,然後化為四肢、如同十字星般展開,緊接着一張臉從囊里的水中浮出來,睜開了碧色的眼睛,夢囈般地看着蘇摩,開口:「是海皇么?真的……是海皇?我們在這裏守着蛟龍,已經等了你很多、很多年……」

「我知道。」那一瞬間,蘇摩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回答。

地底一處處的裂開,不知有多少藤蘿浮出了地面。囊口張開,先是四肢,然後是臉,接着是藍色的長發,最後是身軀——滿身淋漓著汁水,無數蒼白美麗的女子從地下的囊里滑了出來,彷彿初生嬰兒一樣、**地坐在土地上,抬起碧色的眼睛看着傀儡師。

「呀,她的眼睛和頭髮,和你一模一樣!是鮫人?」幽凰看得呆了,脫口驚呼。

她明白了,方才那些糾纏的藤蔓,就是這個人從囊中探出的手腳——那些東西居然可以隨意變化形體、如藤蔓一樣無限地延長,抓取著來往的旅人。而剛才囊中探出的根莖般的藍色,則是這個人的一頭長發了。

然而同樣是碧色的雙眸,這些女蘿的眼睛卻是混沌的,帶着一種死氣,恍如那些死了的魚類的眼睛,不瞑地望着世間一切。

在她一眼看過來時,幽凰心裏一冷,感覺到了一種非人的氣息,悚然一驚,再度脫口:「啊?她是死人!」

「是的。」女蘿低聲,彷彿一離開那個囊,力量就迅速消散,「我們幾百年前就死了。」

幽凰為第一次在雲荒上看到這樣的東西而詫異,打量著,驚詫莫名:「你、你不是鳥靈也不是冥靈。你算是什麼呢?是鮫人?怎麼死了……還能動?」

「對啊……我們……算是什麼呢?」女蘿低着頭,雙手交叉著環住肩頭,喃喃,「我們被活埋入地下殉葬,已經幾百年。不肯死去,也不能重生,算是什麼呢?」

**而雪白的身體毫無遮掩,越發顯得右肩上那個烙印刺眼。那是奴隸的烙印。

「殉葬?」幽凰抬頭就看見遠處陰冷巍峨的九嶷,忽地明白了。

原來,這些都是被殉葬的鮫人……

在前朝,因為鮫人數量稀少,因此擁有這種美麗奴隸是財富和地位的象徵,空桑貴族巨富無不爭相畜養。有的空桑貴族在臨死前,便將生前最珍愛的珠寶或奴隸一起殉葬,一為炫耀畢生財富和權勢,二為不可抑制的獨佔欲——這種行為的極至、便是歷代空桑帝王的大葬。

空桑人相信宿命和輪迴,所以非常重視地宮王陵的建設。往往新帝即位的同時、便在九嶷山上選址動工修建身後的寢陵,直至駕崩之前、日夜不停。

作為這片大地絕對帝王,空桑王室掌握著天下所有的財富和性命,為了表示這樣至高無上的地位,每次空桑帝王薨后,便會在墓前的陪葬坑裏活埋無數奴隸和牲畜。

而所有東西里,最珍貴的、無疑就是鮫人。

以密鋪的明珠為底,灌入黃泉之水,然後將那些生前宮中最受帝王青睞的鮫人奴隸活着裝入特製的革囊中,稱之為紫河車,沉入挖好的陪葬坑裏,再將坑填平,加上封印。那便是給帝王殉葬的最貴重的珍寶了。

因為鮫人生於海上,所以儘管土下沒有可以呼吸的空氣,黃泉之水也極為陰寒,可有些鮫人可以在坑裏活上多年而尤自不死。因為怨恨和陰毒,那些處於不生不死狀態的鮫人某一日衝破了封印,從墓里逃脫、化成了可怕的邪魅。

——這個傳說是自五百年前,從盜寶者嘴裏流傳開的。

那些北荒的大盜覬覦王陵重寶,無數次試圖闖入機關重重惡靈遍佈的墓室。五百年前的天璽王朝時期,有一個盜寶者成功地撬開了陪葬坑,想挖取紫河車裏的凝碧珠——然而,在打開一個被活埋五六年之久的革囊時,他震驚地發現裏面的鮫人還活着,而且依然保持着那樣凌駕其他種族的驚人美麗,一開眼看到盜寶者、那個鮫人便哀求他救自己出去。

雖然貪圖對方的美貌、也知道活鮫人更值錢,但因為地宮機關可怖、惡靈遍佈,隻身出入都極度危險——那個盜寶者在地宮裏滿足了自己的獸慾之後,只挖去了凝碧珠,棄屍於地,便孤身返回。

那之後他靠着這一筆的橫財、逍遙享受了很多年。在財富耗盡后,重新落魄潦倒。一次酒後,他忍不住將此事說出口,向同伴誇耀——然後受到了慫恿,帶着更多同伴和更精密的工具、重返王陵。

然而,在下到三百丈深的地底,返回相同處所的時候,那個盜寶者赫然發現那具被他剜去雙目的鮫人屍體不見了——不僅如此,那個被他撬開的陪葬坑裏所有的紫河車,也全部從這個密不透風的墓室里消失不見!

「你破壞了陪葬坑上的封印!」看到當初被盜寶者撬開的一處痕迹,同伴里有人忽然驚呼起來。那個經驗豐富的同行、剎那間似受了極大驚嚇:「快走!這個墓室不安全了!」

那一行盜寶者里、最後只有一個人返回了地面。然而倖存者的神智也錯亂了。

「那些手!地底下冒出來的手!」那人不停地發抖驚呼,「紫河車裏長出來的手!」

但,沒有人理會一個瘋了人的話。

十幾年後,另一隊盜寶者無意中進入了這個空空的墓室,發現了一堆屍體。令他們驚訝的是、在這幾百丈深的地底,居然長著奇異的雪白藤蔓,纏繞着那些遺骸。

那些人的身體早已朽爛成白骨,然而唯獨眼珠依然完好,甚至有着活人一樣的表情,死死盯着前來的人、露出了乞求和痛苦之意。

那一行盜寶者震驚之下揮劍砍去,一番血戰後,藤蔓鬆開了那些白骨,縮入地下。那些白骨得了自由,開口說自己也是北荒來的盜寶者,並祈求對方殺死自己——盜寶者大驚,一一詢問姓名,才發現那果真就是十多年前失蹤在地宮裏的先代同行!

顯然,那一行盜寶者受到了極其殘酷的報復。他們被那些地底下伸出的藤蔓抓住,被當成了汲取養分的泥土。那些東西緊緊裹着他們,一點點吸取他們的生命,卻不讓他們立刻死去。這些人就如那些被活埋入地底的鮫人一樣、掙扎呼號,卻無法死去。

直到十幾年後同行無意闖入,揮劍將白骨粉碎、才結束了他們的痛苦。

九嶷地宮裏鮫人之靈的傳說由此而始。此後還有更多的盜寶者看到過這種詭異而惡毒的東西——那些東西在地宮土壤和水裏自由的來去,躲在那個葬身的革囊里,手腳卻能無限的延長,宛如土裏長出的植物。因為清一色為鮫人美女,所以也被稱為「女蘿」。

女蘿們抓取地面上的活人、以此為食,群集在一處,仿如白色的森林,在九嶷山附近飄忽來去、行蹤不定。多有行人商旅或盜寶者、被這片游弋的森林吞噬,屍骨不留,因此,在雲荒大地上、就有了「夢魘森林」的傳說。

不同於鳥靈和沙魔,女蘿卻是安靜而本分的,從不露出地面,甚至從未離開過九嶷王的封地,只在蒼梧和九嶷兩郡出沒,偶爾捕食過往行人,卻沒有造成過大規模的傷害——因此滄流帝國建立起來后、倒也沒有被這些魔物驚動。

然而在今夜,幽凰卻第一次看到了這種從不露面的神秘東西。

「你們……一直不肯死,就是為了等待蘇摩?」幽凰收起了翅膀,訥訥看着那些蒼白詭異的女子,「等到他了,又如何呢?你們……想回到碧落海里去么?」

聽得鳥靈這樣的問話,被蘇摩抓住的女蘿首領忽地抬頭看了她一眼,用蒼白的手臂抱着自己點肩膀,笑了起來:「鳥靈,你還想轉生成人么?」

聽出了語氣中的譏諷,幽凰怔了一下,卻不以為忤:「我們這些怨氣集成的東西,氣散則消,再也無法進入輪迴了。」

「是呀,」女蘿抬起頭,看了一眼頭頂星星點點的天空,「我們也回不去那一片碧海了……也無法化成雲、升到星空之上——若不是憑着一**支撐,還能怎麼辦呢?」

「我們儘管化身為魔物,卻依然不敢離去、一直在蒼梧之淵附近徘徊,守着龍神,也等待着海皇。等著能向那一族復仇的時機到來。」她對蘇摩點頭,似是感慨、也似是疲憊:「海皇,您和龍神一樣已經沉默了七千年,無聲無息——我以為直到我們的眼睛都化成了土、都無法看到您的歸來了。」

蘇摩一直不曾說話,只是站在那一片由死去族人組成的詭異森林裏,沉默。

很久以來,他內心都在桀驁地抗拒著加諸於他身上的「海皇」宿命,不承認自己是鮫人的希望和少主、更不希望成為被無形之手操縱的傀儡——然而此刻,在看着那一雙雙死去多年尤自不肯閉合的眼睛時,某種力量讓他忽然無法出口否認。

如果,這個承受了多年苦難的民族、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那麼,不妨就讓他們這樣希望下去吧……

沉默許久,他開口,直截了當:「你們,能幫我什麼?」

「我們知道蒼梧之淵最深處、星尊帝當年囚禁龍神的龍宮所在。」女蘿也不含糊,立刻回答,「我們能帶您前去釋出龍神,復興海國。如果九嶷王被驚動,前來阻攔、我們也能幫您對付那些軍隊士兵。」

「哦。」蘇摩簡短地應了一聲,也不多言,「那麼,帶路吧。」

「連夜就走?」女蘿們有些不安,「您連日跋涉、不休息一夜么?」

「不需要。」傀儡師微微有些急躁,「事情很多,得一件件快些解決——我怕滄流帝國得到消息會前來封鎖蒼梧之淵,得趕快去和白瓔碰面、一起去破開封印。」

「白瓔?」領頭的女蘿忽地一驚,迅速變了臉色,脫口,「前朝空桑太子妃?您……要去蒼梧之淵和她會面?」

「是。」蘇摩回答得越來越簡短,「空桑現在是我們盟友。快走吧。」

然而,整座活動的森林忽然停止了,一時間氣氛變得極其凝滯,彷彿風都靜止。

那一瞬間迅速凝聚起來的敵意和殺氣,讓偶人的眼睛驀地睜開了,手指不知不覺地抬了起來,牽起絲絲引線,隱約放出白光——

「你說什麼?空桑人現在是我們盟友?!」忽然間,一個尖利的聲音劃破了寂靜黑夜,大笑起來,「姐妹們,你們聽聽!『海皇』說,空桑人是我們盟友!……他去蒼梧之淵,不是為了釋放龍神,而是去見空桑人的太子妃!那個一百年前為他跳下白塔的太子妃!」

樹林里爆發出了令人駭然的大笑,那些安安靜靜說着話的女蘿們彷彿觸到了什麼痛處,忽然間變得瘋狂和不安,敵意霍然而起。

「我們弄成這樣,全是因為空桑人!」

「海國所有的鮫人、都和空桑誓不兩立!幾千年的血債,決不能忘!」

「絕不原諒,絕不能寬恕那天罰的一族!」

「說出這種話的,不是海皇!絕不是我們期待的海皇!」

在這樣瘋狂的敵意和憤怒里,蘇摩眉間隱約有不耐,卻罕見地剋制了下去,開口,聲音不響,卻壓過了所有女子尖利的呼叫:「以滄流帝國目前的實力,我們根本無法單獨對抗,所以必須要藉助空桑人的力量。」

樹林里那陣瘋狂的笑慢慢平息,然而那些女蘿睜著沒有生氣的眼睛、看着月夜下的傀儡師:「空桑人現在躲在水底,也想復國吧?怎麼能讓他們如願!那些罪孽深重的傢伙,應該也像我們一樣、一輩子活活地關在地底,永遠不見天日才對!」

蘇摩聽着,忽然間彷彿忍耐力到了極點,脫口厲叱:「血債自然都要還,可目下你們如果連暫時忍耐也作不到,那就算了!——如果覺得我就是什麼海皇,那麼和空桑結盟就是海皇的決定!如果不是,那麼這就是我個人的想法,也不需要向你們解釋!」

那樣脫口而出的話語里,帶着某種殺氣,讓那些惡毒詛咒的女蘿都安靜下來。

「你們都已經死了,不管眼睛閉合與否、都已看不到新一日的陽光,只能在土下怨恨詛咒,」傀儡師冷笑,尖銳得毫不留情,「但是、請別用你們埋入腐土的眼睛,來阻礙年輕的孩子們看不到新的一天——就算我們都在雲荒化成了腐土,他們也要回到碧落海!」

彷彿被那樣一針見血的話震懾,女蘿們相互看看,手指糾纏着握緊。

多少年來,她們心心****想着的、便是如何等待龍神和海皇到來,帶領她們向空桑人復仇、血洗雲荒,殺盡一切凌辱欺壓她們一族的人類……執著那樣強烈的怨恨,她們才不能瞑目地活到了今天,她們只關心自己的憎恨和仇視,不肯寬恕分毫——還是第一次想到:海國活着的同族,將來的命運又會如何?

那些活着的鮫人……又將如何?

「已經不是過去那個雲荒。」彷彿知道女蘿們內心驟然而起的迷惘,蘇摩開口,「那些年輕的孩子們、應該有自己的未來。他們將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遠離一切戰亂流離,住在珊瑚的宮殿裏,子孫繞膝,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他們必不會再如我們一樣。」

那一句話,出自於空桑皇太子之口,當日曾在一瞬間打動了傀儡師冰一樣的心。

此刻那樣的描繪、同樣彷彿勾起了那些死去多時鮫人們內心的殘夢,女蘿們驀然爆發出了啜泣,無數蒼白的手臂糾纏着,掩住臉:「是的,她們……必不會如同我們一樣……在雲荒的土裏腐爛……」

「不是只為了復仇,女蘿,」蘇摩的聲音忽然緩和下來,收斂了殺氣,「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先得讓海國復生,讓活着的同族們在有生之年能返回故鄉。為此我可以和空桑暫時結盟。未來,永遠比過去重要。」

女蘿們沉默下去,放下了手,相互間竊竊私語了片刻,間或有激烈的爭辯。

在幽凰都等得不耐煩時,領頭的女蘿終於統一了意見,回頭來到蘇摩面前,睜著沒有生氣的眼睛,定定看着他:「你能保證在海國復興之後,會讓空桑人血債血償?會讓我們所有的怨恨都得以平息、所有眼睛都可以閉合?」

被這樣一問,蘇摩在剎那間遲疑了,然而只是一剎那,立刻開口:「我保證、會讓你們的怨恨得以平息。你們的血債,必然會得到償還。」

一語出,背後的密林陡然起了扭曲,所有的手臂都伸展開來,長的詭異可怕,然而那些藤蔓般的手臂卻是相互糾纏和擊掌起來,發出了尖利的歡呼。

「好!那麼,您就是我們的海皇。」領頭的女蘿彎下了蒼白的身體,所有女蘿隨着她跪倒,暗夜下之間一片蒼白的肌膚和藍色水藻般的頭髮,「一切唯您是從!」

「起來。」經過方才那一場爭辯,傀儡師卻似乎厭倦到了極點,抱着傀儡轉過身去,「我們快走吧,我怕延遲會驚動滄流帝國。」

女蘿笑了起來:「這裏是九嶷王的封地,滄流帝國輕易也不會來干涉。」

蘇摩身子一震,忽地問,「這裏的九嶷王,是……?」

女蘿沉默了一下,神色忽地有些奇怪,終於低聲道:「就是前朝空桑最後一任的青王辰——您還記得他吧?」

青王辰……暗夜裏忽然傳來了一聲咔噠輕響,傀儡彷彿吃痛,驀然張開了嘴,然而眼睛裏卻有歡喜的表情——每次主人出現那樣凌厲殺氣的時候,阿諾的神色就分外欣喜,彷彿預見到了一場殺戮的狂歡。

「趕路。」強自壓下了剎那間湧出的強烈殺氣,傀儡師鐵青著臉轉過身去,對幽凰吩咐了一聲,便立刻拔腳走開,「去完了蒼梧之淵、去九嶷!」

幽凰被那樣的語氣嚇了一跳,暗夜裏一片細細簌簌的聲音,是那些女蘿紛紛縮回了革囊中,悄無聲息地沉入了地下,伴隨着蘇摩一起上路。

那樣的情景宛如夢魘——冷月下,黑衣的傀儡師帶着一隻會自己活動的偶人,身後跟着一隻美艷的鳥靈女童,而跟隨着他移動的、卻是整片蒼白的森林!

―――――――――――――――――――――

轉出那片山坳時,前方陡然閃出了一點燈火,點破死寂陰沉的夜。

一幢玲瓏精緻的閣樓、忽然間出現在一行旅人的面前,裏面燈火憧憧,隱約有人影。

「咦,我剛才沒看錯啊?前面果然有人家!」不好插手鮫人內部的事情,幽凰憋了半日,此刻忍不住歡呼。然而旁邊的女蘿們卻起了不安的騷動,蘇摩也彷彿覺察到了什麼,立住了腳步,用空茫的眼睛長時間凝望着前方,似在默測。

「剛剛我們來的時候,還沒見這裏有人家。」地底下傳來低沉的聲音,女蘿有些詫異,「這片蒼梧之淵旁的地方,向來無人居住,只怕前面的也不是凡類。」

蘇摩忽地冷笑了一聲,只道:「走吧,沒事。」

「那究竟是什麼……」幽凰卻覺得畏懼,磨磨蹭蹭地跟在他身後走着,嘀咕,「我覺得有些不對啊……你看,女蘿們也在地下畏縮呢,前面的到底是……」

「自然不是人。」傀儡師冷笑,「不過也不是和你一路的,而是讓你畏懼的東西。」

「啊?」幽凰詫然抬頭,看着暗夜裏那一點燈火,依稀見、看到的是一個女子臨窗抬筆書寫的身影——那個影子果然有着讓她驚駭的力量,只看了一眼便雙目如火燒,立刻側過頭去,顫聲驚呼:「那、那究竟是誰?」

「是雲荒三女仙之一的慧珈。」應該在方才的默測中得出了結果,蘇摩微微哼了一聲,「也和魅婀一樣試圖阻攔我么?這些天神,都是如此多事。」

就在那一瞬、窗子被撐開了,裏面的女仙放下了筆,側頭看着窗外趕路的一行人。

那個號稱雲荒三女仙中智慧化身的慧珈年輕美麗,完全看不出自魔君神后時期開始、就守望着這片土地,已然存在了萬年。推開窗子,慧珈側頭微笑:「誰在罵我多事?蘇摩,你從來都是背天逆命之人啊。」

「哼。」傀儡師沒有理會,只道,「你來這裏幹什麼?」

慧珈笑了起來,旁邊的黑衣小婢遞上一卷書,她一頁頁的翻開,停在最後空白處:「我有自己的事——我是來引接一個靈魂去往彼岸的。」

雲荒土地上凡人不知幾許,碌碌如螻蟻,能讓三女神為之矚目的靈魂,又不知哪一個?

她手中的書、一頁頁都是空白,只有在蘇摩這樣的人看來、才明白上面的內容。只是微微一瞟,傀儡師便變了臉色——「慕湮」。

在最後一頁上,赫然看到了這兩個字。

那,不是白瓔的師傅么?那個先代空桑女劍聖,竟然剛剛死去么?

「我們,其實並不是雲荒人的所謂神袛。我們守望着了這片大陸千年,只為另一個目的。」女仙手裏的筆點着雪白的書頁,嘴角含笑,不知是看過了多少滄桑起落,「今夜,我們要等的那個靈魂終於來到了。」

「劍聖慕湮……是西京的師妹罷。」蘇摩低聲道,眼神有些恍惚。

慧珈微微一笑,眼神深遠:「是的,她這一世的身份,只是空桑的『劍聖』,西荒牧民的『女仙』——但是,對於我們而言,她卻是我們的同伴和姐妹,是雲浮城的繼承者。」

雲浮城?就是上古神話里,那個由大神頭顱化成的天外飛島么?

那個傳說中生活在九天之上的、近乎神話般的民族。那些以鳳凰為圖騰的雲浮人背有雙翅,可以自由來去於天地之間,他們擁有遠超陸地和大海里任何種族的力量,曾經一度是海天之間最強大的民族。

然而在上萬年前,那個民族忽然和雲浮城一起消失了,於今早已湮沒在傳說里。

蘇摩沒有明白慧珈話里的意思,但卻沒有再問下去——無論是慕湮的魂魄去向,還是三女神的真正身份,這些,都並不是他所感興趣的。

站在窗外,看着房內燭影搖紅,沉默許久的傀儡師忽然開口,問了一個問題——

「慧珈,我想問你:七千年前,白薇皇后是否真的死於星尊帝之手?」

雖然真嵐複述過,可生性猜忌陰暗的他一直質疑那一段沒有旁證的歷史。

慧珈微微一怔,抬頭看着蘇摩,微笑:「否則,你又為何前來蒼梧之淵?」

蘇摩沉默下去,沒有回答,只是轉頭看向前方黑暗。

「白薇皇后……」慧珈忽地對着窗外的暗夜伸出了手,直指北方盡頭,「就在那裏……七千年了。被丈夫封印的她不能解脫,這個雲荒也不能解脫。命運的天平是從七千年前開始失去平衡的——若不是『護』的力量消失,這片土地何至變成現在的模樣!」

那樣的話,讓幽凰和女蘿都聽得一頭霧水、唯獨傀儡師身子一震,握緊了雙手。

「我守望了這片大地千年,可依然不明白你們的想法,你們都追求至尊或霸權……可這個世間,哪裏會存在沒有制衡的『絕對力量』存在呢?」女仙凝望着這片大地,旁邊青鳥幻化的小婢捧書而立,「即使是星尊大帝那樣的一代英主,也不明白這個道理啊……」

慧珈翻著那一卷書頁,往上翻到開篇,久久凝望,神色黯然。

蘇摩卻微微冷笑起來:「可是,滄流帝國的那個智者、又比空桑星尊帝好上多少?」

慧珈抬起了眼睛,饒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那位智者、還是比星尊帝好上一些的……至少在某些方面。」

傀儡師一驚動容,看着這位智慧女神的眼睛。

對於那位神秘的智者聖人、雲荒上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絲毫底細——哪怕擁有力量如蘇摩,也無法看出對方絲毫的過去未來。

然而,在他轉頭詢問地看過來時,慧珈卻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天機不可泄露。」

「慕湮的魂魄已然抵達黃泉路,我得去了。」女仙忽地笑了起來,手指一按窗枱,身子便輕飄飄地飛了出來,身後的樓閣驀然消失。旁邊捧書的黑衣小婢和捧筆的紅衣小婢隨之飄出,在半空一個轉折,便化成了一朱一黑比翼雙鳥,馱著慧珈往北飛去。

「我在天上看着你,海皇。」俯身在比翼鳥上,慧珈回首微笑,轉瞬消失。

蘇摩站在黑暗裏,似乎長久地想着什麼問題,面上漸漸有了疲倦的神色。

「嗯?不走了么?」知道女仙走開,幽凰才能說出話。地底下一直蟄伏着不敢動的女蘿也將手露出地面來,詢問地看向傀儡師。

「休息一下。」蘇摩忽地改了主意,就靠着方才樓閣位置的一顆桫欏樹坐下。

「真是出爾反爾。」幽凰沒好氣地喃喃,但是不敢拂逆他的意思,只好扇動翅膀飛上樹去,用巨大的漆黑羽翼包裹着身子,在九嶷山麓陰冷的寒氣中睡去。

女蘿們都安靜下來了,紛紛縮入了地底,這一片森林又恢復到了平日的森冷寂靜。

傀儡師靠着參天大樹,眼睛無神地望向密林上方暗黑的天空,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麼。他身側的那個偶人,在看到慧珈那一刻起、就一直不出聲地縮在他懷裏,此刻卻悄然把手伸出主人的衣襟,掙了出來。用詭異安靜的眼睛,看着蘇摩,嘴唇翕合。

「是么?」不知阿諾說了些什麼,蘇摩只是望着天,淡淡回答,「只怕未必。」

阿諾喀喇喀喇地抬起手,拉住了主人的衣襟,彷彿冷笑着回答了一句。

蘇摩的臉色這才微微一變,收回瞭望向天空的目光,低頭看着那個陰冷微笑的傀儡、忽地抬手卡住了阿諾的脖子,將這個偶人提到眼前來。

應該是很用力,阿諾的眼睛往上翻,四肢掙扎不休。

蘇摩看着那隻凌空舞動手腳的偶人,忽地有某種說不出的厭惡,揚手一揮、將阿諾扔了出去,重新靠到了桫欏樹上,閉上了眼睛。幽凰被驚動,張開翅膀探出頭來,看着樹下。一見阿諾居然被主人如此對待,忙不迭地飛了下來,瞪了蘇摩一眼。

偶人四腳朝天地落在地上,同樣深碧色的眼睛瞪着天空,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你怎麼可以隨便摔阿諾!」幽凰恨恨地罵,將偶人抱緊,準備飛上樹去休息,「我們不理他了!」

「或許,你說的沒錯。」忽然間,樹下的傀儡師開口了,帶着一種驚詫和疲憊,「那個智者,應該就是這樣的身份。」

什麼身份?幽凰大吃一驚,從樹上探出頭來。然而那一句話過後,就再也沒有了下文。

偶人蘇諾伸出冰冷的小手,搭在鳥靈溫暖的羽毛間,將小臉貼了過來——不知為何,在面對着這個由白族亡靈怨**凝結而成的女童時,阿諾的神色就會變得分外歡喜。彷彿一個鏡像里惡的孿生、喜歡另一個鏡像里的相同類。

「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麼會是這樣……」蘇摩喃喃對着虛空自語,身體在九嶷的寒氣中微微顫抖,「這七千年來平衡的傾覆和倒轉,應該有一種力量在操縱。可我不明白……我以為我已經可以穿破所有、直抵最後那一面石壁之前。然而,卻……」

幽凰抱着阿諾,看着自言自語的傀儡師,忽然一驚,挪不開眼神。

此刻,蘇摩臉上有某種令人顫慄的表情:星月的輝光照耀在蒼白的臉上,肌膚在寒冷的空氣中有玉石般堅潤的感覺,空茫的眼睛因為凝神思索而具有了某種光芒——那一瞬間、這個鮫人之皇身上閃現出的那種「極致之美」,竟讓幽凰剎那間神為之一奪!

就是那樣的美吧?足以讓姐姐從萬丈白塔上飛躍而下、足以讓滄海橫流天地翻覆。

鳥靈眼睛裏陡然閃過殺氣,卻不做聲地抱緊了偶人阿諾,掩飾著自己內心的憎恨——怎麼能不恨呢?在她身體里,無數的聲音在呼嘯、要她去殺了這個引來白族厄運的人。

然而,在桃源郡廢墟里一看到對方的出手,她就知道這個傀儡師的力量絕非她所能匹敵。

而那個偶人、看似是他的孿生,其實可能就是他最大的弱點和缺陷。

所以,她只有跟隨着他、設法將阿諾控制在手裏,希望能尋得復仇的良機。

——為此,她甚至放棄了帶着族人一年一度去往空寂之山哭祭的職責,也不知道羅羅他們一路前往西方的砂之國,如今是否順利。

一路從桃源郡跟着蘇摩一行到了蒼梧郡,她百般小心、觀察着他的一言一行,卻始終不知道這個喜怒無常沉默寡言的傀儡師、究竟有着什麼弱點?

「他很冷。」忽然間,她聽到有人在心底說話,嚇了她一大跳。

四顧無人,只有懷裏的傀儡開啟了小小的嘴巴,無聲地對着她笑,神色莫測。

「咦?」幽凰硬生生壓住了衝到嘴邊的驚呼,低頭看着偶人。

「去溫暖他。」阿諾在心底向她傳話,小小的手抱着她的脖子,將臉埋在她蓬鬆溫暖的羽毛里,聲音尖細而惡毒,居然是十幾歲幼童的腔調,「你知道么?這世上,寒冷,才是他唯一畏懼的東西——你先得取得他的信任。」

幽凰詫異地低下頭,看着懷裏對着她微笑的偶人,忽地打了個寒顫。

阿諾……到底是什麼東西?它,也在希望主人死么?

然而她在片刻之間便打定了主意。展開翅膀,從樹梢翩然落地,站到了蘇摩面前,看到傀儡師的臉果然因為九嶷深夜的寒氣而變得蒼白。

「很冷么?」幽凰微笑起來,施施然展開了雙翅,將他裹住。

女童美艷的臉上有着成年女子才有的嬌媚,將溫暖柔軟的翅膀覆蓋上了他的肩背。幽凰帶着一種奇特的天真,輕笑起來:「我聽說,你們鮫人都是沒有體溫的……如果不在水裏,到了陸地上、就會因為寒冷而讓全身的血凝固……是么?」

一邊說着,她一邊將翅膀收緊,微笑起來:「那麼,讓我來溫暖你吧。」

傀儡師一直沒有說話,然而他身上因為寒冷而起的微微顫慄、在那雙黑色羽翼裹上來的同時止住了。在幽凰微笑着收緊翅膀時,蘇摩忽地笑了一笑,抬起頭來,捏住了女童尖尖的下頷,眼裏驟然凝聚了某種妖異的殺意。

「是有點像啊……」就在幽凰幾乎屏息的一瞬間,傀儡師嘴裏吐出了一句低語。

然後,突如其來的冰冷擁抱和深吻、幾乎將她的氣息阻斷。

一剎間她展露出歡喜的笑,漆黑的巨大羽翼圍合起來,裹住了裏面的人。傀儡師冰冷的手沿着羽毛的縫隙、一直探了進去,彷彿追索著那種溫暖。

「你能溫暖我么?死去的怨靈啊。」蘇摩埋首在漆黑的羽翼里,忽地低聲微笑起來了,「憎恨能溫暖我么?來試試吧……」

那一瞬間、幽凰忽然覺得某種畏懼,彷彿覺得這個人將會把自己吞噬。

然而身體已經被擒住了,無法動彈,她只覺得那個冰冷的懷抱讓自己窒息。然而在這幾乎看不見底的冰冷和絕望里,有一種極至的歡樂在她身體里如花般綻放。她抓着蘇摩的後背,牙齒用力地咬住嘴角,卻依然壓抑不住透出的愉悅。

原來……是這樣的么?就算是化成魔物在這個世上苟延殘喘,也還有這樣的歡樂?

女蘿們都在地下沉默,不敢驚擾。只有樹上吊著的那個傀儡偶人低下頭看着這一切,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

第二章石中火

晨曦微露的時候,傀儡師在巨大的黑色翅膀中醒來,凝望着桫欏樹頂的天空,忽地開口:「其實那天晚上,我看到了那顆流星。」

也不知和誰在說話,他只是喃喃:「螢惑現於北——是空桑有女子亡故、前來九嶷轉生了。但那顆星,是一顆暗星啊。應該已經消亡多年了……可奇怪的是,卻似乎是它一直在牽制破軍。難道,那,便是慕湮劍聖的星辰?」

「雲荒三女神來迎接她的魂魄返回天界……雲浮城,真的就是傳說中的天界么?」

「嗯?」幽凰被驚醒,慵懶地簌簌抖了抖羽毛,在清晨的寒氣里裹住自己**的身體,貌似未醒地開口,懵懂,「你說誰死了?什麼破軍?」

蘇摩卻沒有接她的話,只是沉吟。似乎是片刻間沒有想到什麼頭緒,他站了起來,手指一動、樹梢上那個晃蕩的傀儡就啪的掉落在他手心。在寒風裏掛了一夜,阿諾發間凝結了寒氣,臉也凍得發白,然而一對眼睛依然是靈動的,似笑非笑地看着主人。

「走吧!」忽然間感到煩躁,蘇摩牽起偶人轉過身去,跺了跺腳、和地底的女蘿們打招呼,「我們去蒼梧之淵!」

頓了頓,他嘴角浮出一個冷徹的笑意:「然後,再去九嶷離宮!」

去九嶷離宮,找那個百年前如此折辱過自己的空桑人!

每一次看到傀儡師露出這樣的表情、幽凰心裏就是一陣寒冷——被這個傀儡師如此憎恨的人、不知道將會得到怎樣的報復?

現任的九嶷王就是先代空桑的青王辰,也正是她生母的胞兄,她的舅舅。

正是這位青王、在就是年前將府中作為孌童的蘇摩送入伽藍塔頂,引誘太子妃破了戒——青王唯一的目的便是想擾亂選妃典禮,拖延時間、讓當時尚年幼的外甥女有機會當上空桑國母,這樣便更有利於他繼續把持朝政,不讓白族奪權。

儘管最後皇太子出乎意料地赦免了太子妃的罪,然而白族的白瓔郡主還是從伽藍白塔上一躍而下——那一躍,震驚了天下。

傾國之亂由此而起,白族和青族結下不解的冤讎。

那時候、最為難的,便是她身為青族郡主的母妃——知道繼室和胞兄勾結謀劃了此事,白王一怒之下將王妃廢黜、連着女兒一起放逐。

那時候她只有六歲,還處於什麼不懂的時期。唯一知道的、便是忽然間所有的僕人都不見了,錦繡金玉忽然間消失,她看到了母親居然要親自出門去汲水、要出頭露面地和那些賤民打交道,買菜買柴,自己生火。

那樣的劇變讓她無法忍受,六歲的她恨父親,順帶着也恨那個從未謀面的異母姐姐。

「她奪走了你的一切。」每夜,母親那樣怨毒地在她耳邊喃喃,如失心瘋的婦人,「那個私奔賤人丟下的女兒,奪走了你的一切——麟兒,你本該是雲荒的女主,空桑的皇后。」

她並不知道什麼是雲荒的女主、空桑的皇后——然而,她隱約地知道、正是這個人,奪走了她的僕人、她的錦繡玩器、她的父王,害得她和母親被趕到這裏住,必須和那些賤民為伍——還在什麼也不懂的時候,她就下意識地學會了恨。

那樣的生活過了七年,她在怨恨和不甘中長到了十三歲,開始出落得驚人的美麗。

每日裏都聽着白族和自己母族相互征戰的消息,眼看兩族之間仇恨越來越深,知道白王再也不會原諒自己,母親的生命終於在擔憂的煎熬和艱苦生活里消耗殆盡。在她十三歲的某一夜,昔日青族驕傲尊貴的青玟郡主含恨逝去。

「我的麟兒,比那個賤人的女兒漂亮多了……」在最後的彌留中,母親臉上有傲然的自得,然而滿懷怨恨,「你本該是雲荒的女主……空桑國母……她奪走了你的一切!」

母親的手抓得她手臂一片青紫,十三歲的她開始懂事,知道那凝聚著多少的恨意和不甘。

怎麼能不恨?怎麼能不恨!

