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七天以後,他終於來到了皋蘭。

這是個大地方,市街整齊,人文薈萃,楊柳搖曳著一天的碧綠,使遠來的遊子,乍然目睹之後,感覺到一種無比的輕鬆,彷彿一下子忘卻了旅途的勞累。

皋蘭、白塔兩座巍峨的高山,一前一後拱衛著,青天白日,和風廣被,稻田裡起伏著的層層稻浪,尤其使人陶醉,即使你是第一次來,你也會深深的愛上這個地方。寇英傑把郭先師的靈柩暫寄在市郊的白塔寺,他自己因形容憔悴,服喪在身,再加上有了前此在秦州的經驗,也就不再隨意住店,就在廟裡掛了個簞,布施了一兩銀子,暫時歇了下來。

有了前幾次的經驗,他不得不盡量收斂行蹤,雖然說已來到了先師故居,可是他依然謹慎言行,甚至於對廟裡的和尚他都未敢吐實。

白塔寺乃是皋蘭城一所極為壯觀的寺廟,地處鎮遠門外,而正當黃河之濱。這裡香火極盛,全寺有三百寺僧,寺剎之建築稱得上金碧輝煌,寶相萬千。

寇英傑因隨靈在身,被接待在較為僻靜的西禪院里。這所院子只由一個風火僧叫向元的老和尚看守著。有一個很小的佛堂,署名是「小禪山房」,住寺的和尚不過八人,較之白塔寺的其他各個殿院香火可就差遠了。

然而,這片西禪院里,卻有屬於它自己的一番寧靜。獨攬水光山色的一面雅座,又是其他各殿院所無法比擬。

院子里栽種著十數株老松,高插雲夭,和禪房外的幾株老梅,對映成趣。

人們喜愛梅樹,乃在於它獨特嶙峋的形態與氣質,倒還不曾聽說過梅不開不雅的說法。

松亦然。無論什麼地方,如果種植了這兩種樹木,必然令人心曠神怡,尤其是出家人的寺院里,望之而興出塵之念,含蓄著幾許仙佛出世的崇高哲學。

歲值晚秋,老梅蒼勁的樹榦上,已吐出了幾點生芽,殘陽夕照,雲高飄飄,大地肅殺。

寇英傑把先師的靈柩安置好了,又布施了一些燈油錢,請這西禪院里的和尚,在靈前念上一卷經,放上一個焰口。

一堂功課作下來,已是和尚們用晚膳的時候了。和尚們陸續的去了,他乃得暫時的安寧,徐徐步出佛堂。

剛剛進寺的時候,先已用過飯了,現在還不餓。出得佛堂,接觸到清冽的一陣風,目睹著院子里的古松老梅,心裡興起了一陣安適之感,說不出的舒坦。

站立在高聳的廟台上,鳥瞰著浩瀚的黃河之水,只見河水翻騰,一瀉千里,殘陽下水色泛金,目力極視而不見其源。這條馳騁中原,行經九省的第二大河,果然雄姿英發,慷慨激昂而不可一世,揆其來勢,出自青海巴顏喀喇山北麓,原為星宿海,繞積石山,而入隴省,這裡首為其經,是以水勢奇猛,拍岸濤天,蔚為壯觀!

寇英傑這個出身平凡的天涯遊子,在一連串不平凡的連續遭遇之下,也變得不平凡了。

這些日子以來,他飽經風霜,累經大敵,無論閱歷抑或人情世故,也都大為增進。此刻,他目睹著眼前的壯觀肅殺,卻不禁興出了人天合一的出世之感,下意識覺得自己彷彿化身於河道中的一堵礁石,正自身受著澎湃奔騰河水的無情衝激和洗淬,而那堵礁石卻不退縮,何能退縮?

恍惚之間,他已似強大了許多,不再懦弱了。

「施主可曾用過膳食了?」聲音蒼勁,而有磁音,起自右側松下。

寇英傑霍地回首,發現到了那棵松,從而也就發現了松下的那個年老的風火僧向元!

初來西禪院時,他們已經見過了。

這時那個貌相清癯,五嶽朝天的黑和尚,蜷著一條腿,怡然自得的坐在一截樹根上,身側放著一卷經,一隻瓦罐,罐子里是清冽的甘泉,置著一個大木杓,寇英傑看他之時,他正仰起頭來,把滿滿的一杓清泉注入喉中,狀如長鯨吸水,一飲而光。放下木杓,他呵呵一笑,拍打著僧衣站起來道:「施主怎不到前面去進膳食,山上涼,夜又長,很容易感覺飢餓呢!」

寇英傑欠身一稽道:「多謝師父關愛,在下來時己用過飯了,身邊還有幾個鍋餅,夜裡餓了也無妨,大師怎麼不去用膳?」

和尚呵呵笑道:「老衲自辛丑年習辟穀,過午不食,算來己有些年了!」

寇英傑欠身道:「失敬,失敬!」

和尚道:「施主來到皋蘭,怎不直接投親?這裡可有朋友?」

寇英傑道:「在下是外鄉人,這裡並無親戚,只待將先師靈柩送達之後,即行離開,尚未曾想到在此逗留!」

和尚嘴裡喧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但不知施主師尊,喪居哪裡?」

寇英傑一笑道:「在下要請教,大師父可知道這裡有座興隆山么?」

和尚道:「有有,施主,你且看來!」言罷他向前走出幾步,寇英傑自後跟上。

二人來到廟台邊上,只覺得天風冷冷,風力沿著白塔山的邊緣疾旋不去,形成疾勁的氣流旋渦,二人身上長衣俱被獵獵揚起。

風火僧向元抬手指向遠方道:「喏!施主且看,那白紅參雜處,就是興隆山!」

寇英傑道:「多謝大師。」

山處邊遠,似與天際相齊,一道紅紅的夕陽雲彩,帶狀的描出一長條異彩,嶙峋的七股山峰,都象鑄鑲了一圈金紅色的彩邊,山尖上大概有積雪,冰雪夕陽互一對映,渲染出瑰麗的顏色,好景緻!

看到這裡,寇英傑心裡禁不住贊了一聲妙,卻見那風火和尚,眯著一雙細長的眸子,打量著遠遠的山勢,頻頻點頭不已:「興隆山與伏蟒山相扣聯,前後七峰,展延百數里,號為飛仙所居,施主可曾覺得那片紅光過於渲染些了么?」

「在下正有同感!」

和尚呵呵笑道:「那是因為嶺上多生紅梅之故,因山上終年罩有白雲日夜不分時令,四時皆稱花香,紅花夕陽相映生色,本地人叫它作『血海騰龍』,呵呵,施主看是否有幾分傳神?」

寇英傑早已為那番天然景緻所吸引,禁不住連口讚頌不已。

和尚用他那隻黑手,比劃著山勢道:「施主要去的興隆山是在前面三峰,後面四座峰頭卻是屬於伏蟒山的界限,那裡傳說氣溫酷寒,倒是興隆山景緻天成,稱得上人間洞天了!」

寇英傑道:「大師父對那裡很熟么?」

「熟也並不甚熟,」和尚展開著一雙花白的眉毛:「倒是去過幾回。」

說著他臉上帶出一片笑意又道:「那裡有一處地方叫白馬山莊……」

寇英傑頓時心裡一動,卻沒有現於面上。

和尚含笑接下去道:「老衲倒去過幾回。」

寇英傑道:「在下要去的地方,正是白馬山莊,大師父可否指引一條明路?」

「啊!」和尚道:「那倒是巧極了,白馬山莊,居民不過三五十戶,多是前朝遺老,施主令師大名……」

寇英傑本待直說,可是他卻想到師父大名滿天下,如道出實話,和尚必然大吃一驚,說不定又多上一些閑是非,是以他話到嘴邊又吞住,當下乃改口說道:「先師姓雲,草字雙飛!」

和尚愣了一下,搖搖頭道:「這倒沒聽說過了。老衲前些時去那裡,乃是同敝寺的鏡明方丈專誠拜訪一個江湖奇人郭老王爺。」

「郭老王爺?」

「施主不要誤會,老衲說的王爺,可不是在朝為官的王爺,而是有金大王之稱的那位江湖奇俠,郭白雲郭老俠客。施主大概也曾聽說過這個人吧!」

寇英傑一抱拳,肅聲說道:「郭老俠名久播,在下自然聽過,想不到他老人家也住在興隆山。」

風火和尚感慨著道:「郭老王爺當得上是個異人,他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可稱天下無敵,敝寺的方丈,就曾專誠請他老人家指點過功夫,老人家當時送了敝寺方丈四個字的謁語,至今方丈仍受益無窮!」

寇英傑道:「這麼說,在下此去興隆山,交待完了先師喪事,倒要專程去拜謁他老人家一下了。」

「那可沒這麼容易!」老和尚微微笑著:「他老人家是不是在山上還不一定,就算是在山上,平素也是不見外客,那位玉小姐更是出了名的難惹,她武功得自老王爺親授,可是不得了,誰也不能輕易冒犯!」

寇英傑道:「這麼說,外人是無法上門拜見了?」

「很難!」和尚忽然又笑道:「這也難說就是了,山上有一處地方叫梅園,郭老爺子與那位玉小姐最喜梅花,閑來無事時,常愛在那裡走走,施主如果有心拜見他們,不妨在每日晨昏,到那裡去等著,說不定有意外的遇合,也未可知!」

寇英傑抱拳道:「多謝大師指導,在下聽說郭老先生門下有兩位弟子,是否也住在一起?」

風火和尚道:「不錯,二位少君武功都高不可測,只是並不住在山上,聽說兩位少君掌管著老人家百萬的家財,目前在甘涼經營著珠寶生意,每月才得上山一次。那位二少君複姓司空,單名一個遠字,前時有幸,還到過敝寺幾次,方丈請教過他的劍法,果然高明,只是……這兩個人,似乎對名利心過重,聽說不得郭老喜愛!」說到這裡嘆息一聲,雙掌合十,又道:「阿彌陀佛,名利之心導源於貪,貪不能止,則諸世間孵,化,萱,胎,隨力強弱,遞相吞食,是等則以貪字為本,無量佛——南無阿彌陀佛!」

