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號令

第五十三章 號令

外面的雨,下得更緊密了。

中午時分,京城裏的一流高手,圍攻關七之際,是天地色變,風雨交加,而今,也是雷行電閃、風大雨烈!

──這真是見鬼了!

──竟被包圍在茅坑!

唐寶牛額上、臉上,濕漉一片,本來是被雨淋濕,現在又冒起了豆大的汗珠,彷佛用刀一刮,就全可以簌簌地落下來。

──這都是些什麼人?!

──他們的兵器已抵住茅廁四周!

──他們在等什麼?

唐寶牛被困於茅房之中,上有敵人,四面八方都有敵人,只要他一衝出,兵器就會戳進來,扎穿他的身子,把他紮成茅廁里的一隻刺蝟。

唐寶牛可不想變成刺蝟。

他也不想死。

──他更不想死在茅坑裏。

──堂堂巨俠唐寶牛,居然死在茅廁,這算什麼話?!

他要活。

──他可也不要活在茅廁里。

他想活。

──生命如此美好,他為什麼要死?

──世上還有這許多惡人,為何他們不死,卻先輪到他先死?

可是他又沖不出去。

在這種形勢下,沖不出去就只有死。

至少也任憑人宰割。

──這些人在等什麼?

──難道是在等待號令?

──一聲令下,即可要了他性命的號令?!

唐寶牛全身都濕了。比剛才淋雨還濕。

而且也僵住了。

他已忘了他為何要進茅房來了。

他急極,但此急不同於剛才的急。

他急着出去。

他想高聲大喚張炭來助,但也深知這一喊,只怕聲音還未傳到張炭耳里,抵住茅房的兵器已足可把他扎出十七八個窟窿了。

他在茅廁里急促地喘著氣。

他不知怎麼辦好。

張炭苦笑道:「你們要殺我,那我該怎麼辦?」

「我看你只有兩個法子,」習煉天道,「被我們殺了或殺了我們。」

張炭滾圓的眼睛道:「我不想殺你們。」

習煉天一笑道:「就算你想殺也殺不了。」

張炭道:「可是你們為啥要殺我?」

習煉天冷笑道:「你人都快要死了,還問來做什麼?」

張炭道:「因為我不想帶着疑問到閻王殿去。」

習煉天有些猶豫,望向孟空空。

孟空空淡然道:「你問也沒有用,我們也不知道,而且,知道也不會說。」

「那我倒是明白了,」張炭道,「不是你們要殺我,而是有人派你們來殺我的。」

孟空空的笑容已有一絲勉強。

「能請得動你們三位來殺我的,」張炭道,「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方應看方小侯爺。」

孟空空笑得有些勉強,「太聰明,不見得是件好事。」他岔開了話題:「我倒想知道,你怎麼會警覺到我們來了?」

「我不知道,」張炭坦白地說,「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們來了。」

「哦?」

「我只是看你們在桌上的酒杯,習莊主擺了三星向月形,意思是說:幾時動手?彭門主三杯並齊,一杯覆前,是亮出暗號:現在!你則出兩根筷子,交叉置於五隻杯底上,表示:先等一等……」張炭笑道,「我一看便知道是道上的人來了,但不知座頭上是你們,便故意裝醉,先把那頭大水牛支走,出語探問,以為能獨個兒擺平,便出口試探,不料……」