然而不等她有機會抒發恨意、空桑的滅頂災難席捲而來,將一切嘎然終結。

趁著白族和青族連年內戰,實力大損,外敵從南澤登陸。將澤之國收服后,依次滅了玄族、紫族和赤族,最後終於直指六部中實力最強的白族封地。

無數同族的血親戰死,頭顱被斬下,懸掛在冰夷的九翼旗幟上,血染紅了封地。父王沒有再顧上這些眷屬,帶領一些勇將拚死殺出血路,西歸帝都。剩下的王族無路可逃、被冰夷壓往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那裏,早已為他們挖好了墳墓。

驅逐入地宮后,屠殺便開始,那是她十三年來最顫慄刻骨銘記的一刻。每一個白族死前都在叫着一個人的名字:白瓔!——她知道那是她的異母姐姐。那個白之一族最強的戰士,手上戴着後土神戒,被視為白薇皇後轉生、司掌「護」之力量的姐姐白瓔。

「如果白瓔郡主在的話」——無數白族人在被屠殺的時候,都是那麼想的吧?

在屠刀臨頭的時候,十三歲的女童終於忍不住因為恐懼而哭起來,忘記了自己是如何憎恨那個異母姐姐,只如旁邊所有族人一樣、脫口喊著「白瓔郡主」,彷彿那是一句符咒、可以將那個殉情而死的戰士重新召喚出來,保護大難臨頭的族人。

然而那個女人,哪裏還記得什麼族人和土地?!在從白塔上一躍而下時,她早已將這一切拋棄。

那一剎,她好恨……那個賤女人,從自己手裏奪去了那樣尊貴的地位、卻完全不能擔起和那個地位匹配的責任!如果她是太子妃的話,必然不會——

然而,在想到那一剎的時候,屠刀已然斬落。血色潑濺,劇痛讓魂魄飛散。她作為「人」的記憶,中止在那一刻。

怎麼能不恨?怎麼能不恨!

靈魂騰出軀殼的剎那、她恨極地呼嘯,聽到墓室里全是新死魂魄的聲音——然而,封印鎮壓着他們,讓滿腔的仇恨無處發泄。漸漸地、為了避免消散,更多的惡靈凝聚融合在了一起,順帶着將種種恨意和不甘彙集。然而在白族的所有惡靈里,她的恨是最強烈的、她的靈也是最尊貴的,因此、便成了白族靈體的主宰。

因為智者封印了空寂之山,他們無所逃逸,一直蟄伏了四十多年。那麼漫長的歲月里,很多亡靈都因為執**的消退而漸漸衰竭,只有她的恨意越來越強烈——沒有人知道一個死時才十三歲的女童、為何心裏會有那樣難以泯滅的仇恨和不甘。

她咬牙收爪地忍受,只為等待着復仇的時機。

終有一日,霍圖部沖入空寂之山地宮、奪走裝有**封印的石匣。大漠上最驍勇的一族拚死戰鬥,破壞了智者設在空寂之山的封印——她也趁機逃脫、進入了陽世,成為了一隻強大的鳥靈,被擁立為同類中的王。

出去的時候,她才知道外面已經天翻地覆。

空桑早已亡國,六部無一倖存,父王戰死陣前,帝都的十萬百姓沉入水底無色城沉睡。如今的雲荒,已然是冰夷外族的天下。六王自刎於王陵神殿前,皇太子被車裂封印,空桑人亡國滅種……

種種宛如當頭冷水澆下,滅絕了她復仇的可能。

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恨!

她曾帶領鳥靈們四處襲擊軍隊和冰夷百姓、和帝國為敵,然而很快就吃到了苦頭、知道了滄流軍隊的可怕。為了自保、她只有暫時的隱忍下去,和十巫達成了協議。

重生了一次,遊盪了百年,家與國的概**在她心裏都變得模糊。唯一越來越清晰的,便是生前積累的那種恨意——不僅僅恨冰夷,更恨無色城裏沉睡的那個人!

當然,她也深切地恨著這個引起了一切災難的鮫人傀儡師。

然而這種恨意里、卻夾雜着無數複雜的感受——是這個人,讓自己最恨的姐姐從萬丈高塔上一躍而下,傷心亡故。那種報復了姐姐的快意、每一**及她心裏都快活得要顫抖起來;然而,也真是這個卑賤的鮫人引起了傾國大禍,從而讓她的父族和母族覆滅。

被封在空寂之山地宮的時候,她是無數次揣測過那個傀儡師的,帶着無限好奇。

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竟然能引得文靜安分的姐姐做出這種瘋狂的事情來!

種種快意、好奇、鄙視、仇恨被攪拌在一起,調出了百味的毒液來。

在桃源郡屠殺過後的晚宴里、第一眼認出那個傀儡師時,她第一個**頭就是撲上去殺了他——然而一擊之下,便知道自己的力量和這個人相差了太多。心**電轉,一瞬間她便裝出了和面貌相稱的懵懂天真,裝作喜歡他身側的那個玩具偶人,想解除他的敵意。

「我知道你要殺他。」然而,在抱起那個詭異偶人的剎那,她聽到了那個傀儡忽地在她心底說話,帶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因為震驚而幾乎摔了那個偶人,然而那個小小的東西卻自動張開冰冷的手、抱住了她的脖子,在她耳邊輕聲道:「我喜歡你……白族的惡靈,我們一起殺了他吧。」

她因為驚駭而踉蹌後退,折身飛走。

那一瞬,傀儡師對她動了殺氣,卻被趕來的白衣冥靈女子阻攔。

——她終於在百年之後、第一次看到了異母姐姐。

果然……她是沒有自己美麗的。一眼看過的時候,她驕傲地想。然而在第二眼的時候,她卻忽然間無法直視——那個已經死去的冥靈,眉間依舊保存着純凈淡定的神色、周身發出的微微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是惡靈終其一生、也永遠無法擁有的光芒。

從心到魂、這個異母姐姐都擁有這樣純白的顏色么?那一瞬間,她的嫉恨無法抑制。

在振翅飛去的時候,她遇到了迎面前來的空桑冥靈軍團——那一瞬間,她下意識地別過頭去,不想和紫王赤王照面。

然而那兩個王者還是認出她來了吧?所以眼裏才有那樣的震驚和鄙夷。

六部中最高貴的白之一族、如今化成了這樣的惡靈。以前那兩個不如白族的賤族,心裏一定在偷偷的笑吧?

那一瞬間,心裏的恨意更加凜冽,她幾乎就要折身返回、直接去找那個異母姐姐。但**及傀儡師和那隻詭異的木偶,終究還是不敢。

——沒有料到、還未飛出桃源郡,卻是蘇摩前來尋着了她。原來是那隻叫阿諾的偶人說服了主人,前來尋找她,問她是否願意一起同路去往北方。

為什麼不?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作出歡喜的表情,去擁抱那隻木偶。

跟着你,總有機會可以殺掉你……或者,從姐姐那裏、奪走你。

然而,就在她默不作聲暗懷心思、跟着傀儡師往蒼梧之淵繼續趕路的時候,身側游弋的白色森林瞬忽收入了地下——「小心!」——同時,她聽到地底傳來悶悶的警告。

他們此刻已經快要走出那一片桫欏林,就在那一瞬間,蘇摩一抬手、一個回肘就將踏出林子的她擋了回去!幽凰猝及不妨,痛得哼了一聲,卻發覺蘇摩同時將手一揮、身側立刻結起了霧氣般的屏障。

怎麼了?鳥靈也感覺到了一股強大力量的迅速通過頭頂上空,詫異的抬頭。

「征天軍團?!」那一瞬間、看到遮蔽天日的巨大機械,她變了臉色、脫口驚呼。

然而蘇摩看了她一眼,隨即加強了結界、乾脆將聲音也封閉起來。

咦,這是想保護她么?幽凰忽然覺得沾沾自喜,昨夜的種種壓不住地湧上心頭,那種迷亂狂歡的極樂,無論生前還是死後的一百多年裏、都是從未體驗過的。彷彿初經人事的少女,忽然被打開了另一扇樂園的門。

那一瞬間,她才知道生於世間、竟然有這樣微妙極樂的滋味,順帶着、對面前這個傀儡師也有了微妙的改觀。那種情緒是只知道憎恨的她所不清楚的:似是迷惘,憎恨或者輕賤,卻又帶着某種說不出的狂熱和歡欣。

她從來都不曾料想、自己某一日會**於一個鮫人——那從來都是空桑奴隸的卑賤鮫人!

一**及此、內心便有一種隱秘的顫慄。

純粹靠着怨恨維繫着的靈體里,忽然有奇異的波動。

姐姐、姐姐當年也和這個鮫人做過這樣的事吧?……所以不能當上太子妃、所以才在婚典上從高入雲霄的白塔頂,一躍而下?

胡思亂想的一剎、鳥靈女童根本沒有注意到周圍起了激烈的變化。

女蘿全縮回了地下,消弭了形跡。那一瞬間、巨大的陰影平移著通過了上空,呼嘯的氣流卷過上空,九嶷山麓的樹木如同水草在浪中起伏不定,一**漾開。

那一支閃電般移動的編隊前列、赫然有一輛體積超過同類一倍的機械,色做赤玄兩色,一翅紅色一翅黑色,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那龐大的機械移動速度極快、竟是一路帶領着風隼編隊直奔北方盡頭而去。

「比翼鳥?」幽凰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喃喃,「他們……出動了比翼鳥?!」

滄流帝國建國將近百年,征天軍團建軍也有五十多年,然而麾下可以出動的比翼鳥座架、卻不過區區五架,一般只有十巫級別的元老才可以動用。除了五十年前巫彭元帥操縱首架比翼鳥,遠征北荒平叛,此後帝都從未派出過這種殺傷力巨大的武器。

雖然以前曾和滄流帝**地交過手,鳥靈們始終沒見識過這種傳說中的可怕機械,然而僅風隼的攻擊力、已經讓幽凰刻骨難忘。

如今,他們居然出動了比翼鳥?!

——是預知了蘇摩一行的到來,所以要去蒼梧之淵戒嚴?

那一瞬間,滿心憎恨的鳥靈也有了微微的畏縮——畢竟還是個十幾歲孩子的心性,雖有着偏執的恨意,然而也有着嬌生慣養帶來的畏懼和退縮。

「是比翼鳥啊……」她有些無措地轉頭看着傀儡師,語氣已經不由自主地帶上了無主和求詢,「他們去了九嶷了!我們、我們還要去蒼梧之淵么?」

「自然要去。」待得那一支軍隊呼嘯去遠,蘇摩撤了結界,想也不想,「走吧。」

幽凰縮了一下翅膀,囁嚅:「可……可去蒼梧之淵不是自投羅網?你一個人打的過比翼鳥么?何況還有那麼大一支軍隊!」

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僅僅過了一夜、她的語氣里已經有了如此微妙的轉變,有抱怨、更有擔憂。

然而她的話還沒結束,傀儡師已經自顧自帶着阿諾走遠了。

地底下細細簌簌的,是那些女蘿們潛行跟上的聲音。幽凰站在桫欏樹林里遲疑了半天,最終還是一咬牙,拍打着翅膀跟了上去。哪怕前面有危險,她還是想跟着他。

「上次蒼天部在桃源郡失手,帝都這次出動的是玄天部?」彷彿在潛心默算着什麼,傀儡師一邊走,一邊沉吟,根本沒有顧到身側鳥靈有無跟上,只是凝神望着虛空某一處,喃喃,「那麼說來……來的是和雲煥軍中齊名的飛廉少將?帝國雙璧么?」

然而他立即微微搖頭,否定了自己方才的推算:「不,以飛廉的軍銜、還無法操縱比翼鳥座架——那麼,方才比翼鳥里的肯定是十巫中的某一位了……哪一位?巫禮?巫即?巫抵?」

但所有靠着幻力的推算,一旦抵達和十巫相關的外延、就完全阻斷,無法進一步深入。

——他的力量和十巫還處於相同的位面上,所以無法預測。

「那麼,飛廉如今又在哪裏?」傀儡師眼睛再度闔起,開始用幻力進行急速的逆算,很快便吐出了一口氣,微微蹙眉,喃喃,「原來還在康平郡?……那麼,應該是被派去做先遣追捕皇天、從而遇上了空桑那一行人了吧。雲煥?……在砂之國?又是為何?」

「你是說誰啊?」幽凰聽了這許久,忽然聽到故國的名字,忍不住詫然插話——桃源郡里,她只在火場上和蘇摩白瓔打了個照面,根本還不知道最新的動向,此刻一聽空桑兩字,震驚,「你說征天軍團是來找空桑人的?可是剩下的空桑人不都躲到水下的無色城了么?怎麼回事?」

蘇摩的默算被她打斷,一瞬間忽然爆發出難以壓制的怒意,霍然揮手:「滾開!」

隨着怒斥、銀光在空氣中一閃而過,幽凰驚懼之下後退,堪堪避過了迎面而來的指環,肩頭長羽有六七根被齊刷刷的切斷。女童撫摩著珍愛的羽翼,臉色刷白。

傀儡師已然沒有耐心:「夠了,你回去。」

懷裏的偶人咔噠一下抬頭,彷彿要勸說什麼,然而蘇摩不容它發話便徑自轉身。

幽凰怔怔站在那裏,看着這個喜怒無常的傀儡師棄如鄙履地離去。

忽然覺得一種莫名的巨大荒謬感包圍了自己,耳邊轟然響起刺耳的嘲笑聲——自作多情啊。原來,這個鮫人根本不曾把自己放在眼裏半分!儘管他曾來要求她同路、儘管他們曾結伴走過數千里的旅途,儘管在昨夜他們還在一起恣意歡樂,彷彿天生就該如此合為一體——但這一切,原來並不曾在這個鮫人心裏留下半分影子。

這算什麼?這個卑賤的鮫人,居然敢這樣對待她、高貴的白麟郡主!

她忘記了百年前,這個鮫人早已這樣對待過另一個白族郡主,鳥靈只覺得狂怒和殺意如潮捲來,全身的羽毛在一瞬間支支立起。她的眼睛轉為血紅色,絞動着雙手,九子鈴發出了陣陣攝魂奪魄的聲音。

應該是迅速覺察到了背後的殺氣,傀儡師的腳步微微一緩,然而始終沒有回頭,就這樣帶着阿諾揚長遠去。地底下的女蘿顯然也發現了這個同行者霍然間顯露的殺氣,發出了不安的騷動,瞬間有無數支雪白藤蔓從地底蔓延而起,相互交錯纏繞、結成了一道藩籬,阻攔在她面前,虎視眈眈。

幽凰絞著雙手,直到皮膚從蒼白變得血紅,臉色極其可怖,然而終究壓住了內心的狂怒和憎恨,只看着傀儡師遠去、並不曾貿然出手。

蘇摩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里,然後一根接一根地、那些女蘿縮回了地面,迅速潛行離去。

幽凰站在蒼梧郡密林的邊緣,交握著雙手,佇立良久。

巨大的翅膀在她身後霍然展開、一陣旋風過,鳥靈展翅飛上半空,狠厲的聲音響徹了整片森林:「卑賤的鮫人,你到底有沒有心肝啊!蘇摩,你等著!」

已經走出密林的傀儡師仰起頭來,不做聲地笑了笑,沒有回答、只是繼續趕路。

懷裏的偶人怒目而視,嘴巴開闔,似乎大聲抗議著鳥靈女童的離去,然而蘇摩一把將它的頭按到了自己懷裏,不讓這個小東西繼續喋喋不休:「我知道你喜歡那個鬼東西……不過確實不能再帶着她了。」

頓了頓,傀儡師望着前方嵯峨群山中已然露出一角的湛碧深淵,冷然:「這小鬼不比它姐姐——憑它那點德行、到了蒼梧之淵,除了送死之外,毫無益處。不如早早打發回去。」

臉被摁到衣襟里,所以看不到此刻偶人的表情。

然而那一刻、阿諾的臉上,確確實實是閃過了一種莫測的表情,小手揪緊了主人的衣襟,嘴角微微裂開。

鳥靈那一陣當空厲叱、響徹了整片九嶷山麓。

蒼梧之淵對面的巨大神壇上,巨大的羽翼遮蔽了日光,投下雲一樣的陰影,狂風在耳邊呼嘯,軍隊隨之足踏飛索降落——九嶷人從未看到過如此強大的軍隊,一時間都怔在了原地。

只有九嶷王長長鬆口氣:玄天部的人手已經到來,巫抵大人甚至親自駕駛着比翼鳥前來助陣,那麼這一次雖然空桑人試圖捲土重來、奪取王陵里的**封印,也沒有多少好擔心的了。

然而,聽得風裏傳來的那一句厲叱,前來迎接帝都貴客的九嶷王,臉色卻瞬間變了!

蘇摩!

這個當空炸響的名字彷彿一支呼嘯響箭、洞穿了他心裏某一處,讓他驚得如噩夢初醒。

蘇摩!……這個已經極其遙遠的名字,霍然彷彿從記憶的血池裏血淋淋浮出,提醒他當年的種種。那個雙目失明的盲人鮫童、就帶着那樣讓人心寒的笑容站在了他面前——這是個絕不簡單的孩子。經歷了那麼多苦難,在接下這一卑賤屈辱的任務時,居然能將憎恨和殺意完全隱藏,只是那樣對什麼都毫不在意地笑?

在從作坊里買下這個雙目失明的鮫人孩子時,看着絕美臉上那一雙無神冷笑的眼睛,他就在心裏這樣一咯噔。

所以在將那個叫蘇摩的孩子派上伽藍白塔神殿時,他就在心裏做了決定——無論此次計劃是否成功,事後這個鮫人孩子必須除去!不然,可能真的會成為傾覆天下的魔物吧?

此外別的事情都容易——雖然白王寥寵愛長女,一心偏袒;但若白瓔無法立妃、幼女白麟成為妃子白族也絕不會因此兩族撕破臉。再加上胞妹青玟好歹是白王妃,在夫家和母族之間多加斡旋,轉立白麟也不是難事。

然而,即使是深謀遠慮的青王、也沒有料到接着事情會急轉直下——

皇太子真嵐居然會回護污名已著的太子妃,堅持立那個不潔的女子為妃;

而那個一直安靜得有些怯懦的少女、居然義無返顧地從萬丈白塔上縱身一躍而下!

一切惡化到了無以挽回。

在看到太子妃飛身躍下時,他第一反應、便是要殺了那個鮫童滅口。

但事情再一次轉變得出乎他意料:儘管怒氣衝天,然而皇太子真嵐居然真的如約釋放了那個引起如此大禍的鮫童,只是將其驅逐出了雲荒。

「放心,我守住了秘密。」

在被驅逐前,他幾次試圖暗殺那個鮫童,卻被其一一識破。在被押解離開雲荒的時候,那個鮫人孩子忽地立足,轉身微笑着,對他低語:「空桑有你這樣的王,真是福氣啊……繼續努力去抓住你的權杖吧!你還有大把機會呢……」

那雙自行刺瞎的眼裏,發出的詭異而惡毒的光,震懾了弄權的藩王。

那個卑賤的鮫人孩子……到底心裏都想過些什麼?又看穿了些什麼?

如果不是這個該死的鮫童被驅逐出了雲荒,永生不得返回,只怕他首先要做的事情、不是如何暗通冰族為日後做打算,而是先殺了那孩子滅口吧?

那之後,過去了百年……時間的洪流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將所有改變、帶走。

如今已經握住了權杖、擁有了享不完富貴和生命,穩坐在權勢的顛峰上,卻忽然凌空響起了一個霹靂,將那個百年前讓他凜然心驚的名字重新揭出。

蘇摩!

那個鮫人孩子的名字,居然會在九嶷上空迴響!

他恍然明白那一夜往生碑上閃現的、究竟是哪一張面容了。是那個昔年鮫童回來了?……直奔九嶷而來,勿庸置疑、是找自己復仇吧?

百年前那雙無神的碧色眼睛裏,曾經暗藏過多少的恨意和惡毒啊……今日,是回來想一把火燃盡當年一切操控和折辱過他的東西么?

九嶷王在洗塵的宴席上,就這樣握著酒杯、失態地怔怔望着空蕩蕩的天空。彷彿那個名字隨着那個一閃即逝的聲音、被用鮮血大大的書寫在了九嶷山上空。

「王爺?」不知道旁邊的巫抵是叫了第幾聲,才傳入他耳中。

九嶷王一驚,發現自己握著酒杯發獃已經很久,旁邊所有下屬都帶着詫異的神色。他連忙乾笑幾聲,對着帝都貴客舉了舉杯,一口將酒飲盡,以掩飾自己的失態。

「呵呵。」分明也是聽見了半空回蕩的那兩個字,看到九嶷王如此神色、巫抵卻沒有深問,只是舉杯也一同喝盡了。將手指一彈、那一隻空酒杯彷彿長了翅膀一般,飛入碧空,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飛去,轉瞬消失為目力不能及的一點。

旁的人不明所以,只是繼續喝酒。

「駿兒,好好待客。」九嶷王吩咐侍立在身後的養子。不同於養父一直維持着的五十多歲的外貌,身後的青駿世子卻已經是年近八十的垂暮老人,看起來彷彿行將就木。聽得父親的吩咐,世子青駿連忙上去舉杯,殷勤勸酒。

然而轉身之時,青駿和巫抵對望了一眼,閃過不易覺察的憤恨之意。

巫抵無聲地擺擺手,示意對方忍耐,隨即繼續痛飲高歌。

作為滄流帝國最核心的精英,難得到來的征天軍團軍官士兵被屬地上的官員殷勤款待着,身側簇擁滿了美姬和美食,阿諛奉承不絕於耳。雖然是軍紀嚴格,那些前來赴宴的軍官平日受多了約束和艱苦的訓練,乍一入如此富貴溫柔鄉里,雖然個個按軍規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眼神卻已然流露出動搖之意。

客氣地應酬著九嶷王封地上的官僚們,軍官們的眼神不時在美姬盛宴之間留連,只是懼於巫抵在座,不好有出格舉動。

「難得來一趟,九嶷王的盛情、大家可不能辜負了啊。」彈出那隻空杯后,沒有回答九嶷王疑問的目光,巫抵只是大笑了起來,攬過身側兩名絕色的美姬,對着席間僵硬坐着的下屬揮手,「除了留在風隼上照顧機械的人,其餘都可以過來一起放鬆一下——很快就要有一場大仗要打了,大家先熱一下身,啊?」

聽得巫抵長老都如此吩咐,所有將士眼裏閃過了歡躍的光芒,霍然齊齊點頭,發出了短促的應答。那樣短促凌厲的聲音嚇得斟酒的美姬手一顫,然而那些殺氣逼人的軍人轉瞬就重新坐了下來,解下腰間的佩劍,鬆開日光下曬得灼熱的鐵甲,立刻回復到了常人的裝束。

在享受着美人投懷淺笑、美酒金樽環繞的時候,所有軍人都在感慨自己的好運氣,居然還能在九嶷遇到如此一場狂歡。

要知道變天部的弟兄、還跟着飛廉少將在澤之國苦苦追查皇天的持有者呢——據說沿路遭遇了好幾場血戰,很是折損了一些人手,甚至飛廉少將都受了傷。在變天部浴血奮戰的時候,他們這些跟着巫抵大人的玄天部軍隊,居然能坐享歌舞聲色,不得不說是幸運。

回望着九嶷王疑惑的眼神,巫抵莫測地微微一笑,隨手另外拿了一個金杯斟酒。

九嶷王也是久歷人世的,當下便不多問,只道:「如何不見飛廉少將?」

「他么……」巫抵就著美姬手中,喝了一口酒,眯着眼睛微微笑道,「年輕人心急,主動請纓、帶着一支人馬去澤之國半途截擊去了——我總不好阻攔他建功立業,是不是?」

「哦?呵呵。」九嶷王乾笑了幾聲,心裏雪亮,卻只含糊笑,「畢竟是年輕人么……」

巫抵大人百年前開國時就追隨着智者,開國後派系疊出,局面紛繁微妙——雖然他也算是國務大臣巫朗那一派的勢力,可對年少得勢的飛廉一向心懷戒備。何況此次又是追索皇天那樣的大事,老謀深算如十巫,哪裏會讓大功落到旁人手中?

看着眼前的聲勢,分明是此次精英大部雲集於此——這個老狐狸,吩咐飛廉帶了一支人馬前去半道截擊搜捕,他卻自行帶領精銳先行來到了九嶷,守着**封印所在的空桑王陵!——飛廉所帶的那些人馬、雖不足以擊潰皇天力量,可那一行空桑人多少會受到損傷罷?這樣,他帶着玄天部養精蓄銳地等待對方自投羅網,便是十拿九穩了。

就算飛廉那小子技藝驚人、真的半路有能力擒獲皇天,巫抵這老狐狸少不得也早早做了手腳,絕不會輕易讓如此大功落到這個才二十多的毛頭小子手裏去。

九嶷王心裏明鏡也似,冷冷笑着,嘴裏卻一疊聲地客套寒暄,看巫抵喝酒喝得甚為無聊,便適時地一擊掌,令手下將畜養了多時的一位美姬打扮得整齊推了上來——滄流十巫中,巫咸沉迷煉藥,巫即痴於機械,巫羅斂財,巫抵好色——這些,都是雲荒皆知的。

雖然舉座喧鬧,然而在那個美人腳步盈盈走過時,所有軍人都不知不覺地忘了說話喝酒,目光牢牢粘著,一直跟隨了過去。

「啊呀,王爺哪裏得來這樣的女子!」那名美人盈盈上前嬌聲勸酒,欲語還休,見多了世間麗色的巫抵眼前也不由一亮,詫然,「是空桑血統,還是澤之國人?或者是鮫人?我可從來不碰鮫人那種卑賤的東西的!可發色不對啊……不是藍發?」

一邊問,巫抵一邊上去粗魯地捏住了美人的下頷,查看她的眸子顏色和耳後,詫異:「果然不是鮫人!」

九嶷王坐在玉座上,笑笑:「大人血統尊貴,潔身自好,向來不沾卑賤的鮫人——小王如何敢犯忌諱?」

「嘿嘿。」巫抵心計雖深,行事說話卻看似粗魯,「不過那些賤民里偏偏出美女,弄得我看得到吃不下,也是憾事——想不到如此絕色也並非鮫人族裏才有。王爺果然好本事!如何尋來這樣的美人?」

「不過是多費了些功夫罷了——」鬚髮蒼白的九嶷王懶懶坐着,用長指甲挑起杯中的茶沫,「多年前小王也好女色,卻同樣不願招幸那些卑賤的鮫人,就派人去葉城市場上挑選容貌出色的男女奴隸,尋來一一配對,那樣所生子女往往更優於父母——如今已經是三代之後,所衍生的眾多子女輩中,這一個算是最出眾了。想着能入大人的眼,才敢拿出來孝敬。」

「哦?」巫抵聽得有趣,捏著美人的臉左看右看,笑起來,「果然毫無瑕疵!在我見過的所有美人里,算是翹楚了。王爺真非常人也——不過如此麗色,怎捨得割愛?」

「一個美人算什麼?大人喜歡就好。」九嶷王客套地笑,「小王年事已高,消受不了如此艷福啦——不象王爺老當益壯。」

「哈哈哈!」巫抵心情舒暢,將那個一直嬌柔微笑的美人攬入懷中,回到自己的座上抱於膝頭,一連撫摩狎弄了良久,才想起來問:「你叫什麼名字?」

「離珠。」那個美人嬌羞地笑,低聲回答。

「你父母都是哪一族的?」巫抵撫摩著那隱隱透著紅色長發,看着美人隱約帶着冰藍的眼睛——以他之能,卻還是猜不出到底是如何混血才能得出,不由詫異,「你是哪裏的人?」

「奴婢是為了服侍您而生出來的人。」離珠嫣然一笑,輾轉在他胸前,嬌聲回答。

巫抵心下一樂,揚聲大笑起來,也不再問,只是猛喝了一口酒

「砰」,極遠處,忽然傳來一聲碎裂聲。那聲音也不怎麼響亮,淹沒在滿座的喧囂中,然而巫抵的臉色卻是驟然一變,也不管膝上美人,霍然起身,一聲斷喝右手便往虛空裏一揮。

離珠一下滾落,然而身形卻輕捷、也不見她如何動作,身子尚未落地便是輕輕一躍,正好跌入身側空座上。然而臉上卻是一副驚嚇的表情,不知所措地看看巫抵、又看看九嶷王。

那一聲斷喝驚動了所有人。回頭之間,只見巫抵右首間挾了一隻杯子。

九嶷王臉色微微一遍,他認得那便是片刻之前、巫抵向著對岸聲音傳來出甩出的空杯。

「大人,怎麼了?」玄天部的律川將軍詫然詢問,手已按上佩劍。

「沒什麼。」巫抵想了想,卻只是淡淡回答,一揮手,「你們喝你們的去!」

軍隊領命而去,滿座重又起了歡聲笑語。然而巫抵默然坐入椅中,手指只是微微一動,那隻空杯子忽然活了一般的跳了起來,在半空中一連躍了幾次,扭曲著變形,彷彿痛極而掙扎,然後霍然化為一堆灰燼。

「什麼『影像』都沒有『盛』回來么?這般厲害的術法……」巫抵鬆開手,看着指間沁出的血絲,「是誰?」

黑袍的元老霍然抬首,注視着身側的九嶷王,一字一頓:「對岸,來的是誰?」

九嶷王看着巫抵指間的血,似乎有點失神,許久才道:「一個一百年前的故人。」

「百年前?」巫抵霍然警惕起來,「空桑餘黨?」

片刻的沉默,九嶷王看着北方湛藍的天,吐出一口氣:「是。」

―――――――

傳說中,只要看過碧落之海的人、便會在蔚藍中忘記一切煩惱憂愁;而在滿月之夜注視鏡湖波光的人,一定會看見內心裏最渴望得到的東西、不顧一切縱身躍入。

而見過蒼梧之浪的人,則將被永遠的埋葬。成為龍神不熄憤怒的殉葬品。

還沒有穿出密林,只覺空氣驟然冷了下來,風的流動開始加快,樹木獵獵作響,向著一邊傾斜。四周沒有絲毫人煙,甚至也沒有生靈活動的跡象,連地上的草都開始稀疏起來。露出的岩石地面上,居然乾淨得連一粒塵砂都看不到。

「快到了。」彷彿是畏懼什麼,女蘿們紛紛將肢干縮入了地下,悶悶地提醒。

蘇摩卻沒有停頓一下,徑直走向越來越烈的風中。

腳步踏到的地方,已經寸草不生。耳邊已經有隱隱的轟鳴,裸露的岩石上傳來劇烈的震動,一下,又一下,彷彿地下有激流暗涌。蘇摩心猛然跳了一下,深碧色的眼裏閃過一絲雪亮,卻只是默不作聲的往前走。

風猛烈得如同刀子,將區域內的一切毫不留情地斬殺,一切生靈都無法存在。

蘇摩開始走的越來越慢,手指不做聲地握緊,那些無形的引線扣着他的指節。肩頭的傀儡被他微微一拉,已經由漫不經心的搭拉狀霍然挺身坐起。那小偶人的眼睛裏,閃出了某種狂喜的意味,開始自行地動了起來,左顧右盼。

「少主,前方三十丈。」女蘿的前進速度遠遠不及他,已經落後甚多,在地底傳來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也已經微弱,「前方三十丈,蒼梧之淵。」

蒼梧之淵!

蘇摩的腳步踏落在裸露荒涼的岩石上,感覺地底在一下一下地震動。

那種震動、居然從腳底一直傳入了心底去。

彷彿炸雷一個接着一個在地底下響起,震的地面微微抖動。空氣中有冷冷的水氣,卷在劇烈的風裏吹到傀儡師的臉上,那種帶着死氣的水的味道、讓生於海上的鮫人都微微震驚。那該是流向冥界的黃泉之水,每一滴水裏,都有血淚般苦澀的滋味,帶着邪異的力量。

若不是他身懷異術,僅僅這些風、這些水氣,就足夠讓人粉身碎骨。

那是——那是——某一種腐朽的、絕望的、瘋狂的力量,蟄伏在地底,已經幾千年。

地面的搏動越來越激烈,彷彿地下有地火在運行,有什麼就要立即掙脫束縛、裂土而出。蘇摩走向前方,眼神漸漸雪亮。地底下那個搏動彷彿有莫名得力量,居然催起了他久已平靜的心,竟隱隱合著地底下那個節拍。

他聽到了巨浪拍擊在岸上的聲音,紛飛的水珠簌簌落到他臉上。他感覺到了血和淚的味道——已沉積千年。劇烈的氣流捲起他的衣角,竟展開得獵獵如刀。

「少主,」地底下女蘿的聲音已經落後很遠,「小心,前方三丈。」

話音落下的時候,傀儡師的腳已經踏上了崖邊那塊突兀的巨石。

巨石之下,裂淵萬丈

那便是蒼梧之淵?

總以為是如何浩淼的深淵,令千年來無人能渡,卻不料是眼前寬不過十丈的一線。然而,那一線沉沉墨色、卻彷彿是地獄之門裂了一線,放出烈烈紅蓮之火、惡鬼怨**洶湧如許。

傳說中,星尊帝合六部之力擒回龍神后、揮劍裂土,劈成蒼梧以囚蛟龍。淵成後放下金索、封閉深淵,故唯餘一線。之後數千年,不見天日的蛟龍便只能在地底怒哮,卻始終無法回到大海。

雖然寬不過十丈,然而站在這裏,居然望不到彼岸。

也不是風浪阻隔,也不是霧氣凜冽,只是望不到那邊近在咫尺的九嶷郡土地。就如憑空忽然起了透明的羅網,將所有人的視線都隔斷——回顧深淵這邊蒼梧郡,卻也是方圓數十里之內都是慘白一片,毫無生的氣息。

蘇摩忽然一驚,發覺了什麼似的低頭看去——果然,自己、居然沒有影子!