寇英傑待他念完佛語之後,道:「這麼說,這白塔寺與郭老先生淵源甚厚了。」

「誰說不是!」風火和尚看了他一眼,苦笑道:「不瞞施主你說,這甘涼地方有十處寺廟,包括敝寺在內,都接受過郭老王爺大量金錢布施,阿彌陀佛!」他合手又喧了一聲佛號,才繼續道:「郭老王爺可謂是我們佛門的大恩人,這十座廟剎的香火,多賴以維持,只是……自從二位少君管帳經營以後,卻對出家人刻薄多了,每月照例的布施銀子,也常常借故拖延不給,敝寺已很久沒有領到了。最可憐的是宏濟寺,當初建廟的銀子,全賴老王爺解囊支持,如今一旦中斷了接濟,廟裡香火不濟,百十名僧徒,幾乎己瀕臨斷炊之危,目前多賴各廟宇互相接濟維持,說來也實在可憐!」

寇英傑道:「這種情形,郭老先生豈能不知?」

「施主有所不知,」風火僧這才吐出了滿肚子的苦水道:「郭老王平素很少在家,他老人家自從三年前參習上乘心法以後,已不問外事,家事有他女兒,外面事也就聽令他那兩個弟子負責。」

說到這裡嗓音壓低道:「聽說老王爺關照每月不得中斷十所廟宇的接濟,奈何二位少君是陽奉陰違,把這筆為數可觀的銀錢,用以中飽私囊。」頓了一下,他雙手合十,又自高念一聲佛號,嘴裡連聲道:「罪過!罪過!」

寇英傑心裡對於二位未曾謀面的師兄,有了一個大約的認識,也就不再多問,當下合十告退,向所居禪房自行步入。

他當然不是真的回房歇息,只是不願讓那風火和尚知道而已。

出了白塔寺,他急急策馬,沿著黃河右側的一條黃土驛道,一徑的疾馳下去。一盞茶的時間以後,他已來到興隆山下。打量著眼前的山勢,他由不住興出一聲讚歎,暗暗讚揚著先師生前果真是好眼力,選擇了這裡居家。

在一片蟬聲里,但見眼前柳蘊成蔭,山勢極為遼闊,共分有雙股敞道向內山環抱進去,放眼看去,一片藹藹秋光,雲霞迷離處,點綴著萬紫千紅,間歇有白鷺成群,耳中不時婉轉著靈禽的啁啾。

兩條敞道雖是相背而馳,觀其盤旋之勢,卻是殊途同歸。

仰首前瞻,細察山勢,明顯的分為三道界限,面積最廣大,展延百里的第一界線,即是最小的第一界線,這一道界線內,鳥語花香,秋色宜人。

第二道界限,屬於半山之勢,牽連後山諸嶺,天光自四峰交投直射,樹挺枝秀,風回雲轉,泉聲潺潺在聞,似更能獨得天地之鐘秀。

至於第三道界限,概為高拔千仞之嶙峋峻岭奇峰,那裡白雪常封,雪氣氤氳,卻非極目所能窺其堂奧。

寇英傑把眼前山勢,看了個清楚,胯下黑水仙,已不耐發出嘶聲,頻頻刨動前蹄,寇英傑微微抖韁,即刻向嶺內奔去。

一片秋色蟬聲,他來到了一處內山腹地,一面是展延數里的秋收旱田,另一面是水明山秀的天上人間。

高有十丈的一方巨石,拔地直起,作馬揚前蹄之勢,透過巨石腹跨之下,蜿蜒出一道迂迴的山路,自此地勢漸漸升高。巨石上赫然鑄刻著「白馬山莊」四個大字,字跡蒼勁,其上抹以翠綠,望之而興古意。

寇英傑方自對石凝視,耳聽得身後急促的腳步之聲,他不禁帶馬回頭,卻使得他微微一驚。

目光望處,只見一頂青呢大轎,在四個黃衫短衣精壯漢子的力抬疾步下,正自繞過一彎腴柳,直向寇英傑站身處行走過來。

山道雖然不窄,可是容納了這乘轎子,再並馬而行,可就有些牽強。寇英傑就把坐騎向一旁閃開了些,轉瞬間,對方那乘轎子,已來到了近前。

撇開轎子中人不算,走路的共是五個人。抬轎子的是兩個人,跟著換肩的又是兩個人,另外一個人,卻行走在轎子的前首。這個人二十左右的年歲,一身鮮艷講究的青緞子長衣靠,腰扎絲絛,卻把長衣下擺一角別過來,扎在絲絛里,這人面容黑瘦,但精神奕奕,背後的一口長劍,似乎較一般的劍身,看上來要長出半尺,老長的一截露出頸后,足下一雙鹿皮爬山靴,昂首闊步,精神抖擻。

寇英傑立處,正當白馬山莊那方的入口之地,來人一行看來正是借步此處入山,雙方正好照了臉兒。

那乘轎子轎簾敞開著,裡面倚坐著一個四旬七八,衣衫華麗的中年斯文漢子。這人正自用一雙奇異的眸子,打量著寇英傑,忽見他右手微微揚動了一下,轎子立刻就停住不動。

轎前青衣少年,立刻回身拱手聽命。

華服漢子嘴皮微動,寇英傑因距離較遠,未能聽出他說什麼,即見那青衣少年應了一聲:「遵命!」隨即回身向著寇英傑站立處走來。

寇英傑心中方自一怔,對方那個青衣少年,已經站立面前:「你是幹什麼的?」

青衣少年衝口先來了這麼一句,一雙鋒芒畢露的眸子,上下的在寇英傑身上轉著,其勢洶洶,大有一言不合,即要動武的樣子。

寇英傑在馬上抱了一下拳道:「在下姓寇,寇英傑,來此是訪尋一戶人家……」

「胡說!」那少年咄咄逼人的上前一步道:「這裡哪有你要找的人?既要找人,怎不知找人的規矩?還不給我退了出去!」

寇英傑心裡老大的不悅,只是一來摸不清對方身分,再者自己此來是客,又在服喪期間,自不便惹事,當下翻身下馬。

少年上前一步道:「你是怎麼進來的?既然來這裡找人,怎不在入口先行通報,敬候響箭通知?這麼胡跑亂闖,想死么!」

寇英傑想不到他年紀輕輕,竟然出口傷人,不禁冷笑一聲道:「興隆山莊未聞是何人私產,我怎麼就來不得?」

少年怒叱一聲道:「大膽!」足下一跨步,霍地出右掌,直向寇英傑前胸上直擊過來,寇英傑後退一步,少年這一拳差著數寸沒有打中,可是緊接著他右足快進一步,卻用另一隻手呼一聲,帶出大股拳風,直向寇英傑腰眼上擊來。

寇英傑登時就覺出這少年拳腳上得過高人傳授,而且行拳過掌之間,頗有內功根底。心裡有了這番見地,寇英傑不敢大意!他一來心怒對方口頭刻薄,再者這少年尤不該出手打人,是以他決心要給他吃些苦頭。

少年拳來得猛,寇英傑閃得妙。

「呼——」一拳又走了個空,少年狂吼一聲,正待三次進拳,寇英傑已不容他這般猖狂,只見他身子向後一撤,右掌託附之間,施展了一個托字掌,直向對方少年右肘腕上附來。

青衣少年年幼得高人傳授,只因上來自負,根本未把對方看在眼中,這時摹然發覺到不妙時,已把招式用老,想退身已是不及。

隨著寇英傑輕叱的一聲:「去!」掌勢向外一吐,青衣少年身子就象個陀螺似的向外旋了出去,叭的一下子坐倒在地。

轎內那個華服中年漢子看到這裡眉頭一皺,霍地把身子坐直了。

就在這時,坐倒在地的青衣少年,猛然把身子竄了起來,劍光一閃,指向寇英傑面門,他氣勢洶洶的道:「小子!你是找死,快撤兵刃出來!」

寇英傑打量了一下轎內的中年人,見他表情泰然,絲毫不以為意,心內不禁大不為然。

既然撤出了兵刃,動起手來可就保不住要傷人,妙在對方主人在場,竟然不予喝止,寇英傑可不願這麼冒失。當下他閃出一步,怒目視向轎中人冷笑抱拳道:「足下莫非聽任手下這般作為不成?」

轎內中年漢子鼻子微哼一聲,徐徐的道:「興隆山名榜武林,足下這般冒失,略予懲處,理所應當。」說到這裡嘿嘿一笑,那雙深邃的眸子,卻在寇英傑身邊的那匹黑水仙身上轉了一轉,一隻手微微抬起,摸著唇上的一叢短須:「足下現在走還來得及,只是得把這匹牲口留下來,怎麼樣?」

寇英傑冷哼一聲,不再與他多言,卻把目光移向那個青衣少年,他預感到一場殺搏在所難免,左手輕輕在愛馬黑水仙身上拍了一掌,黑水仙遂自行向一旁走開。

青衣少年一舉掌中劍,道:「快!少爺要在你身上開個血窟窿,才消心中之恨!」

「只怕未必!」寇英傑眼見他主僕如此囂張,決心要出手教訓這少年一下,只是那轎中人顯然是個虛實莫測的人物,倒不得不令他暗中戒備。

無論如何,他不出手是不行了。

冷笑一聲,他手探腰側,寒芒乍顫,卻把一口如意軟刀操在了手中。

青衣少年沒料到對方施用的竟是一口軟兵刃,心中一驚,卻把長劍向懷中一抱,目視正前,氣沉丹田。

架勢一拉開,可就透著不凡!寇英傑見少年一拉架勢,憑自己閱歷,竟然未能看出對方門戶,心中不免吃驚。

是時,轎內中年人已比了個手式,轎夫隨即把那頂青呢大轎緩緩放了下來。中年人依然坐在轎內,他臉上微微帶著冷笑,擺出一副坐山觀虎鬥的樣子。

寇英傑不禁心中更是有氣,方待向對方少年交待幾句,卻不料那少年一心想找回方才的面子,根本就無暇與他多說,嘴裡喝叱一聲,一挺掌中劍,直向他面門上刺了過來。

寇英傑如意軟刀向外一封,身子奇快的一個疾轉,左掌霍然遞出,直向那少年後肩擊來。

他無疑是心存仁厚,滿心只想略給對方几分顏色,倒是無心傷害於他。卻不知那青衣少年並不領他這個情,就在雙方刀劍乍然一交的當兒,那少年身子一個快速的疾轉,掌中劍霍地向外一封,泛出了一片寒光,由上而下,劃出了一個之字。

這一劍無異是得自高明傳授,之字上的一點,象徵著劍點前心,接下去是劍掛兩肩與一揮一拖,這一劍五式,果然高明之至!

