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睡夢裡,他又聽見了那陣鼓噪的鳥鳴聲,有了前番的經驗,他在耳朵方一聽見這陣聲音的開始,隨即迅速的翻身坐起,目光所及,無數的鷺鷥鳥在洞穴外低飛打轉。

倒不曾象上次那麼冒失的進來,寇英傑迅速的把外衣脫下來,提防著鳥群的侵襲,可是並不見有一隻飛進來。

洞外艷陽高熾,烈日似火,陽光爆炙下的沙粒,一片金黃燦爛,其熱度,不亞於釜底柴薪。然而,一件怪事發生了!就在那片爆熱如炙的沙灘上,一個人正在賓士跳躍著。

寇英傑只一眼就認出了是朱空翼。

鳥群就在他頭頂上盤旋著,隨著他竄上落下的身軀,時高又低,迤邐而過,揮灑又來。

朱空翼其人就象星丸跳躍般的,在那片黃沙地上起落著。

寇英傑心中一驚,正想奔出去,即見朱空翼身軀再起已經投身躍入河面上,遙向對峰,一路踏波而去,大片的鳥群一直追隨著他,人鳥在極為短暫的時刻里,隨即消失無蹤。

寇英傑驚訝的追出去。豈知,他的雙腳方自一踏上沙面,即被燙得跳了起來,勉強的跑出三數十步,即不得不轉身又跑回來,儘管如此,猶自大大的感覺到消受不住,再看一雙腳心被燙得血也似紅,許多地方都起了水泡。忽然,他體驗到,這也是在練習一種功力,朱空翼是否在暗示自己什麼?

他記得人體上每一處穴道,其中藏在足心的一雙穴道名喚「湧泉」,與頭頂的「百匯」

上下相通,均是人身重穴。此刻他顯然覺出這雙穴道里蒸騰著陣陣熱氣,身上也就異常的舒坦。

一整天的時間,他都在練習吐納內功。

黃昏時分,他走到亂石參差的石礁隙間揀食了幾枚青蝦,靜候著子時的到來。

子時將是他前去會晤朱空翼那個奇人的時刻,也是他一天里唯一不寂寞的時間。

朱空翼並沒有傳授他什麼特殊的武功,只教他站、立、坐三種奇怪的架式,每一種架式都須用很長的一段時間去完成。加上來回那一段漫長艱苦的路程,每一次寇英傑回到居住的地方之後,都會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疲累不堪的進入夢鄉。

這樣的練功方法,他持續了足足有兩個月之久。

兩個月幾乎和兩天沒有什麼區別,因為每一天的工作其實都是一樣的,再單純也不過。

他並沒有感覺到自己有什麼不同之處,如果一定要找出有什麼不同,那就是他發覺自己變得瘦了,身子比以前結實多了,較諸昔日比較不易感覺到疲累。

昔日,每當他由朱空翼處轉回來的時候,他都會覺得全身精疲力盡,如今,這種感覺居然沒了,反倒是覺得精力無窮,好象不再有累的感覺。過去,他每次視朱空翼處為畏途,如今他可以毫不費力的來回奔走,非但速度加快了一倍有餘,而且足下不再象以前那般輕飄飄的,而是每一步都有紮實的感覺。

朱空翼似乎從來也不過問他進展的情形,只是嚴格的要求依照著那三個奇怪的站坐姿態。

他雖有口不能言,然而由他外表的表情看來,顯然他對寇英傑的進展情形感到滿意。

寇英傑對他內心充滿了極度的好奇,二人雖然相處了兩月之久,但是寇英傑對他所了解的,依然是這麼少,和第一天所知道的一樣多,仍然只是他的名字——朱空翼,身分——皇族貴裔,其他的還是一概不知。

這一天,寇英傑象往日一樣的練習了第三個架式,卻見朱空翼面現微笑的站在他身前,向他點了一下頭,便走到桌前。

寇英傑跟過去,朱空翼由桌子上拿起筆來,在紙上寫道:「你的第一步功夫已經練成了,比我預期的時間,竟然快了一個月。從明天起,我要你開始練習第二步功夫——明天此時,我自會去找你。」

第二步功夫是「水濤功」。

在一個長短約可容人的石縫裡躺下身子來,任上潮的河水浪花洶湧的拍在身體上,每天衝擊約一千次。

寇英傑試行了三天之後,才發覺到這又是一項強烈消耗體力的新奇功力。一千次浪濤拍體之後,只覺得天昏地轉,眼前金星亂冒,尤其是全身上下有種說不出的感觸,彷彿每一塊肌肉都與組織脫離了關係,幾乎連站起來也是不能。

睡眠似乎是解決任何疲勞惟一的法門,每一次寇英傑都是神采栩栩的去,卻又精疲力盡的回來。他開始體會出朱空翼所以要自己練習這些功力的目的,主要是在為自己培養「無所不為」的內在功力,有了這種功力的基礎之後,才似乎能夠問鼎那些足以參天地造化的奇妙武功。

日子過得再單純不過了。轉瞬間,又是三個月過去了。

寇英傑在前二后三,五個月的漫長時間裡,自比為一部不停操作的器械,每天只是不停的勞累著,他並沒有放棄觀察魚躍的動作,事實上,拋開那捲魚龍百變圖畫的觀念,這種行為已成了屬於他每日取悅於自己的一種娛樂,一種永恆的啟示。

也正是這些魚躍的動作,支持鼓舞著他,使得他日復一日艱苦的向前邁進著。

他和朱空翼這個人,一直保持著奇怪的交往。

朱空翼似乎日子過得很快樂,從來不曾見他憂愁過,然而每當他安靜下來的時候,他那沉鬱的目光,在在的顯示出他仍然有著內在的一面。

因為他是人——人都是有感情的。

所以寇英傑從而猜想著他必然也有痛苦,痛苦的根源必然是來自昔日,到底為什麼,他可就不知道了。

眼前已是隆冬的寒冷天氣,尖銳的寒風象刀子般的刺痛著他的肌膚,接近山窪子里的那片靜水,已經結了薄薄的一層冰。

入夜時,朱空翼特地送來了一張大熊皮。

寇英傑在山洞邊生了一堆火,誠邀朱空翼留下一談,後者很爽快的留下了。

寇英傑發覺到他今日穿著的裝束略有不同,上身加了一襲豹皮背心,下身破例的穿了一條長褲子,光赤的雙腳上,也加了一雙薄底的京靴。這雙靴子質地華貴,靴面上刺繡著二龍奪珠的畫面,顯示出來自昔日的大內皇族!除此之外,他背後還多了一口劍。