死寂中,他更加清晰地感覺到地底一下下的震動。

彷彿這深淵地底的搏動,才是這一片土地上唯一的「活」的象徵。傀儡師終於明白了自己已經進入一個力量駭人聽聞的結界中——這個結界封印了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在這裏,沒有生死的輪迴,沒有日夜的更替,這是一個硬生生靠着強大靈力封閉起來的時空。

是有一種無比強大的力量,將這一塊土地封印,讓它生生從雲荒上割裂了出來。

蘇摩站在淵旁突兀的巨石上,只覺風浪如刀割面而來,他微微動了一下腳,堅硬的岩石居然被他隨便踩下一塊來,直墜那一線深淵。

「嗤——」一陣白煙升起。風浪捲來,尚未墜入淵中的石頭居然煙消雲散。

傀儡師拍拍肩頭的偶人,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

「少主,」背後女蘿的聲音開始斷斷續續,努力地把知道的一切都稟告,「從石下西北角攀下一百丈,有困龍台。金索的釘入點便在此上。但……我們試過了,有封印的力量籠罩着那裏,無法打開金索……那個封印,卻在水下我們姊妹的力量不能到達的地方……請您務必下水一探。」

下水一探?蘇摩看着腳下連頑石都成齏粉的深淵,嘴角浮出一種笑意。

——龍之怒,有誰敢忤其逆鱗?

何況,還有如此驚人的封印存在。

女蘿們的聲音更加微弱,在地下如絲般斷絕:「我們力量有限,已經無法再跟隨下去……」話音未落,地上卻忽然重新生長出了雪白的藤蔓森林。居然離開了賴以為生的紫河車,那些早已死去的鮫人們紛紛掙紮上來,匍匐在地上,向著黑衣傀儡師深深行禮。

「少主,請您一定將龍神帶出蒼梧!」

天風如刀,吹得那些從地底出來的死白肌膚處處碎裂,然而那些遍身流血的女蘿卻不肯離去,望着那個站在淵旁的黑衣傀儡師,竟是不見他答覆便不退半步。

蘇摩漠無表情地看着腳底那一線裂開的大地,地底下的搏動越發激烈。

一下,又一下,撞擊著堅硬無比的岩石大地。

自己學成術法以來停息已久的心竟隨之躍動起來,似活過來一般在胸腔中跳着,一下,又一下,回應着大地深處的搏動。剎那間他有些吃驚地回手按在胸口正中,看着地底——它要出來?它在呼喊著要掙脫出來?

有什麼聲音、越來越激烈地在他心魂中吶喊著,說着要出來!

是龍神?是地底的那條蛟龍,對着他身上冥冥傳承著的海皇之血呼喊么?

他看着那一線深不見地的黑,彷彿一瞬間被看不到的力量支配了,顧不上身後的女蘿,足尖一點便從巨石上躍下。

落下去百丈,果然是崖壁上憑空挑出的一個石台。三丈見方,臨着底下深不見底的深淵。

蘇摩站在那裏的時候,只覺呼吸微微有些凝滯。

崖下的風浪已經直撲到了臉上,黃泉之水的死氣和冷意在風中呼嘯,彷彿地底的惡靈從縫隙中爭先恐後地湧出。石壁震的越來越厲害,底下的水沸騰一樣,發出嗤啦嗤啦的聲音,一擊擊拍打着崖壁。

然而,在這個壁立千仞飛鳥難渡的地方,憑空卻有這樣一個石台。做五棱之形,一半色做潔白,一半卻漆黑。平整、空闊、泛著玉石般清冷的光,彷彿是造化用鬼斧神工、讓這粗礫石壁上生長出了一枚靈芝。

——這,便是空桑傳說中星尊帝設下的困龍台?

然而,如此美麗的靈芝卻是破損的。台上殘留着凌厲的刀劍交擊痕迹,竟深達尺許,劈碎了枱面上精美的浮雕。石台中心黑白兩色交融的地方透出隱隱的暗紅,裂開一道細微的縫,有強大的靈力洶湧而上。凝神透視,有一道金光直射出來,照亮了漆黑洶湧的蒼梧之淵。

肩上的偶人剎那睜大了眼睛——金索!

在石台之下,釘著的便是那一條上古設下、困住蛟龍的金索!

認出這是上古某種圖騰,蘇摩在落下的時候,便想直接落到這個石台的中心。

淵下有某種力量、極力阻攔著傀儡師的進入。蘇摩身在虛空,卻落下得極其緩慢,似在一寸寸前行。到得後來,一腳終於踩在黑與白糾結交融的中心,身上的黑衣卻發出了輕輕的嗤響,裂開一道長長裂縫,彷彿有什麼凌厲的劍擦着他脊背掠過。

裂開的衣縫裏,背上那一條騰龍文身、隱隱探出一爪,做勢欲撲。

然而蘇摩的腳步剛一落到台心,另一種詭異力量隨即從足底湧上,不容他反應、瞬間將他從中心推離,推到台上黑色的那一半上。

蘇摩在瞬間發力,迅速點足搶佔台心方位——然而無論他用哪一種術法,自下而上湧來的那個力量居然都比他快上一瞬,永遠在他發動之前將他逼回原處。到得後來,他終於愕然發覺並不是外來的力量在推拒他——而是那個石台本身,隨着他的舉步在變幻!

他對着石台中心那一處金光伸出手,尚未接觸到那縷光芒,便被再度震開。

無論他如何極力想去接近那個金索釘入點,卻永遠被留在那一半黑色的石台上。

那一瞬間,一直眼高於頂的傀儡師霍然止步,盤膝坐下,用靈力長久地追溯。

那是什麼樣的力量?居然遠遠凌駕於他的力量之上!

然而這樣強大的力量,卻是溫和的。彷彿只是守護著這一處困住龍神的結界,不容許他接近,卻對他沒有半分傷害。滿地刀劍交擊的上古痕迹中,傀儡師凝視着石台中心那一道裂痕。那一劍的力量是令人震驚的,然而劍勢到得後來卻有衰竭得跡象,只斬開一線便無力深入。在裂痕周圍有淡淡的暗紅,摻雜在黑白兩種純色中。

這個困龍台上,何時曾有過這樣慘烈的搏殺?

他窮儘力量去追溯,然而這個結界的力量是如此強大,無論如何用幻力遙感,他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景象。

那是一片潑天的血之紅色。台心,有一襲白衣如入血池,握劍站立。站在黑曜石上的是另一個人。那兩雙眼睛……那樣的兩雙眼睛,竟然讓傀儡師瞬間停止了呼吸。那是多少年前?在這小小的一方石台上,竟有兩種曠世力量在靜默地對峙,似要將時空都凝定。

「阿琅!阿琅!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一個女子的聲音恍然迴響。瞬間,風起,浪涌,巨大的聲音在地底呼嘯著,滿空充斥着憤怒、絕望和不甘。血在一瞬間濺滿了虛空。

大浪從深淵湧起,瞬間將那襲白衣捲去。

忽然間,有一行空桑文、就這樣浮凸在他的記憶里。

「后奔至蒼梧之淵下,欲開金索而力竭。見帝提劍至,知不可為,乃大笑,咒曰:『阿琅阿琅,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語畢斷指褪戒,血濺帝面,乃死。帝解袍覆之,以手撫其額而眼終不瞑。帝忽悲不自勝。乃集白薇皇后之神力、鎮於蒼梧之淵下,為龍神封印,攜後土神戒罷兵歸朝。」

那一瞬間,彷彿明白了什麼、蘇摩霍然抬頭!

——這是「護」的力量?!

這,就是當年被星尊帝封印在蒼梧的、白薇皇后「護」之力量?

位於蒼梧之淵最深處,和被困的蛟龍同在了千年。

一**出,腳下風浪洶湧直上,凌厲如刀。彷彿地下蛟龍感知到千年後又有人來臨,更加不安憤怒起來。地底隆隆的震動,台心殷紅的殘血,一分分催動傀儡師靜默已久的心。七千年過去了,如今空桑已亡,一切苦難卻還沒有終結。

已經不能再等……已經不能再等下去!

那一瞬間,陰梟的傀儡師居然壓不住心中涌動的**頭,便要徑自從困龍台撲下淵底。

但就在同一瞬間,這個封閉的結界裏,忽然起了微妙的波動,彷彿又有什麼來到。

蘇摩抬起頭,頭頂是一線灰白,看不到天的顏色——這個幻力封閉起來的、無始無終的結界裏,沒有**,沒有天地。光陰,似乎永遠停留在結界設立的那一瞬間。

然而,這個到來的人、卻給這個凝滯的空間帶來了微妙的改變。

第三章夢中身

裂成一線的灰白中,忽然有柔風吹過。

鬆開韁繩,白色天馬在結界上空長嘶一聲展翅飛回,一襲白衣如同飄雪般翩然而落,半空中隨着風浪飄飄轉轉,最後不偏不倚地落在困龍台正中心。空桑皇太子妃。

方才蘇摩竭盡全力卻無法靠近的那個位置,她卻踏入得那般容易。

蘇摩神色一動,卻不曾起身迎接。

「正是六月初十——你來得這般早?」

白瓔看到台上靜坐的傀儡師,微微笑了起,豎起一根手指:「以你身手孤身潛行,一路上定然沒什麼攔得住。可憐西京帶着那笙雖和你一起出發,此刻卻還被堵截在康平郡。」

蘇摩沒有回答,他肩上的那個傀儡自從進了結界后一直都靜默,此刻望着從天而降的白衣太子妃,眼神忽然也是微微一變:「後面有人追你?」

「是飛廉少將的下屬吧。」白瓔一邊說,一邊微微震了震衣襟,有血色從雪白的衣衫上被震落,忽地笑,「從無色城出來,恰好又看到變天部在到處追那笙他們,我便趁機將他們引開了一部分。反正,這個結界他們也難進來。」

孤身引開徵天軍團、又是多麼危險的事情——她卻只是這樣笑笑的一句掠過。

蘇摩坐在黑曜石的石台上,一身的黑衣幾乎溶入其中。唯獨那雙眼睛是深碧色的,聽得她這樣淡淡的說笑,那裏面的神色卻有些越發琢磨不透起來。

「滄流也算是人才輩出,有一個雲煥也罷了,居然還有飛廉這樣的人才。」剛從一場廝殺中脫身前來,空桑太子妃有些微微的疲憊,忽地笑,「西京在桃源郡的傷勢還未愈,半路又碰上飛廉——若不是天香酒樓的魏夫人幫忙,只怕不等我們半夜趕去支援,他們便要在半途被截殺。魏夫人是如意夫人的手帕交,所以冒死相救——說起來,還應謝謝你們復**。」

然而,只由她這般說着,黑衣傀儡師卻是一句未答。

碧色的眼睛是空茫的,似是直視着白瓔、卻又彷彿看到了不知何處的彼岸。

白瓔一眼也看到了石台中心的金索釘扣,然而她嘗試着伸手解開時,卻同樣被一種外力推開——和蘇摩一樣嘗試了幾次、最終明白是封印的作用,她霍然一驚,注視着台上的殘血,恍然大悟地轉過身來,想說什麼。

轉身之間,終於發覺了蘇摩這樣奇特的眼神,忽然間她便是一驚。

他原來尚在用心目進行觀測——她知道靠着「心目」來觀測外物的術士,往往能看到比常人更多的東西——因為在他們的意**里,被感知的不僅僅是眼睛能看到的世間一切,還有常人看不到的東西:過去、未來和異界。

但,如今他這般神色,卻不知道看到的是什麼?

白瓔不敢打擾,便在另半邊白色的地面上坐下,開始閉目靜坐,回復自己在片刻前的遭遇戰中消耗的力量——潛入蒼梧之淵解開封印、釋出龍神,這是如何艱難的事情,她並不是不明白。

然而這樣的寂靜中,蘇摩這樣沉默的凝視,卻讓她不能安心。

她霍然睜開眼睛,直視着對面的黑衣傀儡師,想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麼。兩人就這樣靜默無聲地分坐在黑白兩色的石台上,彷彿各自都溶入了背後的底色。

很久,依然不知道蘇摩在看什麼,白瓔有些微微急躁,側頭看向台下洶湧奔騰的黃泉怒川,看着那一條金索的另一端垂入深不見底的水下,默默估計著深度,太子妃伸手捻了一顆飛濺上來的黃泉之水,感受着水中惡靈的烈度,開始做下水一探的準備。

然而轉頭之間,她忽然發覺有什麼在水底看着她,帶着某種隱隱的召喚。

她霍然出了一身冷汗。然而等得她定神在望去,那雙眼睛卻已經在怒川巨浪中消失不見。那是什麼樣的眼神?那樣熟悉、親切,似乎幾生幾世魂夢中看見。那一瞬間,空桑太子妃恍然有一種衝動,便想立刻投身於這萬丈深淵之中,追隨那一雙清亮的眼睛而去。

然而蘇摩依然只是聚精會神地凝望着虛空,面上的神色瞬息萬變。

「阿琅!阿琅!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一聲聲厲咒回蕩在這個凝定的時空裏,那樣的憤怒穿越千年依然不曾熄滅。他看到台心那個白衣女子對着虛空厲聲詛咒,渾身浴血,已然魂魄將散。

「竟為鮫人背棄我?你是我的皇后,所有一切都是予你共享的,這天,這地,這七海——你為何如此?」有另外一個聲音在虛空裏迴響,同樣的憤怒、絕望和不甘。

——卻如此的熟悉。

是誰?那個站在「黑」位上的人,是千古前的星尊大帝?

他努力想看的更清楚。然而穿越千年時空的景象已經是如此模糊,他看不清白衣女子的臉,更看不清那個黑衣帝王的模樣。

「愧為君妻。終不能共享如此天下!」那個白衣女子忽然抬起頭來了,毅然回答——不再是片刻前那樣面目模糊,面容清晰可見。一語畢,居然揮劍硬生生將手指斬斷!

錚然作響。一枚細小的指環隨着噴涌的血躍上半空,轉折出晶瑩奪目的光。

蘇摩沒有去看那隻戒指,只是震驚地看着瞬間抬起臉的女子。

——白瓔?是白瓔?

那一瞬間他幾乎要脫口驚呼出來。是虛像?還是真實?還是因為在同一地點、在用心目看來的時候,隔了七千年的兩張臉,重疊在了一起?

他吃驚地站起來,想努力分辨清楚。

然而彷彿追溯忽然間變得艱難,他「看到」的所有景象在一瞬間便得極其緩慢。

那枚銀白色的戒指從斷裂的手指上滑落,在虛空裏轉折著慢慢上升,劃出優美的弧線。戒指上藍色的寶石折射出奪目刺眼的光,血珠一滴一滴飛濺滿了空氣。一切忽然變得如此緩慢。那一瞬間,天地間沒有絲毫聲音。血灑落在那枚後土神戒上。

戒指極其緩慢地上升,下跌。最後落入了一隻帶着同樣款式戒指的手裏。

那隻手流滿了血,輕輕覆上女子已然無神的眼睛。然而,那雙明亮銳利的眼睛卻至死不瞑,憤怒地凝視着虛空,湛藍如晴天。那是斬斷一切關聯后、依然永不原諒的眼神——

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他恍然明白,這是她臨終發下的誓願。

「薇兒。我斬下了那個海皇的頭顱,滅了海國。為了這些,你如此恨我,」他聽到那個黑衣的帝王用某種非常熟悉的語氣,說着這樣的話,「那就如你所願——」

帝王的手瞬間探入,竟將皇后不瞑的雙目挖出!

凌崖而立的帝王黑衣翻飛,沾滿血的手心握著那一隻臨死前退回給他的後土神戒,將白薇皇后的眼睛剜出,沉入深淵,低沉的聲音中帶着某種毀滅性的瘋狂:「那麼就在這裏和蛟龍一起永遠看着空桑吧——我必不讓你的眼睛在空桑亡故之前化為塵土!」

瞬間,風起,浪涌,巨大的聲音在地底呼嘯著,血在一瞬間濺滿了虛空。

他看到黑衣帝王開始低沉的祝頌,無比強大的力量在他手中凝聚——那是可以摧毀和破壞一切的力量!深淵裂開,那雙明亮的眼睛在漆黑的水底慢慢下沉,最終消失不見。帝王催動力量,那一道裂淵又一分分的閉合,最終只得十丈寬。

血染紅了石台,地底下龍的哀號更加清晰,一下一下地撞擊著岩壁,似乎為死去的女子痛哭。忽然間一個大浪從深淵湧起,瞬間將那襲白衣捲去。

時空就此永遠的凝定。

「不要!」在白瓔想要縱身潛下一探時候,忽然被從背後一把拉住。

吃驚地回過頭,看到的是蘇摩的臉。那樣恍惚的神色,讓她忽然間有某種異樣。

「不要下去……」蘇摩眼裏的碧色是奇異的,彷彿看着極遠的地方,然後漸漸終於凝聚起來,看到了她臉上,喃喃,「不要下去。那人在底下等着你,你若下去了……」

那人?白瓔微微一驚:「你也看到水裏那雙眼睛了?那是誰?」

蘇摩沒有回答,忽然有一種苦笑:為何還不閉呢?既然已經看到了空桑的覆滅?

白薇皇后,你為何還不瞑目?

是否你心裏尚有不甘,在等待着白瓔的歸來,然後想藉著她的神魂復生?

「絕不是邪魔……我能感覺出來!」然而溫婉的太子妃這一次卻罕見地固執,凝視着底下的黃泉之水,「我要下去看一看……我一定要下去看一看!而且封印不解開,龍神也無法掙脫束縛。我們這次不正是為此而來?」

然而蘇摩只是從背後緊緊扣住她的肩膀,卻沒有說一句話,身體微微發抖。

心臟在更加急促地跳躍,有另一種力量在冥冥中召喚着他,近在咫尺。背上彷彿有烈火在燒,文身之處越發火熱——那樣的痛苦,在記憶中只有一次可以比擬:幼年時奴隸主將他胸腹剖開拿出阿諾、再劈開尾鰭之時。

白瓔回頭看到他,忽然脫口驚呼起來:「火!蘇摩,你背上的火!」

金色的火、居然無聲無息地在傀儡師身上燃燒起來!

騰龍文身之處劇痛,彷彿有什麼要破開血肉衝出,背後衣衫嗤啦一聲裂開,金色的火忽然籠罩了蘇摩,火光中隱約看到一隻探出的利爪。

「是幻火……燒不到我。」背上只有劇痛沒有炙熱,蘇摩忍痛短促地回答,然而胸腔中的心跳得越發厲害,似乎他的軀體再不前去、便要自行跳出奔走一般。知道是地底的龍神感應到了自己的到來,已經急不可待,他不能再拖延,只道:「我先下去,你在這裏等。」

不等她答應,蘇摩將偶人塞入她手中,短促地吩咐:「替我看着阿諾。」

金色的火焰在這短短几句話之間更加猛烈,幾乎將傀儡師整個人都包圍,蘇摩只覺體內的催促再也無法拖延,只來得及說一句「若引線一動便立刻引我上來」,便足尖一點、躍入蒼梧之淵最深處。

被金色火焰包裹着、宛如一條金色的巨龍霍然躍入深淵。

白瓔尚未來得及回答,只覺手中的引線驀地一沉、似乎是被一下子拉長到了極限,然後那些無形無質的引線便在巨浪中飄飄轉轉,再無聲息。

「蘇摩!」她有些失神地撲到困龍台邊,失聲往下看,只有漆黑色的大浪從下湧起,呼嘯捲成巨大的漩渦、消失在地獄的縫隙里。而人,早已不知被捲入何處。

抬頭看,頭頂是無天無日的慘白,白瓔恍然間有某種說不出的恐懼。

雖然知道蘇摩擁有驚人的力量、自己也是冥靈之身,然而跌入了這一方時空的裂縫,她恍然覺得這些力量突然就渺若草芥——不知道是否能活着出這一線之天、也不知道是否就這樣永遠消失在這凝固的時空裏。

「蘇摩!」她看不到那些透明的引線飄落在何處,忍不住對着深淵大喊。

然而,只有懷裏那個小偶人無聲地看着她,帶着詭異莫測的表情。

白瓔急切地順着那些引線看去,想知道此刻水下的情形。但巨浪滔天,哪裏能看清?在呼嘯而過的風浪中,她忽然又隱約看到了那一雙漂浮的眼睛,在漆黑的浪里一閃即逝。

然而,她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一句話:「來呀!」

那樣溫和而親切,傳入她心底。如同那雙眼睛裏的光芒一樣親切而熟稔。

誰在叫她……那般的熟悉?決不是邪魔……那樣莫名的親切,沒有絲毫邪魅的氣息。

也覺得有什麼在心底呼喚,白瓔長身站起,也不顧等待蘇摩上來,便要投入淵底。在她站起的瞬間,偶人阿諾似已知她的心意,忽然自己動了起來,微微一掙,竟要從她手中掙脫、不願和她同赴黃泉。

白瓔一怔,下意識地捉緊手中的偶人,忽然間感到那些引線被劇烈地扯動了一下。似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猛然攫住了引線那端的人,往地底拉去。

蘇摩?!

她來不及想,瞬間騰出手抓住那些透明的引線,用盡全力往上提拉。

兩種力量沿着纖細透明的引線傳遞、她在瞬間被拉得跌倒在困龍台上,死死攀住邊緣才不至於跌落深淵。那個剎那她將引線在手上絞緊,不顧這些鋒利的東西會切割她的靈體,只顧將力量提升到最大。纖細的線在瞬間繃緊,僵持停頓了幾秒。

偶人阿諾彷彿感到了痛苦,臉色扭曲起來。顯然,作為「鏡像」的傀儡,已經感覺到了水下主人的危險。白瓔連一口氣都不敢吐,用盡全力維持着平衡。

寂靜中,啪的一聲輕響,有一根線忽然斷裂了。

手驀然往下一沉、她連驚叫都不敢,只是閃電般探身出去,雙手抓緊了另外九根引線。然而她的身子也已經被大半拉出了石台,在風浪中搖搖欲墜。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持多久,只是用盡全力拉住那些線,知道手心握著的是另一人的生命。

底下的潛流在呼嘯著,僵持再度出現。然而寂靜中,一根接着一根地,那些引線斷了。

「蘇摩!」在第九根引線斷裂的瞬間,她看到偶人的七竅里流出了殷紅的血。阿諾忽然自發動了起來,用力一掙、居然掙斷了最後一根連着他頸關節的引線。偶人眼裏有恐懼而陰鬱的光,咔噠咔噠,連着倒退了幾步,遠遠離開了台邊。

連阿諾,都知道主人危險已極、不願再與之同休戚了?她恐懼地對着漆黑的深淵呼喊,不顧一切地將所有力量凝聚到剩下的唯一一根引線上,卻不顧自己已經即將隨之跌入。

在她以為這最後一根引線會斷裂時,巨浪忽然再度湧起——浪尖上,她看到蘇摩蒼白的臉。連鮫人入水、都會出現這種窒息的青白臉色?這水……到底有多少邪異的力量?恍惚中她看到他對自己大聲叫着什麼,然而她卻一時聽不真切。

浪只是將潛入水底的拋上來一瞬,便隨即重新將他埋沒。彷彿地底有巨大的力量拉扯着他,如影隨形。

「放手!」

就在蘇摩重新沒入深淵的剎那,白瓔終於聽清了他的怒吼。

手中僅剩的引線驀地重新往下一頓。然而就在那一剎、她根本沒有鬆開手,反而將全身的力量都用了上去——水下那巨大的力量,頓時將她如斷線風箏一樣地從困龍台上拉出。

黑色的浪兜頭將她淹沒。瞬間她就無法呼吸。

——冥靈本是不需要呼吸的,然而這瞬間的感受、就如常人在水下窒息一模一樣!

這根本不是水……而是充溢着的死氣和惡靈!

四周漆黑如鐵,水更是冷的像冰。那些黑色的激流在呼嘯,發出蒼老的笑聲,形成巨大的漩渦、往最底下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中流去——那一線黑,白瓔只看得一眼便悚然心驚。

那,的的確確、是地獄的裂口!

她終於相信了那個遠古的傳說:是星尊帝劈開了煉獄、放出九泉之下的惡靈,彙集成了這蒼梧之淵!那樣強大而惡毒的力量隔絕了所有人,永遠封印着龍神和他的皇后。

巨浪涌動,將她推向那一線漆黑。她用盡全力對抗著來自地獄的力量,想拔出光劍斬殺那些充斥着的惡靈,然而身在虛空居然無從發力。她的身形不由自主地隨着潛流往底下飄去,卻下意識地將手上的線一分分的扯回。她不知道是不是蘇摩已經被捲入到那個裂縫中,只是極力拉着那條引線,不放鬆分毫。

只要稍稍一鬆手,便是墮入煉獄。

可若是不鬆手,又能如何?最多,一起墮入煉獄?

「唉……」忽然間,漆黑一片的水裏,她聽到一聲輕微的嘆息。

誰?白瓔在巨浪中勉力保持着自己的身形,瞬間回頭四顧——然而瞬間她就發現了異常:這個聲音,是沒有來源的。就彷彿忽然在四面八方同時傳來一樣,虛無縹緲。

「傻孩子。」漆黑的水底,忽然浮現出一雙清泠泠的眼睛,飄飄浮浮地看着她,「你終於來了……去那裏吧。」

去哪裏?她來不及問,手上引線一動、一股溫和而強烈的力量忽然從亂流中湧來,一下子將她扯出即將進入的深淵——她被凌空拋出激流,不知落到淵底何處,然而周圍的水流顯然已經平靜許多,也不再充斥着邪氣。

「誰?」她急切地轉頭,尋找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你是誰?」然而只是瞬間,這雙眼睛便已遠去,變成水底幽幽可見的兩點光亮。

白瓔站在蒼梧之淵水底,茫然無所適從。

這是哪裏?沒有風,沒有光,只有漆黑一片的虛無的水。那一瞬間她幾乎有種時空已經終結的錯覺,然而手心裏握著的那條引線卻是真實的,在她無所適從緊抓的時候,忽然間微微緊了緊,彷彿黑暗的彼端、有人在微微致意安好。

「蘇摩?」她脫口驚呼,四顧,「你在哪裏?」

沒有回答,黑暗中一隻手悄然伸過,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這裏。」

近在咫尺的聲音讓她驚的一顫——蘇摩沒事?蘇摩沒事!

「走。」不等她發問,耳邊聲音吩咐,在黑暗中拉着她往前走去,「跟着我。」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前,詫異在這樣無論眼睛還是心目都無法看到東西的地方、他如何還能這般行動自如——然而她瞬間便想起來了。在這個鮫人的少年時期,曾經有過長達上百年的、真正什麼都看不到的日子。

那是盲人的本能。

黑暗中他緊握她的手,鮫人的肌膚依然毫無溫度,然而她卻感覺到了他心臟在急速的搏動——那是這一片黑中唯一的「生」。她默不作聲地隨着他的牽引一路向前,盲女般無所適從。四周是一片虛無的黑,彷彿時空都已經不存在。

這樣沉默的跋涉不知道經過了多久,在白瓔忍不住開口問「到底要去哪裏」時,眼前忽然出現了兩點漂浮的光亮。

——那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又看到了水中那一雙漂浮的眼睛。然而等眼睛恢復了視覺后,她才發現那只是兩點極其遙遠的光亮。

「在那裏。」蘇摩停下來了,似乎長久地凝望着前方的光亮,「封印。」

「你怎麼知道?」再也忍不住地,白瓔詫異地脫口,「你來過?」

蘇摩默默搖頭,彷彿傾聽着什麼聲音,淡淡回答:「龍在告訴我。」

龍?白瓔忽然發覺,走了那麼長的路、居然再也感覺不到地底的震動——彷彿那條憤怒掙扎的巨龍已經安靜下去。他們,到底是在哪裏?

「我們已經在結界裏行走了很久。」蘇摩凝視着那兩點依稀可見的白光,抬起手指著前方,「從那裏走出去,便是封印——你的力量無法穿越地獄之門,所以我帶你來到了這裏。接下來解開封印的事情,我無法再幫忙。」

「蘇摩?」雖然他語氣平靜,白瓔卻察覺了有冰冷的液體順着他的手流到自己的手心,詫然回顧,將手放到鼻下一嗅。

血的腥味!

「你怎麼了?」她急切地問,回身一把抓住他,想查看傷勢。然而四圍漆黑,遠方依稀的光無法照亮這裏的死寂,只有冰冷的血的腥味在暗夜裏瀰漫。

「你受傷了?」那一瞬間白瓔想起了困龍台上那個傀儡偶人全身是血的樣子,恍然明白——阿諾都已如此,鏡像的本體又怎麼可能無恙?穿越地獄之門,進入水底結界,他只怕是付出了極大的代價。而他竟然什麼都沒說,就這樣在暗夜裏牽着她走了這樣長的路。

「傷的如何?」順着血流的來處,她在黑暗中驚亂地探尋着傷口,摸到了滿手的血——他全身竟然有九處傷口!傷口上貫穿着細細的線,想來是他用引線硬生生將那些可怖的傷口縫合起來。腦中浮出偶人阿諾痛苦的模樣,她知道蘇摩的痛楚必不在此之下,一時驚惶失措,連聲音都變了:「別動!快坐,包紮一下!」

「不用。」蘇摩卻在黑暗中回答,只是繼續往前方的光亮處走去,「我還死不了——只要我不想死,就不會死。」

頓了頓,彷彿補充一般,道:「起碼現在,我、不想死。」

他走了幾步,白瓔手上的引線便繃緊了。於是,兩人一前一後,繼續著這樣的沉默跋涉。

忽然間,她聽到有人輕輕的笑,霍然驚訝地回首。

「你來了。」只見暗夜裏,那一雙眼睛對着她眨了一下、依稀有喜悅的神色,輕輕地說了一句,然後忽然再度隱去,消失在遠處的那一點白光里。

「蘇摩!你看到沒?」白瓔終於忍不住叫起來,一把拉住前面走着的傀儡師,「眼睛!一雙眼睛在看着我!」

「我是看不見的。就如你聽不到龍的話音。」蘇摩卻毫不驚訝,淡然回答,「在這裏,我們只能各自聽從各自的召喚,奔赴各自的命運。」

說話間,又不知道走了多久,那兩點依稀可見的白光終於慢慢擴大,宛如地道不遠處的出口,青錢般大小,透出淡淡的亮光。

藉著光亮,白瓔在一瞬間看到了蘇摩身上正在癒合中的傷口,雖然已經靠着幻力進行了催愈,依然可怖得超出她的想像。她吃驚地想問什麼,然而在那時候蘇摩卻放開了牽着她的手,徑自走向其中一處光亮。

她下意識地跟過去,蘇摩卻搖搖頭,指給她看:「你該去那裏——我們的路不同。」

——那一處白光,正是那雙眼睛消逝的所在。

她只看得一眼,依稀彷彿又看見那雙眼睛在白光里對着自己微笑了一下。

「只能到這裏了,接下來我們宿命中要做的事情、是不一樣的。」蘇摩的聲音卻是在耳邊傳來,「我要去龍神那邊,而你、要去先解開那個封印。我們不再同路。」

「好。」雖然暗夜裏想到要孤身前行、有一絲的畏懼和茫然,她依然點頭應承,揚起臉,想了想,又問,「在路的那頭,會再見么?」

「會。」傀儡師微笑起來了——那一瞬間,不知想到了什麼,他從手上退下一隻引線已經斷裂的指環,拉過白瓔手裏一直攥著的那根引線,打了一個結。

「一切完成後,順着這根線回來。」

他將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低聲囑咐。透明的引線脆弱而纖細,一頭連着他的拇指、另一頭連着她左手的無名指,彷彿輕輕一拉就會斷裂——但她知道這種無形的線並不同尋常,會無限的延展,哪怕從雲荒的一頭到另一頭。

無論走出多遠,只要順着這一線,便能返回彼此身畔。

「好。」她轉動着那枚小小的戒指,心頭一定,不再猶豫,「那就到了路的那頭再見。」

蘇摩只是對着她微微一頷首,便隱沒在白光之內。

她也不再遲疑,向著另一處的白光舉步奔去。

踏入光中的一瞬,凝滯的空間彷彿忽然動了。她看到那一點光在不停的擴大、擴大,恍然將她全部包圍。就像是天門開了,她恍惚中看到白光的周圍有流雲如水般翻卷,五色絢爛,夢幻一樣的美麗。她聽到有無數美妙的聲音在歌唱,恍如天籟。

在白光的中間,有什麼景象在一幕幕的轉變。

她仰著頭,看着那光、那色、那景象,忽然間有些神不守舍。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在奔走,意識忽然之間就變得模糊。她低下頭,看到了自己的手——居然隱隱透明,進而一分分的變得稀薄,如即將散去的霧氣。她本是靈體,凝聚成形——而此刻,在奔向那點光亮的途中,她居然看到自己在慢慢渙散開來。

然而,感覺不到絲毫的痛苦。她的心居然是平靜的,彷彿是在迎接一場宿命。

她其實已經感覺不到自己是在奔跑,然而四周的景象的確是在平緩地向後移去——不知何時,她周圍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浮現出了各種奇妙的景象。

最初,她彷彿在一條長得看不到底的鏡廊上奔跑,腳底、四周,映出的都是一個個一模一樣的自己。以各種角度、各種姿態,重複著同一個動作。

漸漸地,鏡子裏的「她」開始有了自己的眼神,好奇的相互顧盼。

她詫然地看着,有做夢般的不真實。她看到那些鏡子裏的「自己」的動作開始脫節,慢慢地自行活動起來,不再跟隨着她做一樣的舉止。「她們」彷彿脫開線的木偶,開始自顧自做出各種舉動——她們背後的景象,也隨之換成了各種不同的時空。

她看到她坐在一艘巨大的木蘭舟上,領着船隊遠航深海,天風吹動她的頭髮;

她看到碧綠的水如同藍寶石在頭頂蕩漾,水底珊瑚如同樹一樣扶疏,有鮫人在歌唱;

她看到一個鮫人將一把長劍送給了一個黑衣男子,指著遙遠的陸地、說着什麼;

她看到一支箭呼嘯而來,穿透她的肩膀、而那個自己策馬馳騁在萬軍之中,叱吒凌厲;身側有人和她並騎,所到之處無不披靡;

她看到自己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殿中萬人下跪,八方來朝,聲音震動雲天;

「皇天后土,」她聽到一個似乎熟悉的聲音在低沉的說,「世代永為吾后。」

——她看到一枚銀色的戒指戴上了她的右手。

「阿琅!阿琅!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白光里忽然回蕩起一聲厲咒,響徹了這個凝定的時空。

是什麼樣的憤怒?穿越千年依然不曾熄滅!