寇英傑方自凹腹吸胸,躲開了首先的一刺,接下去的四手快劍,卻是一氣呵成,青衣少年如非心存狠惡,萬萬不會對一個陌生人一照臉的當兒,竟然施展出這般狠毒的殺手。

這一招五式,施展得那般奇妙,寇英傑萬萬不曾料到對方一個年少弟子,竟然會有這般起手,乍驚之下,他身軀猝然拔起,掌中刀施展出他素鳴得意的一招——一刀奔雲。一陣兵刃交鳴聲,雙方不約而同的俱都向後退了幾步,青衣少年到底是力道不足,足下踉蹌著,幾乎坐了個屁股蹲兒。

然而寇英傑卻也並不體面,在他低頭察看時,才恍然發覺到長衣一角,居然為對方劍刃削落。

就在寇英傑方自一緊掌中刀的同時,那個青衣少年居然第二次襲了過來。這一次較諸前一次更為猛烈,掌中劍捲起了冷森森的霞光,在刺目的劍光里,卻明顯的分出了三截劍尖,分點寇英傑咽喉、心窩、下腹。

青衣少年果然劍法迥異,只是這一次在寇英傑嚴密的防範之下,卻難以取勝。

面對著當前劍勢攻擊之下,寇英傑身形紋絲不動,他迭經大敵,早已養成臨危不亂的大家風範,越是形勢險惡,越見其謹慎周密。

這種以不變而應萬變的氣概,正是成就他今後在武術劍道上超凡拔萃的最大因素。

青衣少年一手三劍的絕技施展的並非不妙,只是卻懾於寇英傑這般泰山崩於前而不潰的氣度,就在他心神微分的當兒,寇英傑已把握著這一刻良機,在對方泰山壓頂的劍勢里,攻出了一刀,刀光一吐即收。

耳聽轎內中年人一聲叱道:「不好!」象是一頭怒起的飛鷹,那個身著華麗衣服的中年漢子,倏地騰身而起,寬肥的綵衣,噗嚕嚕帶著一陣子疾風,飛星天墜般的向著二人之間猝然落下去。

中年人顯然具有非常身手,在他兔起鶻落的一剎那,寇英傑頓時有感於他環身四側的充沛力道。也就是這種力道,迫使寇英傑不得不向後面撤退了一步。然而,這仍不能阻止他已出的刀勢。

其實寇英傑是有足夠的能力,在這一刀取得對方性命。他當然不會這麼做,如意軟刀的刀尖,在已經掃觸到對方前心衣邊的彈指間,忽然向上方跳開,有意的離開了這處要害,卻扎向那少年左面肩窩,噗的一聲,足足扎進去有兩三寸深。

刀拔,血竄,青衣少年嘴裡「啊唷!」一聲,足下一連后蹌了六七步,噗通一聲坐倒在地。

面前人影一閃,現出那華衣中年漢子,他似乎震驚於青衣少年的負傷,面上神色為之一變,二話不說,陡然出手按在了少年肩上傷處,幾名轎夫也都驚慌失措的偎近上來。

華服漢子怒聲道:「沒你們什麼事,退下去!」

四名轎夫似乎十分畏懼這中年人,聞聲后,匆匆退回原地站好。

中年人怒視了寇英傑一眼,才轉向少年說道:「不要緊,這裡尚有一粒定血丹,無論多重的刀傷一粒足可見效,你服下以後暫時不要走動,小坐片刻,當有妙用!」

青衣少年十分委屈的點了一下頭道:「謝謝爹爹!」

寇英傑心中一驚,這才知道對方竟然是父子關係,較諸師徒之情猶要更深一層,看上來,雙方勢將更難以善罷甘休了。無論如何,即使是一千個有理,此刻也難以分辯。

寇英傑心知此刻開口,即使是真心向對方致歉賠罪,也是無濟於事,反倒不如一言不發,看著對方究欲如何,再定對策。

想到這裡,他退後一步,將一口如意軟刀,還入鞘內,倒要看看對方怎麼對付自己。

是時,那中年漢子已由身側取出了一個扁玉匣子,打開來,由裡面取出了一片丹藥,與少年服下,收起了玉匣,他才緩緩站起來,一回頭,目光炯炯的逼視向寇英傑:「混小子,你好大的膽子!」華服漢子邊說,邊自把一雙袍袖捲起來,向上方作規則的挽好,那雙灼灼的眸子,鷹般的深沉:「足下攻習的是馬家快刀吧!不錯,很有點底子了!」

冷笑了一聲,他又接下去道:「不上高山,不顯平地,今天鄔大爺也叫你長長見識,你就知道你那兩手三腳貓功夫在這裡耍不開了!」他一面說時,身子一直向後面退著,可是退的步子顯然很奇怪。

寇英傑因見這中年漢子器宇軒昂,是以一上來,就未敢對他心存輕視,這時聽他口氣,竟然已窺出了自己刀法玄奧——這是下手對敵武者大忌。

蓋因為對方一上來先把自己身手摸清了之後,先已立於不敗之地,想要勝他可就不易。

再者,寇英傑也曾注意到中年漢子退後的步子,乃是採取交插五宮的步勢,心中更不禁大生警惕之心,愈覺得對方不是好兆頭。

中年漢子退到一定位置上,左實右虛,把腳步定了下來,一雙手腕子交插相疊在前面小腹上:「足下請吧!」臉上帶著輕輕的冷笑,這漢子真有說不出的狂傲姿態。

寇英傑抱著拳道:「請報大名!」

中年人狂笑一聲,道:「你也配問我的名字么?還是糊塗一點的好!」

寇英傑咬了一下牙,冷冷的道:「足下既不願以姓名示人,顯然別有隱衷,請示要與在下怎麼一個打法?」

中年漢子嘿嘿笑道:「小子,你連我妙手崑崙鄔大野都不認識,竟然就敢來到皋蘭撒野,這就活該你小子要倒霉了!」雙手揮了一下道:「來吧,找出你的刀,看看能沾著你鄔大爺一根汗毛不能!」

寇英傑道:「那倒用不著,兄台既然空著手,在下也就徒手奉陪!」

這也是寇英傑心思慎密之處,因為對方一上來先已看出了他的刀功刀門,是以他也就不再以刀對敵。

鄔大野鼻子里哼了一聲道:「一切隨你,來吧!」說到來字,他身子霍然向下一矮,氣沉小腹,目視正前,身軀似蹲又立,看來固若磐石。

寇英傑自忖著這個架不打是不行了,當下抱拳道:「現丑!」

陡然他足尖點地,身軀平著竄了過去,左手微晃一下,右手待機直向姓鄔的上胸劈出一掌。這一掌純系試探對方虛實,掌力乍一推出,中年漢子竟然隨著他的掌勢霍然向後退了出去。

當初還不覺有異,待到右手往回一收的當兒,這才暗吃了一驚。原來那漢子整個身子彷彿是一塊鐵,而自己收回的手掌,卻有如是一方磁石,一出一收,有如磁石引鐵,眼看著那漢子身軀,夾著一股強勁的風力,呼地一聲,隨著自己收回的掌勢,猛地撲了過來。

寇英傑大吃一驚,陡然憶及當初郭先師在沙漠動手之時,老人家的身手,即有幾分與對方相彷彿,俱是武林中難能的粘字訣竅。這一驚使得他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也幸他洞悉在先,才免了一場上來劫難。

鄔大野身如狂風般的襲上來,四肢齊收,而在他身子甫一湊近的剎那,卻驀地向外分開來,一收一放,其間夾帶著萬鈞巨力。

鄔大野心銜子傷之恨,再加以他本人一貫的動手作風,必使對手身上帶了傷方得倖免,是以拳腳上力道,貫足了十成功力,雙手猛襲寇英傑雙耳兩頰,一雙足尖蜷曲著,直向寇英傑兩處肩窩上踢去。

寇英傑如非洞悉於先,只怕一上來先就招架不住,總算他見機得早,身子霍地向後一坐一擰,嗖的一聲拔出了一丈五六。

妙手崑崙鄔大野一雙足尖,緊擦著寇英傑肩上踢了過去,險固然險到了極點,只是沒有踢著。呼一聲,象是一片雲似的,鄔大野掠空而過。

兩個人就象一對剪空交尾而過的燕子,剎那間分飛兩處。

寇英傑頓時有感於對方手足上的力道驚人,雖然沒有被他實力擊中,只為他手足上的風力掃擦過去,也覺出火辣辣的一陣灼痛,如此看來,對方這個中年漢子,顯然具有一流的卓然身手。

彼此不過才過了一招,寇英傑已覺出自己萬萬不是他的對手。

這其中還有一點差別,寇英傑終究心存仁厚,上來不肯以實力相拼,而鄔大野卻是出手極重,似乎一上來就有制對方於死的意思,相形之下,強者益強,弱者也就愈弱了。

妙手崑崙鄔大野一招失手,嘴裡怒嘯一聲道:「好小輩!」只見他一雙大臂霍地向後一個倒剪,足跟著地,使出了一式金鯉躍波,嗖的一聲,已再次來到了寇英傑身邊。

冠英傑自忖著無能勝過對方,卻也不甘心就此服輸,這時見他展出千鈞巨力,用霸王卸甲式子,直向鄔大野兩肋上捺了過去。

鄔大野冷笑道:「好!」

四掌直托之間,寇英傑只覺得一股大力反彈而出,其勢至猛,再想挺身出力,已是無及,呼的一聲,摔了出去。

這一摔端的是跌得不輕,寇英傑雙手兩膝俱都擦破,所幸他身手靈活已極,就地一滾,霍地躍身而起。說時遲,那時快!