習煉天輕彈刀鋒,「你要是早知道是我們,就不會讓那頭大水牛離開了。」

張炭也誠實地道:「對,多一人幫手,總好過只有我一個人。」

習煉天冷哼道:「但多一個人,也一樣是死。」

張炭一笑,笑充滿了自嘲:「也許,有些人覺得多一個人陪他死,比較劃得來。」

孟空空斜瞄着他:「你是這樣的人嗎?」

張炭反問道:「你看呢?」

孟空空忽道:「我們用的是江湖上極其隱秘的暗號。」

張炭道:「我知道。」

孟空空道:「但你卻看得懂?」

「除非那暗號是他發明的,而且又是自己擺給自己看,」張炭一臉謙虛的神情,「否則,連我都看不懂的暗號,那也就不算是暗號了。」

「你真聰明,」孟空空的笑容很勉強,「可惜聰明人往往都是短命的。」

「可能是因為他們用腦過多,」張炭笑道,「我一向懶得用腦,只不過事事留心。」

習煉天冷冷地道:「多心的人也活不長命,容易心臟患病。」

「你也很多話,」孟空空道,「話說得太多的人也不容易長命百歲。」

「那是因為他們出氣太多,」張炭的話充滿了譏誚,「所以我爭取時間呼吸。」

習煉天道:「可惜你很快便不能夠再呼吸了。」

「這不可惜,可惜的是,我再聰明,也想不透,方小侯爺為何要殺我。」張炭像在問人,又似自問,「我未曾得罪過他,他到底是為了當年我得罪了他的同僚龍八太爺,因而殺我,或是為了我是『六分半堂』的人,而動殺手,還是因為我是『桃花社』的一員,他要下此毒手?」

「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孟空空撫刀道,「反正你問不著。」

張炭又在嘆氣:「這三張桌上其他幾位,自然都是你們帶來的人了?」

彭尖忽道:「他在拖時間。」

他的聲音沙啞,出現以來,只說過兩句話。

就是這句話。

這句話說中了張炭的意圖。

他一開口,就道破了張炭的用意。

張炭心一沉。

他本來就是要拖延時間。

因為他自知不是這三名刀手的對手。

他知道拖下去,仍然不是他們的敵手,不過他也只有一力拖延。

他至少要拖延到唐寶牛回來。

如果自己在唐寶牛回到店來之前就被殺害,唐寶牛回來之際,猝不及防,斷無活命的機會!

──自己說什麼也得撐持到唐寶牛回來!

──只是那頭死牛,為何老是不回?!

──他急什麼急的,竟急了這麼久?!

彭尖這下一叫破,張炭便不能再拖了。

他只有發聲大叫。

他希望自己的聲音能衝破風聲雨聲,傳入唐寶牛耳中。他也希望唐寶牛不致於大醉,茅坑也不要離得太遠,假使唐寶牛能聽得見他的叫喊──如果大水牛立時逃走,或許還來得及。

他暗運氣──

正要大叫──

這時候,忽然傳來一陣此時此際,絕不可能也不應該聽得到的聲音。

打更的聲音,打的是三更兩點。

這隻不過是酉時末梢,怎會有報更之聲?更何況打的是三更兩點?

緊接着,後頭透過風聲雨聲傳來了幾聲狂嚎和怒吼!

張炭臉色一變。

他知道自己猜對了!

──他們又怎會放過唐寶牛?

──這些人早在後頭伏襲他了!

張炭很後悔自己為何不早些發出大呼。

──也許唐寶牛早一步接到自己的警示,說不定就能逃過厄運,可是現在……

張炭卻發現了一件事。

習煉天也變了臉色,大概就跟自己的臉色一樣。

彭尖握刀的手緊了一緊,望向孟空空。

孟空空的笑容,已變得極其不自然起來。

──要是後頭的格鬥是他們的安排,這些人為何一個個都變了臉色?

又一聲雷響。

但雷響掩不過咆哮的聲音。

──後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有天曉得。

唐寶牛不明白為何外面一下又來了這麼多都要置他於死命的敵人,也搞不清楚他為何會被困死在此處。

他喝過酒的腦袋熱烘烘的,亂得找不到頭緒──此一刻里,他打從心裏發誓,以後再也不喝那些什麼充好漢壯膽氣的黃湯了!

此刻他只想大喊。

喊聲未發,卻傳來打更聲。

三更二點。

更鼓聲越風破雨,清晰入耳。

更聲一響,號令即發。

十三支長槍,槍尖一齊穿破茅廁,同一時間戳了進來!

唐寶牛卻在這一瞬間作了決定。

他不能沖向前,前有伏兵。

他不能向後退,後有強敵。

也不能往左右闖,槍尖正準備戳穿他的胸腹!

更不能衝天而起,敵人的兵器正候着他的腦門!

既然前無去路,后無可活,左右上方去路盡被塞死,他能做什麼?唐寶牛記得自己曾就這點問過他的結義大哥沈虎禪。

沈虎禪這樣回答:「前無去路,退無死所,這樣的絕好時機,我不全力反攻,還等什麼?」

槍尖已刺入!

唐寶牛大吼一聲,一拳飛出!

他的拳竟照正槍尖擂了過去!

喀的一聲,槍鋒竟硬生生被他一拳擊斷!