就在那個瞬間,她看着鏡中無數個自己,忽然明白過來了。那不是她……那不是她!鏡子裏的每一個影像,都是另一個人——

「白薇皇后!」她忽然驚呼起來了,指著鏡中的自己,「你是白薇皇后!」

喀喇喇一聲響,無數的鏡子忽然一起碎裂了——所有的記憶轟然坍塌,恍如銀河天流席捲而至,將她推向那點白光的出口。她在無數的幻象中,穿越了幾生幾世的記憶,忽然間淹沒,忽然間又從那些破碎的影像中浮出來。

她穿越了那一點白光,忽然發現眼前換了另一個世界。

那是純白色的世界,茫茫一片,空洞無比。唯獨中心有一條巨大的金色鎖鏈,彷彿從天而降一般垂墜,貫穿了這個世界,不知始,不知終。這個白色的世界在震動,一下,又一下,彷彿是在一個心臟里跳躍着。而那顆憤怒的心臟,卻被系在金索的另一端。

白瓔順着那條金索往上看去,看到鎖鏈上有一個六芒星形狀印記,閃著刺眼的光。金色的印記旁邊、有飛翼的形狀——細細看來,那雙翅膀卻是人手烙下的印跡。

不知多少年前、有某一雙手交錯著十指、雷霆萬鈞的在金索結下了這個封印。

帶着雙翼的六芒星——和她的戒指多麼相象。

白瓔下意識的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右手,是一模一樣的那枚銀色戒指。而左手,是牽引着她的那條引線——她忽然一驚,發現自己已然重新凝成了虛幻的形體,恢復了自己的意識。

有一雙眼睛、就在這虛無的白中,寧靜地看着她。

在第一眼的對視之後她就明白了:那雙眼睛、是她自己前世的眼睛。

——隔了幾千年的時空,終於能這樣與她相對而視。

「等了你很久。」那雙眼睛看着她,微笑起來,「空桑都亡了,你才來。」

「白薇皇后!」她終於忍不住對着那雙眼睛低低驚呼起來,「是您么?」

那雙眼睛依然微笑着,凝視着她,帶着某種嘆息和感慨的表情。忽然間一個飄忽,就停在了她的掌心。秋水般湛亮,大海般安詳,這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沒有說話,彷彿想看出這個後世之身的一切。

那一瞬間她只覺得安心,彷彿所有的心中想法都被對方了解。而那樣平靜舒緩的心情,是自從飛躍下白塔後上百年來、再也沒有過的。

然而終究想起了這一次的目的,她開口打破了這一刻的沉默:「請借我力量,打開這個困住龍神的封印。」

「借給你力量?那是自然的……只有你能繼承我的力量。」那雙眼睛在她掌心看着她,不知為何有悲憫的神色,看了許久,忽地開口,「可是,我的血之後裔啊,你那樣年輕、卻已經是冥靈之身了么?」

「是的……」那一瞬,白瓔低下頭去,「在九十年前,已經死了。」

「那麼,你是虛幻,我亦是虛幻。」白薇皇后的眼睛漂浮而恍惚,那雙經歷過無數苦難的眼睛裏隱藏着嘆息:「沒有了軀體,你拿什麼承載我的力量呢?我的血裔?」

如冰雪當頭,白瓔忽然間呆住。

「白之一族,還有別的嫡系女子么?」白薇皇后嘆息著問。

「沒有了。九十年前,被滅族。皇后,我葬送了全族人。」白瓔低聲回答著,忽然間因為羞愧而微微顫抖,「所以,現在我無論如何都要將空桑挽回過來。不,不止是空桑,還有海國……甚或還有冰族。我希望能有新的平衡,讓各族都好好的繁衍生息,讓雲荒不再是現在這個樣子!希望您成全我……把力量借給我!」

那雙眼睛凝視着她,沒有說話。

那是這個血裔的願望么?

然而,冥靈是不能轉生的,他們在死時靠着自身的**力、拒絕進入輪迴,用死前強烈的信**維持着魂魄不散、成了三界之外的遊魂——他們是沒有將來的一群。

若有朝一日心愿已償,冥靈便會如煙霧般消散在**之中。

「對……對了!我還有一個妹妹!」忽然間,白瓔衝口而出,「還有白麟!她有形體!」

「白麟……」那雙眼睛微微闔了一下,似乎對這個名字的所有者在進行着遙感,片刻沉默,眼睛裏旋即卻有更加哀傷的表情,「那個鳥靈也是我的血裔啊……為何如此。白之一族,竟然都已經淪入魔道了么?」

「魔道……是不可以承載的么?」白瓔詫然,分辯,「她是有形體的。」

「我知道。她是將心魂和陰界的魔物結合,獲得了新的軀體。」白薇皇后凝視着虛空,眼睛裏有嘆息的神色,「魔,並不是不能繼承我的力量——『護』的力量並沒有魔神之分,若要傳承給白麟,也是可以。只是……」

那雙眼睛忽然凝定了,有冷肅的光:「我的力量,並不能傳給滿心惡**的魔!無論是不是我的血裔,有這樣心魂的人、是註定不能繼承的!」

那一瞬間,這雙一直微笑的眼睛裏有冷芒四射而出,震懾了白瓔。

「護的力量,不能交給這樣的心。」白薇皇后冷然回答,「寧可永閉地底,也好過如此。」

白瓔忽然間沒了主意,定定看着掌心上那一對漂浮的眼睛——來的時候,無論是她,還是真嵐,還是學識最淵博的大司命,都沒有想過遇到這樣的問題。他們都以為只要血緣不斷、無論生死都可以繼承上一代的力量,來打破這個封印。

然而,白薇皇后卻說:沒有實體的冥靈,無法承載她身上的力量。

她無法獲得力量,更無法打開龍神的封印——空桑和海國之間的盟約,已不能完成。回去,如何和真嵐他們解釋?又如何對蘇摩交代?他們約定在路的盡頭相會,然而她卻連走到那個終點的力量都沒有了。

她在剎那間不知轉了多少**頭,忽然有了決定,卻仍有一絲猶豫。

那樣重大的決定前,她想尋求旁人的意見。然而她在下意識中拉動引線,那條線卻是紋絲不動。白瓔吃驚的看着那條纖細的引線,發現在這個雪白空洞的地方,這條線不知消失於何處——如那條垂落的金索一樣,看不到終點,也沒有長度。

只有震動越來越劇烈,讓雪白的空間都顫慄不已,彷彿大地的心臟已經到了無法負荷的地步——那是龍的咆哮和掙扎吧?千年的屈辱和困頓、已經讓這大海之神變得瘋狂憤怒如許,帶着毀滅一切的火焰。

她不敢想蘇摩如今又是如何,用力的拉動着那條線,想知道彼方人是否安好。

彷彿知道她的想法,那雙眼睛微笑起來了:「你找不到他。」

看着她詫異的表情,白薇皇后嘆息:「現在你們站在兩個不同的位面上,即使只隔一線、又如何能碰面?就如高天流雲,底下的凡人看見以為是被風吹到了一處——殊不知、那是不同高度的兩片雲,永遠無法重合。」

白瓔悚然心驚,忽然覺得有冷意直浸入骨。

「亦如你我,如今雖站在這裏對話,可之間已是千年的距離。」

那雙眼睛裏閃過決斷和凌厲的光芒,忽地厲聲:「回去罷!雖等你千年,卻不能將力量傳承給你——是他一手鑄成空桑的厄運,我也不必為此再費心。」

白薇皇后瞬忽飄去,然而白瓔急切之間忽地探手、竟將那一對眼睛抓入手中——

「皇后!我願成魔,」顧不得失禮,女子雙手合十,低聲斷然請求,「我願成魔——請將力量借我!」

那雙眼睛忽地凝定了,注視着後裔的臉龐。

多少年過去了,隔了無數輪迴,這張臉、居然和她早已消失的形體一模一樣。

許久,那雙眼睛裏沒有表情,只是道:「那很方便——下一個位面、便是陰界黃泉,惡鬼魔物無數。你躍入其中,以魂飼魔,便能獲得新的形體。」

隨着她的話語、雪白的空間里,忽然裂開了一線,透出無窮無盡的死氣和邪異。

那雙眼睛靜靜的注視着,聲音也是漠然的:「你想清楚了。冥靈,不過是有一個永恆的『死』罷了;而一旦淪入魔道,卻是一場無涯的『生』。」

白瓔已經走到了陰界裂口邊上,聽得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卻顫抖了一下。

「你將再也無法回到無色城,也無法回到世間,你要以血和腐屍為食,永遠與骯髒、殺戮為伴——直到魔性將你的神志侵蝕殆盡。那之後,便是一隻憑着本能蠕動的惡靈了,而且——永遠不會死。」看着血裔眼裏掠過的一絲恐懼,白薇皇后的話語冷靜鋒利,「我的一個後裔已經成了魔,另一個也要成為魔么?」

「我不會玷污白族的血。」白瓔緊緊交握著雙手,咬牙回答,眼神卻堅決:「到時候,等**封印解開、帝王之血復生……」她吸了一口氣,抬頭望着某個方向,眼神坦然:「真嵐會殺了我——他必不會讓我受苦。」

那個陡然而出的帝王名字,讓那雙眼睛裏的光凝定了一下。

「真嵐……」聽得那個名字,彷彿想起了什麼,皇后輕微地嘆息。

不等白薇皇后回答,冥靈女子已經將手探入那道冥界的裂縫,回頭對着那雙眼睛一笑:「等着我變魔物回來,皇后!——你答應把力量借給我的。」

然後,便是聳身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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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中,她曾有過一次這樣「飛翔」的感覺。

她至今懷**那一刻伽藍白塔頂上的風。那些風是如此的溫柔涼爽,托着她的襟袖,彷彿鳥兒在裏面撲簌簌地拍打着翅膀,活潑而歡躍。她仰面從萬丈白塔頂上墜落,神色卻安寧和平,瞳孔里映着雲荒蔚藍的天空,潔白的浮雲。

那種安寧的、輕鬆的感覺,是她一生里僅有。

然而奇怪的是,在墮入地獄的瞬間、她卻再次感受到了那種涅槃般的喜悅。

她的身體,忽然變得輕靈而空明,彷彿不再受到任何拘束。

奇怪的是、地獄里什麼都沒有。沒有邪靈,沒有惡鬼,沒有呼嘯而來吞噬她靈體的魔物——當她從時空的裂縫中聳身而下時,漆黑包圍了她,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墜落,看不到底。她期待着能直接落入一隻魔物的口中,然而不知道墜落了多久、周圍卻只是一片虛空。

虛空裏,隱約有一點一點的金光浮動,彷彿螢火。

在她凝神去看的時候,這些金光忽然又浮動着變幻開來。這次她看清楚了,居然是滿空開闔著的金色貝殼!裏面吞吐著光亮,忽聚忽散,絢麗無比。這個空間在震動,而每震一次,這些金色的浮光就隨之變幻一次,在那些浮動着的金光中心,懸浮着一顆明珠般的東西,發出幽幽的光。

——這,便是地獄里的景象?

她看得呆了,直到在某個堅硬的實體上停止了墜落的趨勢,才回過神。

到底了?她的手接觸到地面,冷而堅硬,宛如金鐵鋪就,之間有密密的接縫。

「小心!」忽然間,她聽到有人厲聲喝了一句。

蘇摩?蘇摩的聲音?她驚詫得幾乎脫口而出,然而不等她站起來,地面忽然裂開了——黑暗中,她感覺到有巨大的利劍當空刺來,帶起凌厲的風。她在空中轉折,回手一劈,想借勢避開那帶着可怕殺意的一擊。然而她只是輕輕一提身、瞬間便在了百丈上的虛空。背後有嘶吼聲,空氣中回蕩著巨大的力量,滿空的金光都在劇烈攪動。

那樣的力量在空氣中交錯回蕩,讓白瓔驚得呆住——那是她方才的隨手一擊?

那樣瞬間釋放出的驚人力量、居然來自於她手中?

各種感官似乎突然敏銳無比,不用眼睛、不用耳朵,她瞬間就知道了黑暗中有什麼龐然大物再度逼近——該躲開吧,先去剛才金光最密的地方看個究竟——這裏究竟是哪裏?

**頭一起,她甚至沒有動一下身形,忽然便轉瞬移到了金光之中。

她詫異地看着自己的雙手和雙腳——這樣迅速的移動,早已超出了她的極限。這個靈體,似乎已經再也不是她自己所有,它隨着她的意**隨心所欲地移動變幻、發揮驚人的力量,彷彿是一個附身的魔物。

魔物?自己、自己是不知不覺中已經入魔了么?

閃電般穿梭來去的**頭,讓她心裏不知是驚駭還是驚喜。然而一邊想着,在看到身側金光中那一顆「明珠」時,她忽然掩面驚叫起來,將所有疑問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那些不是金色的貝殼……而是無數金色的鱗片;

黑暗中,盤繞着一條巨大得可怕的龍,開闔著鱗片,扭動着身軀,吞吐着火焰——然而讓她驚呼的是,巨龍護衛著的那一顆「明珠」——那、那居然是——

「蘇摩!」

再也顧不得什麼地獄、什麼魔物,她脫口驚呼,定定看着金光凝聚之處,心膽欲裂。

她的軀體再度隨着她的意**瞬移,她的手指在瞬間就接觸到了那顆頭顱——鮫人深蘭色的長發拂在她手上,然而碧色的眼睛闔起了,絕美的臉上有某種已經凝定的從容淡然。白瓔看着這一顆被斬下的頭顱,忽然所有意識都變得空白——這樣熟悉的臉、有着世間無雙的絕美光輝,然而臉上最後一刻的表情卻是如此陌生。

只是一瞬間、便已如此?

「你回不到他那裏。」「哪怕只有一線之隔。」

恍惚間,片刻前白薇皇后的話迴響起來,那樣不經心的短語,如今聽來卻是驚雷。

「蘇摩!蘇摩!」她將他的頭顱捧在手中,不敢相信地低語,連身邊那些金光已經再度活動和凝聚都沒有感覺——不是說只要不想死便不會死么?為何只是短短一瞬,便成了這樣?是因為穿越地獄之門已經透支了所有力量、所以一進來就被瘋狂的龍神所殺?

這裏,原來便是路的終點?

她凝望着那張從少女時期就無比熟悉的面龐,忽然間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聲來:「蘇摩!」

「快躲!」暗夜裏有火光閃現,耳邊卻是聽到又一聲厲喝,「獃著幹什麼?」

蘇摩的聲音?!白瓔看着手中那顆頭顱,然而被斬下的頭顱毫無表情。她驚在當地,怔怔看着手心裏的頭顱,根本不顧黑暗裏迎面撲來的熊熊烈火。

「白瓔,快躲!」蘇摩再度厲喝,聲音已經焦急萬分,「龍發狂了!」

然而她站在原地捧著頭顱,四顧,居然沒有來得及轉身。龍在呼嘯,扭轉巨大的軀體撞擊著禁錮它的空間,吐出紅蓮烈火,轉瞬將闖入白衣女子吞沒。

「白瓔!」暗夜裏,蘇摩的聲音再度響起,「你瘋了?快躲!」

然而聲音未落,白衣沐火而出,似有巨大的力量籠罩着,竟是毫無損傷。白瓔站在虛空裏,手捧那顆頭顱、看了又看,臉色漸漸又變得悲戚起來。是蘇摩……死去了的,還在繼續和她說話、提醒她小心?

「你站在那裏幹什麼?」暗夜裏,忽然有風掠過,一隻手猛然拉住她扯向一邊。

龍狂怒的火焰從身側噴過,她直衝出去、跌倒在堅硬冰冷的鱗片上。

「蘇摩?」藉著火光,她終於看到了暗夜裏身側的鮫人,瞬間不可思議地驚呼出來,「你——你——活着?!」

「哼。」好容易將她拉回,立刻又將手按在了龍頸下的逆鱗上,儘力平息著龍神的瘋狂怒意。傀儡師只是莫名其妙地哼了一聲,不知她在說一些什麼。

「你活着?」龍噴出的火已經熄滅,白瓔還是不敢相信地低呼。

在黑暗中,一隻手急切地觸到了他的手和臉:「你……你活着?」

「我還不至於被這條發瘋的蠢龍弄死。」雙手都按在怒龍片片豎起的逆鱗上,平息著巨龍的憤怒,然而看到自己的「龍珠」被外人奪走,這條巨龍更加瘋狂起來。傀儡師下意識的側頭躲開她的手,冷冷催促:「你拿了蛟龍的什麼東西?快扔回去!」

白瓔沒有回答,只是急切地沿着他的手臂摸索。直到摸到了右手上那枚連着引線的指環,剎那終於確認了眼前人的真實性,白衣女子陡然喜極而泣。

「怎麼了?」被她這樣的舉止震驚,進來后一直在和怒龍搏鬥的蘇摩停下了手。

為什麼哭呢?即使那一日在神殿頂上,她都沒有哭過吧?

「那這又是誰?」火光明滅中,白瓔霍然將懷中抱着的那顆頭顱捧起,直遞到他面前,「這又是……又是誰?」

蘇摩忽然驚住。

宛如面前陡然出現了一面鏡子,他在鏡中照見了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發色,在這個詭異的封印里,他居然看到了自己被斬下的頭顱。

他不由自主地接過那一顆頭顱,久久注視,恍如做夢:「這、這是……」

有一個名字……那個名字!彷彿已經在舌尖上打滾,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這是純煌。」

忽然間,有人替他回答了,平靜而深沉:「這是純煌的頭顱。」

「純煌?」白瓔茫然地反問,「是誰?」

「七千年前的先代海皇。」那個聲音回答著,「我和琅玕曾經的、共同的朋友。」

「白薇皇后!」蘇摩在那一瞬間閃電般抬頭,碧色的眼裏有閃電般的冷光,直視着黑夜,「誰在說話?是白薇皇后?」

然而,抬首之間、他只看到一雙漂浮的眼睛。

恍如無窮黑夜中唯一的星辰,平靜、柔和而又廣博,仰望之心便會不自禁地生出敬畏和愛戴。那條巨大的龍還在咆哮,張開口吐出火焰,然而那雙眼睛只是一轉,看着洪荒中的神獸,微笑:「龍,是我來了。」

只是看得一眼,這個充滿憤怒和躁動的空間就忽然平靜下來了。

所有怒張的鱗片緩緩閉合,磨爪咬牙的咆哮消失,火焰和怒意在一瞬間泯滅,暗夜裏的密閉空間中,巨大的神獸陡然反常地安靜下來。漆黑中燃起兩輪明月般的光,從半空裏俯視着虛空中的幾個人——那是龍的眼睛,從金索上方看下來。

「七千年。」白薇皇后仿如看着老友,又轉瞬看了蘇摩和白瓔一眼,輕輕嘆息。

白瓔忽覺手中一空,那顆頭顱憑空飄起,轉瞬已和白薇皇後面面相對。那雙眼睛靜靜凝視着死去的人,忽然開口:

「純煌,你可安息——剩下的事,我自當擔待。」

暗夜裏,忽然有白光如烈火燃起,照徹虛空。白薇皇后的眼睛緩緩闔起。

只是一瞬、那顆頭顱便在光影中消失。

第四章往世書

**力之火在虛空中燃起。

蘇摩和白瓔都來不及反應,就看到海皇之首沒入了火中。而如珍寶般守衛著純煌的蛟龍、居然沒有絲毫阻攔,就這樣在半空中靜默地注視,巨大的雙目猶如明月皎潔。

那一瞬間,他們看見銀白色的火中飛散出無數幻象——

一片一片、彷彿是破碎的夢和記憶,從這顆死去幾千年的頭顱中散逸,然後在火光中消散湮滅,直至無痕。

一切只是一瞬,然而蘇摩和白瓔都是靈力超人,幻象消失的再快、也一一收入眼底。

那個瞬間、兩人忽然都靜默下去。

那已被斬下數千年的頭顱里保存着的、是那樣的記憶?

歷經千年,絲毫不曾枯萎和退色,依然栩栩如生,宛如昨日。

——那樣藍的海,那樣藍的天,美麗得不真實。波光在頭頂蕩漾,眼前是無窮無盡的五彩魚類,結隊成群的游弋而過;紅色的珊瑚林立、其間珠光閃動;海帶隨着潛流起伏,彷彿跳着舞蹈。鮫人們從海底花園中攜手游過,雪白的文鰩魚是他們的坐騎。

那樣美的記憶……和她少女時期想像中的海國、一模一樣。

「蘇摩……那是、那是你的故鄉?」白瓔嘆息般地低語,問身邊的傀儡師。

然而那個一出生就在奴隸市場的鮫人沒有回答,仰望虛空的眼睛裏,有茫然的碧色。他什麼都沒有看見過……他們是被奴役中出生的一代。那麼多年了,他的雙腳、從未踏上過故土,他的眼睛,也從未看到過故鄉的碧海和藍天。

「是吧。」終於,蘇摩回答了一句,茫然地看着轉瞬消失的幻象。

碧海,藍天,銀沙,鮫綃明珠,採珠的鮫人少女,吞雲吐霧的蛟龍,貼著水面飛翔的海鳥,在月下歌唱的鮫人,一年一度的海市,遠洋的巨舟船隊,船頭遠眺的紅衣女船長……應該也是經歷海天裂變的一代,然而這個先代海皇的記憶,留下的居然都是這樣美麗如畫,沒有絲毫的陰暗或者仇恨。

那個叫做純煌的海皇,是和他正好相反的兩個人么?

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然而兩人都從一閃即逝的記憶碎片里、看到了熟悉的臉。

——那是白薇皇后。

那樣的年輕,不過十四五歲。明朗,高爽而亮麗,如一株秀麗的白薔薇。

帆已經揚起了,龍在天空盤旋著鼓起風。風向北吹,吹向遠方的雲荒大陸。大紅斗篷的白衣少女站在木蘭巨舟的船頭,戀戀不捨地揮手,大聲說着什麼。站在她身側的,是一個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攜著一柄樣式奇異的劍——奇怪的是看不清臉。

「我會回來找你!」

在那個記憶碎片湮滅后,他們才從她的口型中隱約猜出了那句話。

不知多少年前,未諳世事的少女在離開碧落海時、曾對着鮫人皇子那樣許諾;而之後呢?誰都知道便是亂離、便是戰爭,便是兩個民族之間的征服與被征服——最後雲荒一統,海國覆滅,白薇成為雲荒歷史記載中第一位皇后,和星尊帝一起並稱「雙聖」。

史籍記載,她死於三十四歲那年的深秋。至死,再也沒能回到那片大海。

而在太初五年之後,那片海上漂浮滿了屍體,也已經成為死海。

「鮫人是不信輪迴的……」將頭顱焚燒的一瞬,那雙眼睛是一直閉着的,沒有看。然而聲音卻悠遠:「純煌在七千年前就化成了海上的雲,回歸故土——可笑琅玕依然顧忌他生前所有的力量,將他的頭顱和龍神一起封印。」

在火光消失,一切恢復空白后,白薇皇后的眼睛睜開了,帶着苦笑。

「皇后……真嵐給我看過本紀的第十二章……」白瓔忽然不知說什麼好,「可是,可是,你很早就認識鮫人?你早年曾生活在碧落海?這些……都沒有寫。」

白薇皇后眼裏帶着淡淡的笑:「史記?不過是一面鏡子罷了……鏡像中是否真實,又有誰知道?只怕照鏡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的模樣罷。」

「就像、每次回想起那時琅玕的樣子,我都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記憶。」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宛如亂世里陡然升起的一對星辰、璀璨奪目。

然而,那之前、沒有人知道他們那般強大的力量從何而來;那之後,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屍骸歸於何方。

史籍中關於這一對偉大帝后的記載甚多,然而每次他們的名字都是和重大的歷史轉變一起出現,其中、關於他們個人的描述,卻是極少極少。

「帝與后幼時相戲,互許婚姻。帝嘗謂后曰:『若得此天下,當以阿薇為婦,共享之。』」

——《往世書?星尊帝本紀?卷一》

他們幼年相識於動蕩不安的雲荒大陸,肩並著肩長大,彼此形影不離。她是白族人,更是南方望海郡中三大船王世家的么女,深得寵愛,自幼隨父親來往於七海諸國,十幾歲已能指揮一支龐大的船隊;而他,則是他們家族請來的星象師的弟子,給白家觀測天文、占卜航期已有數十年。

傳說開始之前,他們本皆平凡。

她雖出身富貴、但全家族亦在戰亂中如履薄冰。幾個兄長或在戰亂中被殺、或在出海中遇難失蹤,人丁寥落。她小小年紀便懂事,開始幫着父輩分擔家族事務;

他沒有父母,不知身世,只跟着年老的師父漂流在雲荒,以星象占卜為生,困頓潦倒。習劍術,研天象,剛毅沉默,有的往往是空負大志的寂寥眼神。

相識之初是如何,早已無人知曉。

但從八歲初識到三十四歲死去,一生中,她只離開過他兩次。

一次,是毗陵王朝建立后在宮中待產,而星尊帝遠征;另一次,則是在少女時,她出海前往羽民國,遇到海嘯,在海外漂流了一年多。

那一次是他們一生中最長久的離別。她生死未卜,從未出海過的少年星象師不顧一切地找遍了四海,最後在南方極遙遠的碧落海璇璣群島上找到了失落的少女。他歃血為誓、再也不會讓她離開一步——那之後,他們果然誰也不曾再離開過誰,一直到死。

當時,空桑六部各自為王、相互之間征戰不休,哀鴻遍野。而一直蟄伏在西方廣漠的冰族趁機復出,想奪回大陸的控制權——一時間,整個大陸烽煙四起。

她幾個兄長被征入伍,先後死於戰亂,其中二哥更是捲入了黨派之爭、不但身死,更差點株連全族。虧了父親用巨款各方打點,才渡過一劫。那之後,白家舉家從葉城遷往望海郡,遠離雲荒的政治漩渦,也立下了「不許干政」的嚴厲家訓。

他志在天下,不甘困於璣衡算籌之間做個星象師,也不甘入贅白家做一個商人,便要在這群雄逐鹿的雲荒中拔劍而起;她也不是普通女子,遊歷中結識了諸多英雄豪傑、學來了一身本領,眼見雲荒生靈塗炭,亦立下願來,要盡一己之力、平息戰亂,靖平故園。

在全家族的反對中,他不退半步,亦不解釋。到得最後、是她逆了慈父、一筆勾了族譜上的名字,一劍截了長發改做男子裝束,和他攜劍出門,投身滾滾戰火。

那一去,便是音信全無。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歸來時白家已然在戰火中寥落,船隊早散了,父親亡故,姊妹都嫁了,只剩了一個七哥苦苦支撐,靠典當度日。而幼妹和夫君得錦衣還鄉,無疑讓這個沒落家族重現輝煌——雖然昔日寄居門下時,七哥對琅玕多有刻薄,然而歸來的帝王絲毫沒有計較昔日恩怨。白家不但一路加官進爵,甚至一步登天,成了白之一族的王。

她擔憂七哥的品性不足以成王,然而對於僅存的兄長又滿懷眷顧。

「雲荒本就是你與我一同支配,讓些好處與你兄長又有何妨?」帝王卻是無比的寬容,他沒有族人、便極力提攜白家。雖然皇后極端得寵,平分天下權柄,然而白之一族的迅速擴張,卻也暗中引起了其他五部的不滿。

雖不動聲色,五王卻各自動了心機。

白薇皇后算不上絕色美人,歷經大小百戰,遍身傷痕,額頭亦有流矢破相,與星尊帝結髮近十年,一無所出——於是五王中有暗中結黨,培植私軍;更有送族中美人入宮、以求分寵。一時間,剛統一平定,開始出現休養繁榮跡象的雲荒上,便有奢靡安逸的甜香暗涌。

然而出乎意料,雖然為了安撫各部,美人並未被退回,但入宮后均不得寵;而帝王對於六部之間開始顯露倪端的野心和鬥爭,也已冷眼瞭然於胸——統一雲荒的戰爭里,六部中各有精英跟隨於他轉戰雲荒、創下了開國功業。然而這些王在戰亂中擴張著自己的力量,擁有各自的私軍,天下太平后,感到獲得權柄不能滿足期待,已然開始露出難耐的野心。

「削藩,撤軍,勢在必行。」帝王這樣對他的皇后說,「但我需要一個機會。」

那時候,皇后出現了妊娠跡象,從王座悄然退回了後宮休養——戰亂中,她已透支了太多的心血和精力、一直不能受孕,如今天下初定,她也已經年過三旬,這一次是無論如何都要保住腹中胎兒。

於是,對於朝野的暗流、皇後生平第一次無法顧及。

懷孕中的女子性格日益溫柔慈愛,少女時的活潑明快完全轉成了國母和慈母的心胸氣度,顧惜一切生命,便對一隻螻蟻也不肯隨意踩死——星尊帝國務繁忙,來的也少了。她閑來凝視着右手上的戒指,想起那隻戒指象著着的力量,不由一陣敬畏。

她知道是因為繼承著後土「護」之力量的緣故,才讓她的性格有了如此的轉變。

然而,對應着皇天「征」之力量的琅玕呢?

一**及此,她心裏無端端的就是一跳。那是破壞神的力量——雖足以在亂世中破除一切障礙,掃蕩奸佞一統四方,可毗陵王朝建立后、那種力量又該如何收藏?那樣狂熱的殺戮之力,在雲荒穩定后又會如何影響着丈夫的心?

那時候,待產的皇后尚不知道、星尊帝心中已然有了遠征碧落海的打算。

國內弊端已現,帝王決定內戰外行,要藉著再次的戰爭、來削弱各藩,將雲荒的統治徹底穩固。對於國內的危機,掌握著「征」之力量的帝王,唯一的解決方式便是「戰爭」。

那一日,她聽說遠方的碧落海國派來了使者、帶來珍寶覲見雲荒新的主人。多年來一直不曾忘記少時純煌在海嘯中的救助和璇璣島上的愉快時光,皇后破例接見了海國的使節。席間殷勤打聽昔日好友的消息,知道原來純煌已然在成年後繼承了海皇之位。

「那,以後便永為秦晉之國。」皇后喜不自禁,舉杯。

然而剎那間的絞痛、讓手中杯子跌碎在地。滿宮慌亂。

當日,皇后早產下了一個男嬰,但因為中毒和失血而極度虛弱;

三日後,雲荒毗陵王朝以意圖毒殺皇后和太子之名斬殺來使,旋即對海國宣戰;

各族貴戚久已垂涎海國富庶的傳聞,又知道那是海上商道必經之處,得此機會個個摩拳擦掌,調集部中軍隊,想早日出兵海外滅了那個遍佈珍珠珊瑚的國家。

星尊帝不動聲色,如數准許這些掠奪者撲向碧落海,卻將御前驍騎軍留在帝都按兵不動。

三個月後,消息傳來,說是水族得到了龍神的庇護,六部軍隊不敵,受到了重創。

拖了一個月,星尊帝才率領驍騎軍、乘着船王白家所制的木蘭巨舟,麾兵入海。

史籍和歌謠里,有着無數的篇章描寫這一次海天之戰的慘烈,傳說中,碧落海都成了一片血海——然而生性優雅、愛好藝術的鮫人里沒有軍隊,也沒有尚武之風。雖然海皇和龍神為了保護領土和族人拚死戰鬥,卻依然不是掌握了「皇天」力量的帝王的對手。

待得大病初癒的皇后支撐著回到王座上,遠征回來的丈夫已經手握龍神的如意珠、將海皇的首級扔在她腳下,意氣風發:「如今,你再也不用回碧落海找他。」

皇后愕然良久,最終嘔血而退。

那是「白薇皇后」這個名字、最後一次出現在史籍的公開記載中。

「后體弱,太初四年於朝堂嘔血,次年病逝。餘一子姬熵。帝大慟,罷朝三月。」

——《往世書?白薇皇后本紀?十一》

「怎麼會變成這樣……」千年之後,在星尊帝親手設下的封印里,那雙眼睛忽然隱約閃爍著晶瑩的淚光,「怎麼會變成這樣!那一刻開始我就不認得他了……他的眼睛完全黑了——那是殺人者的眼神!」

「這種眼神,在以前並肩開拓時也不是沒看過,但只在逼到絕境時才會顯露。但那一刻開始,皇天的力量完全操縱了他。他居然連我和孩子的安危、都已不顧惜,這個雲荒、還有什麼是他不可以拿來犧牲殺戮的?」

「他為什麼要滅海國?要殺純煌?

「如果不是純煌,我在十四歲的時候已經死在了怒海之中——而琅玕來找我的時候,也幾度遇到風暴,同樣是鮫人將他從巨浪中救出。如果不是他們,我們兩人都不會活下去。

「而且,在我們北歸雲荒的時候,純煌挽留不住,知道我們有意逐鹿雲荒、便用龍牙製成破天長劍贈給琅玕,又將海國皇室最大的秘密告訴了我們——如果不是他的引導,我們根本無法在鏡湖中心尋找到上古魔君神后的遺跡,用劍劈開封印、繼承那樣強大的力量。

「鮫人們早就知道上古力量所在,但他們無意於此、轉而告知了我們。

「而我們,卻最終用純煌贈給的破天長劍將他的故國覆滅!

「我曾和純煌說過、要回去找他——然而投身戰火后,歲月倥傯身不由己,已然是漸漸淡忘。可這句十幾年前的言語、琅玕卻記得那般牢。一生中我從未離他左右,那一次流落海國經年,原來他一直不能釋懷。

「魔性會擴張人心中的黑暗面,將一切**推到極至:勇武變成了黷武,剛毅變成了固執,關愛就變成了獨佔欲……這些琅玕性格中原本的亮點,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被扭曲。

「就在純煌頭顱落在我腳下的剎那,我知道、和琅玕這一生的路已到盡頭。破壞神的力量已經在他體內覺醒,他停不下手!——這個雲荒上、如果我不阻止他、還有誰來阻止?