就在他身子方自站起的一剎那,面前人影一閃,鄔大野又已來到了身邊。寇英傑頓時覺出,那鄔大野身上發出一股吸力,想要擺脫他誠是不易。一念未完,隨著鄔大野翻出的手勢,一股疾風已托向他腰胯之間,鄔大野叱了一聲:「去!」氣勢一吐,寇英傑竟再次的被摔了出去。

這一次較諸前次更重,加以寇英傑落下的身子,受阻於一叢亂石,石塊紛飛里,寇英傑再次站了起來,身子多處已見了傷。

雙方動手,既無血海深仇,到此也就很可以作罷了。無餘鄔大野卻不作此想,似乎存心要置寇英傑於死地。

寇英傑在沉重的兩次跌摔之後,尚能站起,已是不易,卻未曾料到身子方自站起的同時,鄔大野長笑聲中,再次的逼了過來。

寇英傑陡然憶及此人身手,有幾分與死去的恩師相似,正待出聲呼止,鄔大野已再次的撲身而近。呼!一股疾風,鄔大野的腿,直向寇英傑雙膝上掃來。

寇英傑身子往上一拔,卻正好迎著鄔大野揮下的手掌,這一掌鄔大野決心要取他性命。

只聽得碰的一聲,擊中在寇英傑背心之上。

隨著鄔大野遞出的掌勢,寇英傑身子足足騰起來七尺高下,帶著後者的一聲長嘯,直向懸崖邊滾落下去。

鄔大野冷笑一聲,自忖著他無活命之理,這才回首向山道間的那匹黑水仙,由不住點頭讚許道:「好馬!」心中一動,隨即吩咐手下道:「給我擒下來!」

四個轎夫齊應一聲,猛的撲過去欲擒捉時,那匹黑水仙早已長嘶一聲,向著亂山間狂奔而去,瞬息無蹤。

妙手崑崙鄔大野待追時已是不及,心中好不遺憾!他冷冷的道:「這件事,你等切記不可對任何人提起,否則休怪我手下無情!」

四名轎夫唯唯稱是,哪裡敢不答應。

鄔大野重新返回轎內,揮揮手,四名轎夫重新抬起轎子,那名青衣少年原沒有什麼大傷,上藥之後己無大礙,當下仍象來時模樣,率先前導。

一行人轎,繼續向前行進。

彷彿置身於虛無飄渺的雲霧裡,又象是隨著劇烈的浪潮,一次又一次的在海水裡衝擊著,寇英傑悠悠的自昏迷中醒了過來。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窗外的那株老梅樹、一隻歪斜的八仙桌及一襲杏黃色的袈裟,袈裟是穿在和尚身上的——風火僧向元。

寇英傑彷彿記起了什麼,那個叫妙手崑崙鄔大野的人,施展重手法,把他打落崖下。

一次!兩次!三次……似乎中途一連經過了三次重跌,一次比一次劇烈,直到了第四次,他才開始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他耳邊似乎聽到了一聲馬叫——黑水仙的悲鳴聲音,再以後,他真的什麼也不知道了。

他能躺在這裡,誠乃異數,天意!

他不禁為著自己尚能苟活人間感覺慶幸,由不住發出了冗長的一聲呻吟。

「阿彌陀佛!」風火僧放下了手上的經卷,打著稽首道:「寇施主,你總算醒過來了!

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和尚眸子里交織著慈輝,道:「施主,你可知道,你已整整昏迷了一個對時,可嚇煞人了!」說到這裡,眉頭一皺又道:「不好!」趕忙上前一步,雙手托著他往上一起。

只聽見「哇!」一聲,已自寇英傑嘴裡噴出了一口鮮血。

風火僧向元喧了聲「無量佛!」緩緩把他身子平放下來:「寇施主,千萬不能出聲說話。」他臉色十分沉重的說道:「方丈交待,你要靜息三日,才可以出聲,不得妄動身軀和飲水,否則,性命不保!」

寇英傑微微頷首,表示他聽清楚了。

向元用一方紗巾,輕輕把他唇邊血漬擦拭了一下,慨然嘆道:「看來,施主你象是不慎自懸崖摔下,如非是施主你那匹坐騎通靈,將施主自行馱回,只怕施主你一命休矣!」

寇英傑微微點了一下頭,眸子里現出了一些淚痕,他周身無比痛楚,彷彿身上的每一塊骨節都碎了,每一塊肉都在淌流著鮮血,試著運行一下真氣,卻連一絲力道也提不起來,當真是氣若遊絲。

風火僧向元道:「敝寺方丈已用接骨術,為施主把兩腕錯開的骨節接好,全身上下,為施主貼了十七塊鎮肌和氣血的特製藥膏!好重的傷!異數,異數!施主你這條命但能保住,稱得上我佛慈悲,無——量——佛——南無阿彌陀佛!」

寇英傑枕上頷首,再次表達他內心由衷的謝意。

和尚道:「方丈交待,如果在子時之前,施主倘能醒轉,這條命尚還有救,否則就要老衲給施主準備後事,施主此時醒轉,似乎較諸方丈預期的子時,還要早上兩個時辰,看來這條命是保住了。可喜,可賀。」說到這裡,他雙掌合十,又朗誦起阿彌陀佛來了。

一旁的小火爐,正自蒸煮著什麼,和尚站起來道:「你己一日夜不進飲食,方丈交待如你醒轉,要老衲喂你吃些東西,廟裡沒有什麼好吃的,老衲為你煮了幾個山芋,施主你可覺得飢餓?」

寇英傑搖了一下頭。

向元和尚道:「要吃些才好!」說著,徑自取了個熱山芋,剝了皮,用竹筷叉開,挾了一塊,送到他嘴裡。

寇英傑只吃了一塊,即作出嘔吐之意。

風火僧向元嚇了一跳,趕忙放下筷子,把一隻手輕按向他小腹上。

寇英傑只覺出由他掌內傳出一股溫和之氣,似如此上下攪動了半天,才勉強使他平息下來。

向元和尚似乎功力不濟,額頭上已現出了汗珠,他長吁了口氣道:「施主你感覺如何?」

寇英傑勉強點了一下頭。

和尚道:「我們這廟裡,只有方丈懂些醫術,他已為施主服下敝寺自製的續命保濟丸,只是,看來藥效並不十分顯著。」

說到這裡嘆了一聲,十分懊喪的道:「早上,玉小姐來寺的時候,方丈竟然忘記向她討取一粒紫金丹,否則施主就不礙事了!」

寇英傑雙目迷朦,原已興出了濃重的睡意,只是當他乍然聽見玉小姐三個字時,禁不住全身一震,陡然睜開了雙目。

和尚並沒有發覺他這種反常的突然舉動,只是雙手合十喧著佛號,又道:「施主你好生休息,老衲還有一課經,念完后再來看你!」說完雙手合十一拜,徑自離去。

寇英傑待其去后,那一顆心卻因為風火僧的那一句玉小姐而再也難以平靜下來。

他腦子裡反覆的思索著那個玉小姐的影子,心裡真有說不出的遺憾。

為什麼每一件事,都是那麼陰差陽錯,不湊巧?

在歷經千山萬水,受盡驚險磨難之後,眼看著來到了師門,即將得卸千斤重擔的當兒,卻又偏偏會發生了這件事。

如非愛馬通靈,以及這廟裡和尚搭救,自己此刻早已命喪黃泉。

他不禁又想到了那個狠心辣手的中年人,暗暗記著他的名字——鄔大野。

他反覆的念著這個名字,早晚有一天,要報復這一掌之恨。

人在傷病之中,在他腦子千思萬想之後,最終仍然落在了那位玉觀音郭彩綾身上。他忘不了她的絕世芳容,忘不了她神乎其技的身手,更忘不了她的無情鞭梢……

想到了馬場那一頓無情的鞭撻,以及她厲顏相向的嘴臉,寇英傑當真猶有餘悸,禁不住自腳心裡滋生出陣陣的寒意。

身上是那麼的痛苦,思慮更加的痛苦!想東想西,簡直沒有一件事稱心如願。

最可悲眼前落得古廟棲身,身罹重傷,生耶?死耶?尚是茫茫未知之數,怎不令人憂心?想到這裡,真恨不能放聲大哭一場。偏偏連哭的力量也是沒有!思念再轉,他不禁又想到了自己此番負傷,歸根究底,還是怪自己武功不濟,而沿途所邂逅遭遇之人,細想起來,簡直沒有一個不是武技高強。

拋開先師與鐵海棠不說,試想沈娘姨、鐵孟能、小薇兄妹、鷹九爺,以及後來所結識的卓小太歲、姓成的婦人……鄔大野……

他腦子裡歷歷閃過這些人的影子,越覺得這些人,無不身手驚人,自己遠非其故,看來今後如果要想出人頭地,在武林中得佔一席之地的話,是非得要痛下決心把武功練好不可!