五個月以來,這口形式古雅的長劍,一直懸在他所居住處的石壁上,從不曾見他摘下來取用過,這時忽然摘下來佩戴背後,使得寇英傑大感驚異,然而他依然保持著緘默。

他已把他的脾氣性情摸得十分清楚,深深知道,設非是對方自願出口,休想套問出他的片語隻字。所以,寇英傑明見他疾裝勁服,身佩兵刃,卻不加追問,朱空翼也不自行道出。

略微沉默了片刻,朱空翼才拿起一截樹枝,在地上寫下「我要出去一趟,三五天之內約可轉回,特來向你道別!」

寇英傑道:「去哪裡?」

朱空翼在地下寫下「京城」二字。

寇英傑原想問他原因,可是朱空翼似乎不想多說,他繼續在地下寫道:「這裡即將落雪,天氣很冷,你元罡初成,只怕還挺受不往,夜裡入睡時切記不可受寒,我返回之後即可與你切磋劍法了。」

寇英傑怔了一下道:「什麼是元罡?」

朱空翼寫道:「也就是用以御體的元始罡氣,這半年以來,你所培練的正是這種氣機,你此刻尚體會不出這門功力的用途,但是不久之後,你卻可感覺出它的妙用無窮,你的苦心絕不會白費的!」

寇英傑深為感動道:「朱兄對我如此厚愛,真不知何以為報,他日如有用到小弟之處,雖肝腦塗地,亦在所不惜!」

朱空翼臉上泛起了一片輕微笑容,未置可否。過了一會兒,他又用樹枝在地上寫道:

「我從來也不曾問過你的家世,你可曾成過婚么?」

寇英傑臉色微微一紅,搖搖頭道:「還不曾。」他想不到朱空翼竟然會有此一問,當下乘機反問道:「朱兄你呢?」

朱空翼神色一凝,略為遲猶了一下,才點了一下頭。

寇英傑登時呆了一呆,他吶吶的道:「那麼嫂夫人如今還健在么?」

朱空翼眸子里立刻湧現出一片怒光,寇英傑心中一驚,半年以來,他還從來不曾見他發過怒,即使象眼前這般的表情,也是第一次見過,心裡不禁深為後悔有此一問。

卻見朱空翼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卻又點了一下頭。

有了剛才的表情,寇英傑不便再往下問。

朱空翼似乎很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他那雙內蘊神光的眸子,在寇英傑臉上轉著,微微頷首,隨即在地上寫道:「這麼說,你目前尚是童身了?」

寇英傑想不到他會有此一問,怪不好意思的點了一下頭道:「正是。」

朱空翼臉上閃過一片希罕的表情,寫道:「怪不得你進展如此之速,你原有深厚的武功根基,經過這次強力築基功夫之後,必然得獲大成,未來進展不可限量,只是在未來百日之內,尚須謹慎,不使外魔分心才是上上之策!」書寫至此,擲下手上樹枝,站起來轉身向外步出。

寇英傑跟出來,月色之下,只見他步履輕巧的點踏著水面,已越過了眼前的這片河面,登上了彼岸高山,閃得幾閃,隨即無蹤。

在燈下,他緩緩的展開了那捲魚龍百變圖畫,洞外寒風異常凜烈,真有飛沙走石之勢。

他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凄涼,盤膝跌坐在熊皮上,他的那雙眸子不經意的又落在了面前圖畫上。已經有過十幾次的經驗,自從那一次畫像歡騰之後,就再也沒有絲毫異狀,一百條魚,仍然是一百條魚,魚是死的,水是凝的,其間的意義至為單純。他幾乎感覺到灰心了。

這一次,他仍然未曾抱著多大的希望。

然而情形卻顯然有異,當他目光方自向畫上一落,即覺得目光已深深的被畫上的百條鯉魚所吸住,婆娑的燈光下,那畫上的一百條金鯉,顯然又變活了。

寇英傑內心由不住一陣大喜。然而,有了前番兩次的經驗,他再也不敢掉以輕心,頓時雙目下簾,輕輕閉上了眼睛,一時凝神運息,作了一番調息工作。

約半盞茶后,他再睜開眸子,重新向著面前那張畫上打量過去,這一次,似乎立刻收到了功效。在一片閃爍的水光鱗甲之間,那一百條戲波的金鯉果然復活了,由第一次開始,按著畫上所顯示的動作,一條條展示出來。

寇英傑警惕著這番靈思來得不易,當下意不旁騖,只是把目光註定在第一條魚身上。

他身上重複象以往的那兩次一樣,開始起了震動,漸漸的,這種震動越來越劇烈,給他感覺,有如萬馬奔騰,山崩海嘯那般的猛烈,耳鼓間的鳴叫聲,隨之亦起。

然而,這一切卻不似以往的那兩次那般,給他無可忍耐的痛苦。

他盤坐的身子,也不再隨著內在的震動而動搖,意志亦能專註而不分散,漸漸的他體內的震動愈來愈猛,耳鼓間的鳴聲亦愈來愈大。就在他開始感覺到難以挺受支持的一刻,忽然,他體會到由丹田內散布出一股奇熱氣機,這股熱流,很快的在他全身四肢間擴散開來,頓時心凝智爽,痛楚大減。