「對於雲荒,我要的,是守護、是平安;而他要的卻是征服、是支配!——大約,這也是皇天和後土分別選中了我們兩人的原因。從十幾歲時拿劍投入戰火中起,我們註定走向的是兩個終點。

「我將孩子偷偷帶出,放入水底無色城,然後開始調集自己麾下的人馬、準備叛離。

「——我必須要殺了他,然後,將他的力量封印。」

「白薇皇后……」白瓔定定看着虛空中那雙冷光四射的眼睛,喃喃嘆息——那是她的先祖么?這樣的決斷魄力、雷厲風行的手腕,卻是這一世里溫柔文靜的她身上極少具有的。是千年前的血、流到她身上的時候已經淡漠了么?

「那一戰中,我的兄長背叛了我,將我和我的軍隊出賣……蒼梧一戰後,我知道大勢已去,便立刻遣散了麾下軍隊、孤身來到這裏,想先放出龍神——結果……」

白薇皇后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最終只是一聲嘆息。

想起帝后兩人最後慘烈的結局,白瓔不敢介面,沉默下去。

「殺戮太重,惟我獨尊,這樣的空桑遲早會遭到報應——這個世上、從不存在『絕對』的、沒有『制衡』的力量。只有破壞、而不懂建構,再強的王朝也會漸漸衰朽。

「七千年,從裏到外糜爛出來的空桑、最終滅亡了……而我果然只能在這裏眼睜睜看着。不知道他又在何處……封印了後土,皇天的力量也會從失控到逐漸衰弱,他如今也已經不復從前強大了吧?不然,如何會看着自己一手創立的王朝滅於外族之手。」

白薇皇后長長嘆息,眼睛闔了一下。等這雙眼睛再度張開的時候,已經瞬忽移動到了那條金色的巨大鎖鏈旁,看着白瓔:「來,把龍神的封印打開。」

白瓔看着鎖鏈上那雙翼狀的封印,詫然:「我……可以么?」

「當然可以。」白薇皇后微笑,「如果你也不可以,世上沒有人再能打開它了。」

冥靈女子有些遲疑地飄過來,沿着那條巨大的垂掛着的金索走上去。金光籠罩着她虛幻的身體,白衣女子彷彿浮動在虛空的光芒四射的神袛。

「把雙手交錯著放上去。」白薇皇后吩咐,「左右手交疊的順序和上面的相反。」

「可是……我還沒有成為魔……」白瓔望着封印上那一雙交錯如飛翼狀的印記,遲疑,但還是如皇后吩咐地將手放了上去。烙印上的那雙手顯然比她的手大得多,她將手放上去、恍如放入一盆金色的水中,轉瞬淹沒。

白瓔陡然覺得有一種吸引力從手上傳來,竟似要將她的靈體吸入!

她下意識的抽手,卻發現手無法動彈,失聲:「我沒有辦法打開——」

「專心!」然而那雙眼睛裏卻放出了冷芒,厲叱,「凝聚**力在後土神戒!」

那樣的話語,是直接傳入白瓔心底的,帶着壓倒一切的力量、不容反駁。

彷彿那一瞬間被無形的力量操縱着、白瓔全身一震,忽然之間閉起了眼睛——在她重新睜開眼睛的一瞬間,蘇摩陡然一怔:居然是完全陌生的眼神!

那樣叱吒凌厲、清醒如冰雪,一掃平日帶着的幾分優柔,如寒夜星芒、照徹千古。

「白薇皇后?!」

他不由自主地脫口——果然,虛空中那一雙眼睛已經無影無蹤!

金光也在一瞬間大盛,彷彿要將站在金索上的那個白衣人影吞噬。然而彷彿有一把雪亮的劍忽然切開了金色的幕布,裂開黑夜——金光散開處、白衣女子站在封印旁,右手手指上凝聚了一道光華,劃破虛空。

那是後土神戒戴上她手指后,第一次回應出了如此奪目的光!

翻轉手腕——結手印——左右裂開。這一系列動作快如疾風,當白瓔以空手切入金光、裂開那個封印時,整條金索簌簌震動起來。連帶着這個萬年黑暗死寂的空間、都起了一陣奇異的顫抖。

然而震動忽然就凝滯了,彷彿有看不見的泥潭忽然出現,膠着住了那樣凌厲的力量。那些四射的金光忽然也變得凝滯和朦朧起來,如霧氣一樣升騰,包裹住了白瓔。

沒能成功么?暗夜裏仰望着的蘇摩臉色也是一變。

是因為白薇皇后被封印千年,力量也隨之一起漸漸衰弱了?原本、創世神和破壞神若有一方被禁錮,這個雲荒便會失衡、而雙方的力量都將會逐漸的衰竭。

千年之後,如今後土的力量已經無法解開那個星尊帝設下的封印?

看着金光重新將白瓔淹沒,來不及想,蘇摩手指彈出、便是急速地沿着那條引線掠去。無論她如何、去了何方,只要那一線不斷,便能找到她。

然而在他掠入金光的一剎、整個漆黑的空間忽如驟停的心臟重新跳動一樣,齊齊震了一下!虛空中的蘇摩感到了一種突然而至的壓迫力,一驚:收縮!居然是這個空間驟然間收縮了一下!怎麼會?一個封閉的、凝定的空間,忽然間有了巨大的變化?金索在轉瞬變成了金色的霧氣,而霧氣慢慢稀薄。

與此同時,上空巨龍的雙目忽然變成了赤紅色,驀然發出一聲咆哮,奮力一掙!

喀喇喇——

忽然之間,這顆黑色的心臟驟然跳了一下——彷彿是天穹裂了。

一線灰白的光從頭頂延展開來。先是一點,然後是慢慢延長的一線。然而不等那一線擴展開,一道金色的閃電霍然裂空而出,撞開了這黑色的鐵幕,瞬忽消失。

那是——龍!是走脫了的龍神!

蘇摩已經掠到了原先封印所在,然而卻失去了白瓔的蹤影。那一刻他望着虛空中的裂縫,望着消失在其中的蛟龍,忽然便是一剎的失神。就在那一瞬間,他感覺到一進入結界后變得無比寧靜的心體、又開始燃燒起來!

背後彷彿也有裂縫在延展,似有利爪在內撕著,霍然從他身體里掙脫出來。

他的手因為劇痛而絞緊,那條引線切割着他的手指、滴落點點血紅。傀儡師咬牙忍受着體內無數次反覆發作過的劇痛,將手伸向背後。痙攣著、忽地用力抓住背後衣衫,連血帶肉地將整片衣服撕下!

「龍!」他眼裏的碧色更加深了,隱隱有妖異的慘綠,忽地低呼一聲,「該出來了!」

在背後整片血肉被撕下的瞬間,彷彿同樣有什麼封印被解開、一道金光從傀儡師身體里裂體而出!依稀之間竟然也是龍的形狀,在半空中盤旋了一瞬、便立刻擴大到無限,輕輕一繞,密室內風雲驟涌。

「去!」蘇摩咬牙忍受,斷喝了一聲,「追你的肉身!」

那道從他體內出來的金光一個盤旋,旋即向著那一線裂開的虛空裏追去——又是喀喇一聲,在這道金光撞上黑暗空間的剎那,這個密閉的虛空忽然一個劇烈的顫抖,然後就如裂卵一樣四分五裂!

「蘇摩!」在結界破裂的瞬間,他聽到白瓔的聲音,「出來!」

蘇摩以手支撐着地,想從這個正在坍塌萎縮的空間里走出,然而背後完全是一片血肉模糊,彷彿無數利刃在身體上剖過,露出森森白骨。那樣的傷勢,超過他以前任何一次。他的手幾次按着地面用力,然而居然使不出力來。

空氣再一次因為坍塌而收縮,密度忽然變大的空氣讓他窒息,宛如魚離開了水。

「蘇摩!蘇摩!」白瓔聲音從上方那一道越來越大的裂縫那端傳來,焦急而驚恐。

如果再不出去、在這個結界毀滅的一瞬,裏面所有東西就要隨之「湮滅」吧?

就在他再度使力卻無法起身的瞬間,忽然覺得一種力量從手上傳來。

那種力量是細微而堅定的,凝成一線、瞬間將他從地上拉起,直向那個虛空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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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上方、依然是灰白色,而腳下已經沒有了黑色的洶湧波濤。

黃泉之水在結界破裂的瞬間被巨大的力量倒吸回地底,蒼梧之淵的風浪也已然停歇。從困龍台上看下去,只看到巨大的金索直垂向不見底的裂縫,那一線地裂竟似真的沒有底,她動用了靈力凝視着最深處、依然看不到終點在何方。

她的視線、被阻隔在了兩界的邊界上。

然而她的手、卻無法按住如此之多的傷口。

血從蘇摩身體各個部位湧出,染紅黑白兩色的石台,冰冷而殷紅,似是無法停止。

憑着那一線、不顧一切地將蘇摩拉出深淵,白瓔卻是束手無策。

直到這時候她才明白偶人自己掙斷引線的嚴重性——在這個封閉的、停止的空間內,一直受控於主人的傀儡竟然掙脫了引線!在時空都停止的空白區間內,由於偶人不願意和蘇摩一起赴黃泉地底冒險,出於自身的強烈意志、竟然自動割裂了和傀儡師的聯繫。

鏡像和本體第一次分離開來。

然而由於結界中一切都處於絕對靜止的狀態,所以平衡不曾被打破,一切暫時都保持着原樣,並未顯露。如今封印一旦破裂,靜止隔絕的結界就開始鬆動、慢慢重新溶入外面的**,阿諾掙脫后的可怖後果便顯露出來——對應着偶人身上引線的位置、蘇摩每一處關節都彷彿被拆開,出現了一個個的血洞,不停地流出血來!

「白薇皇后,白薇皇后!」她用盡了所有方法,依然無法阻止蘇摩身上可怖的流血,終於忍不住脫口呼喚,在台上往虛空裏顧盼,希望能尋求到那個人的幫助。

然而在結界裂開、瞬間返回深淵之上的困龍台後,那雙眼睛再也沒有出現過。

「不用……」彷彿聽到她向著虛空求援,蘇摩忽然微弱地搖頭。

雖然處於極度衰弱中,傀儡師身上具有的驚人靈力卻依然下如往常那樣地保護著鮫人脆弱的**:每次關節上的傷口出現時、都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催著那個血洞迅速地癒合,肌肉生長的速度幾乎是肉眼可見。

然而,每次在傷口剛剛癒合的時候,傷口就會再度憑空出現!

彷彿傀儡被拔去了引線后、身上留下引線的洞,那幾個血洞頑固地出現在蘇摩的各處關節上,無論怎樣催合傷口都不管用。

她將後土神戒放在他傷口上、想用靈力給他治傷——然而不知為何,方才那斬斷金索的巨大力量、此刻居然半點也不見效果。血只是越來越多,漸漸浸潤了整個石台,讓黑曜石和白玉的枱子攏上了淡淡的紅。她居然無法動用後土的力量?

難道是……因為她沒有成魔,所以後土的力量只閃現了一瞬就不再出現?

冥靈女子倉促之下直接用手去按住傷口,只想讓血流緩慢一點,然而鮫人的血從冥靈虛幻的手掌之間穿過,冰冷而殷紅,不停地帶走傀儡師的生命。

無論靈力多強,鮫人的身體卻是脆弱的。

「白薇皇后……白薇皇后!」白瓔徒勞地張着手、看着血一滴滴從掌心流過,終於壓不住內心的恐懼,對着虛空顫聲呼喊,「快來!救救他!」

「啪!」忽然間虛空裏一聲脆響、一擊猝然落到了她臉上,打得她一個踉蹌。

「自己去救!這般沒出息!」頭頂那一線灰白里,無聲無息浮現出了那雙眼睛,冷芒四射。那一掌打將白瓔從恐懼急切中打醒,訥訥:「我還未成魔,真的能繼承後土的力量?可我、可我沒法用出來……」

「那是你心神根本沒凝聚!」白薇皇后在虛空中怒斥,眼裏的神色凌厲,「所謂成魔、不過是試試你——你知道『護』的代價是什麼?隱忍、犧牲、悲憫,這些如果你都具有了,才能繼承我的力量。我就是要知道你為了空桑、能犧牲到什麼樣的地步!」

彷彿是怒氣稍緩,白薇皇后凝視着白瓔,微微嘆息:「你決心很大,那我就成全你——其實冥靈並非不可繼承力量,只是——冥靈不能轉生,一旦我將力量傳給了你、在你消散后,力量也將湮滅,後土一系就將自你而絕!事關重大,所以我一定要知道自己最後一個血裔、是不是值得託付。」

白瓔恍然,只覺忽然間不敢和那雙眼睛對視,低下頭去。

那樣的壓迫力啊……白之一族的先祖,空桑王朝的國母,千年後依然有着這樣的氣勢。

「你的本心純善,完全符合『護』之奧義,所以我將力量傳承給你,同時在『意識』還未消散之前,我會儘可能的指點你。可是……」白薇皇后的眼睛再度冷凝,審視着抱着蘇摩坐在血泊中的白瓔,「你的性格太柔弱仁慈,臨大事決生死之時、竟慌亂如此——千年後,我的血裔真成了嬌小姐了么?擁有『護』之力量、卻救不了想救的人?!」

白瓔低下頭去,一句話不敢說。

那樣毫不留情的怒斥、也只有在少女時代獨居白塔神殿時,才聽訓禮女官說過吧?

「哈……只知道罵別人。千年前……你也有『護』的力量……」垂頭聽訓間,她忽然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傳出,虛弱卻冷嘲,「那時候……你、你可曾救回了你想救的人?」

一語出,虛空中那雙冷芒四射的眼睛、忽然間凝定了。

「蘇摩?……」白瓔詫異地看到一直處於半昏迷中的傀儡師睜開了眼睛。那自幼就盲的雙目中依然是混沌的碧色,然而眼裏、嘴角,全是鋒銳的笑意,用力從血泊中支撐起身子,看着虛空中的眼睛,斷斷續續地反問。

白薇皇后靜靜凝視着這個鮫人,眼睛黯淡下去。

「雖然有着一樣的臉,可你一點也不像純煌。」靜默了半晌,忽然,半空中一物啪的一聲跌落,「是不是因為這個東西的原因,所以你一點也不像純煌?」

彷彿被扯著引線拉回,一個偶人仰面朝天地跌落,正好落在蘇摩懷裏。

偶人手腳上還有絲絲縷縷斷了的引線,線頭上滴著血。然而偶人臉上,卻交織著痛苦和快意,惡毒和譏誚的神色——白瓔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脫口低低啊了一聲:

不是錯覺……這一次,絕不是錯覺!

只是從結界裏轉了一趟回來、阿諾居然又長高了半尺!

「不錯,它是在長大。」彷彿洞察自己血裔的任何心思,白薇皇后將那隻意圖逃脫的偶人從虛空裏扯回主人身邊,眼睛裏帶着厭惡的神色,「龍神出世、海皇的力量也隨之覺醒——本體和鏡像之間一榮俱榮,所以這個東西也長大了那麼多。」

「可如果繼續長下去……」白瓔陡然想起、自從見到這個傀儡娃娃起,它就似乎在不知不覺地慢慢長大,不由到抽一口冷氣,喃喃,「它會……」

「會長到和我一樣,就如孿生兄弟。」停頓的剎那,蘇摩忽然冷笑着回答,將那個扭動掙扎的偶人抓在手裏——他的手還在流着血,然而在抓住阿諾的剎那、他的氣色就明顯的好轉了。

傀儡師拎着那隻偶人,將一根一根斷裂的引線重新接了回去。

每接上一根,偶人的扭動掙扎就微弱一分。當一半的引線接上時,阿諾就安靜了。

然而,它的眼睛卻是一直不安靜的、幽綠的光在小小的眼底轉動,如同螢火。

「它本來也就是被我在母胎內吃掉的孿生兄弟。」傀儡師看着不停長大的傀儡,眼底轉瞬籠罩了往日一貫的陰冷和邪異,用滴血的修長手指勾起阿諾軟軟耷拉下來的頭,冷笑,「你看……它已經懂得要掙脫我了。將來就算它反過來吃掉我,也是不稀奇的。」

「蘇摩!」雖然對方是用這樣玩笑的口氣說話,白瓔卻已然覺得不祥,想一把奪過那個偶人,「扔了它吧……這種東西如果不扔掉,真的遲早會吃了你的!」

「不要管我。」蘇摩只是冷笑,在她的手伸過來時、憑空輕輕一掠,「可以還我了。」

白瓔一怔、低頭才發現手上那隻穿着引線的指環已然落回了他手裏。

傀儡師將指環小心地套上阿諾的關節,然後將斷裂的引線續上——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眼底的陰梟和邪異一分分的濃重起來,彷彿又回復到了往日那樣的喜怒莫測。

——無法想像、就在片刻前的水底結界裏,他曾這樣憑着一線、牽着她走過那樣漫長無盡頭的路。安靜而溫柔。

「純煌的後裔,已經淪落至此了么?」看着偶人和傀儡師之間的關係,被蘇摩方才迎頭一問鎮住的白薇皇后重新開口,嘆息,「身上的『惡』、已經到了瀕臨極限,壓倒你自身意識的時候了……怎麼會這樣。要知道純煌身上、是一點點的陰影都不曾有啊。」

「是么?」傀儡師接完了最後一根線,嘴角忽地彎起,「一點點都不曾有?——若不是出於私心、他怎會泄漏海國的秘密,讓你和琅玕繼承那樣的力量?他知道那是你的心愿——為了讓一個小姑娘完成這一生原本無法達到的心愿,他擅自泄漏了族裏相傳的秘密,將上古早已封印的力量釋放。」

半空裏的眼睛平靜而冷澈,反駁:「錯。你不知道當時雲荒大陸上的情景——他雖是海國之人,但應該也是希望雲荒大陸能一統,不再延續戰亂,所以才把力量借給了我們。」

「是么?」蘇摩忽地大笑起來,「我不知道我的先祖曾如此偉大……偉大到、要去悲憫雲荒大陸上的空桑人!他不知道他給海國帶來了什麼樣的命運么?」

「連我都不知道琅玕會變成那樣,他又怎麼能預測未來的命運?當時的琅玕和我、是足以背負起這樣的力量的。」白薇皇后的眼睛,平靜裏帶着悲憫,看着縱聲狂笑的傀儡師,「無論怎麼揣測,心懷惡**的你、是無法了解純煌的。你玷污了海皇的血脈——就算龍神出世、你也不能再繼承先代海皇的所有記憶。」

「我為什麼要去記……」蘇摩冷笑,慢慢支撐著站了起來,「鮫人的壽命實在太長,我連我自己的一生都已經快記不住,為何還要去記先代的事情?我只要繼承那種力量——然後帶着鮫人們回到碧落海去!」

白薇皇后忽然沉默——那,是這個傀儡師的願望么?

把被俘虜的族人帶回故鄉,這就是這個海皇的願望?為了獲得這種力量,他才不惜用「裂」的方法、拆開自己的神魂,修鍊邪術?

那一刻,虛空裏的眼睛閃過了微弱的笑意,卻不說話。

傀儡師微微動了動手指,十隻樣式各異的戒指靈活地閃動着。

「你說我無法揣測純煌的心……可是,至少有一樣,我是知道的。」頓了頓,彷彿是在想着如何措辭,蘇摩終究在嘴角浮出一個鋒銳的笑,「星尊帝殺他、也不算殺的冤枉。」

白薇皇后和白瓔都微微一怔。

「這個頭顱被扔到王座前的時候,你竟然沒注意到?幾千年來,你都沒注意到?——那個頭顱上,有着男子的臉!」蘇摩只是冷笑,深碧色的眸子隱隱有殺氣,「你離開碧落海的時候他還不曾變身吧?鮫人只會為一個原因而選擇性別——所以,以星尊帝那樣的性格,滅了海國后,如何能留着他?」

白瓔恍然,卻隨之泛起一種說不出的悲哀來。

那樣的話說出后,白薇皇后卻沒有立刻回答什麼。

虛空中的眼睛忽然闔上了,彷彿是回憶着什麼、彷彿又是掩蓋着眼裏的種種情緒。

不知是不是靈力合一后的影響,白瓔雖然不知道皇后的表情,卻感到憑空有種種激烈的悲怒如急流般湧上來,呼嘯著,幾乎將她內心充滿。她忽然身子微微發抖,連忙用雙臂撐住冰冷的石台,咬牙忍受着內心撕裂般的激流。

「等我回來找你!」依稀中,她彷彿又看到了那個鏡像幻影。

那個聲音是對着一個鮫人少年說的。碧海藍天,風往北吹,木蘭舟發。那個少年涉水而來,遙遙送別,龍在他的頭頂盤旋,遠遠看上去宛如天神一般——然而,那種凌駕一切的美、的確是沒有性別的。

是什麼讓他改變……

風吹起他深蘭色的長發,鮫人少年眼睛裏有千言萬語、卻隻字未吐。而那個即將獲得力量、準備回去完成夢想的紅衣少女雀躍而歡喜,恨不得立刻返回故鄉。只在船頭對着他說了那樣一句話——而一去就是二十年,她再也沒有回到碧落海。

不是沒有感激,不是沒有思**,只是,一切還抵不過少年時的夢。

她有着那樣強勢的性格、決絕而剛烈,從小起心裏就藏着一般女人少有的霸圖,千秋家國夢。那些年來不停的馳騁,腥風血雨見慣了,早已漸漸淹沒了心裏的那片藍天碧海——她的一生、一直在血戰中不斷前行,那些跟不上她的朋友和部屬、一個接着一個倒下或者離去。而身側一直和她並肩前行的、只有那個後來成為她丈夫的男子。

二十年後,她已然君臨天下。帝都中、王座上,皇后偶然回想當初少女時的過往,也只依稀記得一個極親切、極溫柔,卻也漸漸模糊的影子罷了。

都忘了么?……戰火滾滾的雲荒大陸之外,那片碧海之上,那個鮫人少年曾竭盡全力完成她的所有願望,只希望她能快樂。甚至在她和那個人返回雲荒的時候,都不曾阻攔半句。因為他知道、天生愛好搏擊風浪的女船長,是無法留在這片平靜的故土上。

「等我回來找你!」那時候、她那樣快樂而輕鬆地在船頭對他喊,帶着對未來的無限憧憬離去——殊不知、那是一個萬難兌現的諾言——而他卻真的在一直等待。

一直到、遙遠的北方傳來雲荒一統,毗陵王朝建立的消息。

一直到、聽聞那個開創新天下的皇后,封號為白薇皇后。

當頭顱落在她腳下的時候,她是一眼就認出了他的——那樣凌駕於一切種族的美,任何人看過一眼后都不會忘記。然而,她只震怒於丈夫的不告而戰、失驚於丈夫脾氣陡然間的暴戾和陰暗,驚駭於破壞神本性的復甦——

卻沒有仔細去看那一顆被斬下的頭顱、其實已經分化出了性別。

她居然一直不曾明白對方的心意。甚至到失去了形體,失去了自由,在那樣漫長的歲月中,依然不曾知道。

紛雜而巨大的記憶忽然之間全部湧上了冥靈女子的心頭,白瓔忽然間有了某種時空錯亂的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只是、那種悲痛和愧疚卻是真真切切的,深沉而茫然,一分分在巨大的記憶激流中沉澱下來,逼得她幾乎窒息。

「純煌……」白瓔忽然間低低脫口喚了一聲,痛徹心腑——然而那兩字似乎不是她發出、而是內心無數的強大幻象壓迫出來。是另一個人心裏洶湧著、卻極力控制的巨大**力,迫得她不得不吐出這兩個字。

「純煌。」片刻的靜默,彷彿不再勉強壓抑自己的情緒,那雙眼睛驀地睜開了。

有兩行淚水,隔了千年、忽地從那雙虛無的眼睛裏滑落。

在白薇皇后開口的瞬間、白瓔內心的壓迫力陡然減輕,彷彿那些激烈的情緒忽然找到了出口,隨着淚水奔涌而去。

她抬起頭來,看到的卻是黑衣的傀儡師抱着那個邪異的偶人,靜靜看着虛空中流淚的雙眼。一模一樣的臉,彷彿似鮫人也有再世輪迴之身。

——只是那眼睛、那氣息,卻是截然相反的。

「我和琅玕對不起純煌,而空桑對不起海國……」皇后的聲音里第一次有了痛苦的顫抖,注視着蘇摩,彷彿看着千年前的故人,「我們造下的罪啊。所以七千年後,鮫人才會淪落至此……所以,你才會變成這樣。可憐的孩子。」

蘇摩神色不動:「我要變什麼樣子,是我自己的事。」

「如今,我能為你們做什麼?儘管告訴我。」白薇皇后眼裏充滿了悲憫,開口,「讓鮫人返回故土,這個不用我答應、白瓔也會儘力——我還能為你做什麼呢?海皇?」

「什麼也不用。」蘇摩冷然回答,「我並不是純煌。皇后。」

他抬頭,無神的眼睛望向頭頂那一線裂開的淵上——那裏,灰白色已經開始流動、稀薄,漸漸如雲開霧散,標誌着這個存在了千年的封印終歸即將消失。從變淡的結界上空,依稀可以看到巨大的金色影子瞬忽掠過,騰空上下。

「龍神已經釋放,後土的力量也再現於世——這一次空海之盟,算是完成了一半。」傀儡師攜著偶人站起,意欲離去,「將南方的**封印取回的事情,我們復**定然也會做到——請轉告真嵐太子稍等,我已令左權使炎汐前往鬼神淵,應不出三月便有迴音。」

「好。」對方語氣忽轉,白瓔有點會意不過來,只訥訥地應。

「封印已開,走吧。」傀儡師不再多言,足尖一點、便已從困龍台掠起。

看着那一襲黑衣瞬忽變成一個小點,白瓔怔怔地站在台上,有些茫然。似乎總是這樣……這個人說話做事、充滿著矛盾的突變,從來不讓人知道他到底下一步會如何。

「走吧。」白薇皇后的眼睛一直在虛空裏凝視着自己的血裔,輕輕提醒。

「哦,是。」白瓔驀地明白過來,連忙點頭。

然而不等她跟隨着掠上深淵,一陣風過、卻是蘇摩重新掠了下來。

「怎麼?」她一驚,問。

「外面有滄流的征天軍團——龍正在和他們搏鬥,」傀儡師的臉色蒼白卻透出殺氣。

白瓔更驚,按劍而起:「那你下來幹嗎?我和你一起上去!」

蘇摩沉默了一剎,只道:「外面此刻尚未日落,你還出來不得——多在淵下待一會,我和龍去打發那個巫抵足足有餘。」話音未落,那一襲黑衣再度掠起,消失在空中。

石台上陷入了沉寂,白瓔有些失神地看着天空。

而那個皇后的眼睛再度闔起了,彷彿因為多年的封印而顯得衰弱。

冥靈女子呆在深淵下的石台上,坐在濃重的陰影里、仰頭看着那一線天空中不時交剪而過的電光和風雷,聽到了隱約的轟鳴和爆裂——想來,是新出世的龍神一上來就碰到了巫抵率領的變天部,從而引發激戰。

蘇摩和龍,是不是巫抵和比翼鳥的對手呢?

然而無法在日光下行走的她只能躲在暗影里着急,等待着時間慢慢流逝。

半空中有零星的血如雨一般飄落下來,然而落到她臉上都已冰冷,分不清是冰族的血、還是鮫人的血。不停地聽到有機械爆裂墜落的聲音——想來,應該是龍的力量佔了上風吧?畢竟那一群只為皇天而來的滄流軍隊、根本不曾料到龍神會在此刻走脫,猝及不防之下被打得落花流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廝殺聲漸漸微弱,她目睹著那一線天空由湛藍變為深藍、由金璨變成緋紅,最後成為一種漸漸凝固的靛青的顏色。那一瞬間,她的心裏忽然湧起了某種深沉的悲哀。

天已經黑了,該出去了吧?——然而,低下頭的剎那,她卻看到有一具屍體靜靜地躺在蒼梧之淵的最深處——在黃泉之水終於全部回歸地下的時候,這具蒼白的屍體才浮出,正好躺在那一線天光映照之下。

那樣的安靜、那樣的熟悉。那是——

「那是我的屍身……」白薇皇后顯然也看到了,眼睛裏有感慨,「一直浸泡在黃泉里,竟是那麼多年尚未腐爛。」

那雙眼睛只是在自己的軀體上停留了一剎、便飄落在白瓔掌心,轉瞬湮滅。

「我們出去。」她聽到皇后在心裏對自己說。

恍惚中身體不受自己控制,按照着另一種意願瞬忽動作起來——她足尖在石台上一點,身形掠起。困龍台居然在她腳下轟然碎裂,化為千百碎片墜落深淵。

在她騰出蒼梧之淵的剎那,她俯視着淵底那具軀體,揮手拂袖——

彷彿有無形的力量催著,那一道深淵居然緩緩閉合!

白瓔愕然地看着那樣強大的力量翻覆著天地,知道那是白薇皇后在處理著一切。

抬起頭來,看到的是滿空紛飛的影子和閃電,風隼的轟鳴震動了天地。在變天部織成的羅網中騰挪飛揚著的、是七千年後一朝脫困的巨龍。滿空閃電中,黑衣傀儡師手撫龍頸逆鱗、乘風直上,穿梭於滿空電光中,衣袂翻飛。

「海皇。」看到蘇摩的那一剎那,白薇皇后低聲一嘆,「復活了。」

騰出深淵、看到結界封閉的那一剎,白瓔忽然有一種恍惚——彷彿過去幾千年一直延續著的、某段夢幻般的歷史、在腳底萬丈深淵轟然閉合的剎那,嘎然結束。

而新的一卷歷史,正在雲荒上空緩緩展開,風雲激變。

第五章龍戰於野

風從南邊碧落海上吹來,帶來盛夏即將到來的炎熱氣息。熏然的微風中,澤之國的沉浸在一片濃重的綠意中。

源出天闕的青水到了春來開始驟漲,一路灌注著整個澤之國。春水漲了,河流和小溪的水面都比冬日寬了一倍多,湮沒了駁岸,還在繼續往岸上漾開。茂盛的藻類浮滿了水面,密密麻麻,底下不時有一個個小氣泡泛出——想來是各種魚類也蘇醒了,在水底追逐著嬉戲。

春草茂盛,萋萋生滿了大澤水畔,幾有一人高,大都是澤之國最常見的「澤蘭」。大片的碧色中,星星點點開放着各色不知名的野花,隨風搖曳,遠遠望去竟頗有風情。

然而,在這雲荒北方、燭陰郡的郊外,這些方生的春草卻被踩踏得零落。

無數的馬蹄印和靴印,雜亂斑駁地印在官道上,似是有大批人馬剛剛過去。火還在燃燒,一堆一堆沿着官道延向遠方,風隼的轟鳴也已經遠在十里開外——顯然,這裏和別處一樣、也剛經歷過一場規模浩大的搜索。

這條朝向北方九嶷的官道兩旁、所有建築完全被焚毀了,連地上鋪的石板都被用鈎鐮槍一塊一塊扳起,地毯式地搜索了一遍。而以官道為中心,那些搜索踐踏的痕迹朝着兩側荒野展開,一直延續到青水旁。

暮色開始籠罩雲荒大地,火還在燃燒,卻已經是半熄不熄。

地面上沒有任何活動的跡象。

這片燭陰郡的遠郊,忽然彷彿成了一片死地——在征天軍團和地面鎮野軍團的聯手搜索下,哪裏還能剩下一絲人跡?