由是,他想到了郭先師臨終前所贈送的那捲武林至寶——金鯉行波圖,以及所傳授的十一字真訣,不禁一時又興起了無比雄心壯志。他覺得目前已到了下工夫研究這些密奧武功的時機,似乎已刻不容緩。

想到了那捲金鯉行波圖,心中一驚,眼睛可就情不自禁的向著右膝上看去,還好,那捲圖畫,仍然好好的纏在腿上。

為了這捲圖畫的更安全萬無一失起見,寇英傑參閱那捲圖畫,另外配了一條,再包以黑綢,縫好,改成一雙外用的護膝綁腿,這麼一來,就成了武林男士一種普通的外用裝著,出示任何人,也不會引人疑竇了。

看見這捲圖畫,寇英傑內心滋生出一種安慰,他既然傷居在床,轉動不易,乾脆就把師授的十一字真訣記起來,反覆思索推敲。

他原本智力過人,自從服喪以來,哪裡有過一天安寧日子,即使能靜下來想一想的時間也是不多,這時運思細一推敲,果然覺得師授這十一字真訣含有極深的涵意在內,果真參習輔以內功調息,必具神效。無奈他經此重傷,內元真氣俱已大虧,即使是運用思籌,也是消耗不起,勉強的支持了半個時辰,即興起了濃重睡意,才一合眼,即沉沉入睡。

夜前,他一覺醒轉,適方丈會同風火僧來探,與他服了一些丸散。

方丈法號至明,為人甚是慈善,頗精醫理,當時講說了一些要他注意的事項,察看了一下他的舌苔,告誡他旬日之內不可移動,一切煩碎,皆用小沙彌操作,須再過三天,始知安危。

至明方丈交待完畢,始與風火僧向元步出禪房,當即打發了一個小沙彌入內侍奉寇英傑便溺。

經過了一番折騰之後,寇英傑再次昏昏入睡。

子時前後,寇英傑昏沉沉的由夢中醒轉,只覺得遍體燥熱,口渴難耐,他腦子裡方自興起了要飲水念頭,卻有一枚剝了皮的新鮮枇杷適時接觸在他唇邊!

一種意外的喜悅,迫使他張開嘴,三口兩口的吃了下去。

第二枚又送到了嘴邊,他又吃了下去。

第三枚卻沒有了!

一雙纖纖的手指為他把吐出的果核拿起來,丟向痰盂里,發出了叮的一聲。

寇英傑覺得口齒留芳,舒服極了。他自負傷以來,已兩日一夜不進滴水,乍嘗美味,自是味同嚼食仙果。閉著眼睛,在枕上微微頷首,算是答謝風火和尚賜食佳果的美意。

然而,站立在他床面前的可並不是那個風火僧向元。也不是奉命來侍候他的小沙彌。是個長身玉立,花姿玉貌的絕色佳人——玉觀音。她靜靜的站在床面前,黛眉輕顰杏目含憂。

她穿著一襲緊身的黑色夜行衣靠,外面罩著深絳色的一領披風,長發用黑絲絨緊緊紮成一根兒臂般粗細的辮子,甩向肩側,襯著隱約的燈光,看上去俊極了。

禪房內點著一盞孤燈,燈芯無聲的燃燒著,跳動的燈焰,似乎也同於她此刻內心那般的不寧靜,那麼的舉棋不定。那雙眸子更不知是嗔是怨,更似無可奈何的憐惜。總之,每當她打量看他時,都使得她心緒不寧,也不知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自從秦州賽馬歸來以後,這個人的影子,就時常出現在她思潮里。「到底是怎麼回事?」她老是想靜下來,打心眼裡理出一條頭緒來,偏偏是越理越亂,當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倒是從來不曾這麼仔細的瞧過誰來,況且對方還是個男人家。把他的臉一遍一遍的瞧著,看在眼裡,想在心裡,拿來和那天賽馬時候的他互一比較,一個人,兩樣心思。

「唉……」她由不住露出了輕輕的一聲嘆息。

也就是這聲嘆息,使得寇英傑心中一驚,他原是閉著眼睛,忽然睜開來。

當他目光接觸到站立在自己面前的,竟然不是那個風火和尚向元,而是玉觀音郭彩綾時,著實的大吃了一驚。

他身子顯然的動了一下:「啊!是……你。」

玉小姐道:「不要說話!」

寇英傑頓時不再吭聲。他以無比驚詫的神色,打量著眼前的玉小姐,內心衝動極了,因為他急於要找她,有太多的話要告訴她,偏偏目前又不是見面說話的時候。

郭彩綾道:「你傷很重,你還不能說話,暫時忍耐一下!」說著她那一雙長長的秀眉皺了一下又道:「白天我來廟裡,為我爹爹還願,看見了你的馬,就猜想你住在這裡,果然沒猜錯,只是沒想到你竟然在這裡養傷,你怎麼會來皋蘭?又是怎麼受的傷?」

寇英傑張開嘴,只說了一聲「我……」下面的話,竟然說不出來。

郭彩綾道:「我忘了你不能說話了。你不要開口,只聽我說就是了!」

寇英傑無可奈何的點了一下頭。

郭彩綾道:「剛才你在睡夢中時,我已察看了你的脈搏呼吸情形,看樣子你受了很重的內外傷,我雖然對你認識得並不清楚,卻可以斷定你不是一個壞人。」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床前有一張木凳,她緩緩坐下來。「你只要聽就是了,」她說:「我還有事,這個地方也不方便,我不能停留很久!」

寇英傑點點頭,表示聽明白了她的話。

郭彩綾皺了一下眉,道:「那一天在秦州賽馬的事,我覺得我做得太過分了,我不該用皮鞭子抽你,事後我很後悔。」她似乎很為難的才說了這幾句話。

寇英傑一聲不出,直直的用眼睛看著她。

郭彩綾看了他一眼,臉上的神態很窘,咬了一下牙,她繼續道:「也許你心裡還在恨我,要是這樣,我也沒有辦法。」

寇英傑仍然一動也不動,他只是用眼睛看著她,似乎在分辨她的居心和誠意。他不再期望眼前說些什麼,因為他要講的話太多了,絕非三言兩語所能說得完的。

郭彩綾道:「你身著孝衣,聽說還帶著一口棺材,可是你親人中有什麼人故世了?」

寇英傑點了一下頭,臉上帶出難以刻劃的表情。

郭彩綾道:「你是在送喪?」

寇英傑又點了一下頭。

郭彩綾一怔道:「這麼說,你死去的親人是住在皋蘭?」

寇英傑忽然睜圓了眼睛,他身子抖動了一下,喉嚨里發出了急劇的喘息聲音。

「你用不著激動,其實這些話你是用不著告訴我的,我只是覺得好奇才問你。」說著她默默點了一下頭,道:「這麼說起來,你的孝行可嘉!我倒是錯怪了你。不過……有些地方,我實在還不了解你!等你的傷勢好一點,能說話以後,再告訴我吧!現在,我必須要走了!」說完,她探手身側,拿出了一個小小玉瓶,道:「我現在給你服一粒紫金丹,這是當年我爹爹親手採集二十四種名貴藥材,調煉成的。能治百病,尤其能補氣血,大傷之後,服下更有神效,你先吃下一粒,必能使你元氣早日恢復!」

葯色澄黃,大小僅如梧桐子,卻有濃重的異香撲鼻。

郭彩綾取出一粒,放置在他嘴裡,忽然一怔,道:「我走了。」

言罷身形微晃,一縷輕煙般的已越出窗外,外面,月色甚好,可以看見她掠出的清晰影子。不過是起落之間,已自失去了她的蹤影。

寇英傑忙把嘴裡紫金丹吞下,待出聲喚止時,已是不及,心裡正自不解她何以忽然離去,卻見旁門啟開,風火和尚向元正自由外而步入,顯然她是聽見了和尚腳步聲,才匆匆避開的。

風火僧看了一下他的臉色,又切探了一下他的脈搏,面現喜色的道:「恭喜施主,好多了,好多了!阿彌陀佛!」

寇英傑心緒如麻,只是對於這位風火和尚,他卻充滿了感激,在枕頭上頻頻點頭,表示感戴之意。

風火僧合十道:「寇施主不必客氣,你這次受傷太重,元氣大耗,能夠起死回生,真是佛祖的恩典。施主大概是餓了吧!」

這麼一提,寇英傑倒真覺得有些餓了。

風火僧口喧佛號,含笑步出,須臾取來一大碗稀粥,耐心的一匙匙的喂他吃了有大半碗,又與他談了些閑話,才滿意的去了。

寇英傑吃了些東西,再加上方才服下的紫金丹,已起了作用,只覺得一股熱氣,起自丹田,轉瞬間散布全身上下,即足心手尖,也能清晰的感覺出藥力行過。不過是瞬息之間,他已覺得能夠轉動了,暗忖著郭先師留下的紫金丹,果真有起死回生之妙,只是轉念又想到他老人家雖然手制了紫金丹人間仙藥,造福江湖生靈,卻並未能以此而拯救他自己活命,豈非一大恨事,上天似乎也太不公平了。

他試著運行了一下真氣,已不似先前那般怠滯不行,約盞茶之後,真氣已打通諸關節,可以暢通無阻,出了一身大汗,自此身上即大感輕快。

他自幼曾習過橫練的鐵布衫功夫,這也就是他何以未曾當場摔斃的原因。真正對他構成致命威脅的還是鄔大野的那一掌。

由於鄔大野那一掌力度過重,已將他全身真氣震散,現在他藉助紫金丹奇特的藥力;以及至明方丈的回春妙手,再加上他新自十一字真訣中體會出的運氣訣竅,竟然使得那散開如絲的全身真氣,重新聚結起來,實在說得上是一種奇迹。寇英傑抓住了運氣活血的竅門,隨即一遍一遍的運行,周而復始。

郭白雲當初傳授他的十一字氣血真功,乃是宇內不傳之秘,設想當初郭白雲如非為鐵海棠之彈指飛針傷中後腦,如果僅僅為其掌所傷,即可以藉此真功,收起死回生之效,只惜那彈指飛針本身細若牛毛,逆血而行,加以傷在腦髓,才使得郭白雲束手失策,坐而待斃。