也就在這一刻,耳鼓間響起了一聲雷鳴,全身亦隨之大大的震動了一下。

寇英傑未曾倒下去,他全身上下,早已為體內滲出的汗水弄得一片濕漉淋漓,但精神振奮,不曾感到有絲毫的怠倦,反之,注意力更為深入集中,在那聲震耳欲聾的雷鳴之後,內在的情緒,竟然突地安靜了下來。

安靜!無比的沉靜!一切的聲音,在極短的一剎那間,完全消逝無蹤。

他身上感覺到一陣異常的舒服,彷彿由奔騰駭浪的汪洋大海忽然來到了水波不興的靜湖裡。耳朵里響起了一片水聲,水聲發自那捲金鯉躍波的圖畫,現在他才算真正領略到魚躍情趣。

耳朵再也沒有干擾思維的任何噪音,歡騰活潑的魚躍場面繼續著,畫面的幻化,較諸真實的景象有過之而無不及。

驀地,他面前的這張畫,在他視覺里一下子變得大了許多。

豈止大了許多,簡直變成了另外一番景象。

這張畫已不再是一張「畫」了。

橫擺在寇英傑面前的是一波浩蕩金波的河水,那百條鯉魚在紅色的陽光烘襯之下,各盡潑刺騰躍的能事,一時間蔚為奇觀。

寇英傑內心之喜悅可想而知,他知道這種靈智的湧現,不會太長久的,如不能即時把握,只怕又要枉費許多時才得再次顯現,是以,他意不旁屬,全神貫注。

這一陣金鯉翻躍的姿態實在是太微妙了,太複雜了,一百條金鯉各有姿態,各個生動,如果僅僅只是一條畫像,看上去只不過是一百種姿態而已,然而此刻,這一百條金鯉,所幻化的體態可就遠非一百種姿態所能限制得了的,所幻出的形象是一千種,一萬種,不由得寇英傑眼花繚亂。

如何能由這些繚亂的姿態里,作一番有條理有系統的歸置與整理,選出適宜模仿的身法和招式來,那可是一門大學問了。寇英傑輕輕呼息著,這半年來他就培育元氣,苦練陽罡方面來說,已收到了極大的進展效果,無異已是這一行當里的極流水平!

冷靜的頭腦,敏銳的思慮,細審的目光,幫助他很快的在這些錦鱗互映之中,作重點的記憶與捕捉。

倏地眼前一亮,一道銀色的長線,在魚波之中顯現出來,這道銀線象是一條細長的蛇,穿行於金波眾魚之間,線過之處,群鯉止波,頓為靜止神態。

一時,一百條金鯉,活生生的襯展出一百種奇異詭奇的姿態。

寇英傑立刻就認定出這百式身法,正是適宜於人身模仿的最佳姿態。

整個畫面上,閃爍著一片紅光,這種智光因靈性的突現,很可能在極短暫的一瞬即全消失,只看你的悟性到底如何,是否能悟出來。

因為有了前次的經驗,寇英傑認定這道銀色的光線正是人智與靈性結合的指標,是以,在這條銀色的光線方一出現之時,他就全神貫注。

這道銀色線條慢了下來。在他的注視之下,眼看著這道細長的銀線,緩緩的游現於群鯉之間,其速度甚為緩慢。

寇英傑注視著,見它起自第十三條鯉魚,然後每隔一條作線的連串,待串到末尾時再回過頭來由第一條開始。

立刻,寇英傑體會出這是一種不平凡的顯示,隨著這條銀色光線的指示,他默默的記下了銀線所顯示的前後秩序,這番工作,方自過目一度,那條銀色的光線,隨即消失於無形之間。

寇英傑心中一怔,方待再次運神細看,眼前畫面忽的一暗,紅光猝失,寇英傑只覺得心頭一震,一切智靈所顯示的官覺,完全喪失。這時他耳中,才又聽到外面的風聲、飛沙聲,還有淅瀝不絕於耳的雨聲。

油脂燈閃閃欲熄,洞穴的光顯得異常的昏暗。

寇英傑再向畫面注視時,才發現到那幅魚龍百變的圖畫又恢復到了原有的形樣,依然是那般固定的一百招姿態,只是對於他來說,已經不再陌生。

寇英傑腦子裡還記得,方才那道智靈幻化而成的銀色指標所顯示的順序,他默默的記著先後的順序,重新在圖畫上安排了一次,留下深刻的記憶。

這番工作完成之後,他感覺到很累了。無異的,這是一種內在智力靈性的透支。內功、定力、智慧、靈性,四者缺一不可。他僥倖的是具有這種功力的境界,達成了他衷心所期盼的願望,而不負恩師郭白雲臨死相托。

今夜,他已不再有聰明的智慧,懷著一顆激動而興奮的心,緩緩地收起了那捲魚龍百變圖。

他內心真有說不出的愉快,日思夜想,魂牽夢繫的雜題,一旦解開,這番喜悅之情,也只有他自己才能深深體會出來。

洞穴外苦雨凄風,加深了夜的恐怖,澎湃的浪潮,緊緊叩著孤獨者的心鼓。

風聲、雨聲、浪花聲,交織著一天的不寧靜。有始以來,再也沒有什麼聲音,能與這所謂的自然天籟抗衡,再也沒有任何聲音,能夠奏出這般的節奏。

在一度激動興奮之後,寇英傑再次保持了冷靜,又回到了眼前的現實。自從來到這裡,半年以來,還不曾下過雨,這番驟雨來得好突然。寇英傑緩緩地繞出彎曲的穴徑,來到了洞前,一件足以使他驚嚇的事情發生了。

他身子急速的向後退了一步,借著洞穴口的一方巨石影遮住了身子,然後才向外面打量著,他眼睛所看見的是一極不平凡的景象。驟雨中,有一艘官舟泊在岸邊。風狂雨大,那艘官舟被吹得前顛后伏,兩名力夫用手牽著繩索,把官舟系向一方凸起的礁石上。

那是一艘十分講究的官船,看起來船艙十分寬大,懸在船艙前的兩列青紗罩的宮燈,想是由於風雨之故,早已熄滅,倒是掛在內艙的兩盞竹絲罩氣死風燈,依然照亮如故。這兩盞氣死風燈上,每隻上面都有紅漆寫著一個「內」字。

寇英傑立時內心一懍,據他知悉,這附近府縣,絕無以內字冠名者,很可能舟中人物是來自當今大內皇族,如果自己猜測不錯的話,那麼此時此刻這些來自大內的舟中人物,他們的動機與意圖可就值得警惕與懷疑了。

寇英傑感覺到一陣心驚,打量著眼前那一片浩蕩的河水,真不知道這艘官舟是怎麼進來的。事實上這處水面,乃是黃河主道岔流分出來的一脈支流,由於分出來的岔流,所經之處,皆是急彎駭流,且曲折狹窄,又多礁石,簡直是不能行舟,象眼前這等官舟,它是怎麼進來的?