只有青水還在活潑地流動着,繼續奔向九嶷。水面上開滿了白萍,微微漾啊漾,底下不時有活潑的魚類游弋,相互追逐著。有長著翅膀般雙鰭的銀色飛魚忽地躍出水面、叼走水面的飛蟲,然後也不落回水裏,只是順着水流的方向一直飛遠。

暮色沉沉,死寂。

沒人注意到有兩根高出水面一寸的蘆葦,居然是活動着的,在順流漂動。

「嘩啦!」又一條銀白肥胖的飛魚躍出了水面——然而從急速拍動的鰭來看,這條魚顯然不是為了追逐蟲子而躍出的,而是在落荒而逃。

水面破裂,一隻白生生的小手從碧水中霍然伸出,一把揪住了魚的尾巴。

「哎呀,抓到了!」**的黑髮從水裏隨之浮出,少女吐出了嘴裏的蘆葦,一手提着亂跳的飛魚驚喜地大叫。

「那笙!」水中探出一隻大手,將少女連同魚瞬間一起摁回水底,「小心!」

水面在瞬間又恢復到了一片平靜,片刻,前面那條吃了飛蟲而離去的飛魚迅速地沿着水流返回了,重新躍入了水中。然而沒有遊走,卻在一棵浮萍下長久地停著,搖頭擺尾,吐出一串氣泡,似乎在呦呦地說着什麼。

忽然,那些水面漂浮的白萍散開了,密集遊動的魚類也很乖地讓開了路,彷彿水下的一切生物都聽到了無聲的指令——藍色的長發如水藻一樣泛起,四名鮫人在暮色中浮出了水面,看了看四周,飛魚停在其中一人的肩頭,兩鰓鼓動。

「西京大人,現在你們可以出來了。軍隊走了。」為首的鮫人道。

水面再度裂開。一個魁梧的男子和一名嬌小的少女一起浮出水面,均穿着緊身水靠。

「我就說外頭的人早就走開了嘛,你偏不信。」吐掉了嘴裏咬着的換氣用的蘆葦,那笙橫了西京一眼,手腳伶俐地游向岸邊,一邊還不忘把抓到的魚用草葉穿了鰓,扔在岸邊。旁邊的鮫人在她腰上一托、少女便輕盈地躍上了河岸,鑽進了澤蘭叢中:「悶死我了,我先換下這魚皮衣服啦!都不許過來。」

暮色中,一人高的澤蘭簌簌動着,掩住了少女的身形。

「湍,你們三個去替西京大人尋一些食物,順便探探明天的路。」為首的那名鮫人對其餘三名同伴吩咐,「看看離蒼梧郡的水路通不?有多少冰夷軍隊把守?」

「是,隊長!」三名鮫人無聲無息地滑入水中,沿着青水潛行而去。

「多虧有你們帶着我們從水路走,不然這滿天遍地的搜捕,我們是無論如何也難活着走到九嶷。」西京另外尋了一個地方上岸,坐在石上,將靴子踩在溪水裏,將貼身的鯊皮水靠剝下,一邊對着依然在水中警惕四顧的鮫人戰士道謝。

「何必謝。空海之盟已成,如意和天香又是我們復**的人,她們吩咐要不惜一切代價送你們到九嶷,我們當然要全力以赴。」復**隊長靜默地回答,聲色不動——應該是尚未「變身」的鮫人,這個復**戰士身上有一種中性的氣質,俊秀的臉上沒有明顯的性別特徵。然而,雖然是這麼客氣地說着,還是看得出他對空桑人有着根深蒂固的敵意。

「天香酒樓的老闆娘,也是你們的人?」西京忍不住地詫異,回想起半個多月前自己在那裏的經歷,「可她……明明是個中州遺民啊。不是鮫人!」

復**隊長不出聲地笑了笑:「我們復**里,並不是只有鮫人。」

頓了頓,將落在肩頭的魚趕開,隊長輕輕加了一句:「鮫人,也是有朋友的。」

西京心裏一熱——那個豐腴潑辣的老闆娘,雖然名為「天香」,說話卻粗野,穿着打扮也俗艷。然,卻有着一諾千金的豪爽俠氣。當壚賣酒,結交天下遊俠少年,巴掌上站得人胳膊上跑得馬——然而,這個老闆娘卻熱衷於做需要巨額資金的鮫人買賣。多年來她一直從澤之國各郡購買鮫人,然後送到葉城去高價出售。

種種奇異的行徑,讓她在康平郡一帶人盡皆知,成了臧否不一奇女子。

——卻不料,竟是復**的人。

「我有個好姊妹在康平郡開酒樓,將軍到了那裏會接應的。」

幾個月前從桃源郡出發時,如意賭坊的老闆娘這樣叮囑——對於這個異族的手帕交,卻是如此推心置腹,完全的信任。

而天香只憑了好友那一句囑託,便冒着殺身之禍、將受傷的他和那笙收留在酒樓,避開了滄流軍隊的好幾次搜捕,幫他療傷。後來再無法遮掩,她便緊急和復**議計,讓鮫人戰士從水路帶他們兩人去九嶷,自己則留下來獨面盤問和追兵。

——這兩個異族的女子之間,竟有這般男人中也罕有的情誼俠氣。

這些年來,見多了鮫人和雲荒人敵對,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例子。

「對了,一直沒問你的名字。」沉默片刻,西京問那個鮫人隊長。

「寧涼。」那個鮫人只是短促地回答,毫無熱忱。

西京忽然明白過來,這座康平郡的天香酒樓、定然是傳說中「海魂川」的一站——那是用來幫助鮫人奴隸逃脫,回歸自由的地下途徑。

他從汀嘴裏聽說過那一條秘道。據說海魂成立於空桑的最後一個王朝:夢華王朝中期,一直延續了幾百年。漫長的逃離途中、沿途一共設有九個落腳點,每個都有復**專人負責、存儲了大量的財物,以便給逃脫的奴隸提供最大程度的庇護。

成功逃離的鮫人奴隸,最後都會來到鏡湖最深處的復**大營,和同族匯合。

後來滄流帝國建立,各方的統治不斷加強,海魂也受到了殘酷的破壞。百年來九個驛站已被毀去五個,剩下四個更是深藏在雲荒的各處,除了復**之外沒人知道。

「現在我們走的水路,就是『海魂川』?」他脫口問。

那個鮫人戰士微微一驚,顯然是沒料到這個空桑人如此了解。

「前面是,不過終點有改變,」鮫人回答,「你去的是九嶷。」

彷彿沒什麼可說的了,兩人之間便又沉默下去。正在尷尬之間,旁邊簌簌一聲響,一個人從澤蘭中鑽了出來,卻是換好了衣服的那笙。

「餓了,吃飯吧!」她卻是一臉輕鬆,俯身拎起地上拍打雙鰭的魚,對他們晃了晃,然後輕快地跳上了路邊——廢墟里還有殘火明滅,正好可以用來烤東西。她高高興興地開始晚餐的準備:尖利的石片用來刮魚鱗,樹枝用來穿魚烤,紅芥的葉子可以包魚吃。

「哎,別吃那條文鰩魚。」在她忙活的時候,卻聽到有人問。

抬起頭,看到的是那個一路死樣活氣的鮫人——他肩頭還停著另一條魚,不停鼓著鰓拍著鰭,盯着地上被草葉穿鰓的同伴看,魚眼快要彈出來,一副焦急的樣子。

「可以,」那笙白了他一眼,「用你肩上那條來換。」

「……」寧涼被她搶白,慎重道,「我們海國的習俗,文鰩魚是不能殺的——這種魚有靈性,朝游北海暮棲蒼梧,可以和鮫人對話。海皇每次誕生的時候、它們便會簇擁在旁。」

「可我肚子餓。」那笙沒好氣,撥弄著魚,把雙鰭扯開,「我又不是海國人。」

寧涼臉色青白,眼裏有憤怒,卻不知該如何和這個中州女孩溝通。

「唉,丫頭,好歹看在炎汐也是海國人的份上,忍一會餓吧。」西京看不過去,在旁邊懶懶說了一句,「再鬧,我就把你收進酒葫蘆關着啦!」

聽得「炎汐」兩字,寧涼的臉色卻微微一動。

「你敢!」那笙蹙眉,傲然,「你現在關不住我!我會破解那個法術了,哼!」

這一路上,起先她每日被關在葫蘆里打包上路,大叫大鬧也不管用,最後她想起了真嵐給她的那一冊書,便急急翻開、尋起了破解這個禁咒的方法。然而,不料一翻開那本書,苗人少女就不由自主地被書中各種神奇的法術深深吸引。

一個多月後,在西京遭到又一次圍攻、重傷不支之時,葫蘆里的少女自行掀開蓋子冒了出來,用剛學會的拙劣咒術勉強抗住了剩下的殘兵,扶着他匆匆逃入康平郡,踉蹌跑去向天香酒樓的老闆娘求助。

自從那一次后,她終於從那個殘留熏天酒氣的牢籠里逃出來了。

然而,聽得炎汐的名字,那笙微微嘆了口氣,將文鰩魚放開:「算啦,不吃就不吃!我另外去找吃的就是,總不成餓死。」

銀色的飛魚一得了自由,便拍打着雙鰭躍起,尾巴一卷、最後還不忘打那笙一下,然後飛快地向著伴侶飛去,和寧涼肩上那條文鰩魚一起,雙雙竄入了水中。

「什麼嘛……」捂著被魚尾拍中的臉,那笙恨恨。

西京換下了水靠,疲憊地坐在岸邊,把玩著那把銀白色的光劍,側頭看着苗人少女——那笙在沿着溪水尋覓,翻動着石頭尋找貝殼魚蝦,折下水芹菜和紅芥,開始準備着晚上的飯。然而,連日的衝殺劫難、已經讓這張無憂無慮的臉上也有了困頓的疲憊。

已經快到蒼梧郡了……眼看離九嶷已經不過數百里。

然而,經過昨日那一次遭遇戰、顯然征天軍團變天部已經得知了自己的方位,所有滄流帝**隊的追殺也將不期而至吧?剩下的幾百里,只怕每前進一步都要用屍體鋪就!

西京活動了一下手腕和腿部,傷剛剛癒合,一動就是鑽心的痛。

「這位姑娘,認識炎汐么?」寧涼望着那笙的背影,忽然問。

「是啊。」西京笑了起來,「是讓你們左權使變成男人的女孩,讓人頭痛的丫頭啊。」

「哦……」寧涼低聲應了一個字,神色奇異。

「你也認識炎汐吧?」西京挑着眉毛,問。

「何止認識,」寧涼淡淡道,神色不動,「多少年的戰友了。」

頓了頓,忽地冷笑:「還說什麼為了復國捨棄性別……到最後,還是抵不過心底那一點本性萌動?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誇下那樣海口。」

西京眼神驀然一沉,不再介面,轉頭:「丫頭,弄好了就過來!」

「哎!」那笙在那邊折騰了半天,抬起頭來,「酒鬼大叔你傷口沒好,不能吃有腥氣的,我得另外替你挖一些木薯來——對了哦,」她挽起袖子用短刀在泥地里挖,忽地轉頭問寧涼:「你們鮫人吃不吃魚?不吃的話我多挖一點木薯好啦。」

寧涼卻一直看着她,不說話。

風在曠野里吹拂,帶來澤之國特有的溫潤氣息,宣告著初夏的來臨。

用前襟兜著一堆塊莖,那笙歡喜地沿着道路往回跑。路面坑坑窪窪,跑得滿腳泥巴,兩邊尚未燃盡的房子還在暮色中噼噼啵啵地響着。那笙看着明滅的火舌,興高采烈地想着:這樣就不用生火可直接在廢墟上烤了。

挑了一處火還在燒着的地方,她撥拉着燃燒的木頭——大概是坍塌下來的樑柱——扒出一個小坑來,然後將木薯用河邊濕泥裹了,直接扔進火堆里去,用滾燙的灰捂上。這樣,不出一個時辰木薯就會熟了。自幼在中州戰亂中流離,打理這些自然是熟極而流。

然而,在灰堆里扒拉着,忽然間扒出了一截黑糊糊的東西,扭曲著形如焦炭,上面似乎還吱吱冒着油脂,發出一種奇特的味道。

那笙剛開始還詫異地用小棍子撥弄著,把那一截焦炭翻轉過來,放到木薯上,藉著火力烤。然而讓她吃驚的是在火焰已經熄滅的房屋角落裏,接二連三地發現了堆疊在一起的同類焦炭,有一些分明是做着掙扎的形狀。她陡然明白過來那是個什麼東西——苗人少女發出了一聲驚呼,扔了棍子向後退去。

「怎麼了?」西京吃了一驚,連忙握劍起身。

「死、死人!」那笙臉色蒼白地連連倒退,指著廢墟的角落,「這裏,一堆死人!」

西京將那笙拉到身後,徑自踏入火場查看。光劍將橫斜阻擋的木石掃開,在廢墟的角落裏果然發現了一堆被燒成了焦炭的屍體。掙扎著做出各種姿勢,甚至有一具被燒成一團的女性屍身下、還護著一個同樣被燒成小小一團的嬰兒。

那笙想,這些人生前大約都不願被軍隊驅趕着離開故園,便躲在地窖。然而他們沒有料到征天軍團和鎮野軍團在遷走居民后、還做了堅壁清野的措施,一把火將通往九嶷必經之處燒成了一片白地。烈火將地板燒塌、堵塞了出口。他們無法逃出,便活活地被燒死在內。

木薯埋在那些死人的灰燼里,被烈火和鮮血的餘溫慢慢烤熟。

「我們換個地方吧。」西京默不作聲地查看着廢墟,甚至用枯枝撥開灰燼翻動着死人的身體,灰里隱約傳來金屬撞擊的輕響。最後西京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嘆息了一聲,拉着那笙頭也不回地走開。

那笙臉色蒼白地看着那一堆焦炭,靜靜咬着牙齒不讓自己再驚呼出來——自從踏上雲荒土地以來,一路經歷了這樣多的生死波折、這個小女孩也已經漸漸有了自制力。

或許,就是一場場目睹的殺戮磨練了她的忍受力,堅定了她繼續跋涉的決心。

「等從王陵里取出了那隻臭腳,」她輕輕咬着牙,聲音卻冰冷,「我非要把這群冰夷壞蛋殺了不可!」

西京卻是搖了搖頭,不做聲。

「怎麼?」那笙遠遠地離開那片廢墟,在另外一個殘破的石階上坐下,問。

空桑劍聖凝望着北方上空的陰雲,淡淡:「一個飛廉,已經和雲煥一樣難應付了。何況這一次連巫抵都親自來了……比翼鳥啊,丫頭,你恐怕還不是對手。」

那笙還要說什麼,卻看見寧涼也在那邊廢墟里翻查了半天,手裏拿着那幾個從火堆里扒出的木薯,沒有表情地扔過來:「已經熟了,吃吧。」

「不要!」那笙脫口叫起來,「這是死人的灰捂出來的!」

「人死了,和焦炭也沒什麼兩樣。」寧涼見她不吃,也不客氣,一個人坐在路邊的亂石上,剝開了一顆,無謂地笑。

那笙只覺的噁心,側過頭去。

剛開始看見寧涼的時候,那樣清秀疏朗的眉目眼神、總讓她覺得這個尚未「變身」鮫人戰士應該是個秀麗的女子——然而此刻,她又覺得寧涼實在不像會變成女子的樣子。

西京在一邊看着,卻離開那笙,坐到他身側,攤開了一隻手,示意。

「你也餓了?」寧涼挑着眉笑,隨手把掰開的另一半木薯遞給他。

西京接過,嗅了嗅,咬了一口,眉色卻沉鬱:「你也看見了吧?」

根本沒有問空桑將軍看見的是什麼,鮫人戰士自若地接了下去:「嗯,是一幫盜寶者。」

——剛才兩人都默不作聲地翻查了廢墟灰燼,發現地窖里那一堆焦屍中,夾雜有砂之國盜寶者特有的金屬利器:鋼釺、鎬頭、鮫絲繩、鯨油燈。特別是那呈半圓筒形的鏟子,可連上繩索和長木、挖出十丈下深洞中的土——鏟子的內面可以帶上一筒土,以此可以了解地下不同層位的土質、土色、包含物,判斷地下文物遺存。

這,赫然便是挖墓時候才用得着的冥鏟。

「那個小屍體,也不是嬰兒。」西京遙點着,示意寧涼細看,「雖然燒焦了,可明顯上肢比成年人還粗壯——應該是盜寶者中的『僮匠』。」

幾千年來,砂之國惡劣的生存環境和驃悍的民風,迫使那裏百姓不得不為了生活鋌而走險、出了無數豪傑大盜式的人物。其中,不乏以盜墓為生的人群,被雲荒上的百姓稱為「盜寶者」。而大陸最北部的九嶷山號稱帝王之山,遍佈着空桑七千年來數百位帝王和皇后的陵墓,無疑成為千百盜寶者心中夢想的寶庫,引其一批批捨生忘死地前來搏命。

空桑夢華王朝末年,冰族入侵雲荒,天下一片混亂,砂之國盜寶者趁機潛入九嶷,對歷代空桑王陵進行了史無前例的大規模盜墓。

滄流曆元年,冰族建立新的帝國后,青王辰被封為九嶷王,派人一一清點和考察王陵的狀況,竟發現冊子上有記載的三百七十六座王陵里,竟然有二百餘座被破壞,墓中文物悉數被盜,流落雲荒民間,大部分為葉城富豪所得。

所謂的僮匠,便是盜寶者挖掘盜洞后,為了下潛地底而專門尋來的體型幼小者。

為了節省物力,一般盜洞只掘到兩尺見方,深達數百尺。而砂之國居民骨架魁梧居多,這般小的通道往往無法通過,便專門培養有體型幼小靈活的孩子來充任傳遞探勘之職。而這些「孩子」被從貧寒人家購買而來,服用了特殊的藥物,體型便永遠如童子般不會再成長。這些盜寶者中的僮匠都受過嚴酷的訓練,身體雖然幼小,前肢卻粗壯有力,能在狹小的洞窟內破開障礙,攀爬前行。

「真是一群倒霉的盜寶者,」寧涼冷笑着,「還沒到九嶷山、便被燒死在這裏。」

西京三兩口吃完了手中的木薯,四顧,拿起一根尚未燒焦的木頭,在青水旁就地掘了起來,一邊將那些骨殖放在裏面:「無論怎麼着,人死為大、好好安葬吧。」

「將軍你還真有空,吃完了就趕路吧。」寧涼不以為意地冷嘲,「這群人靠挖你們空桑人的祖墳吃飯,你還給他們做墳?」

「本來死人就不該佔着財寶。」西京手上拿着一段枯木,臂上蘊力、片刻便在河灘旁掘了一個深三尺廣五尺的坑,不顧腥臭污穢、將那一堆焦屍抱入了坑底,覆上浮土埋葬,「埋在地下浪費,還不如拿出來給活着的人。」

「哦?你還是空桑人的將軍么?居然支持挖了祖宗的墳?」寧涼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來。然而這一次,笑容里一直隱現的薄冰終於消失了。其實一開始奉命來幫助空桑解開帝王之血封印,作為海國遺民心裏不是沒有抵觸的,畢竟帝王之血是鮫人千百年來一切痛苦的緣起,令他憎恨入骨。

然而海皇的命令是不可違抗的,何況面對着的、又是曾經對鮫人有過大恩的西京。

可一路行來,心底那一點抵觸依然在。離九嶷越來越近的時候,心裏的陰暗便越蠢蠢欲動,聽到水上滄流軍隊來去搜索的聲音,甚至不自禁地想着、不如直接把這一行人送到冰夷的風隼底下送命算了。

到底,他們奉令不顧生死保護的、是怎樣的人?又會給海國帶來怎樣的結果?

但此刻,鮫人戰士在暮色中看着河灘上埋葬著盜寶者屍骨的空桑將軍,眉間冰雪漸漸消融。無論如何,即使將來帝王之血復生、也有這樣的人守在一側吧?或許,稍可安心。

那笙在遠處坐着,不想再朝這邊看一眼,自顧自的在另一攤廢墟上用殘火烤著食物。

那邊,青水在南方碧落海吹來的景風中靜靜地流淌。水面上偶爾起幾個漩渦,顯然是水下鮫人在來往捕食,採摘水草和白萍。

那一對被放走的文鰩魚此刻已經從前方悄然飛回,寧涼吃完了木薯,走到水邊,俯下身,飛魚一條停在他的手指上,另一條跳躍着棲在了他肩頭,拍著鰭鼓著鰓,彷彿喃喃地彙報着什麼。

寧涼臉色漸漸嚴肅,蹙眉沉思。

血和火還在暮色中燒,然而氣氛卻是平靜的。

然而在寧涼出神、西京剛剛直起身的一剎那,那笙卻發出了一聲驚叫!

「有人!」她對着廢墟失聲,看到那一片塌了一角的地窖里、有一雙眼睛一掠而過。聽得她驚呼,廢墟里應聲騰起了一道雪亮的電光,直切向她的脖子——居然有人還埋藏在這個焚毀的廢墟里!是滄流帝國的伏兵?

寧涼驚覺回首,就看到第二道閃電隨之騰起。西京低喝一聲,光劍出鞘,驚怒之下劍芒吞吐幾達三丈,然而依舊無法在剎那間搶身到那笙面前為她攔下這一擊。

那笙驚駭之中想起了自己剛剛學會的那些術法,情急之下來不及起身、手指便在灰中迅速畫出一個符來——然而畢竟不熟悉,手指才劃了一道弧線,對方已然迎頭擊下!她尖聲大叫起來,舉手擋在眼前,徒勞地反抗。

就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藍白色的光從她手上騰空而起,與對方斬來的光芒相擊。

那是皇天在生死關頭再度保護了佩帶者。

「皇天?」來人居然一眼就認出了那笙手上的戒指,驚呼。

轟然的巨響中,搖搖欲墜的廢墟轟然完全倒塌,灰土飛揚。

「別讓他跑了!」西京看到一個人影從地窖中閃電般掠出,趁著飛灰急速奔逃,立刻低喝一聲,點足撲了過去,手上光劍一閃,往對方後背刺去。那邊寧涼已經回過神,也立刻從左側飛速掠上,斜向攔截,手指間一動,已然扣住了三枚晶亮的暗器——如果這個人是滄流帝國埋在這裏的伏兵,就萬萬不能讓其走脫報訊!

那個人一擊不中,便立刻逃離。然而似乎是力氣不繼,速度並不迅速。

只是一眨眼間,西京和寧涼已經雙雙趕到,低喝一聲同時出手,分別取向對方的側頸和后心,凌厲不容情。

「呀!」那笙閉上眼睛不敢看,以為瞬間便要血濺三尺。

然而只聽得西京的聲音低低傳來:「留活口!」

一聲悶哼,一切便又歸於寂靜。

那笙睜開眼來,看到那個地窖里突然衝出的人已經躺在地上。高而瘦,臉被煙火熏得漆黑,只有一雙眼睛亮如寒星,直直盯着他們三個人,眼裏滿是仇恨。

「說,為什麼在這裏?」寧涼冷笑起來,一把提過那人,「是不是滄流帝國的人?」

「哼。」那個人冷眼覷着他,同樣笑了一聲,帶着輕蔑,「鮫人……」

寧涼眼神一變,想也不想、一掌將那個人打得直飛出去:「信不信我把你魚鱗剮?」

「別打,」西京卻格住了他的手臂,「他傷得很重。」

寧涼斜了西京一眼,然而西京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的人,果然已經昏迷過去。

「那麼不經打。」寧涼冷笑,看着西京將那個昏過去的人提起,搜查著周身,「我看不是冰夷的人——滄流軍隊里的人,至少能挨上三天拷打。」

「你看看他的傷。」西京卻回頭招呼,臉色凝重。

寧涼俯身看去,忽然臉色也是一變——衣襟被撕開,胸腹之間長達三尺的巨大傷口赫然在目,血肉模糊,發出一種奇異的焦味。一般人受了這種致命傷早該立斃當場,而這個人居然還能支撐下來,並試圖逃脫。

「是風隼上的破天箭。」鮫人戰士喃喃低語,看着這種傷。

這個人,是方才和滄流帝國的軍隊交手過?

居然能在風隼下生還,身手可算了得。

「不象是澤之國的人,骨架很高大。身上帶着的是什麼東西啊?」西京繼續搜索著這個俘虜,拿出了一串金屬片和一個類似沙漏的東西,忽地一驚,翻過那人的肩,撩開亂髮、指著後頸一處,「你看這個!」

沒有沾上焦灰的皮膚是淺褐色的,頸椎部位上,紋著一隻展翅的白色飛鷹。

「薩朗鷹?」寧涼脫口而出,霍然明白過來了。

那是北方砂之國盜寶者中最著名的一個團伙的表記。薩朗鷹棲息在砂之國最高的帕孟高原,風起的時候就隨着狂沙飛遍大漠。而卡洛蒙家族,帕孟高原上世代從事盜寶的一個家族,便以薩朗鷹作為他們的家徽。

這個家族出來的人不但個個技術精絕,而且性格堅忍、領導力強。幾百年來,在砂之國那麼多大大小小的盜寶者中一直是其中的佼佼者,具有很強的號召力。

空桑夢華王朝末年那一場盜寶者的狂歡中,便是卡洛蒙家族趁著雲荒大亂、帶領其餘七大盜寶家族出盡精英,洗劫了數以百計的空桑帝王陵,從此後富可敵國。

滄流帝國建國后,雖然律法嚴苛,但對前朝遺跡卻沒有任何保護的律令,更不曾追究當時盜掘王陵的大盜。所以滄流建國百年來,盜寶者依舊活躍於雲荒大地,屢屢越過蒼梧之淵去往九嶷王的屬地,對那些埋藏在地下的財寶下手。

卡洛蒙家族一直在同行中保持着極高的影響力,每當盜寶者們又瞄準了哪個目標,多半首先要來請示,詢問是否可行並請求派遣人手支援。這個人應該這一隊盜寶者的頭領吧?

「原來也是一個盜寶者。」寧涼喃喃,忽地笑了,「卡洛蒙家的人,骨頭都很硬啊。」

西京確認了來人的身份,身上的殺意便消散了,將那人平放在地,查看傷勢——這個人和前頭那攤廢墟里的盜寶者應該是一夥的,顯然是為了保護同伴、自己曾衝出來試圖引開那些軍隊。這個盜寶者正面和征天軍團交手,傷重之下才躲入了另一座房子的地窖里。

這個盜寶者身上已經找不到完整的皮肉,傷勢之重讓西京越看越驚,連忙封了他幾處經脈,再拿出劍聖門下密制的葯來給他敷上。

那笙一直在旁探頭探腦,此刻連忙拿出手巾去青水裏浸了,遞給西京。

「還是個孩子。」擦去對方滿面的塵灰,西京嘆息,「就出來搏命了。」

盜寶者的頭領居然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眉目間隱隱還有稚氣,昏迷中依然用牙齒緊緊咬着嘴角、不肯哼出一聲來。西京迅速替他止血上藥,發現這個少年身量雖高,卻極輕,顯然身子尚未長成。

一手拿着劍,另一手死死握著放在胸前。

掰開他的手,手心裏卻握著一枚金色的羅盤。

―――

「居然是卡洛蒙家的世子。」

一寸大的金色羅盤在指尖旋轉,雕刻着精美華麗的圖案和古怪的符咒。盤上浮着一枚細細的針,無論羅盤如何旋轉、始終指向雲荒的最北端——埋藏着幾千年巨大財富的九嶷山。

「什麼叫做世子?是不是大兒子的意思?」那笙好奇地看着那個旋轉的羅盤,幾次想伸手拿,卻被西京阻止。

空桑將軍似乎在研究著這個小小羅盤上的奧妙,並沒聽見那笙的問話。

「正好相反,是家族裏最小的兒子。」寧涼一直在看顧著那個昏迷的少年,回答,「按照西方砂之國的習俗,兄長們成年後便要分家獨立、只留下幼子守着祖業——這個金色的羅盤、應該就是傳說中卡洛蒙家族的神器『魂引』。」

那笙撇嘴,不屑一顧:「這種東西在中州可不希奇,我們管它叫司南。」

寧涼冷笑:「你以為卡洛蒙家會拿一個普通羅盤當寶么?魂引自然有特殊的力量。」

「什麼力量?」那笙好奇地看着西京手指上的金色羅盤。

「穿越九冥黃泉路,指引魂魄之所在。」西京驟然開口,指尖輕撫過羅盤上環繞鐫刻的符咒,眼神凝重,「盜寶者,就是憑着這支金針的指引、才穿過機關無數的地宮,找到帝王靈柩的確切位置。」

頓了頓,他搖了搖頭:「應該還有其他作用……不過只有這個孩子才知道了。」

「我們帶他一起走吧!」那笙嘆了口氣,在少年身邊蹲下,看着那張蒼白的臉,用手巾替他擦去因為劇痛而冒出的冷汗,「荒郊野外,扔下他不管他一定會死的!說不定到了王陵里、他還能幫上我們的忙。」

西京點頭,寧涼卻冷笑了一聲:「不成。」

「為什麼不成?」那笙急了,跳起來,「你見死不救?」

「還是想着救救自己吧!」寧涼抬起手,指著前方遠處,「文鰩魚飛回來告訴我,前頭蒼梧之淵上、冰夷集結了大批的軍隊!他們在等着我們自投羅網呢,到王陵之前能不能活下來都尚未知。你帶這個人去,是要他一起送死?」

那笙吃驚地望着道路的盡頭——夜色已經籠罩了大地,看去一片陰鬱。

「那山上,有星星?!」她沒看到軍隊,卻一眼看到了九嶷上閃爍的星光。

北方盡頭有閃爍的光,彷彿天上的北斗七星墜落凡間——

「那不是星辰。而是空桑王陵享殿裏,七盞數千年來不熄的長明燈。」西京遙望着北方,回答,神色有些沉鬱。

據說那七盞燈象著着空桑帝王和六部,燈亮則國運興隆風調雨順,燈黯則天下動亂天災**。七盞巨大的燈里盛滿了油,這些從極淵里深海中白鯨之腦煉製而成的燈油、自從星尊帝第一個入葬九嶷后就一直燃燒,穿越百年,竟然從未熄滅。

唯獨、夢華王朝末年的那一場劫難里,在六部之王自刎於殿中時,七燈無風齊滅。

而青王取得九嶷控制權后,為了平息當時地底亡靈的憤怒,不但殺盡了妻子、更不得不重新點燃享殿裏的長明燈,召集所有巫祝跪在燈前,長夜向著九嶷山上歷代帝王的神靈禱告。由此,一度熄滅的七燈重新燃起,如亘古的星辰閃爍在九嶷山上。

那笙怔怔看着暗夜裏的七燈,忽然看到百裏外有光芒隱約下擊、裂開了夜空。

「閃電?」她喃喃。

寧涼臉色凝重:「不,是風隼和比翼鳥。」

返回的兩條文鰩魚帶來了前方的消息:蒼梧之淵旁,大批滄流軍隊嚴陣以待,封鎖了通往九嶷郡的所有路口——甚至、連巫抵都親自駕着比翼鳥抵達陣前!

「奇怪……他們現在在和誰交手?」西京目力遠比那笙好,看着,蹙眉遲疑。

那一道道裂開夜空的電光、分明是比翼鳥在急速的飛行中乍合又分,劃出的流光!

他們一行尚未抵達九嶷邊界,巫抵帶領的征天軍團、又是與何人已然激烈交戰?

正在沉吟,夜色里嘩啦一聲響,水面裂開,是前去查看前方水路的鮫人戰士返回了。

「隊長!」一冒出頭,甚至來不及上岸,那鮫人戰士就在水裏喊,臉色蒼白,全身顫慄,「隊長,前面、前面是……啊,你快去看!」

「是什麼?」寧涼看到向來穩重內向的湍這般面目,心下一震,「見了鬼么?」

「不、不是……」湍身側的另外兩個鮫人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眼神卻是直直盯着蒼梧之淵的方向,神色極為奇異,「你快去看!好像是……好像是……」

「是什麼?」寧涼終於不耐起來。

「是龍神出關了!」

——一語出,四野俱寂。

死寂的曠野上是一片燒殺過後的慘淡,然而在那一瞬間,似乎拂動的風都凝滯了。

那樣的寂靜里,隱約能聽到暗夜裏遠處傳來的隆隆雷鳴,沉悶而低啞,彷彿不是穿行在雲里、而是從地底下傳來。戰雲密佈的北方,隱隱看得見閃電下擊。

彷彿,只是密雲不雨。

然而隨着返回兩名鮫人戰士驚駭的語聲,巨大的光芒忽然從北方盡頭的暗夜裏綻放出來!

夜空忽然被撕裂,無數金光穿破了烏雲,甚至湮滅了那些閃電驚雷。

轟然盛放的金光在夜幕上投射出巨大的蟠龍形狀,照徹整個雲荒。龍在空中旋舞飛揚,似和什麼搏鬥,口中吐出火光,利爪撕裂了虛空。那些圍繞在周身的閃電紛紛被擊潰,一道一道墜落向大地。然而那兩道乍合又分的銀白色電光,卻一直纏繞着巨龍,甚或幾度直刺龍目而去,彷彿不堪其擾,巨龍長嘯一聲,擺尾,昂首直衝上九霄,直震得天地失色。

鮫人戰士仰首望着戰況正酣的九嶷上空,呆若木雞。

「龍神……真的是龍神!」寧涼怔怔望天,第一個說出話來,「真的是龍神出了蒼梧之淵!」

他忽然失去了站立的勇氣,踉蹌著跪倒在蒼穹之下,對着戰雲密佈的夜空伸出手去,彷彿在向上蒼表示無盡的感激——那樣矜持冷淡的人,聲音居然因為激動而有了哽咽的跡象:

「海國……海國復生啊!龍神!海皇!我們的王,歸來了!」

另外三名鮫人戰士隨之跪倒,望着夜空中飛騰而起的蛟龍,顫慄不能言。

連西京都被那樣盛大的景象眩住,一時間神為之奪。

七千年。已經過去了那麼漫長的歲月,被空桑開國皇帝鎮在蒼梧之淵下的蛟龍,終於在今天掙脫了金索,飛上九天!這,是宣告了星尊帝在這片大陸上遺留的最後影響力的消失?

再也顧不得別的,寧涼撐起身,向著北方急追而去。

「喂,你們、你們幹嗎?等一等啊!」那笙疾呼,卻只見夜幕下青水激起幾個小漩渦,鮫人戰士們已然向著九嶷方向泅游而去,甚至忘了還負有護送空桑人的職責。

「他們失心瘋了?就算看到龍、也不至於這麼激動啊。」苗人少女喃喃——初來乍到雲荒的她,卻並不知道龍神的復生對於海國和鮫人來說,是什麼樣的意義。她蹲在廢墟里,照看着被寧涼遺棄在一邊的少年盜寶者,拿着手巾擦拭著對方額頭的冷汗。

「蘇摩和白瓔可能就在前面,我們快走!」西京凝視着夜空,也催促着她上路。

聽得那個傀儡師和太子妃就在前方,那笙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跳起來,然而立時想起來:「那麼,我們就扔下這個人不管么?」

「哪裏管得了那麼多。」西京不耐,將金色羅盤放回少年手中,拉着她上路,「快些!」

那笙卻不從:「扔在荒郊野外,他會死的!」

「輕重不分。」西京已然有點惱怒,卻知道這丫頭一根筋,「我們已儘力,生死由天去吧!」

「救人不救徹,算什麼儘力!」那笙大聲抗議,然而聲音未落、眼前陡然一黑,酒氣熏天——原來是西京故伎重施,將磨蹭著不肯上路的她收入了那個酒壺中。

「放我出去!」她氣急,敲著金屬的牆壁大呼,然而外頭的人根本不理睬。

「好,那我自己出去!」她發狠,準備按照書上的方法破開這個法術,手指在壁上畫着,迅速便布好了符咒,最後手掌一拍,低喝一聲,「破!」

然而,還是黑暗,還是漫天酒氣。

「咦……難道畫錯了?可我記得就是這樣的啊,怎麼不管用了?」她詫異地喃喃,手指急切地在壁上塗抹來去,「難道是這樣?這樣?還是……這樣?」

可一連變幻了幾種畫法,那個破解之咒都沒有生效。

「哎呀,還是得翻書。」她無計可施,從懷中拿出真嵐贈與的那一卷術法初探,從懷裏拿出一個火摺子,盤腿在酒壺裏坐下,急急翻開書查找起來。

那隻酒壺懸在劍客的腰畔,隨着急速的平治一下一下地拍擊著,發出空空的聲音。

以劍聖門下「化影」的輕身術,到百里開外的蒼梧之淵應該不用一個時辰吧?