以寇英傑眼前情形而論,自不可同日而語。是以,在寇英傑專心運施,靈巧試行過這十一字真訣之後,即收到他出乎意料之外的神效。

天色微明以前,他已能自行坐起,出聲發話。

不久至明方丈和風火僧來探,見他盤坐榻上正在運功調息,不由大吃一驚。

二僧反覆觀察他的病情,對於他回復得這般神速,無不嘖嘖稱奇,自是無比欣慰。

那至明方丈年在五旬左右,白皙的麵皮,瘦癯、矮小,但神采栩栩,氣質不群,觀其外貌,聽其談吐,即知道他是一名傑出的高僧。

當下,至明方丈隨即施展佛門大推按法,破格為寇英傑上下推按了一回。

這一場功夫施展下來,足足耗了有大半個時辰,施功人與受功人,同感疲累不堪。

二僧退出之後,寇英傑即感腹痛如絞,即由小和尚侍候著他便溺一會,解出許多血塊濁物,由是全身上下更是大感輕快。

晚餐之後,他己能下床行走。緬懷著此番生死攸關,不禁有兩度為人之感。

小和尚燒了水,又服侍他洗了個澡,換了一襲乾淨的衣服,這才舒舒服服的睡了。

仍然是子時左右。

寇英傑忽然由夢中醒轉,一種強烈的心電感應,使得他陡然欠身坐起,這種舉動,使得靜坐一邊的郭彩綾吃了一驚。

四隻眼睛交接之下,彼此都呆了一呆。

郭彩綾欣慰的道:「想不到你復原得這麼快,真有點……令人難以相信。」

寇英傑翻身下床,抱拳一揖道:「多謝姑娘賜葯大恩,感激不盡!」

郭彩綾更為驚訝,她退後了一步,睜大了眸子道:「你已經能開口說話了?」

寇英傑道:「姑娘盛情關懷,在下自服藥調息之後,已經好多了,再過些時日,必能復原如初!」

郭彩綾道:「這就好了。你快坐下來說話!」

寇英傑依言落坐,他近看著郭彩綾這個人,想到了此行自己所負的使命,一時間心上象是壓了一塊鉛,更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郭彩綾落落大方的道:「我本想白天來看你,只是廟裡人雜,很多不便之處,想了想,還是夜裡來好……」說到這裡,話聲頓住,過了一會兒才道:「寇兄所投奔之人,目前就住在皋蘭么?」

寇英傑看了她一眼,點點頭道:「是的,是在皋蘭。」

郭彩綾道:「令親的靈柩,可是安置在廟裡?」

寇英傑苦笑一聲道:「先師靈柩,正在廟裡。」說罷,他目蘊熱淚,緩緩的垂下了頭,心情難受極了。

郭彩綾怔了一下,輕嘆道:「我是不該多此一問的。寇兄你身負重傷,想必很多不便之處……我是想如果有需我幫忙的地方……請你告訴我!」

「姑娘……」寇英傑忽然抬起頭來,他面色蒼白,心情至為沉痛的接著又說道:「我有幾句話,要請問你。」

「有話要問我?」

「是的。」寇英傑點點頭,道:「很重要的話,請姑娘據實回答!我只想證實一下而已。」

郭彩綾微微驚訝的打量著他,點頭道:「請問吧!我如果知道,一定會告訴你!」

寇英傑勉強定住緊張的情緒,緩緩的道:「姑娘你的名字真的是郭彩綾?」

郭彩綾冷笑道:「這是你要問的話?」

「請姑娘據實回答!」

郭彩綾見他如此慎重,不由好笑,點點頭道:「不錯,郭彩綾就是我,郭子儀的郭,彩雲的彩,綾羅綢緞的綾!」

寇英傑把這三個字聽清楚了,道:「那麼令尊的大名是……」

「郭白雲!」郭彩綾微微一笑,道:「這些話很重要?」

寇英傑道:「太重要了!謝謝姑娘據實見告!我……我……」

一時間,他神色猝變,原本就憔悴病弱的臉上,更著了一層悲痛之色。

郭彩綾見狀禁不住皺了一下眉,道:「你怎麼了?」

寇英傑道:「沒什麼。姑娘……我要告訴你的是,姑娘你就是我千里迢迢要找尋的人!」

郭彩綾呆了一下,偏過頭來詫聲問道:「我?」

寇英傑鎮定了一下,道:「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郭彩綾道:「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

「是的。」寇英傑打量著她的臉,至為沉痛的語帶悲聲說道:「我有一些東西要交給你。」

郭彩綾一笑道:「寇先生,你真的沒有弄錯?」

「不會弄錯的!」他一面說著,轉身走向床邊,把那個時刻不敢離身的包袱拿起來,然後轉身慎重的放置在桌子上。

郭彩綾苦笑了一下,目注著桌上的包袱道:「裡面是些什麼?誰要你交給我的?」

「是……令尊,郭老先生。」說了這句話,他緩緩的低下頭來,幾乎不敢面對對方。

郭彩綾先是一怔,卻微微一笑,她仍然是不甚經心的樣子,信手把那個包袱拿到了面前。猶豫了一下,她才解開來:「爸要你轉交給我?」一面說著,包袱已被解了開來。

寇英傑的頭垂得更低了,他不忍心目睹著對方此一瞬間的猝變。

然而這一剎那終於是來臨了!

首先映入彩綾眼睛的是那本絹冊——那本寫著「越女劍術之深奧探討研習新篇」的厚厚絹冊。這些字跡,她是熟悉的,驀地,她把這本絹冊捧在了手上。

另一行小字隨即映入眼帘——「彩綾愛女二十一歲生日賀禮!」她的雙手抖了一下,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爸!」嘴裡驚訝的喚了一聲,很快的她把這本絹冊翻了一下,然後她合上了書,驚訝的看著寇英傑:「這是我爸爸的手筆,你……是從哪裡來的?」

寇英傑至為傷感的抬起頭,看了她一眼,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題。

郭彩綾已迫不及待的翻看著其他的東西——一條鏤花的黑玉珠串,一方古硯,兩個功譜絹冊,還有一些老人生前的衣服鞋襪。把這些東西統統看過之後,她非但完全失去了笑容,那張原似春花綻放的臉上,竟然泛起了一片蒼白。「這……」她注視向寇英傑,道:「我爸爸……他老人家怎麼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口事?」

寇英傑強自抑制著內心的沉痛,苦笑道:「這些東西是令尊託交我轉交給姑娘的。」

郭彩綾一愕道:「他老人家現在哪裡?」

「令尊……他……」他實在說不出口。

然而郭彩綾是那麼殷切的期望著一聽下文,一雙秀澈的瞳子,睜得又大又圓。

在這種無形壓力之下,寇英傑不得再隱藏了,他終於硬下心來,據實道出:「令尊已經去世了。」

郭彩綾怔了一下,道:「你說什麼?」

寇英傑道:「姑娘,請你鎮定一下,令尊郭老先師,他已經去世了,他老人家臨死以前,留下了這些東西……」

郭彩綾似乎是大吃了一驚,可是她馬上又回復了鎮定,忽然笑了一下,搖搖頭,說道:

「你別胡說了,這是不可能的事。」

寇英傑道:「我說的是事實,他老人家的靈體,就在廟裡。」

郭彩綾似乎恍惚了一下,臉上又重新罩起了那層蒼白,猛的站起來道:「我不信!」

「他老人家靈體,就停在這院子佛堂里!姑娘你……」

話聲未完,彩綾已猛地騰身而起,只見她單手輕力按了一下桌角,整個身子已如同燕子般的靈巧,嗖一聲,穿窗而出。

寇英傑稍為遲疑了一下,趕忙開門向室外步出。他大病新愈,足下還不甚穩,走起來有些蹣跚,目光掠處,那位玉小姐郭彩綾,已經箭矢也似的闖入佛堂,寇英傑快步跟上去。

佛堂里燃點著幾支燭,尤其是陳列在棺木兩旁的那雙白燭,搖晃出一片凄慘的白光。

前行的郭彩綾陡然在棺木前停了下來,她身子抖顫了一下,霍地回過來看寇英傑,寇英傑凄慘的點了一下頭。

郭彩綾驀地撲身向前,可是當她雙手覆按在棺蓋的一剎那,似乎又出現了一番猶豫,寇英傑已經走到了面前,郭彩綾的眸子凌厲的注視著他:「你要是敢騙我,故弄什麼玄虛,可別怪我……手下無情!」說了這句話,她雙手倏地用力一按,只聽得喀喳一聲大響,棺蓋突地當場揭開來,卻被郭彩綾另一隻手托住,輕輕的放在一邊。

現在她已清楚的看見棺材里的那個人,忽然她就象一尊石像般的呆住了!她目光流離,呼吸沉重。

忽然她飛快的撲到了近前:「爸!」她的兩隻手,驀地捧起了屍體的臉。

臉和臉,距離的那麼近,幾乎都貼在了一起。

曾經是朝夕相見,那麼親切,和藹,每言先笑的一張臉,現在卻似著了一層黃蠟,無情的冰封住了!

「爸……爸爸……爸爸……」她嘴裡一連串的低聲呼喚著,捧起他的手,仔細的瞧看著每一根手指,當她再次看向那張臉時,忍不住緊緊的把面頰貼了上去,緊緊的擁抱著棺材里的這具屍身,她發出了夢囈般的泣聲。

這一時,似乎整個空間都膠住了。

佇立在一旁的寇英傑,只覺得全身上下象是罩了一層冰似的寒冷,他難以再停留下去,用出了最大的力,轉過身子來,踟躕的步回禪房。他是不願意把這樣的消息帶給任何人的,眼看著一個快樂的人忽然不快樂了,對於他內心簡直是一種無可比擬的痛苦。

他在這裡等著她。過了一些時候,她才回來。

似乎她已經失去了先前的活力,也不再那麼的盛氣凌人,她緩緩的走進來,寇英傑幾乎沒有聽見她腳步的聲音,直到她坐下來,他才聞聲警覺。

郭彩綾目光如劍的注視著他。這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冷靜之後的表情,寇英傑益覺驚心。

他慨然道:「姑娘可曾認過了?」

郭彩綾點了一下頭,道:「認過了,是我父親的屍體。我有些地方想不明白,所以要問問你。」

寇英傑想不到一瞬間她竟然冷靜如此,足見對方姑娘素日養性功深,心裡著實的欽佩!