然而這些都不是寇英傑所關心的,因為他看見舟內已有人向外步出。

先是兩名高撐著油傘的漢子左右站立在艙門兩側,隨著艙簾揭處,由艙內步出了兩名身著黃色緞質長衣的老者,二老者由年歲上看去,大約均在六旬上下,均是一樣的高個頭,白麵皮。

左面的一個生得長眉細目,鼻挺口方,頷下留著三綹羊須,右面的一個看上去卻要奸滑得多,一對八字形的老鼠眉,三角眼,頭上長發多已皤皤,卻在前額上系扎著一條藍色的緞帶,緞帶正中,配著一塊閃燒著奇光異彩的寶石結子。

兩個人有一點共同的特點——瘦。

夜雨凄燈之下,那兩張白皙瘦削的臉,看上去確是夠恐怖的。

兩個老者似乎都具有相當的身分,神采之間說不出的一股子傲慢勁兒。

站在船頭上,向著岸上打量著,二老低聲的在說些什麼,因為距離頗遠,寇英傑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只能夠看見二人嘴裡散出來的白氣。

這時,雨已經停了,但是風勢很大,那艘官舟被浪頭掀起來又落下去,顛顛撞撞極不安穩,只是船頭上的兩個老人,卻並不慌亂,站立著身子,就象是打進地里的石樁一樣穩固,倒是那兩個一旁持傘的漢子,身子跌跌撞撞,現出東倒西歪的樣子。

這時即見由艙內步出一個藍衣漢子,手上拿著兩件油綢子雨披,羊須老者向他擺了一下手,說道:「用不著。」這三個字可能是順風的關係,寇英傑聽見了。遂見兩個老人各自在整理著身上的衣服。

那個鼠眉老者回頭說了幾句,即見他右手在長衣下擺上微微一抄,瘦長的身軀已經騰空而起,直向岸邊上落去。緊接著那個羊須老人也自騰身掠起。

官舟雖已泊岸,但是岸邊與沙灘中間還間隔著許多凸礁,這些犬齒交錯的岸礁,各具形象,散布開來足有七八丈的距離。

然而這兩個由官舟上騰起的漢子,卻是由舟上直達沙岸,象是兩道搭空而過的彩虹,隨著一片衣袂盪起的風聲,雙雙落在沙岸上。

寇英傑只由二老上岸的身法看來,已知二人身上懷有罕世的武功。

此刻由於雙方距離不遠,寇英傑非但可以清晰的看清了二老的面影,甚至於對他們說話的聲音也聽得很清楚。

只見那個鼠眉老者冷冷一笑道:「我不相信他會住在這個地方,這裡簡直無處容身!」

羊須老者一雙細長的眸子緩緩的在附近搜索著,聆聽之下,冷冷的道:「這可不一定,寧王少年時就有很奇怪的出世念頭,越是人間罕至之處,越是有可能容他藏身,你我既然已來,總要找上一找才好。」

鼠眉老者冷笑道:「天下之大,哪裡不能藏身,我就不信海鬍子他算的這麼靈,偏偏聖上就是聽他的鬼話,可就苦了我們老哥兒倆了!」

羊須老人逍:「海鬍子確實有一套,別的不說,只他那一手三陰絕戶掌,只怕普天之下,再也是找不出有第二個人能夠當受得了!」

那鼠眉老人似乎心裡對那個姓海的充滿了不服,聆聽之下,只是冷笑著不吭聲。

那個留有山羊鬍須的老人,遂即由袖內取出了一個羊皮捲兒,慢慢的拉開來,鼠眉老者拿出一個火熠子,迎風一晃,呼的一聲,已把火亮著了。

兩個人就著火光,在那羊皮卷上端詳了片刻。

寇英傑雖然不曾看見他們在看些什麼,卻可以猜知他們必然是在看一張地圖。

果然即見那羊須老人收起了羊皮捲兒,眼睛在四下觀望了一轉,道:「不錯,這個地方,實在很象,我們往下面搜!」說完身形略閃,已撲出丈許以外。鼠眉老人緊緊跟在他身子後面,也向前襲來。

寇英傑心中一驚,本能的退入洞內。現在他已經知道,這兩個人是為朱空翼而來,而且毫無疑問的是來自大內。

這個消息太突然,太令人震驚了!