只怕還能搶在寧涼他們前頭。

西京默默地想,忍住傷痛,提着一口真氣、將身形施展到極快。

―――――――――――

一行人轉眼走散,燭陰郡外的官道兩旁又只剩下一片廢墟。

腳步聲剛剛消失,一直昏迷的少年便動了動,緩緩掙開了眼睛,眼神清冽無比。

他摸了摸方才被寧涼包紮好的傷口,又看了一眼河灘上新築起的墳墓,微微吐了一口氣,眼神複雜。然後,將手中的金色羅盤打開,輕輕轉動了一下上面的指針,喃喃低語了一句話。

又是許久無聲。殘火明滅,在風中跳躍,風裏隱隱傳來一種奇異的聲音——不是遠處的交戰聲,細細聽去,竟然類似嬰兒哭泣,邪異而悲涼,從遠處急速掠過。

空氣中,忽然有了無數翅膀拍擊的聲音,彷彿有成群的鳥兒忽然降臨。

「好多死人!快來快來,可以吃了!」空中有驚喜的聲音,然後黑色的羽翼從半空翩然而落,覆蓋了大大小小的廢墟,在死屍上跳起了狂歡的舞蹈。

那是澤之國的鳥靈,聞到了屠殺過後血和靈魂的味道、奔赴前來享用盛宴。

「羅羅,慢著點,不會餓着你的。我們這次是接到召喚才來的,得找到人才行!」佩戴着九子鈴的少女蹙眉,看着吃相難看的一隻小鳥靈——這次征天軍團大規模清掃,擾得天怨人怒,澤之國東邊六郡接到總督下達的當地民眾可群起反抗的手諭后,積怨已久的當地軍隊紛紛起兵反抗,轉眼澤之國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

而在這反抗和鎮壓中,無數的生靈塗炭,他們鳥靈更是享用了連番的盛宴,好不快活。

「哎呀!」那隻小鳥靈卻忽然驚呼,噗拉拉飛起,「幽凰姐姐!你看!活人!」

所有正在享用血肉的鳥靈都被驚動,瞬地轉頭看過來——

那裏,明滅的余火下,一點金色的光刺破了黑夜——而那種奇異的光芒卻居然有着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讓一貫兇殘暴虐的鳥靈瞬間變得無比的溫馴。

「神器魂引……音格爾?卡洛蒙閣下?」鳥靈的頭領喃喃,看着少年手裏的金色羅盤,臉色奇特,卻依然作出了不得不服從的姿態,「卡洛蒙的世子啊,您召喚我們趕來這裏,是有什麼需要我們效勞么?」

「鳥靈之王幽凰——五十年前我的祖父將你從空寂之山釋放,你對着神器許下血咒、可為卡洛蒙一族完成三個願望。」少年蒼白的臉上有一種不相稱的冷郁,微弱地開口,「我的父親曾使用過第一個願望。如今,這是我第一次動用這個誓約的條款——」

少年盜寶者吸了一口氣,似乎強忍着胸口的劇痛:「我的同伴、都已經死在半途,而我,依然想要前去九嶷——請你帶我飛越蒼梧之淵,避開那些混戰的軍隊,抵達九嶷王陵的入口。我,要前往地底最深處那個星尊帝的墓室。」

「一個人,也要去?」幽凰詫異地看着少年,眼裏有譏誚的表情,「音格爾,連你哥哥五年前帶着那麼多人想去盜掘星尊帝的王陵,都一去不復返。你一個人?」

音格爾的臉色蒼白,手指卻穩定地抓着那個金色的羅盤,上面指針一動不動地指著正北的方向。他的聲音也執著而冷定:「我,並不不是一個人。還有一批先行的同伴,已經在前方等我。我要去那裏把哥哥帶回來,哪怕是他的屍骨——我的母親只有兩個兒子,已經哭得眼睛都瞎了。」

「噢?這麼看重手足之情?要知道清格勒對你可算不上好——」幽凰覷着他,忽地冷笑起來,「為了自己當上世子繼承家業、幾次試圖把你弄死。」

音格爾沒有回答,臉色卻微微一變。

那一次奪嫡的事情儘管被一再掩飾,然而卻瞞不過鳥靈們的眼睛。

「你哥哥那般對你,你還要回去救清格勒么?」五年後,鳥靈幽凰冷笑着問。

「不。」他回答,平靜從容,「我只是要拿回那張黃泉譜而已。」

鳥靈微微愣了一下,在夜色火光中看着這個少年。

「沒有黃泉譜,我無法正式繼承卡洛蒙家族,」少年音格爾臉色沉靜,「父親去世后,各房一起刁難。說按祖宗規矩、沒有掌握兩大神器的世子,不能成為族長。」

「哦……」幽凰若有所思的看着音格爾,微微撲了一下翅膀,「那你一個人去?」

「不。」音格爾搖了搖頭,「這次行動,我早已安排好——這一批和我一起來的人雖然全滅了,但前面兩批的人應該已經抵達王陵之下等我了。所以,我現在受了傷,只求你帶我飛躍蒼梧之淵、去王陵入口處和他們匯合。」

「原來不是個傻子。」幽凰忽地笑了起來,「可是,你為什麼不直接要求我去把那張黃泉譜拿回來呢?」

音格爾薄薄的唇角也露出了一絲笑意:「鳥靈,是無法接觸那件神物的吧?」

能顯示一切底下迷宮平面圖的黃泉譜,和能指引一切靈魂所在的魂引一樣,具有讓九冥之下一切陰靈恐懼的力量,百年來一直是卡洛蒙家族的傳家至寶,靠着這兩樣東西縱橫地底,成為盜墓者中無冕之王。

既便是比鳥靈修為高出千年的「邪神」,也不敢靠近這兩件神器。何況是幽凰。

幽凰女童模樣的臉上有惱怒的神情,卻沒有發作,撲了一下翅膀。

「走吧。」黑色的羽翼呼啦一聲如風捲起,遮蔽夜空。

幽凰探出利爪,輕鬆抓住了音格爾的腰,放到旁邊鳥靈羅羅的背上。

「前面好像在打仗呢。」小鳥靈怯生生的看着遠方,道。

幽凰展翅飛起,掠上高空,凝望着那一道道光芒,臉色忽地變了,低呼:「是蘇摩?」

―――――――――――――――――――――

漫天的流火,彷彿天穹的星辰在紛紛墜落。

耳畔有鋼鐵木材斷裂的聲音,刺耳地穿破風隼的護壁,彷彿一顆巨大的釘子瞬間釘入。

「渝!小心!」飛廉失驚,顧不得顛簸的風隼已讓人無法站立,瞬間撲過去,想擊碎外面那支斷裂后倒刺而入的鐵條——然而急速旋轉着下墜的風隼完全失去了控制,他一鬆開壁上的護具,身形就踉蹌著失去了控制。

「噗」,一聲悶悶的鈍響,那根鐵條從風隼頭部刺入,刺穿了鮫人傀儡的腹部,將嬌小的鮫人釘死在操縱席上。

「渝!」飛廉脫口驚呼,然而渝卻感覺不到疼痛一般面無表情、只是用盡全力地轉過舵,將失控墜落的風隼拉起。精確的操控下,風隼在瞬間幾乎是沿着原路折返回來,避開了如雷霆掃到的一擊。

然而半空裏降落的火柱還是舔到了這架風隼。烈焰映紅了夜空,那一瞬間風隼表面的軟銀都開始融化,整個艙房就如浸泡在沸騰的溫泉里。

「大家小心,抓緊護具!不要鬆手!」在天地逆轉的那一瞬間、飛廉對着背後機艙里的下屬大聲提醒。然而,一輪急遽的旋轉過後,卻沒有聽到回答。

他回過頭去,才發現在方才那一輪生死擦邊的交戰中,所有同機的戰士都已然從這個風隼上消失——不是負傷后從機中墜落,就是被穿破艙壁的火焰吞噬。在巨龍吐出的烈焰和帶起的狂風中,這些訓練有素的帝國戰士就好像紙折的人一樣,輕飄飄地從中墜落、燃燒。

那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力量!連十巫那樣的長老、都不可能不感到畏懼吧?

巫抵大人下了死命令,讓他追殺空桑人一行直到燭陰郡境內,甚至將通往九嶷的官道旁所有一切夷為平地。帶了自己下屬的玄天部,執行完這個命令后,回頭就看到了九嶷上空密佈的戰雲——先前,他以為那只是巫抵大人為迎接自投羅網的空桑人佈下的陣勢。

他雖然年輕,但出生以來就每日在見識的權謀鬥爭、卻讓他明白了眼前的微妙局勢:巫抵大人是想借他來消耗空桑人的力量,然後等其進入九嶷后再自己來一網打盡!

追回空桑至寶皇天,那是多麼巨大的功勞——如何會甘心將其落入外人手中?

貴族出身的少將微微苦笑起來,眼角卻帶着無奈和無所謂。雖然武藝出眾,血統高貴,可他自小就喜歡琴棋書畫多過爭權奪利。雖然二十多歲就升任少將軍銜,可在帝都所有人眼裏,飛廉似乎更是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而非一名鐵血軍人。

為了避免讓巫抵以為自己搶功,他乾脆不再繼續追擊搜索,命令下屬們在燭陰郡附近迴翔,自顧自地觀望着遠處嚴陣以待的變天部。

然而,變起倉卒之間——

他看到有什麼巨大的金光從蒼梧之淵飛騰而起,在瞬間直抵九天!

雖然那邊有巫抵大人帶了比翼鳥壓陣,整整一支變天部依然在他來得及趕回之前覆滅。

那是……什麼東西?那是什麼東西!

如此可怖的力量,超出了滄流至今以來窮盡心力研究的機械力之極限——幾乎是洪荒天宇的力量,鋪天蓋地而來,將所有一切滅為齏粉!風隼在虛空中如浪里小舟一樣的顛簸,他凝望着半空中時隱時現的金光,隱約認出那是一條巨大的龍。那一瞬間,他想起了自己在皇家藏書閣里偷偷閱覽過的前朝文獻,想起了和此地相關的一個遠古傳說——

龍神!那是七千年前被空桑星尊帝鎮在蒼梧之淵的龍神?

那個傳說,竟然是真的?

飛廉在顛簸的風隼中極力穩住身形,死死注視着夜空中那龐大到只能看清一鱗半爪的巨龍,手指扣住了風隼上尚自未曾發射的破天箭的機簧,目光凝定,喝令:「渝,穩住風隼!左轉,將右翼拉起來!」

渝一邊咳著血、一邊卻面無表情地聽從了主人的指令,極其艱難地將即將四分五裂的風隼勉強拉起——又是一個大幅度的迴旋,機艙里已經能聽得見外壁的材料在撞擊和高溫下喀喇的碎裂聲。

鮫人用盡了全力將破碎的風隼拉起,直衝雲霄而去。

在逆轉而起的瞬間,飛廉看到無數流星如銀河划落,又如煙火般在半空四散而開——他知道、那是他帶來的玄天部軍團,也在那種可怖的力量下紛紛潰敗。

沒有辦法……沒有任何辦法和這種遠古洪荒的力量對抗的!

巫抵大人呢?比翼鳥呢?一邊將瀕臨碎裂的風隼拉起,他一邊急速地巡視。

然而,什麼都看不到。

「逃罷。逃罷……」心底里有個聲音開口,「你還能做什麼呢?螳臂當車啊。」

連巫抵大人都敵不過這般可怖的力量,他又如何能抵擋?趁現在還有一線生機,還能全身而退——失機的罪自有巫抵擔了去大半,他一個下屬少將,倒不會怎麼受上頭責難了。

而一旦回到了帝都……啊,帝都——

一**及那兩個字,無數溫暖的、蒼涼的、旖旎的、蘊集的思**和記憶就湧上了心頭。

「葳蕤就要開了,等你回來、正好一起看。」一個笑語在耳畔盈盈,那是碧在他出行前對他說。帝都的別院裏,碧還在等着他……如果他死了,碧就要重新淪為奴隸了吧?

一定要活着回去,逃吧,逃吧!

那個聲音在心底不停的說,越來越大,幾乎湮沒了他的意識。溫文蘊籍的貴公子在漫天戰雲中長長嘆了口氣,握著劍的手有些顫抖,心中生之眷戀越來越濃。

「渝!轉頭!轉頭向南!」下意識地,他回頭遙望着那座巨大的白塔,低叱。

然而,那個嬌小的鮫人傀儡、他的新搭檔,卻已經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渝被斷裂的鐵條釘在座位上,血流縱橫。在用盡全力按主人的吩咐將風隼拉起,避過巨龍的致命一擊后,她便已經死去。然而臨死前,鮫人傀儡將纖細的手臂從舵下穿過,握住控制架上的鐵條,雙臂交錯扭結、死死固定住了舵柄——

是以這個鮫人雖然死去,可風隼卻一直往上衝去,未曾顯現絲毫頹勢。

「渝……渝!」飛廉只覺心裏一震、熱血直衝上來,悲痛莫名。

這些傀儡……這些被奴役著的、操縱着的鮫人,沒有思想,不會反抗。有的、只是對於主人的絕對服從和愛護,至死不渝。那種愚昧的、盲目的力量和信**,竟比愛情和死亡更強烈堅定!死亡,戰爭,無辜者的犧牲——這一切,究竟何時才是個終結?!

風隼的去勢轉眼到頭,速度漸漸緩慢。飛廉知道、在到達頂點後會有一剎那的靜止,然後便會如碎裂的玩具一樣墜向大地。而他,必須在那一瞬的靜止里,從這個即將毀滅的機械里躍出,打開一面巨大的帆,以風的力量延緩自己下墜的速度。

他靜靜地等待着速度的極點。

那短短的一段時間卻彷彿極其緩慢。一路的上升中,耳邊只聽到連綿的、巨大的爆裂聲:那是一隊隊的生命如煙火般在夜空中隕落,美麗而殘酷。那麼多的戰士、那麼多的生命划落在蒼穹,卻甚至連一聲悲鳴都發不出。那,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下屬戰士。

救我……救我,少將!

在那些破裂的風隼一掠而墜的瞬間,他不停看到戰士們在機艙內蒼白扭曲的臉。那些來自帝都門閥貴族的少年一生優裕,凌駕於各種族之上,然而,在面臨死亡的那一瞬、卻和雲荒所有的普通年輕人毫無二樣。

他的手緊握著艙壁的扶手,看着死去的渝和墜落的戰士們,漸漸蒼白。

在達到頂點的那個瞬間,他看到了巫抵大人的比翼鳥——

應該是和鮫人傀儡分別駕駛着裂開后的比翼鳥,此刻兩道銀光如梭般靈活地穿過了半空捲起的火雲,直刺向當空懸掛的兩輪明月——那應該是巨龍的雙目吧?

然而,半空中忽然出現了無數道交錯的銀光,彷彿交織的閃電!

那些閃電網住了比翼鳥,一寸寸收攏、絞緊,彷彿有人操縱着漫天的銀色絲線。彷彿是感到了壓迫力,比翼鳥轉瞬合而為一,化為一支巨大的利劍,刺破了羅網。就在這破網而出的一瞬間,彷彿終於抓到機會、半空中蛟龍一聲低吼,滾滾的火雲籠罩了半個夜空!

刺目的光芒。劇痛。灼熱。失速流離——

就在這一剎那,飛廉看到巫抵大人駕駛着比翼鳥沖入了火雲之中,竟是毫不遲疑。

也就在這一剎那,破碎的風隼到達了頂點。

短短一剎的靜止,卻彷彿是永恆。似乎時空都凝固了,只有心在激烈的跳動,有另一個聲音在心底忽然爆發出了呼喊:飛廉,你要臨陣脫逃么?!身為軍人,如何能在這個時刻退卻!多少兄弟戰友都死了,連巫抵大人都在生死不顧地戰鬥,你,又如何能退卻!

退了這一步,日後又如何面對這一瞬?

心頭瞬間熱血如沸,飛廉來不及想什麼,撲到操縱席前,用雙手全力地扭轉了舵柄,讓風隼歪歪斜斜撞向巨龍,同時他的腳用力踏下,踩住了那一排發射破天箭的機簧——

如果沒有記錯,按空桑古籍記載、龍神的弱點除了雙目,便是頸下的三寸逆鱗!

在劇烈的顛簸中,他踩下了機簧,厲嘯聲劃破夜空。

中了!在發射的瞬間他就有一種直覺。果然,那兩輪巨大的明月忽然變成血紅色,然後又瞬間暴漲。他聽到巨雷般的轟鳴在半空炸響,氣流急遽地旋轉,帶着火雲,在空中形成火焰的漩渦,將他那架四分五裂的風隼迅速捲入。

儘力了……他在風隼碎裂的瞬間長長舒了口氣,向著艙外撲出去,夜色和天風包圍了他。

「少將!少將!」旁邊一架同樣在下墜的風隼上,傳來下屬的驚呼。

「龍,小心!」眼看那架風隼在墜落前一剎居然還發出了如此凌厲準確的一擊,扶著雙角乘龍飛馳的傀儡師一聲低喝,手指上的絲線靈活如蛇,瞬間捲住了十幾支勁弩。然而,還是有四五支巨大的破天箭,直直釘入了蛟龍頸下的逆鱗中。

那是龍最脆弱的部位。

巨龍的眼睛瞬間睜大,然後變成了血紅,開始不顧一切地摧毀周圍一切。

風雲驟起,天地旋轉,比翼鳥在烈火中碎裂成千百片。一道黑色的閃電從中激射而出,破開了烈火,直取龍神雙目——那是巫抵撇了座架,不顧一切地發出了最後一擊!

龍伸出利爪,當空便是一抓,彷彿是兩種巨大的力量交鋒、夜空裏瞬間閃出奪目的光來。

巫抵的身形宛如破裂的偶人一樣四分五裂,然而龍全身都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喀喇……蘇摩隱約聽到一聲響,似乎是骨頭碎裂的聲音。他用手按著龍的頂心,連連喝止,然而甚至連他都無法控制這條被激怒的神獸。龍在擊潰巫抵后,依然狂怒地擺動着尾巴,揮舞利爪,吐出紅蓮烈焰將所有殘留的征天軍團吞沒!

然而就在此刻,他聽到遠處有翅膀撲簌的聲音,是天馬展開雙翅的聲音——他看到無數冥靈戰士浮出,向著交戰地奔來。領頭的是赤王紅鳶,手捧金盤,帶着空桑軍隊奔向剛剛從蒼梧之淵里出來的白瓔。

想來,空桑人擔心他們的太子妃、也已經很久了吧。

傀儡師忽地冷笑了起來,乾脆不再控制,只任憑一朝騰出蒼梧之淵的蛟龍發泄著千年積壓的怒氣。天火墜落如雨。

不知為何,在龍神歸位的時候,他不但沒有感覺到自身力量的提升,反而覺得有一種奇異的疲乏感——精神越發的恍惚起來,身體里有一種詭異的虛弱,彷彿是……對了,彷彿就像當年剛剛學成操縱傀儡之術、造出阿諾的那一刻。

「咯咯……」想起了那個偶人,耳邊便聽到了一陣輕輕的笑聲。

回頭看去,只見靠着長長的引線掛在龍角上,那隻偶人如風箏一樣的飄在夜空中,正仰頭望着無數滑落的烈焰和消失的生命、發出了奇特的笑聲——一眼望去,蘇摩的眼神驟然凝聚了,甚至閃現出一絲的恐懼和嫌惡:

居然……居然又長大了!

那個偶人、那個他用孿生兄弟屍骨做成的偶人,竟然又長大了!

離開蒼梧之淵只有片刻,這個偶人居然又悄無聲息地長大了一尺有餘!從困龍台到黃泉結界,再從深淵到夜空——不過短短一日,阿諾居然兩度迅速地成長,從原來的三尺多長到了六尺高。

此刻的它,恍如一個身形初長成的俊美少年,隨風翻飛在落滿煙火的夜空裏,對着滿空的死亡和鮮血發出了驚喜而天真的笑聲。

那一瞬間,傀儡師一直陰梟冷漠的眼睛裏,也閃過了無可掩飾的恐懼。

他終於明白,在每一次他的力量獲得大幅增長的同時、作為鏡像存在的孿生兄弟卻能分得比他本人更多的力量——因為每一次力量的獲得,都伴隨着無數死亡、恐懼、憤怒,這些,都能給這個原本就象著着「虛無」和「毀滅」的偶人注入更強大的動力。

蘇諾,居然在比他更快地成長。

蘇摩的呼吸不易覺察地加快了,眼睛裏閃出一種絕決的殺意。

「龍啊……」在他的手剛剛伸出之時,忽地聽到了一聲低呼,那樣熟悉的聲音讓他微微一震,轉過了頭去——虛空中,白色的天馬展開了雙翅,托起了自己的主人。雪一樣的長發在焰火中飛揚。

純白的冥靈女子乘着天馬飛起,來到狂怒的龍面前,輕輕抬手撫摩著頸下的逆鱗,將上面的長箭小心拔出,包紮着傷口,輕聲撫慰:「平息你的憤怒吧。征天軍團已經盡數殲滅了,不要禍及下面大地上無辜的百姓啊。」

撫著逆鱗,平息著龍的憤怒,白瓔抬起頭,對着巨龍柔聲說着話。

奇迹出現了。在白瓔微笑的剎那,狂怒的龍忽然平靜下來,熄滅了復仇的火焰。

龍垂下了頭,長長的鬍鬚拂到了白瓔臉上,鼻子裏噴出的氣由急促變得緩慢,最後漸漸平息。眼睛如同兩輪皎潔的明月,一瞬不瞬地看着這個白衣女子,溫和從容。彷彿低下頭,在和空桑的太子妃喃喃說着什麼。

「失去了如意珠,力量減弱了很多吧。」白瓔嘆了口氣,撫著逆鱗下的傷口,那樣的語氣、似乎兼具了太子妃和白薇皇后的兩種性格,「一定要從滄流那邊把它尋回來啊。還有海國,還有鮫人,你和海皇都要為之奮戰了。」

龍輕輕擺了一下尾,攪起漫天風雲,閉了一下眼睛,點頭。

「我也會竭盡全力的,為了彌補帶給你們的傷害。」白瓔輕輕嘆氣,天馬翩然轉身,在半空中一個盤旋,飛向不遠處的空桑族人。

那裏,有着數百名黑衣黑甲的冥靈戰士,以及手托金盤的美麗赤王。

金盤上那顆頭顱一直遙遙望着她,卻沒有上前打擾她和龍神的對話。

「我要走了。」天馬折返的時候,白瓔注視着蘇摩,輕聲,「你……多保重。」

傀儡師乘龍當空,黯淡的碧色雙眸中沒有表情,手指卻不易覺察地握緊。

「保重。」顯然是被白薇皇后的意志所控制,雖然馬上白衣太子妃卻一再回顧,卻依然片刻不停地抖韁催馬離去,喃喃叮囑,眼神里有一種依依卻無奈的神色——蘇摩霍然一驚:不知為何,那種蘊藏着千言萬語卻緘口的表情里,隱約有永遠訣別的意味。

白瓔克制住了自己啜泣和淚水,只是頻頻回首、沉默地離去——除了和她共用一個靈體的那個魂魄,只有她一個人知道,這一別,是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了。

封印解開后,她獲得了巨大的力量,然而相對的、也承擔了更艱難的使命。此次跟隨白薇皇后歸去、便要兌現自己的諾言,為空桑而捨棄一切——這一去,只怕再也不會回來。

**八荒,千變萬劫,永不相逢。

而蘇摩……蘇摩啊,你又該怎麼辦?

但願上天保佑你,千萬不要被虛無和毀滅所吞噬。

白瓔一直一直的回頭望着,望着那個少女時代開始就眷戀着的那個人,忽然間淚水奪眶而出,灑落在虛無的形體上——這一生,原來就是這樣完了。不生不死不人不鬼。

那邊空桑人迎回了太子妃,看到一切順利完成,齊齊發出一聲歡呼。

「恭喜龍神復生,也希望海國能由此復興——不過,海皇,我們得先回去了。」金盤裏的頭顱對着這邊微笑,一直對這個帶走他妻子的鮫人保持着禮貌風度,「我們會一直對滄流作戰,也等着你們從鬼神淵帶回我的左腿。」

然而,直到所有空桑人消失在夜空裏,蘇摩一直沒有抬頭。

引線卻深深勒入手心裏,割出滿手冰冷的血,一滴一滴無聲落在龍鱗上。

彷彿是感覺到了海皇的血,龍驀然一震,回首看着新的海皇——也看着他身邊那個逐漸長大的偶人阿諾,滿目的寧靜和悲哀。

「真像……」龍的聲音忽然在他心底響起,直接和他對話,「真像純煌當年啊。」

只有隱忍,只有壓抑,無望而沉默的等候——宛如時空逆轉了七千年。

雖然兩代海皇,是完全截然不同的性格。

在漫天飄落着死亡的焰火里,傀儡師一直默然低着頭,用沉默遮蓋了告別時哀傷的眼神。寧靜中,只有偶人阿諾迎著風上下翻飛,發出詭異的笑,那是「惡」的孿生,在為又一次死亡的盛典而歡喜。

那樣長久的沉默中,彷彿心裏某一根弦忽然繃緊得到了極限,蘇摩的手頹然鬆開,爆發出了一聲啜泣。

那聲音猶如一頭被困的獸。

知道自己那麼孤獨那麼絕望,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幾千年來,海國的子民被從故鄉擄掠到雲荒,經受了無窮無盡的虐待、凌辱和踐踏。然而,最可怕的事情、並不是**上的痛苦,而是他們的靈魂在那樣漫長的歲月里也被漸漸的扭曲——這才是鮫人一族真正意義上的「覆滅」!

要如何對她說,自己一直以來都是以怎樣絕望的心情,仰望那個純白高貴的空桑少女,卻無法逃開心裏強烈的自卑和自傲;

要如何告訴她說,在多年來顛沛流離的苦修中,自己曾無數次的將她想起,又是多麼盼望着回到雲荒去看她一眼。然而,再回頭是百年身。

又要如何對她說,原來自己一直無法釋懷的、並不是當年她的絕決,而是自己與生俱來的懷疑和不信任、對一切造成了無法挽回的傷害——

然而,就算回到百年前,在那樣的情況下,他又該如何去愛?在連尊嚴和自由都沒有的時候,一個鮫人奴隸、又能怎樣地去愛空桑未來的皇后!

多少的自卑、猜忌和陰暗,在她從萬丈白塔上一躍而下的剎那煙消雲散——死亡在瞬間撤銷了所有的屏障。然而,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一切,也都開始於結束之後。

在那一場邂逅里,她已然竭盡所有,所以無論最後如何,都得以無愧無悔;

然而,他呢?

——那是他始終無法直面自己的最終原因。

在遠望她離去,回到族人和丈夫身邊時,彷彿感受到了某種說不清楚的絕望,隱隱明白這將會是最後的相見,他第一次不再壓制自己激烈變化的情緒,放縱自己在九天之上痛哭。

無數的明珠落在龍的金鱗上,發出錚然的長短聲,然後墜向黑而深的大地。黎明的天色漸漸變成黯淡的深藍,風從九嶷上掠下,吹散戰火的氣息。

又是新的一天。

「我的少主啊……」彷彿是知道了他心中的想法,龍的嘆息響徹在心底,「沒有誰能夠救得了誰——對抗『虛無』的唯一方法,只有『創造』和『守護』。」

傀儡師全身一震——這句話!就是這句話!

幾個月前回到雲荒時,翻越慕士塔格雪山中途,那個苗人少女那笙在雪地上扶乩,寫下了對他人生的三句預言。

「一切開始於結束之後」——第一句「過去」已然應驗;第二句「現在」,卻是和此刻龍神說出的話一模一樣!

「對抗虛無的唯一方法,唯有創造和守護。」

蘇摩表情漠然地回憶著那句寫在雪地里的預言,心裏卻在激烈地翻覆著,山呼海嘯。

——那,是對他一生中「現在」的概括么?

那麼,他所沒有來得及看到的第三句、他的「未來」,又是如何?

恍惚之中,耳邊傳來了龍神深沉睿智的低語,提議——

「我們去帝都吧……去尋找如意珠,去尋找復**,去把族人們帶回到大海。」

還不等蘇摩的情緒重新平靜,耳邊卻忽然聽到了低啞的哭泣,一片片傳來,分外詭異:「上天啊,龍神……龍神!您終歸歸來了么?我們的神歸來了!」

一驚回首,燒殺一片的曠野里,卻什麼都沒有。

「海皇終於帶回了我們的龍神!」那些狂熱的呼喊卻充滿了大地,「海國復生!」

一支雪白的藤蔓忽然從土裏伸出,然後展開,變成了修長的四肢。藍發從土裏冒了出來,一張張絕美而慘白的臉浮凸出來,帶着狂喜的表情、看着從天而降的蛟龍,膜拜。

然而他卻被這些奇怪東西身上的死亡腐爛的氣息,逼得倒退了一步。

那些女蘿,竟然渡過了已經枯竭的蒼梧之淵,尋到了這裏!

「我們的神啊,您終於歸來了!」帶頭的女蘿深深地將額頭印在地面上,淚流滿面,彷彿自慚形穢,不敢抬頭看巨龍,「我們的眼睛就算化成了土,能看到這一刻,也是瞑目了——神啊,請將那些萬惡的冰夷和空桑人滅亡吧!讓海國復生,讓鮫人成為**間至高無上的霸主吧!」

龍盤在空中,靜靜凝視着那些慘白的面孔,眼神無限悲憫。

它的子民,本該是天地間最美的生物:生於藍天碧海之間,只為愛而長大,有着千年的生命——如今,卻變成了面前這些遊走的腐屍,滿懷惡毒和仇恨。

「安息吧……」龍注視着自己的子民,忽然吐出了低低的吟哦,尾巴輕輕一擺,憑空便起了劇烈的風暴!

彷彿有閃電交剪而過,那些匍匐在地的女蘿甚至來不及抬頭,就在瞬間被化為齏粉。

殉葬用的革囊全部碎裂,黃泉之水瞬間流空。那些慘白的鮫人軀體裸露在空氣中,彷彿死去已久的藤蘿——然而,那笙詫異地看到無數白色的霧從那些革囊中冉冉升起,幻化出一個個美妙的人首魚尾剪影,最後匯聚成了一片孤雲,升上天空。

「海的女兒們啊,不要被仇恨腐蝕,回到天上去吧。」龍的眼睛深沉悲憫,聲音似乎是從**中同時響起,「化成雲和雨,回到碧落海去。回到故國去。」

隨着龍的聲音,那一片雲在九嶷清晨的微風中輕盈地升上了天空,飄然離去。

——那是這些被殺殉葬的鮫人,畢生從未有過的自由和幸福。

――――――――――――――

黎明前的暗夜裏,一片烏雲貼着地面急飛,小心地避開高空上的那一場激戰,向著北方九嶷山飛去。鳥靈的翅膀交織成雲。

「下雨了么?」小鳥靈羅羅撲扇著翅膀,拂去一滴掉落在臉上的雨水,然而忽地驚呼出來:「姐姐,你看!是珍珠——天上、天上在掉珍珠!」

背着重傷的盜寶者飛翔,幽凰聞言詫然抬頭,忽然一震。

那……那竟是他?

傳說中那條困於蒼梧之淵的巨龍已然掙脫金索、騰飛於九天。而乘龍御風的,便是那名黑衣藍發的絕美傀儡師!

然而不知經歷了什麼,那樣冷酷陰梟的人、此刻居然在高高的天宇中掩面痛哭。

那樣的絕望和無助,宛如一個找不到路的孩子。

幽凰忽然間怔住了,仰頭看着那一幕,任憑半空的珍珠接二連三地墜落在臉上。

這個人、竟然也會如此哭泣么?

那一瞬間心裏有無窮無盡的複雜感受,愛恨交織。雖然是遠望着,她也能感覺到這個人內心的痛苦,雖然感到報復的痛快,卻也隱隱有一種說不出的心痛直直刺入她心底。

遠處還有翅膀撲扇的聲音,舉目望去、有大批的天馬消失在九嶷神廟方向——最後一騎是純白色的,遠遠落在後頭,一邊走一邊依然在回顧這邊。雖然遙遠到看不清面目,然而那樣熟悉的感覺、即使隔了幾生幾世依然一望而知。

那是她的姐姐……那個奪去了她一切的異母姐姐:白瓔。

她恍然明白,原來那一場痛哭、竟還是為了那個已然死去百年的女子!

那一刻,瘋狂的嫉恨重新籠罩了鳥靈的心。幽凰顧不得答允盜寶者要先送他去九嶷帝王谷,瞬間振翅飛起,直向半空中的蘇摩衝去。一定要殺了他……一定要殺了這個不把她放在眼裏、又給整個白族和空桑帶來災禍的鮫人!

「咯咯,」還沒等靠近巨龍,半空中耳畔忽地有清脆的笑,「又見面了啊。」

不知為何,還沒見人、那個聲音一入耳幽凰便有一種驚怖的感覺,凌空回首,九天黑沉空洞,哪裏有半個人影——是誰?是誰在說話?

「我在這裏呢。」耳畔那個聲音輕而冷,偏偏帶着說不出的天真歡喜,讓她心頭無故一驚,立刻回顧,眼前閃現出一張俊美少年的臉——「蘇摩?」幽凰脫口驚呼,轉瞬卻發現那並不是傀儡師。她驚怖地睜大了眼睛:那是……那是……

一個在風裏上下翻飛的人偶?!

縫製的關節軟軟地耷拉着,隨着風輕輕甩動,然而那張和傀儡師一模一樣的臉上卻帶着詭異的笑:天真而又冷酷,愉快而又殘忍。

她忽然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過短短几天不見,那個偶人阿諾居然長大了這麼多!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龍神飛出蒼梧之淵,蘇摩在虛空中哭泣,而那個偶人、轉眼卻成為了一個少年!