他慨然一嘆,說道:「姑娘請問,在下正要奉告。」

彩綾冷冷的說道:「我父親是什麼時候死的?」

寇英傑道:「今年中秋節后七日。」

「在哪裡?」

「察哈爾北地沙漠。」

「是誰下的手?」

「宇內十二令的總令主,鐵海棠!」

「鐵海棠?」郭彩綾重複的念了一遍,冷笑著搖了一下頭,「鐵海棠武功固然很高,只是他能勝過我父親么?我不信。」

「姑娘所疑甚是。只是,確實是他下的毒手!」

「你怎麼知道?」

「在下蒙令尊不棄,中途結交,誼屬師徒之份。」

郭彩綾神色一驚,卻並未打斷他的話。

寇英傑嘆息一聲,繼續接下去道:「這件不幸事件發生前後,在下都幸能隨侍令尊左右,是以知悉甚詳!」

郭彩綾目光一直逼視著他,眼睛里閃爍著晶晶之淚水,道:「你是說,我父親曾收你為徒?」

「是的!在他老人家去世之前,在下亦曾向他老人家跪行拜師大禮。」

郭彩綾一雙眸子,在他臉上轉了一下:「寇兄,這件事我必須要了解得很清楚,你能告訴我么?」

寇英傑道:「理當如此。姑娘,事情的經過,原本就是充滿了離奇,在下亦不知令尊何以會對在下垂青。但是,在下所說,確是實情!」

郭彩綾道:「他老人家一生收徒最為謹慎,絕不會平白無故的收你為徒,再說,我又有兩個師兄,他老人家又何必……」

「令尊顯然對二位師兄有不滿之處,」寇英傑苦笑道:「詳情在下卻是不知,只是他老人家言不盡意,似乎對二位師兄甚有遺憾!」

郭彩綾微微一愕,緩緩點了一下頭。

寇英傑道:「是以,他老人家聲稱,要在垂暮之年,能夠找到了一個可以信託的衣缽傳人,在下甚幸竟為他老人家看中,破格垂青,收列門牆。」

郭彩綾道:「只是他老人家卻未能將生平絕技傳授於你,豈非有點……不盡情理?」

寇英傑冷笑道:「不,在下自郭先師處獲益甚多,今生肝腦塗地,只怕亦不能報答他老人家大恩萬一!」

郭彩綾想是難掩悲哀,在寇英傑說話時,她忍不住偷偷的低頭擦了一下眼角的淚:「這麼說來,我父親曾經傳授了你些什麼?」

「郭先師在臨終之前,曾經將其生平絕技內功十一字真訣口授與在下切記。」

「啊!」郭彩綾顯然吃了一驚,道:「你說的是真的?」

「句句實言!」

郭彩綾臉上重新罩上了一片戚容,對於面前這個人,她不再懷疑了。

那內功十一字真訣,除了父親以外,普天之下,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即使是這內功十一字真訣七個字,除了自己與兩位師兄以外,也不會為外人所知,此刻由寇英傑嘴裡說出,必然是再真實不過了。

消除了這番疑慮之後,郭彩綾立刻又回復到了現實。

即使是最理智,最冷靜的人,在面對著這番打擊遭遇之下,也會亂了方寸。

「寇師兄!我相信你所說的都是實情,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談……現在請你把我父親遇害的詳細經過告訴我。」她顯得那麼憔悴,眸子里噙著滾滾欲下的淚水。

寇英傑微微點了一下頭,遂即把郭白雲遇害情形前後訴說了一遍。

他很小心回答這個問題,除了訴說郭白雲應敵以及喪生經過,並未曾涉及其他。

郭彩綾聽說之後,終於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哭了。

「姑娘請節哀順變,人死不能復生……」寇英傑道:「眼前第一大事,是設法通知兩位師兄,先把先師的後事料理了才是上策。」

郭彩綾止住了泣聲,她背過身子來,在手絹里抹了一下鼻涕,又擦乾了臉上的淚痕,才回過身來:「謝謝你寇師兄,」她說:「以前是我錯了……我居然錯怪了你……我真……該死!」說著,眼淚就如同斷了線的珠串似的,紛紛濺落在地。

寇英傑道:「姑娘保……重!」他只是說了這麼一句,就不知要怎麼再說下去才好!

郭彩綾看著他,呆了一會,吶吶道:「今天已經太晚了,明天清晨,我會親來奉迎父親的靈柩,寇師兄也請一起轉回共商大事。」

寇英傑木訥的點了下頭,道:「好……」

郭彩綾隨即動手,把父親的遺物包好,寇英傑幫她收拾著這些東西。

東西整理好了,郭彩綾拿起來,她還想要說些什麼,卻禁不住再次湧出了熱淚。驀地,她奪門而出,頭也不回的去了。

對於白塔寺來說,這真是一件意料不到的大事。

清晨,當郭彩綾親自來到廟裡起靈時,這件驚天動地的大新聞,才爆發了出來。

當下即由至明方丈親自接待,把郭白雲的靈柩送上了喪車。

寇英傑被安置在一乘轎子里,他的那匹黑水仙也被牽了出來,隨轎同行。

一行人素車白馬,浩浩蕩蕩的轉回白馬山莊郭宅。

那是一幢建築雄偉,極為寬廣的大廈,內里亭台樓閣,雕樑畫棟,真當得上美崙美奐。

如非寇英傑親目所睹,他絕難相信,在這荒僻的邊遠山區,竟然會有如此勢派的一所建築物,就算和當今王侯府邸相較,也不會絲毫遜色。

這裡仆婢成群,人丁複雜,而掌握這所巨宅,一呼百喏的人,似乎只有一個——玉觀音郭彩綾。

平素,這裡必然是很熱鬧的,大廈的一端,遙對著兩處山巒的隘口,由此遠眺著浩浩蕩蕩的黃河河水,更具有一種特別的勢派。

它的另一端,卻是起伏連綿的高山峻岭,山上永遠飄浮有片片白雲,白雲層次連綿,有如萬馬奔騰,這白馬山莊一名,正是來源自此。

時值深秋,山上遍開著黃色的野菊,花園裡枝葉扶疏,百物靜寂,這一切俱都因為一個巨人的喪生,而使得這所佔地龐大的巨宅也失去了昔日的風采,而益形嚴肅。

靈車莊嚴的馱著郭白雲的靈柩,直接的進入正面的大廳,那裡早就有專人侍候著,把靈柩移置在大廳正中。

宅子里上下各人,無不穿著縞素,由於老主人的猝然喪生,無不面現悲戚。

一切都照著小姐事先的指示進行著,沒有一個人濫發一言,甚至連一聲咳嗽都聽不見。

郭彩綾身著素白,親自侍奉著父親的靈位,她風華蓋世,處理瑣碎,井井有序,儼然有大家之風,雖在哀痛之中,卻是絲毫不苟。

寇英傑被安置在西閣樓的一間講究的暖房裡。老實說,他生平還未曾住過這麼漂亮舒服的房子。地上鋪著厚厚的藏氈,房間里陳設著一套紫檀木製的傢具,包括他所睡的那張床,也是紫檀木製的。鵝黃色的素牆上,懸著水墨丹青,畫的是一幅蘇武牧羊,透過那扇月亮洞窗,外面是一道迂迴的走廊,廊子下吊著畫眉鳥與金絲雀的鳥籠子。

素白色的紗質窗帘,被小銀鉤輕輕的攏起來,透過這扇窗,還可以看見陳列在廊前的盆景,石榴花,菊花,開得一片燦爛。

寇英傑躺在舒適的褥墊上,聆聽著黃雀婉轉的叫聲,心裡感覺到異常的惆悵與寂寞。整個上午,沒有一個人來打擾他,似乎所有宅子里的人,都沉悲於宅主郭白雲的去世,而無暇兼顧及他。

記得早上郭彩綾打發她的貼身丫環小眉帶著自己來到西閣樓時,小眉曾經代轉小姐的意思,要他暫時在樓上靜養,不要離開。

當時寇英傑心裡充滿了疑惑,那小眉又似有難言之隱,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就這麼匆匆去了。正因為這樣,寇英傑才把自己深深的鎖在閣樓上,整個上午不曾離開。