寇英傑右掌輕揮,用掌風把洞內的一盞油燈熄滅,黑暗裡他悄悄的盤膝坐定。他的思維,已因為這件事的突然介入而複雜凌亂。

朱空翼雖然不曾把他的出身來歷詳盡說明,可是只由他嘴裡的那截斷舌,以及他所表露的神采,已可明顯的判斷出,他身上必然背負著難以昭雪的奇辱大仇。那麼,眼前這兩個來自大內的詭異人物,他們的意圖宗旨,也就不難想知了。這麼一想,寇英傑真有點坐不住了。

眼前朱空翼出門未歸,只是他所居住之處如果一旦為他們發現,日後勢必會留下無窮後患。這麼一想,他實難再保持緘默,當下自地上站起,正想向洞外奔出,霍地面前疾風襲體,緊跟著是火熠子晃動。

哧的一聲,亮出了一道火光,兩個老人已並立面前。

寇英傑吃了一驚,向後退了一步,只見二老臉上閃煥著無比驚異的表情。

羊須老人沉聲道:「你是誰?」

寇英傑道:「在下姓寇,二位是……」

鼠眉老者一雙鋒芒畢露的三角眼在洞室內一轉,遂即上前,用千里的火熠子,把面前的一盞抽燈點燃,然後把火熠子又收到懷內。他緩緩轉過身來,那雙三角眼,緊緊的逼視著寇英傑,這才冷冰冰的說道:「我們是幹什麼的,你先別問,先回答我們的問題再說!」

由神態上看來,這個人比那個羊須老人要難說話的多,寇英傑對於這個人一見面即無好感。

那個留著山羊鬍須的老人鼻子里冷冷哼了一聲,在一方大石上坐下來,閃爍著精光的一雙長長細目,在石洞內四下看著:「這裡只有你一個人住?」

「不錯,就是我一個人。」

「你為什麼住在這裡?」說話的是那個鼠須老人,在他說這句話時,身子不禁向前逼近了幾步。可是他立刻就覺出不對了。

須知今日的寇英傑已非當日那般身手,半年以來他身受朱空冀悉心指導,由大自然里鍛鍊出大無畏的蓋世神功,已於不自覺里養成了護體之罡。

眼前兩個老人,皆為當今維護皇族安危的大內侍衛,自然身手不凡。是以,就在那個鼠眉老人身子向前方一逼近時,立刻就感覺出來。

寇英傑也感覺到一種異樣的接觸,只覺得全身大震了一下,那是一種同性相斥的顯明現象,他微微一驚,霍地站起。就在他身子方一站起的當兒,那個鼠眉老人的身子卻禁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鼠眉老人臉色頓時為之一變,一旁的那個留有山羊鬍須的老者也禁不住面色一驚。

鼠眉老人似乎有了此番見地,對於面前的這個年輕人頓時提高了警惕,神色上也不似先前那般狂傲了。

「原來足下是個練家子。失敬,失敬!」邊說,他邊自抱起一雙瘦拳,那張青皮少肌的瘦臉上現出了一種暴戾:「寇朋友,有幾句話我們要問問你,你卻要實話實說,不得虛言搪塞,否則只怕對你不利!」

寇英傑見對方鼠眉老人說話時,那雙三角眼裡不時閃爍著凶光,大有一言不合即時出手之意。在經過一連串不平凡的遭遇之後,寇英傑對於任何事理人物都不能隨便掉以輕心,同時也能遇事沉著,不再衝動。聆聽之下,他微微點了一下頭道:「二位老人家既不以身分姓名見示,寇某人又何必非要回答你們所提出的問題不可?顯然不合人情事理!」

鼠眉老者一挑那兩道老鼠眉,正待發作,一旁的那個羊須老人卻冷笑了一聲。他一隻手捋著頷下的山羊鬍子,點了一下頭,道:「小兄弟你這句話說得也不無道理,我二人的名字告訴你無妨,但是問你的話,你卻要實話實說!」

寇英傑道:「那也要看當言與否。」

鼠眉老者怒叱一聲道:「大膽。」圓睜著一雙三角眼正待發作,他身邊的那個留有山羊鬍須的老人卻橫身而前,作出一副笑臉來打圓場:「小兄弟,你不要介意!」這人手捋著那綹子山羊鬍子道:「老夫姓農,農泰,這是我拜弟商也平,來到這裡實非遊山玩水,乃是在找尋一個多年故舊!」

寇英傑點頭道:「這也是了,只是尊友又與在下有什麼關連不成?」

羊須老人冷冷笑道:「老夫並不曾說與足下有什麼關連,只是向足下打聽此人罷了!」

寇英傑心裡早已有數,卻故意作出一番姿態,當下他微微點頭道:「原來如此,在下願聞其詳。」

自稱農泰的人一笑道:「寇朋友,我們所要找的這個人,是個魁偉的漢子,足有八尺開外,你可曾見過這樣的一個人么?」

寇英傑心中益加的證明對方所要找的人是誰了,當下不動聲色的搖了一下頭道:「我沒有看見!」

那個叫商也平的鼠眉老人低聲叱道:「胡說,他明明藏身此處,怎地會沒有看見?」

寇英傑道:「既然你們認定他藏身在此,又何必問我?請便吧!」說罷遂把身子轉向一邊。

鼠眉老人商也平,一聲怒叱,說道:「放肆!」只見他右臂倏地抬起,凌空直向寇英傑一掌拍來。

這種手法看來很怪,似拍又抓,五根細瘦的手指微微彎曲著,即有一股尖銳的風力,直向寇英傑身上襲來。

寇英傑頓時就覺出當胸一陣刺痛的感覺,彷彿為五根銳利的鋼針深深刺中,他本能的向外一掙,立刻,那種中掌的刺疼感覺,頓時為之消失。

反之,向他出手的那個鼠須老人卻似忽然為重力一擊,身子倏地後退了兩步,才拿樁站穩。

寇英傑對於這種奇怪的現象感到莫名其妙,其實他哪知道他如今內煞罡力已具形象,只須真力貫注,舉手投足即可置人於死地,加以他半年來日夕推敲郭白雲所傳授的內功十一字真訣,早已融會貫通,由是內外兼修互為因果,功力之精進,非昔日之他所能望其項背。

眼前他雖然未曾想到與對方動手過招,只是想擺脫對方抓拍間所加與的刺痛感覺,卻不知轉動間觸發了力道,內煞罡力倏地發出,才會使得那鼠眉老者商也平當場相形見絀。

原來,這二個人,正是當今大內的傑出衛士。

那名留有山羊鬍須的老人農泰,外號人稱閃電客,鼠眉老人商也平,外號是鷹爪手,二人昔日原是黑道出身,在江湖上成名立萬,橫行於川陝一帶,後來為當今大內神武統領平江一叟海大空所收羅,搖身一變而為效力皇族的大內侍衛,自是平步青雲,狐假虎威而目空四海。