少年盜寶者手裏握著一個金色的羅盤,那個羅盤的指針在瞬間劇烈顫抖起來,在飛快地轉了幾圈后,直指面前這個漂浮的傀儡——魂引,是感覺到了某種強烈的「死亡」氣息吧?面前這個詭異的東西,決非善類。

「別和它說話!」幽凰還沒開口,背上的音格爾卻動了動,掙扎著說出一句話來,「這、這東西是『惡』的孿生……快走……快走……」

既便是鳥靈,也感覺到了某種驚怖,下意識地便繞開了偶人,向著北方飛去。

「你不恨天上的那個傢伙么?」然而,在她剛起飛的時候,阿諾的聲音從心底細細傳來,帶着說不出的誘惑力,「他害死了你全族,還那般折辱你——想讓他死么?」

「別回頭!」音格爾在背後低聲警告,然而幽凰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去。

阿諾在黎明前的夜風中翻飛,雙眼發出攝人魂魄的幽暗綠光,音格爾只看得一眼、心中便是一陣恍惚。手中的魂引忽然跳躍而起,金針狠狠刺入他指尖,讓他痛醒。

然而就在這短短一瞬,偶人和鳥靈似已交換完了想法。

引線一盪,阿諾翻著跟斗飄了開去,而幽凰亦展翅飛向北方的九嶷。鳥靈急速地飛翔,眼裏似乎有火焰在燃燒,彷彿剛才偶人那一席話在她內心點燃了某種可怕的復仇之火。

音格爾伏在鳥靈背上,用手指沾了族中密制的傷葯抹到傷口上。被風隼打傷的地方劇痛無比,在清涼的藥膏下開始癒合。他痛得發抖,咬了咬牙,只恨自己的身體為何如此脆弱,這番模樣、又如何能去星尊帝的寢陵里救清格勒出來?

莫離帶領着前一批人去尋找執燈者,此刻應該已經在谷口等待了吧?

音格爾咬着牙,彷彿下了什麼決心,從懷中拿出了一個瓶子,把裏頭的藥粉全數到了出來,狠狠抹在自己的傷口上——那是從沙魔的唾液里提煉出的葯,和可以蜃氣結城的怪物一樣,這種葯也有着暫時麻痹軀體覆蓋傷痛的功效。

然而在藥力退去后,苦痛將會以數倍的力量反噬而來。

但,只希望到了那時候,自己已然從王陵里返回,清格勒已然在身邊……遠方的母親還在苦苦期盼,他一定不會讓那雙渴望的眼睛落空。

幽凰降低了高度,緩緩朝着谷口飛去。

第六章盜寶者

黎明將至,四野里卻並不寂靜,隱隱聽到一陣陣的慘呼痛哭。

——那是被從天而降災禍、毀滅了家園的百姓的哭聲。

那麼平常的一個夜晚,九嶷郡的百姓如往日一樣沉睡,然而睡夢中卻有無數的流火從天而降,伴隨着燃燒的鋼鐵和木頭,砸落在房間里。好多人甚至來不及醒來、就被直接送入了黃泉之路。

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從睡夢中驚醒,手一動便摸到一灘血,側頭看到父親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茅屋的頂破了一個大窟窿,似乎有什麼天火墜落,房子獵獵燃燒起來。

怎麼回事?難道是前幾天爹偷偷帶回來的那群人乾的?

那群西方荒漠來的人,雖然改作了澤之國的打扮,還是掩不住一種梟厲的氣息。

是他們為了得到父親秘藏的那包東西,便下了毒手么?

「娘!娘!」下意識地,她揉着眼睛坐起來,哭喊。

在另一頭睡的母親應聲而起,同時駭然尖叫。女孩向母親伸出手去,然而一向重男輕女的母親卻是利落之極地俯身,一手抱着一個弟弟衝出門,絲毫不顧着火的屋子裏還有兩個女兒。女孩兒怔了片刻,終於哇的一聲哭出來。一邊哭,一邊爬到父親屍體旁,從枕頭下摸出一件東西放到懷裏,踉蹌地赤着腳出逃。

剛出了門,忽然想起什麼,又連忙跑回門邊,叫着三妹的名字,卻看到才八歲的啞巴妹妹正驚慌地往桌子底下直鑽進去。

女孩兒連忙驚呼:「晶晶,快出來!房子要塌了!」

然而小孩子被嚇壞了,蹲在桌子底下,閉上眼睛抱住頭,不肯再動一下。

喀喇一聲,大梁被燒斷了,整片屋架砸落下來,桌子下的孩子尖叫着抱緊了腦袋,身體彷彿僵硬了。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她感覺到有一雙手將她緊緊抱住。

「哇!」睜開眼睛,看到的居然是姐姐驚恐的眼睛,孩子驟然大哭起來。

「晶晶不要怕……不要怕。」去而復返的姐姐一邊顫抖,一邊緊緊抱住妹妹,不停安慰著,自己卻也閉上了眼睛,不敢去看頂上不停坍塌的房子。雖然是怕的要命,她還是在房子倒塌的一瞬間折身返回,護住了妹妹。

爹死了,娘不要她們兩姐妹了,如果她沒了晶晶,還有什麼呢?

閉着眼緊抱着晶晶,她聽到了頭頂上的又一聲裂響。她顫了一下,下意識地抱緊妹妹退縮在桌子下。

衣領忽然被揪住,窒息之中身體飛速掠起,卻不忘緊緊抱着懷裏的妹妹。

「出來!兩個小笨蛋!找死啊?」

耳邊有厲喝,伴着粗重的喘息。那雙揪着她衣領的手也是粗礪的,動作卻很溫和,將她和妹妹分開。她死命掙扎,卻感覺到自己被攔腰抱着夾在腋下,飛速地從火場逃離。

臉孔朝下,視線晃蕩得看不清東西。只看到頰邊是一條腰帶,腰上別着一個銀色的圓筒狀東西,還系著一個葫蘆,隨着平治一下一下地拍擊。她忽然有些害怕,一手捂著襟口生怕懷裏揣著的那物件掉落,另一手卻摸索著攀住了那個陌生人的腰帶,緊緊攥在手裏,同時大叫着妹妹的名字。

「咿!咿!」耳畔立刻有熟悉的聲音回答,同樣帶着驚懼和恐慌。

從那人身前看過去,看到了妹妹近在咫尺的臉——在那個人另一邊腋下,同樣在另一頭緊緊攥著腰帶,驚惶失措地尋找着她,發出啞女特有的咿呀聲。

女孩兒鬆了口氣,努力伸過手去,繞過腰上系著的銀色圓筒和空葫蘆,緊緊拉住了妹妹滿是冷汗的小手。同時在顛簸中儘力仰起頭,想看清楚是誰救了她們。

一個方方的下巴上,生著短短一層鐵青的鬍渣。

她還要再仔細看,忽然聽到臉側的那個葫蘆里發出了奇怪的聲音——彷彿裏面關了什麼小動物,在努力地拍打着想要爬出來。嗒,嗒,嗒,有節奏地敲打。她的臉和葫蘆近在咫尺,忽然間就吃驚地聽到了裏面居然類似咒語的聲音——那是人的聲音!

她驚呼起來。

然而不等她驚呼完,腰間的葫蘆里彷彿有什麼陡然爆炸,一震,塞子噗的一聲反跳而出,從里倏地透出一道光來。

「呀!」她和妹妹齊聲大叫,感覺那個帶着她跑的男子也停了下來。

「哈哈,終於出來了!」耳邊乍然起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帶着三分得意三分淘氣。

身體一松,被放到了地上,踉蹌著站穩,尤自還握著妹妹的手。

「那笙,你怎麼又胡鬧?!」聽得那個男人怒斥,「多危險,趕快回去!」

回去?回到那個葫蘆里去么?

她吃驚而好奇地想,抬頭,總算是看清了那個救命恩人的模樣。

一個落拓的漢子正在訓斥一個不知何時出現的少女,濃眉蹙起,顯然是十分生氣又無可奈何。那個被稱為那笙的女孩子和她同齡,卻嘻嘻哈哈地跳着腳走在前面,不當一回事,只看着她們兩個:「哎呀,西京大叔,你看她們兩個一直在看你呢!——好漂亮的姊妹花,叫什麼名字呢?」

原來那個恩人叫做西京。

她忽然紅了臉,低下頭去,拘束地回答:「青之一族的閃……閃閃。那是我妹妹晶晶。」

「閃閃和晶晶?」那笙笑了起來,「真好聽。」

「青之一族……」那個落拓的中年人卻是沉吟着重複,眼神複雜,「上百年了,這片雲荒上,還有人以六部來稱呼自己么?」

閃閃眨了一下眼睛,並不明白恩人的意思——自她生下來起,九嶷郡上的人都是那樣稱呼自己的——雖然她也不明白「青之一族」到底是什麼意思。

「小心!」在她眨眼的時候,忽然聽到厲喝,下意識地退開一步。

抬頭的時候,她和妹妹雙雙驚呼——

天上又掉下了一個煙火!在近地三十丈左右的地方爆炸開來,四散而落。

身側彷彿有一陣風過,西京整個人向上掠去,迎向掉落在她們頭頂上方的一片火光,手裏陡然閃現出一道閃電,喀喇一聲、將那一大塊燃燒着的巨木鐵快在半空中擊得粉碎。

西京認出來,那正是風隼的殘骸。

他抬頭看着黎明前的夜空,看到了巨大的龍盤繞在虛空,無數閃電和烈火環繞着。

那樣強的征天軍團,在龍神的面前也如破碎的玩具般不堪一擊么?

閃閃看着不停掉落的天火,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手捂緊了衣襟,感覺那包物件火一樣燙著。這是他們家裏的傳家至寶,父親昨天還說,如果這幾天他有什麼不測、她一定要帶着這件東西逃走,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她想,父親也是對前幾天來到家裏的那群西荒人、心裏隱隱不安吧。

然而,沒有想到災禍會來得那般迅速。

「你們……你們是誰呢?」她看着兩個來人,被那樣的力量所震驚,九嶷人信仰神力的習俗,讓她脫口喃喃,「你們……是天上下來的神么?」

「神?」那笙怔了一下,笑起來,「才不是,我叫那笙,這個大叔是……」

「是玄之一族的西京。」旁邊的男子已經收劍,從空中翩然折返,落在身側低聲回答。

閃閃一驚:「玄之一族?……雲荒上有這個族么?」

西京不答,眼睛裏有一種深遠的哀痛——過去了百年,在滄流帝國堅壁清野的鐵血統治下,前朝的一切都被抹去了。甚至連九嶷郡里殘留的空桑人,都已經不知道自己的故國。

那樣強大輝煌過的民族,居然被從歷史中抹去。

「咦,天上下雨了?好大顆啊,打在臉上很痛呢。」在他們對話的時候,那笙卻是自顧自的走開來,仰著頭看着天空中零落的煙火,忽然驚訝地抬起手,接住了什麼東西。然後只是一看,就驚詫地跳了起來——

不是雨水……不是雨水!

一粒晶瑩明亮的珠子,在她手心裏奕奕生輝。

——那是淚滴形的珠子,從高高的夜幕里墜落,落在臉上的時候尤自有些微的柔軟,濺到手上卻隨即變得冷而硬。

「這個珠子是……?」那笙怔怔望着手心的珠子,喃喃,抬頭望着天空,「龍神出關了……有鮫人在天上哭了么?」

西京卻是聽到了半空中什麼聲音,詫然抬頭——

一大片黑色的雲,移動着從上空急速飛過,帶起詭異的風。

鳥靈?

西京下意識地握緊了劍,提防。然而那一群魔物毫不停留地飛掠而過,直撲不遠處的九嶷山而去。那一片烏雲里,隱隱閃著某種奇異的金色光芒。

那群魔物……去往九嶷山幹嗎?

它們的先祖、那些修鍊到千年以上的鳥靈,會發生可怕的變異、成為毀滅性的「邪神」——空桑歷代先帝為了維護百姓,都以皇天的力量尋找和鎮壓那些邪神。每一任皇帝在駕崩之前,都會將一隻可怕的魔物帶入地宮,以靈魂設下封印,永遠地鎮壓。

因為有着那種封印,所以九嶷山一向是鳥靈避而遠之的地方。

這一次大群的鳥靈前來,又是為何?

西京一時間有些出神,而那笙只是極力地往天上看,終於看清了夜空中巨大的龍,一驚一咋地呼叫。

忽然間,她的聲音截然而止——那是一種嘎然斷裂的停止,彷彿是硬生生被某種無名的恐懼斬斷。西京和閃閃都掉頭看過去,只看到那笙睜大了眼睛,看着頭頂三尺高某處的一個東西,臉上流露出難以掩飾的恐懼。

一個六尺高的俊秀少年,隨着一陣夜風飄來,掠過樹林,懸浮在她頭頂。

手足關節似乎都斷了,頭也毫無力氣地垂著,與藍色的長發一起隨着風微微晃蕩。

「哎呀!」閃閃先是一驚,接着卻是歡喜地叫了起來,「偶人!好漂亮!」

彷彿受到了某種難以抗拒的誘惑,兩個女孩子爭先恐後地伸手,想去觸摸那個漂亮非凡的東西。西京臉色一變,掠過來一把將兩姐妹攔到了身後:「小心!」

就在他說出這句話的同時,那個垂著頭的偶人忽地動了。

抬頭,扯動嘴角,露出一個詭異的笑。

「哎呀!」三個女子同時驚叫起來,齊齊往後退了一步。

「它、它會笑!」閃閃下意識地護著妹妹,一手壓在胸口的衣襟上,掩藏着衣襟里那個物件,顫聲脫口,「它是活的?!」

啞女晶晶卻是又怕又好奇地躲在姐姐背後,看着那個會動的偶人,一一哦哦地比劃着什麼。奇怪的是那個傀儡也抬起了手,歪著頭笑,比劃着,彷彿逗著這個啞巴女孩兒。

「長那麼大了。」西京意味深長地看着那個飄蕩的偶人,眼裏有難掩的擔憂與厭惡,「不過分別短短几個月。蘇摩呢?」

彷彿被牽動了脖子后的引線,阿諾瞬地抬起頭,脖子以詭異的角度扭曲,眼睛翻起,順着絲線看向黎明前黛青色的夜空高處。

然後,似乎突然又被扯動,偶人翻了一個筋斗、急速往天空裏飛回。

「等一下!」西京一聲斷喝,不等阿諾飛起,足尖一點迅速掠起。手指一併、夾住了那根看不見的引線。只是稍稍用力,劍客便如大鳥般翩然凌空上升,追逐著偶人,沿着線一直飛去,瞬間成為目力不能及的一點。

「啊?」那笙呆了,看看天,又看看手裏的珠子,訥訥,「蘇摩……蘇摩在上面么?那麼,這個、這個是……」

「蘇摩是誰?」閃閃忍不住問,那笙卻只是發獃,沒回答。

―――――――

黎明漸漸到來,四野的風溫柔地吹拂著,吹散戰火硝煙的氣息,隱約已經聽得到村莊各處廢墟里傳出哭天搶地和呼兒喚女的聲音——那是被突兀到來的戰亂驚嚇了一整夜的百姓回過了神,開始哀悼。

「爹……?」妹妹的身子微微發抖,依偎在懷裏抬頭問。

這個才八歲的妹妹,生下來就沒了親娘,後母又苛酷。,在三歲的一場大病里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損傷了聲帶,從此被病魔奪走了聲音。從小隻能發出極簡單的單音節,靠着手的比劃,結結巴巴地和人溝通。

閃閃姐姐心裏只覺一堵,眼淚奪眶而出,口裏卻只道:「爹娘他們一定是分頭逃出去了,現在外頭亂糟糟的,等下就會回來找我們的。」

「呃……弟,呢?」晶晶又問,小小的手努力比劃着,擔憂。

「嗯。三弟和四弟,應該是被娘救出去了,不用擔心他們。」閃閃應着,想起火中被母親奮不顧身抱走的兩個弟弟,眼裏陡然有某種怨憒。

晶晶急不可待:「姐!」

「好,好,我們就去找他們。」明知爹爹是再也找不回來,閃閃卻不得已地應承著,眼睛躲躲閃閃的不敢和晶晶對視,生怕一看到妹妹懵懂期盼的眼神、便會落下淚來。

「多謝姑娘和……和這位遊俠的救命之恩——」她拉着妹妹,對着那笙深深一禮,說到半途頓了頓,眼睛看向黎明淡青色的天空,「青之一族是相信輪迴宿命的,無論今生來世,必當報答。」

那笙一直抓着手心的珍珠,望着天空出神,此刻才回過神:「啊,你們要走了?」

然而不等閃閃開口,旁邊就聽到一個婦人的尖利叫聲:「閃閃!你個死丫頭,總算找到你了!那東西肯定在你那裏!」

三個女子駭然回頭,舉目所及都是烈火焚毀的村莊廢墟。一座廢墟后忽然跳出了一個披頭散髮的中年婦人,直奔過來一把扯住了閃閃。

「娘!」閃閃和晶晶又驚又喜,脫口。

「快,快拿出來!」那個婦人身材臃腫,粗眉大眼,此刻完全顧不得和兩個女兒敘什麼大難之後的慶幸,居然一手就探入了大女兒的衣襟里,「快把那寶貝給我!」

「不!」陡然明白母親並不是來找她們,閃閃眼裏的淚直落下來,一向秀氣的女孩兒剎那倔強起來,捂住衣襟拚命掙脫了母親的手,含淚,「不能給你!爹說過了,家傳之物只由家長來挑選傳人,不能擅自給別人!」

「別人?」婦人冷笑起來,一把揪住她的髮髻,「我是你娘!快給我,再頂嘴給我去跪釘板!現在可沒爹可護着你了!」

「你……你都不要我們了!我們才沒這種娘!」掙扎中,閃閃的頭髮散了,狼狽中忽然爆發似地哭喊了起來,「你早就不要我們了!」

晶晶年紀小,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看着娘又開始打姐姐,噤若寒蟬。

閃閃橫了心第一次反抗母親,然而畢竟力氣單薄。婦人一把揪住女兒的頭髮,另一隻手已經從她衣襟里掏出了一物,眼睛發光:「就是這個!這回可好了!」

婦人正待往回跑,忽然覺得身體不能動了。

「壞心腸的后媽!」那笙彎著腰,把地上那個符咒的最後一筆畫完,看着那個被定住的女人,憤憤不平,「搶女兒的東西,真是過分!」

「不是后媽……」閃閃將那個盒子拿回,低聲喃喃,「是親娘啊。」

「自己生出來的女兒都要打,那更壞了!」那笙一愣,更加氣憤——也是第一次將學到的術法加以運用,小姑娘心裏充滿了打抱不平的豪氣,覺得自己就像是西京那樣的遊俠兒。

「那笙姑娘,把我娘放了吧。」閃閃看着身形定住、眼睛卻在骨碌碌轉動的婦人,嘆息,「其實郡里很多娘,也都是這樣——誰叫我們青之一族裏,向來男尊女卑呢?」

「咦?怎麼和中州一樣?」那笙吃了一驚,不明白,「我聽說空桑不是這樣重男輕女的啊——從白薇皇后開始,帝后都是平權的呢。我記得赤王還是一個女的呢,白王也是!怎麼青之一族又變成這樣胡來了?」

「空桑?……那是什麼?」閃閃卻聽得有些迷惘,茫然問了一句。

那笙一怔,又不知從何解釋。

「聽說上百年前曾經打過一場仗,族裏男人都死了,剩下很多女人。所以王准許一個男人可以娶許多妻子,而且生齣兒子來的就給獎勵,生出女兒來的就當場扔到黃泉之水裏去——」閃閃說着,抱緊了妹妹,眼神黯然,「雖然十幾年後郡里的男丁又多了起來,這個風俗也廢止了,但很多家裏一看生了女兒,還是會扔去黃泉里的。當年若不是爹,娘早把我們姐妹扔掉了。」

「啊……」那笙長大了嘴巴想說什麼,最後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一路走遍了半個雲荒,所見所聞早已告訴她、這片土地和中州一樣充滿了血和火,和中想像中的世外桃源完全不同。

「那個盒子裏,是什麼呀?」畢竟還是忍不住好奇心,那笙冒失地問。

閃閃看了一眼滿臉油汗的母親,不顧對方臉上強烈反對的神情,還是把盒子對着這個陌路相逢的異族少女打開了:「我也沒看過呢。」

「啊?」那笙叫了起來,有點失望,「一盞燈?」

只是一座高不盈尺的古銅色的燈,分開七枝,做七星狀,七個盞里隱隱有着幽藍的光澤。似乎已經很久沒有用過了,積著一層銅銹,慘綠暗紅,層層疊疊。

那笙乍然看了一眼,手上的皇天忽然就隱隱亮了一下。

彷彿被無形力量摧動,那笙的手不自禁地拂過那盞燈,一瞬間七點燭火齊齊點燃!

「哎呀!」這回輪到了閃閃驚叫,「你、你怎麼可能點燃它?」

這盞世代相傳的燈,只有家裏的執燈者才能點燃——而這個陌生的少女只是手指一拂,就將七點燈火全數點燃!

「我想起來了……」那笙卻有點恍惚,看着手上的皇天戒指,彷彿有什麼影象在腦海里翻騰,「這個燈……這個燈,和九嶷神廟裏的七盞天燈一模一樣啊!怎麼會在這裏……」

「聽說幾百年前,我家一個先祖,曾是神廟裏最強的巫祝,守護著這盞燈。」閃閃低聲解釋,眼神奇特,「他愛上了來神廟朝拜的赤之一族的公主,於是主動廢去了所有的靈力,返回到了山下的雲荒大陸——這盞燈,就是他回到塵世后,一併帶來的。」

那笙茫然地看着那盞明滅不定的燈火,忽然看到那幽藍色的火焰里,居然有七個小人兒在不停的舞蹈!她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定定地看——

那些小人在舞蹈,飄忽而熱烈。然而他們卻有着七種色澤各異的眼睛,無論身形如何舞動,卻是始終注視着雲荒的各個方向,眼神凝定。

那是……那是焰之靈?

她剛看過真嵐贈與的那冊《**書?術法初窺》,知道一些雲荒的遠古傳說。

這七星天燈,原本是星尊帝寢宮內書案上的一盞普通銅燈,伴隨着這個空桑第一帝王披閱了無數奏摺文卷,見證了風雲起落。後來雲荒一統,國務漸漸繁忙,星尊帝長夜處理國政,精力不支、經常在燈下不知不覺睡去。

為了不耽誤政事,帝王便將天上的七顆星辰降至燈內。每當燈燃起、這些神靈便會睜開眼睛眺望雲荒大陸,將所見一切稟告給帝王,無論他是在清醒還是睡夢中。

這七盞燈,是空桑帝王的眼睛,可以時刻注視着天地間的一切。

星尊帝駕崩后,並未留下遺骸,傳說魂歸於極北方上古神人葬身的軒轅丘。帝王之山裏只留下了他和白薇皇后的衣冠冢,伴隨着無數陪葬珍寶。同樣的,這七盞燈和他生前佩戴的辟天劍也被當作遺物,供奉在九嶷山的神殿裏。同時,摹仿這盞燈的形狀、下一代空桑帝王在神殿裏佈置了巨大的七星燈,用來為空桑帝王和六部祈福。

「私帶天燈下山?」那笙茫然嘆氣,問閃閃,「你知道這燈的用途么?」

閃閃搖了搖頭,又點點頭:「我只知道……這燈,能讓家裏豐衣足食。」

百年前一場動亂后,青族遭到了空桑歷代先王的詛咒,九嶷郡餓莩遍野,人丁寥落。當時村莊里十室九空,鄰居都已經開始易子而食——而唯獨他們家保全了下來,並且有能力去救濟村裏的其他百姓。據說,全憑了那一盞神燈。

「豐衣足食?」那笙有些胡塗了——可沒聽說過這燈能變出吃的東西,或者能召喚那些焰靈出來當奴僕。

這盞燈,除了「守望天地」之外,沒有任何用途。

那些焰靈在不停舞蹈,美麗不可方物。然而在燈火燃起的一瞬,閃閃漆黑的眼眸忽然變了,同時煥發出了七種色澤,宛如映着彩虹!

「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驚喜地,少女茫然叫了起來,看着眼前的虛空,「天啊……我、我都能看到了!我成了執燈者么?」

閃閃的眼睛裏閃動着美麗的光,向著虛空伸出手去。

「你看到了什麼?」那笙吃了一驚,湊過去看着燭台,卻什麼也看不到。

晶晶一直瑟縮著不敢開口,此刻看到姐姐這般失控,嚇得大哭起來。

「九天上的龍和鮫人,比翼鳥上的女神……那是三女神中的慧珈啊。她來九嶷做什麼?到西方有人返回了帝都……啊,破軍……那是破軍的星星在亮!」燈的七種色彩映照在青之一族少女的眼裏,閃閃夢囈般地看着火焰,喃喃,「我看到萬丈地底下的泉脈在流淌,向著黃泉奔涌……多麼瑰麗啊……我都能看到了!」

那笙目瞪口呆地聽着她的敘述。這個平凡的少女,轉瞬間居然有了洞徹**的能力!

閃閃卻只是對着火焰長長嘆息,恍然明白過來:父親死後,她身為長女,自然而然便繼承了「執燈者」的力量吧?

「姐……」晶晶畏縮地拉着她的衣襟,比劃着,詢問,「爹?」

「爹爹……」閃閃的眼睛轉瞬黯淡了一下,然而執燈者在觀看焰靈舞蹈時,卻是無法說任何謊話的,她嘆息了一聲,對妹妹說,「在九冥的黃泉路……」

晶晶還不知道什麼是黃泉路,然而看到姐姐的表情、也知道那是不好的事,哇的哭起來。

閃閃注視着焰靈的舞蹈,眼裏卻有大顆大顆的淚水落下,掉在火焰上,滋然化為白煙。

火焰熄滅。

少女眼裏的七彩色澤也消失了,宛如平凡女子一樣,捂臉痛哭。

她的母親在一邊看着,看到女兒居然繼承了神燈,眼裏不自禁地露出嫉恨惡毒的神色,忽地眼睛一亮,對着遠處廢墟里奔來的一行人大叫:「在這裏!我找到那個死丫頭了!她和燈都在這裏!——不關我們的事情,快把我兒子放了!」

三個女子悚然一驚,轉過頭去,卻對上了一行風塵僕僕的驃悍男子。

骨骼明顯比澤之國的人高大,古銅色的皮膚,深栗色的頭髮微微捲曲,五官深刻清晰——一眼看去,即便是尚未去過西荒的人,也知道那是砂之國的來客。

閃閃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前幾日來到村裏,投宿在她家裏的神秘客人。

「你、你們……快把我弟弟放下來!」看到領先的西荒人手裏提着的兩個少年正是自己的弟弟,閃閃脫口而出,「你們想幹什麼?」

「想幹什麼?」領頭的西荒人笑起來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輕而易舉地拎着兩個少年晃蕩,「你爹死了,現在你是執燈者了吧?那就輪到你來履行我們的約定了。」

「什麼約定?」閃閃原本是個膽小的人,然而此刻卻不得不表現出勇氣來,護著妹妹,直面那一群來自西荒的盜寶者,「先把我弟弟放了,再來談什麼約定!」

「呵呵,放就放。也不怕你們跑了。」領頭的盜寶者看着強做鎮定的女孩,大笑起來,手臂一松,兩個男孩落到了地上,痛呼了半天起不來。盜寶者眼露輕蔑之色,踢了一腳:「東澤的男人就是沒用,娘們一樣,還不如一個小女孩兒有膽氣。」

「別踢我兒子!」母親一旁看得心急,脫口大叫起來,恨不能立刻跑過去。

那笙看着這群人來意不善,又個個凶形惡狀,不由蹙眉,暗地裏**了一個咒語,試圖將那些人定在原地——然而咒語**完,那幫人卻依然若無其事。

她詫異地發覺,原來對方並非容易打發的普通人。

西京大叔呢?她不自禁惶急地抬起頭,在黎明的天空裏尋覓那個凌空飛去的人——然而天上一片空蕩,連雲都沒一片,罔論什麼龍和人影。

西京大叔……是找那個蘇摩去了么?到底要做什麼啊。

她急切地四顧,沒法應對面前這種遇上的劫難。

「那笙姑娘,幫我把娘身上的符咒除了吧。」出神時,旁邊閃閃推了推她,懇求。

那笙哼了一聲,老大不情願的過去,幫那個胖婦人解了定身咒。婦人一得了空,立刻哭喊著兒啊肉啊,朝着兩個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少年撲過去,抱在懷裏揉搓。

「那笙姑娘,拜託你一件事,」眼看着盜寶者一旁虎視眈眈,閃閃低聲對那笙說了一句,暗地裏把妹妹的手放到她手心,「我去和他們周旋,你帶着晶晶趕快離開吧——村裏的人受過我家大恩,就算晶晶成了孤兒也會善待她的。」

「怎麼可以!」那笙脫口,聲音太大,引得那邊盜寶者一陣觀望,她連忙壓低聲音,「那你呢?我看這一群人都很兇啊,你就不怕被他們……」

打了一個寒顫,終究沒說下去。

「我有神燈,」閃閃拿着七星燈,安慰,「焰靈會保佑我的,不怕。」

「可這燈,只有『觀望』的力量而已啊……」那笙絕望地喃喃,抬頭望着天空,「該死的西京大叔,每次危急的時候、他總是不在!」

「小姑娘,還不拿着燈過來?」那邊的盜寶者卻是不耐煩了,粗聲粗氣。

「我再跟妹妹說一句話。」閃閃向著那頭大聲應了一句,轉頭卻是低低對那笙道,「不用擔心,他們一日需要這盞燈,我便一日平安無事。以前我爹也是和他們認識的——晶晶,你要聽話,啊?等姐姐回頭找你。」

那笙拉着晶晶,只覺那隻小小的手不停地發抖,宛如受驚的小鳥。一時間,那笙陡然覺得自己長大起來,如母親般地將那個小姑娘護在懷裏:「你放心,晶晶一定不會有事!」

「嗯,多謝你。」閃閃粲然一笑,便執燈走向了盜寶者。

「你們可不許欺負她!」那笙看着那幫凶形惡狀的西荒人,心裏不安,揚頭大聲警告,「不然我一定找你們算帳!」

「好凶的小姑娘……」那頭卻爆發出了一陣大笑,領頭盜寶者饒有興趣地看着那笙,齜牙:「好,我不欺負她——那我們來欺負你好不好?」

「你、你……」那笙負氣,卻不知如何回嘴。

那頭又爆發出了鬨笑,盜寶者的頭領呸的一聲吐出了嘴裏咬着的草葉,看着臉色蒼白卻強做鎮定的閃閃,拍拍她瘦弱的肩膀,笑起來:「別傻了,我們盜寶者才不欺負女人和孩子——你爹替我們提燈引路已經幾十年了,如今換了個年輕漂亮的妞兒陪我們到地下走一趟,兄弟們都高興的很,怎麼會欺負你呢?」

閃閃吃驚地抬起了頭:「什麼?你說、你說我爹……和你們合夥盜墓?」

「那是。」盜寶者的頭兒豎起拇指,反點自己胸口,「我就是莫離,你爹沒跟你提起過?」

「我爹怎麼會和你們這群盜寶者合夥!」閃閃卻叫了起來,帶着厭惡的表情,激烈反駁,「我家……我家是巫祝的後代,怎麼會去做這種卑鄙的事情!你騙人!」

「嘁,居然看不起盜寶者?」莫離古銅色的臉上浮出冷笑的表情,眼神漸漸鋒利,「你們這些空桑遺民,亡國了還自以為高人一等么?——當年若不是我們盜寶者庇護,你們家早就餓得絕子絕孫了!巫祝後代有個屁用?」

「啊?」閃閃抬起頭,想看這個盜寶者的眼睛——然而莫離比她高了一尺多,她仰起頭才能看到對方灰色的眼睛,「你、你是說那一次飢荒里,是你們、是你們救了……」

「對。」莫離低下頭,看着這個青之一族的小女孩,冷笑,「是我們盜寶者救了你們一家——如果不是我們冒死越過蒼梧之淵、把澤之國的糧食捎帶到九嶷郡,不但你們家、連這個村莊都早就滅絕了!」

頓了頓,西荒來客指著那盞燈:「作為報答,你的曾祖父提着這盞七星燈陪我們下到王陵,盜取了一批寶藏——這盞燈,可以照亮地底的幽冥路,讓我們看清黃泉譜和魂引的標示,成了我們的引路燈。」

「可是,為什麼要拿着神燈,幫你們去盜墓?……」依然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閃閃雙手痙攣地抓緊了那盞燈,「那是我們祖先的墓啊……」

「死人重要,還是活人重要?你曾祖父是個好漢子,」莫離冷笑起來,一把提起了身形嬌小的少女,閃閃來不及驚呼就已經坐到了他寬闊的肩膀上,「你看看,你看看!」

指著遠處的燃燒着廢墟和支離破碎的屍體,莫離冷笑起來:「這是什麼世道!給不給窮人活路?憑什麼那些皇帝老兒在世時候作威作福,死了還要把財寶帶到地下去陪葬?」

閃閃略帶驚慌地坐在莫離的肩上,抓着他的手,生怕跌下去。

西荒的盜寶者大踏步往前走,穿過那些燃燒着的廢墟、哭天搶地的孤兒寡母:「我們西荒不比澤之國,還有漁米為生。你沒去過那邊,不知道那裏的惡劣環境——地上的人都要活不下去了,那些死人卻佔着活人的財富!這公平么?我們從腐爛的死人手裏奪回這些珍寶,讓地上那些活着的人不至於餓死,又有什麼不對?」

閃閃望着那些平日熟悉的街坊鄰居,看到狼藉的屍體和燃燒的廢墟,眼睛裏也漸漸濕潤了。她低下頭去,抓住了那隻古銅色的大手:「你說的對……對不起。你是對的。」

她掰開那隻扶着他的手,躍下地,抬頭看着莫離:「我帶你們去。」

高大的男子咧嘴笑起來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好姑娘!不愧是執燈者!」他讚賞地拍了拍閃閃的肩。閃閃痛得皺起了眉頭,勉強笑了笑。

「走吧,我們和少主約好、今晚要在九嶷山下碰頭的。」莫離繼續大步流星地走開,「可別遲到——少主對屬下嚴厲的很,若是打亂他的計劃、我可保不住你咯!」

「少主?」閃閃幾乎是小跑着才能追上他的步伐,喃喃納悶。

「嗯,音格爾?卡洛蒙少主。」莫離低下頭,將這個名字告訴少女,眼神肅穆,「——我們盜寶者之王。」

九嶷山近在咫尺,青黛色的山宛如一面巨大的屏風徐徐展開,從北向環抱着雲荒大地,陰冷而潮濕。山上處處遊盪著白色的霧,彷彿是地底下那些埋葬了千古的帝王皇后的魂魄出沒山中,到處游弋,發出低沉的嘆息。

而帝王谷,則隱藏在這青色的山巒中。

沉睡千年的星尊大帝啊,你曾一手開創了一個時代,締造了稱霸雲荒千年的民族……如今,請容許一行西荒的盜寶者驚擾你的長眠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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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龍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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