槍尖飛折,唐寶牛一口咬住!

他狂嚎一聲,一俯首,自糞穴內撈出便桶,一手高舉,一手在茅廁內一陣亂抓,跟着一抬腳,轟地踹開茅廁的門!

這一來,兩柄長槍也被掀得往後扳。

唐寶牛一腳踢開廁門,風雨迎面來,他嗖地噴出槍尖,在雨中迎面一人應聲而倒,大喝道:「唐門暗器來了!」

手腕一翻,糞桶里的屎便向在門前伏襲的幾人劈頭劈腦地淋了下去!

這時,伏襲的人意在必得,不料唐寶牛就在這時間反攻,破門而出,陡然現身,他高頭大馬,加上便桶內的穢物迎頭倒下,正遇着斜風急雨,伏襲的人猝不及防,又驚聞是唐門暗器,登時驚心動魄,只覺臭氣沖鼻,凡給沾著的,都駭然急退、跳避不迭。

唐寶牛先聲奪人,一步跨出茅廁。

三四支長槍,已左右戳刺向他。

他又怒叱一聲:「看打!」手掌一張,只見十幾個黑點,飛撲來敵。

敵人正要趁他站定之前,將之刺殺,忽見風急雨密里十幾個黑點襲至,怕是唐門的淬毒暗器,連忙封架閃躲,但那些暗器竟在半途繞飛,並嗡嗡作響,這幾名殺手心驚肉跳,幾曾見過這麼古怪的暗器?顧得不給暗器叮著,便顧不得刺殺唐寶牛。

唐寶牛形同瘋虎,亦似雨中巨靈,趁此際全力猛衝,撞倒兩名黑衣人,往酒館子後門直奔,揮舞手上便桶,碰砸擋掃,一邊大吼道:「擋我者死!」

他這般神威凜凜,一時甚為駭人,黑衣殺手先聲盡失,陣腳大亂,攔不住他,一名殺手掩近,正要振槍便扎,卻給唐寶牛把便桶往他頭上一罩,只見他手揮足踢,頓失敵人所在,反而阻撓了夥伴的追殺。

這時候,黑衣殺手也都已發現,唐寶牛發出的所謂暗器,原來不是糞便便是蒼蠅,但唐寶牛破門、衝出、潑出糞便和發出蒼蠅這些「暗器」,都只在瞬息間的工夫,眾人要再截殺,已給他沖開一條血路,直奔向館子後門!

殺手知道上當,都在雨中挺槍追殺!

唐寶牛高聲大呼,揮舞雙拳,他力大如牛,高大豪壯,一名殺手自門后閃出,長槍一探,卻給他連人帶槍掃甩出丈外!

唐寶牛已沖至後門,猛力一拉,大叫道:「黑炭頭,有人要殺……」

語音未完,卻聽有人正大呼道:「大水牛,小心這兒!」

唐寶牛已沖入酒館內,帶着風和雨,甚至還有蒼蠅和糞便。

當然還有血和汗。

後面緊接着進入了五六名槍尖閃著寒光的殺手。

唐寶牛卻猛然站住。

他呆住了。

因為除了張炭之外,他還看見三個人。

以及三把刀。

習煉天手上有刀,驚夢刀,他的刀不僅碎夢,還可以斷魂。

彭尖手中也有刀,五虎斷魂刀,他曾一刀砍斷三頭老虎的脖子,當然,兩頭是真的金睛白額虎,一頭是「雷老虎」,這「雷老虎」可比真老虎還難惹。

孟空空手裏亦有刀,相見寶刀,他的刀使人別離,他為了練好他的相見寶刀,致使他所有的親人都離開了他,而永不相見。這種刀法,在一位前輩的武林榜上,曾一再提到過。

這三大刀手,手中都有刀。

刀口閃著寒光。

他們本來正要把張炭的頭顱砍下來,忽見唐寶牛沖了進來,背後還有好些人。

挺著槍的人愣住。

持槍的人也愣住。

他們沒想到這兒還有三名持着刀的人。

張炭瞥見黑衣人的眼光,然後再看見孟、彭、習三人驚疑不定的臉色,忽然笑了。

「大哥、二哥、三哥,」他向孟空空、習煉天、彭尖熱烈地高聲呼道,「果然有人追殺老四,你們早就料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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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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