平江一叟海大空此人,傳說乃是當今海內的一個奇人,有關此人種種行徑,以及近乎神話的傳說,武林中風聞已久。據說此人發跡於青康邊地,幼負奇能,得異人傳授,練成一身鋼筋鐵骨,父母故后,隻身入山林狩獵為生,能擒飛鳥,獵虎豹,但卻因面有青記,貌相奇醜而見惡於鄉里,有一次與人衝突,連殺十七人而亡命外鄉。

據說海大空亡命外鄉,在西川地面上干起了黑道的買賣,以其生具特異奇學,不數年間,已闖下了萬兒,匪號青面閻王,川貴康滇一帶,黑道中人,無不聞風而從,奉為神明,而遙遙受其差遣節制。

這個海大空頓時在黑道中得享大名,聲名之盛,在黑道中也只有宇內十二令中的鐵海棠與當時出沒海南一帶的獨行大盜黑衫客邊震所僅能望其項背。

青面閻王海大空在川西聲望日益坐大,正思向江南擴展聲勢的當兒,說來也活該他走運,恰於此時,盤踞於川滇交界一帶的生苗突然叛亂。

那生苗頭子,頭梳九條髮辮,自稱為苗帥,率生苗數千人大舉發難,駐節川滇當地的守軍,倉促應戰,居然不敵,一夕之間為苗軍突破,殺擄極重,潰不成軍,於是朝廷下令招討,卻給與那個黑道魁首青面閻王海大空建功良機。

據說海大空當時基於一時之忿,集結了十數名江湖黑道人物,假意投效當地駐軍,出面綏靖地方,其實卻是為恐生苗佔據了他所既有的勢力範圍。

這位青面閻王海大空,基於本身利益挺身而出,出戰之前一日,即施展夜行身法,深入敵營,人不知鬼不覺的即行把那位九辮苗帥的首級取到了手中,梟首示眾。

如此一來,苗軍由於主帥的身死,因而陣勢大亂,潰不成軍,海大空以次的十數名黑道高手,乃得待機出沒敵營,盡情殺戮,短短三日夜,卒將勢力頑強的苗亂予以平息下來。

事後論功行賞,海大空乃得專摺飛奏,見重於當今聖上,調入大內當差,不次擢拔,而成為今日之神武營統領身分。

神武營乃是負責皇族安危的近身侍衛營,其內侍衛個個武技精湛,自從海大空由一名江湖大盜、黑道魁首搖身一變而成為負責皇族安危的朝廷命官之後,確實權傾一時,炙手可熱。

海大空因為深得聖上器重,乃得為所欲為,由是乃將昔日為非作歹的一干江湖同道悉數引進神武營當差,數年間神武營勢力大增。只是這類人物昔日為惡多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旦當下皇差,日久天長,不禁原形畢露,為害京畿更甚盜匪。

對於一些朝廷重臣,亦不免軟硬兼施,極盡勒索取求為能事。於是京畿交詬,百官紛論,無不談「神武」而變色。而那位權集一身的神武營統領海大空,並不以此為戒,只圖取悅於當今聖上一人,絲毫不把朝廷百官以及時下法論看在眼中。

話說回來,眼前的這兩個人——農泰,商也平,正是來自神武營的大內侍衛,至於他們來此搜查那位七王爺朱空翼的用心,可就顯示著另外一項陰謀秘密了。

眼前那鼠眉老者——鷹爪手商也平,想不到對方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居然會有此功力,大驚之下,第二次力貫右手臂,怒叱了一聲:「小輩!」就見他身軀猝然向下一煞,第二次運掌,右手五指彎曲著活似一把鐵鉤,直向寇英傑當胸擊去。這一手功夫,可要較先前的那一手厲害多了。

掌力方一遞出,石洞內空氣頓時為之一炸,一股凌人的猛厲罡風劈空而出,直向寇英傑臉上猛襲過來。

寇英傑心中一驚,當下不假思索的猝提真力,雙手霍地向上一提,施出全力向外迎出。

石洞內顯然大為震動了一下,寇英傑擊出的力道,已將對方掌力化為無形,他站在地上的身子紋絲不動,反之,那位素來目高於頂,有大內十七高手尊稱之一的商也平,卻禁不住向後退出了兩步。兩步之後,仍然還不能挺立住站姿,身軀一歪,直向後倒了下去。

對於商也平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就見他雙手張處,瘦長的軀體在地面上一個疾旋,快如旋風般已向著寇英傑身側旁邊襲到,兩隻手箕開手指,直向著寇英傑兩處琵琶骨上抓下來。

寇英傑立刻覺出數股猛厲的尖風透體直入,由對方彎曲的手指形狀上看來,他確定對方所施展的是鷹爪功力。

這種功力的極限威力,足可穿木洞石,也是破橫練功夫的最佳功力。是以,寇英傑不得不全力防範。

有了上一次的出手信心,他遂不再猶豫,當下力聚雙腕,用力的向外一分,硬生生的拖住了商也平的一雙手腕子,只覺得對方兩掌力按之下,其力萬鈞。

四隻手臂運力互較,兩隻手向內,兩隻手向外,象是磨盤般的打起轉來。

忽然,商也平分開的雙手,象是一雙離巢的燕子般的向外分開。

這老兒分開的一雙手掌,快如閃電,又似驟然揮出的一雙鋼刀,直向寇英傑頸項上劈削下來。這一手確是高明,快到了讓人措手不及。

寇英傑心內起了一陣驚懼,他雙手在下,商也平在上,無論就動作、先後,其勢都不及防止,眼看著商也平那雙鋒利的手掌,即將如刀刃般的落在他的頸項之上。

值此危機一瞬間,他腦子裡忽然閃現出一種姿態,不是人的姿態,是魚的姿態。這個念頭一經觸及,寇英傑全身已不由自主的隨著他腦子裡的思念而有所改變,活生生的象煞一條巨魚。

忽然間他的身子變得瘦小,整個身軀在這一剎那間,已變成了一條魚,哧!好一式金鯉躍波,在任何人看來都會認定無法施展身法的窄狹空間,他倒轉縱出的身子,卻是足足有餘。

商也平雙手自然的走了空招,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已的一雙眼睛,因為他所看見的不是一個人所應有的姿態,而是一條魚!