事實上象這等豪富的一所巨宅,人丁又如此之多,自然難免良莠不齊。如今大樹一倒,所迸發的危機,必然不少,郭彩綾自然不能不顧及這一點,才會有此過分謹慎的囑咐。

在走廊邊,他憑欄看著遠天的雲海,臆測著先師的身後之事,心緒很不安寧。

這時,他耳邊聽見了腳步聲。

小眉手提著飯籠來到了近前,請過安之後,小眉說道:「三相公,請用午餐。」

寇英傑微微一怔,道:「為什麼要這樣稱呼我?」

小眉道:「小姐說相公是老太爺新收的弟子,囑咐婢子這麼稱呼。」

寇英傑苦笑道:「用不著。我姓寇,叫我一聲寇先生就好了!」

小眉應了一聲:「好。」

她年歲不大,約在十七八歲之間,亭亭玉立,清秀伶俐,寇英傑曾注意過她上下樓走路的神態,悉知她必然身手不凡。當然,主人是名滿關外的絕世俠女,婢子也必然甚有可觀。

寇英傑注視著她道:「老太爺的靈柩可曾供好了?」

小眉道:「供好了,現在至明方丈和白塔寺的八堂長老,正在誦經為老太爺超度。」

「小姐呢?」

「小姐與鄔大爺正在談話!」

「鄔大爺?」

「噢!」小眉看著他道:「鄔大爺就是小姐的大師兄,由甘州回來已經有三四天了。」

寇英傑心裡一怔,道:「鄔大爺上下怎麼稱呼?」

小眉道:「鄔大野!」

寇英傑登時為之一呆。

小眉這時己擺好菜飯,回身道:「寇先生請用飯!」

寇英傑走過去坐下來,剎那間,心緒亂極了,一股無名之火,使得他面色猝變。想到了那日被鄔大野打落山澗的仇恨,不由得怒發聳立。

然而,他畢竟不是暴虎憑河之輩,把各種應對立場略一思忖,他強自壓下了填胸的怒火。當下,他冷冷地道:「原來鄔大爺不住在這裡!」

「大爺和二爺都在外面經商,大爺在甘州,二爺在涼州,要一個月才得回來一次!」

「原來這樣!」寇英傑道:「可是今天早晨,我怎麼沒看見他去廟裡?」

小眉道:「大爺一來就到蘭州城裡號上去了,小姐清早派人把他請來的,才上山!」

寇英傑點點頭,拿起筷子,他實在無法忘記那鄔大野加諸在他內心的刻骨仇恨,事情竟是這般的湊巧,這個人竟然就是他的大師兄。

小眉走進去為他整理被褥,寇英傑勉強吃了幾口飯,放下碗筷,起身步向一旁,心裡壓制的怒火,難以自持。過了一會兒,他才回身向小眉道:「二爺來了沒有?」

「還沒有。」小眉回身道:「不過,昨天夜裡,小姐已差快馬飛奔涼州,大概很快也就要來了!」

寇英傑道:「這裡除了大爺二爺之外,還住有什麼人?」

小眉道:「有大爺去年由甘州帶回來的十二武士。」

「十二武士?」

「是負責保護白馬山莊的護院師父。」

「這些人都有武功?」

「武功很好,」小眉說:「這些人在江湖上都有名號,他們是沖著大爺的交情,和老太爺的威名才來屈就的!」

寇英傑就不再吭聲了。他雖然只聽了這麼幾句,可是立刻就體會出這個大師兄絕不簡單,稱得上是個處心積慮之輩。

小眉很驚訝的打量著他道:「寇先生,您不吃了?」

「我吃不下。」微笑了一下道:「謝謝你,我初來這裡,府上一切,都不清楚,以後你要多關照我!」

「三相公這麼說,小婢不敢當。您既是老太爺親收的門下,也就是這裡的主人……以後有什麼事,只管差遣小婢就是!」

寇英傑道:「我雖是老太爺的弟子,卻不是這裡的主人,這裡真正的主人,現在只有一個——彩綾姑娘!」

小眉愕了一下,一面收拾著碗筷,卻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道:「老太爺這麼硬朗的身子,怎麼會一下子就病倒了?他老人家死得太可憐了!」說著,她的眼睛忽然變紅了。

寇英傑心裡一動,可是轉念一想,立即明白了郭彩綾掩飾父親的死因,必有用心,自己也不必說破。他固然滿心想對於白馬山莊的一切多了解一些,只是卻不便在一個丫環嘴裡問得太多。

小眉已把桌上的碗筷收拾乾淨,向寇英傑請安告退,可是她方自走向梯口,忽然回身道:「小姐和大爺來了!」說罷退身一旁站好。

寇英傑立時心裡大為緊張,卻聽得樓梯聲響,郭彩綾同著那個大師兄已上得樓來。

雙方隔著一道走廊,寇英傑已把這位大師兄的容貌看得一清二楚——一點都不錯,正是那日徒手把自己打落山澗,意圖搶奪自己那匹寶馬黑水仙的鄔大野。

鄔大野似乎也看見他了!兩個人在目光第一次交接時,顯然都愕住了,而鄔大野的驚惶尤其顯著。只是,他馬上就回復了自然,同著郭彩綾向室內走來。

寇英傑在初一見他的當時,幾乎難以自持,可是他到底事先已有了心理的準備。

郭彩綾和鄔大野二人,均都身著孝服。就外貌上看來,彩綾尤其憔悴,她雙目紅腫,顯然由於過度傷心痛泣流淚的緣故。

鄔大野到底年紀已長,他的喜怒哀樂,是不容易由外貌上觀察出來的。

寇英傑趕上一步,向郭彩綾抱拳道:「姑娘來了!」

彩綾道:「你好些了么?」

寇英傑道:「多謝姑娘關心,好多了!」

他明見鄔大野在側,卻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反之,鄔大野的一雙灼灼眸子,卻始終不曾離開他身子。

彩綾代為引見道:「這是大師兄,他才回來,師兄請見過!」

寇英傑霍的側過臉來,與鄔大野的目光第二度交接,後者臉上微露著一絲冷笑,自有其不怒自威的威儀。

寇英傑略微遲疑,遂即上前深深一拜道:「小弟寇英傑,參見大師兄!」

妙手崑崙鄔大野右手輕輕捻著他留在下巴子的一叢短須,點了點頭道:「幸會了,不必客氣!」

寇英傑原以為對方會忽然翻臉為仇,那時說不得動手與他一拼了,想不到他竟然比自己更沉得住氣,居然能作出一副毫不相識的模樣,此人之陰沉實可想知!

他目注向寇英傑道:「先師的靈體,得你運送返回,盛情高比雲天,感激不盡!」說到這裡,目光一掃一旁的小眉道:「這裡沒有你的事,你下去吧!」

小眉應了聲:「是。」

她剛要轉回,鄔大野又道:「你下去看看,不許任何人上來!」

小眉又應了一聲,才匆匆的走了。

郭彩綾悻悻的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才向寇英傑道:「師兄請坐!」

寇英傑應了一聲,坐下來。

妙手崑崙鄔大野也坐下,與寇英傑面對面,他臉色很是陰沉。

「先師靈體,我已細細驗過,果然是鐵海棠老匹夫下的毒手,如非是那支傷中後腦的彈指飛針,先師絕不會喪命。這件事我師妹已根據你所說對我說過了,只是還有一些地方不甚明白,須要當面請教!」

寇英傑雖是對他恨之入骨,只是眼前為顧全大體計,也只得先把私怨拋開,事以師兄之禮,當下道:「大師兄請說當面,小弟知無不言!」

「大師兄?」鄔大野一面摸著唇上的短須,冷冷一笑道:「這個莫名其妙的稱呼,我可是不敢當!」

寇英傑微微一愕。

鄔大野冷笑道:「據你所說,先師在臨終之前,曾收你為徒,是么?」

寇英傑點點頭道:「正是如此。」

鄔大野冷冷的道:「有什麼為證?」

寇英傑呆了一呆,心裡一口氣壓得透不過。他終為顧全大體,未曾發作,搖了一下頭,道:「沒有什麼證明。」

「可有人證?」

「沒有。」

「物證?」

「也……沒有。」

鄔大野看了一旁的彩綾一眼,冷冷的道:「那麼,怎麼能證明這件事是真的?」

寇英傑苦笑了一下道:「大師兄如以此置疑,倒使小弟百口莫辯了!小弟尚還不至於無恥到這個地步……」

鄔大野哼了一聲,插口道:「話可不是這麼說,當今江湖,覬覦家師財產,武功秘學之人多的是,這件事我身為郭氏門中掌門大弟子,不能不弄個清楚!」

寇英傑霍地站起道:「聽你口氣,莫非我……」他又氣餒的坐下來,一時真不知要怎麼說才好。

一旁的郭彩綾似乎有些過意不去,忍不住向鄔大野說道:「大師兄,我看這件事不會錯的。」

鄔大野冷哼一聲,道:「師妹,話可不能這麼說,這是一件大事,我們不能只聽他一面之詞!」

郭彩綾道:「他千里迢迢護送靈柩……怎麼會是假的呢?」

「護送先師靈柩是一件事,先師是否收他為徒,又是一件事,兩件事不可混為一談。」

鄔大野冷笑一聲,目注向寇英傑,又道:「除非你能拿出先師手寫證明,否則白馬山莊沒有你這個來路不明的弟子,恕我言語莽撞,告辭!」言罷憤然站起,拂袖自去。

郭彩綾在後叫道:「大師兄,你先不要走!」

鄔大野身子已步出廊外,聞言回身道:「彩綾,你年紀輕,閱歷還不夠,這件事由我與老二來辦,不會錯的!」

彩綾站起道:「大師兄,還有下文,你不曾聽見!」

鄔大野緩緩轉身走過來,說道:「什麼下文?」

郭彩綾道:「爸爸臨死之前,曾把郭氏門中不傳之秘的十一字真訣,傳授給他了……這又怎能有錯?」

鄔大野頓時一怔,顯然吃驚不小:「有這種事?」他目光轉向寇英傑,冷冷道:「是么?」

寇英傑點頭道:「不錯。先師臨終之前確是將十一字內功真訣,口授於小弟謹記!」

鄔大野冷笑道:「我不信,除非你將這十一字真訣,一字不變的念出來,才能證明!」

寇英傑面色蒼白的搖了一下頭道:「我不能!」

「為……什麼?」這一次說話的是郭彩綾,她奇怪的注視著他。

寇英傑看了她一眼,苦笑道:「先師當初口授此十一字真訣,曾經囑咐我,不得在任何人面前吐露一個字,所以不能!」

鄔大野嘿嘿一笑道:「有這等事?」

郭彩綾呆了一下,道:「甚至於我也不能么?」

寇英傑至為遺憾的看著她,搖了下頭道:「在下只是遵從先師遺言,姑娘可請海涵!」

鄔大野道:「一派胡言!」

寇英傑冷冷一笑,實在氣不過,當下抱拳道:「恕在下直言,先師口諭,二位師兄顯然有不足信託之處,故而……」

話聲未完,鄔大野一聲怒叱,說道:「大膽!」陡然進身,迎面向寇英傑劈出了一掌。

這一掌勁風十足,寇英傑體力未復,何能當得?果真為他掌力劈中,萬無幸理!

掌力甫落,卻見身側的郭彩綾縴手斜出,嬌呼了一聲:「大師兄!」話聲出口,纖纖玉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鄔大野肘腕之處,平白的把鄔大野掌力撤回了一多半。

儘管如此,寇英傑猶不禁身子晃了一下,後退了一步,只覺得他掌力充沛,果真為他全力擊中,以自己目前體力,萬無活理。他不禁一時大怒,然而,他畢竟仍是把這口氣,吞到了肚子里。

鄔大野冷笑一聲,道:「小輩,這白馬山莊,豈是你能撒野的地方?目前先師後事尚未料理,我無暇與你理論,不過,你要是想冒充先師弟子,意圖分羹一匙先師的財產,那是夢想!」

寇英傑不禁一呆!憑良心說,這個問題,他想也不曾想過,被對方一提,他才忽然警覺。悲憤、羞辱、驚詫……一股腦的紛集心頭,使得他無言以對。

他只作了一個凄慘的苦笑,不曾說出一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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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鳴風蕭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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