商也平呆住了。

閃電客農泰也呆住了。

眼看著寇英傑魚般滑溜的身子,在一陣曲扭伸縮之間,以著令人不及交睫的神速,已經縱出洞穴之外。

農泰、商也平相互驚看了一眼,不假思索的同時向外縱身追出。

風平。雨息。皓月。

月光如霜,鋪在平平的沙面上,沙面上站著的那個人——寇英傑,睜著那雙光亮的眸子,以一種以逸待勞的神態打量著當前的兩個老人。他已經有足夠的信心,不再懼怕任何人。這種信心的產生,只是剎那間的事。

天底下的事情,奇妙得難以令人預料,就拿寇英傑來說,對於那捲妙絕今古的武林瑰寶——魚龍百變圖來說,在半盞茶以前,他還只能說一知半解,然而這一瞬間,只因為他忽然觸通了其中的一招,牽一髮而動全局,忽然間他已觸類旁通。

剎那之間,他腦子裡,已經完全為那些活躍亂跳,營營種種的數百種魚的姿態所充滿。

他只覺得全身上下充滿了活力,只須要認定其中任何一種姿態,一經念及,必可照其形象倏化而出。

奇妙的智靈感覺,竟然在此剎那之間完全大開,內心的喜悅更非言語所能形容。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這種感覺迫使著他急欲要尋覓出一個動手的對象,來施展他腦海里反映出的千百種奇妙招式與姿態。

眼前的兩個老人,似乎來得正好,正可以拿他們來一試身手。

鼠眉老者商也平做夢也不曾想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居然會有此身手,他幾乎變得驚愕了,他腦子裡仍然還在追思著方才對方脫身的那一式奇妙身法,覺得稀奇古怪,簡直是匪夷所思。

閃電客農泰嘿嘿一笑,向著寇英傑抱了一下拳道:「閣下身手妙絕今古,老夫不才要請教幾下高招!」嘴裡說著足下向前一滑,兩隻手交叉著猛然向寇英傑兩肋上插下來。

既名之為閃電客,足見此人出手之快!

果然,速度驚人,同時就在他雙手力插的一瞬間,鷹爪手商也平已由另一面猛襲了過來。在一片衣袂盪風聲中,商也平右手五指箕開著,猝然施展出按臍力,一掌直向寇英傑左面胸肋之間擊了過去。

以商、農二人身手論,在武林中已屬罕見,即使在大內眾武士中,也是出類拔萃的人物,為直隸神武營統領海大空手下的十七高手中的二人,這等人物一向自負過人,目高於頂,還很少看見他們聯手向一人出招。

在農、商二人聯手攻擊之下,眼看著當前的這個年輕人身軀向下一縮。

農泰的雙手是直插而出,商也平的一掌卻是橫推直出,三隻手交插為一個斜三角的姿態,就在這三隻手所構成的一個小小三角形空隙里,寇英傑的身子魚也似的滑溜,哧!一下脫身而出,顯然又是一式妙絕今古的怪招。

兩個人走南闖北,都活了一大把的年歲,在武術方面更是浸淫有年,可謂之見多識廣,然而象眼前這個年輕人所施展的手法,不要說是見了,簡直是聽也不曾聽過。

三隻手相繼走空,四隻腳俱都因為前沖的勢子過於猛烈而由不住向前一栽,就在這一瞬間,他們感覺到身後疾風猛襲,以二人平素對手的經驗,立刻就可以判斷出有人以重手相加。

閃電客農泰首先喝叱一聲,向後猛然一個倒翻,鷹爪手卻側縱出三尺以外,他心懷忿恨,深深以為憑自己的功力竟然不是一個年輕人的對手,而引為奇恥大辱,是以就在他身子方一站定的當兒,右腕向外一翻,袖口裡「哧!哧!」兩聲疾嘯,發出了一雙柳葉飛刀。

月色之下,這雙銀面薄刃的柳葉飛刀泛射出兩道清晰的白光,直奔向寇英傑一雙眸子上疾飛過來。

鷹爪手商也平這一雙飛刀出手極准,在暗器功夫上來說,是屬於「聽風出手」的傑出手法,商也平左右雙手貼著肘腕肉身,合藏有四口薄刃柳葉飛刀,各著刀衣,由於刀身軟薄,貼肉又緊,平素看起來絲毫也覺得不累不贅,一經出手,令人防不勝防。

以眼前而論,他這一雙飛刀出手誠然可以當得上高明二字。

薄薄的刀身,迎著微風,顫抖出一陣唏聿聿的聲響,快若電光石火,只一閃已來到了寇英傑眼前。

怪異的事又發生了!就在商也平、農泰二人目睹之下,但見寇英傑整個上軀向後一個翻仰,順下顎以上,整個的面頰,突然間一下子變得瘦窄了許多,兩口飛刀竟然擦著他的兩處腮邊哧的一聲滑了出去。這一手,顯然又使得兩個老江湖為之大吃一驚。農泰、商也平在目睹著對方施展出這一式身手后,都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

農泰驚叱一聲,身軀猝然向下一矮,右手向腰間一探,霍地向外一抖,噗嚕!一聲疾響,一根九合金絲棒已拿到了手中,黑夜裡,這種兵刃活似一條金蛇般的靈活,閃燦出一道刺目的金光,伸縮之間,直向寇英傑當胸要害鳩尾穴上猛扎了過來。

寇英傑在身形運轉之間,只覺得全身氣脈皆開,心靈智爽,說不出的一種活力鼓舞他,這一刻間非但那百招金鯉躍波的姿態在他腦子裡栩栩如生,就是師授的內功十一字真訣,也完全融會貫通,洞悉無間。

這些深奧難解的招式、心法,可能窮一生之力,也不能融合貫通,然而如果一經融會之後,卻似左右逢源,又如寒天飲冰水,點滴在心頭,一經念及,即可如意的施展出來。

寇英傑初試玄功,內心有說不出的興奮。

眼前,農泰的一桿九合金絲棒眼看著已經點在了他的心窩上,他腦子裡方經念及到一個凹腹挺躍的姿態,只覺得身軀向後一收,內里似有一股無名的力道鼓舞著,他的身子果然應念而出,與他所思念的那種姿態一般無二。頓時,他整個的身體如其所思的潑剌直起,在農泰的九合金絲棒下,凸挺如蛇,等到農泰發覺不妙時,寇英傑騰在空中的身子正赫然落在眼前。

農泰只覺得手上一緊,那根九合金絲棒已被對方緊緊抄在手裡。

須知寇英傑半年以來,在朱空翼的奇異指點之下,功力早已突飛猛進,那十一字內功真訣更給他不可思議的突破性進展,加以朱空翼所授的水濤功使他無論內、外、智、靈各方面,皆有神奇性的邁進,一經出手,功力駭然!

此刻農泰的九合金絲棒一經被他抄在手中,頓時就感覺到一股凌人的力道透過棒身,倏地向他身上襲了過來,農泰情知不好,驚叱一聲,翻身就起,可是仍然慢了一步。

寇英傑所施展的身法,每一招都是那麼奇怪,農、商二人,即使翻遍了記憶深處,也感覺到前所未見,自然是缺少對付這類招法的經驗。是以,就在他身子方翻起的剎那間,但見寇英傑身軀向前一探,右手倏地一松,農泰只覺得身上一輕,方幸得以脫身,卻不知寇英傑身形如風而過。

閃電客農泰昔日在武林素以身法輕快而見稱,可是今夜他卻遇見了比自己更快的對手。

他幾乎沒有看清楚,對方是怎麼欺身前進的,就在那個年輕人掌力微探之間,一股凌人的強韌罡風,已由對方手掌心裡發出。

農泰只覺得身上一麻,迎合著寇英傑所發出的掌力,足下通通通,一連後退了六七步,才勉強定住了身子。他身子才自站定,才覺出中在身上的那股力道異常的迂迴,似乎仍然潛伏在自己身體里,霍地大震一下,農泰身子再想後退已是不及,足下一蹌,跌倒在地。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鷹爪手商也平身形巧快的已由寇英傑身後攻到,他身子向前一附,兩隻手用抱樹功,霍地向著當中一擠,一下子抱了一個結實。

商也平由不住心中大喜,他內功精湛,抱樹功與鷹爪功同出一轍,商也平在這兩門功夫上,下過苦功。就以此刻他這一抱之力,慢說是個人,就是一塊巨石,在他雙臂合夾之下,也必然當場為之粉碎。

然而,眼前這個寇英傑顯然是具有一種異能,商也平雙腕力抱之下,只覺得對方身上猝然彈起一股強韌的阻力。

商也平鼻子里厲哼一下,決計要與對方見個高下,雙腕力夾之下,施出了全身之力,用力的向著當中一擠,這一次,使他更為驚異駭然。

就在他雙腕力抱之下,只覺得對方身上,潛升出一股奇熱的氣機,又似有一股說不出的滑膩感覺,這種感覺,為他生平所僅見,象一條滑溜的黃鯉。

總之,這些奇特的現象,使得商也平自感擁有萬鈞的巨力,居然無從著力。眼看著寇英傑的身子,就這般的在他雙腕之間滑脫開來。

商也平大吃一驚,身形一晃,縱出丈許以外。

月光之下,他看見對方那個年輕人神色凌然的正自注視著他,儼然強者之風,眼睛里何曾有視於當前二老。

在他凌人的目光注視之下,農泰、商也平感到了一陣前所未有的戰慄,由衷的感覺出不是對方敵手。

在寇英傑凌人的目光之下,兩個人節節後退著,一直退到了河邊,寇英傑亦步亦趨的緊緊逼著他們。

閃電客農泰自從方才著了一掌之後,身上一直的冷熱不定,尤其是四肢百骸,更有隱隱酸疼的感覺,他雖然不知道對方所施展的是一種什麼樣的奇異功力,但是以他四十年武功浸淫經歷,卻可斷定出自己顯然已負了傷,而且絕非是普通的傷,心裡從而升起了一種恐怖的感覺。

「姓寇的!」他站住了腳步,冷冷的道:「我們素無交往,你竟然對我下此重手,老夫二人今夜雖然敗在你的手裡,可是打人一拳,防人一腳,你卻是惹下了大禍!」

寇英傑冷笑道:「我惹了什麼禍?」

鷹爪手商也平岔口道:「小輩,你可知我二人是什麼身分?」

寇英傑冷冷的道:「我不管你們是什麼身分,今夜之事,是你們上門欺人,我已對你二人手下留情,再要不知好歹,可就怨不得我出手無情,眼前就叫你二人血濺黃沙!」說時,他情不自禁的向前逼近了兩步,商、農二老由不住向後退了兩步。

農泰咬牙切齒的道:「姓寇的,老夫二人這一趟當的是皇差,你有天大的膽子,竟敢阻攔不成?」

寇英傑總算明白與證實了對方的真正身分,心內吃驚,表面上卻絲毫不曾現出,他冷冷的道:「姓農的你言重了,在下一介草民,談不上與皇族有什麼牽連,你用不著用大帽子來扣壓於我,事實我也並不畏懼!」

農泰冷森森的道:「既然如此,你就隨我們回去!」

「沒有這個必要!」

農泰冷笑道:「你的武功雖然很高,可是如果你不知趣到要與我們為敵,顯然對你是不智的!」話聲方歇,遂見他捲舌發出了一聲尖銳哨音。

其實他不須要如此,船上的人早就下來了。兩名黃衣衛士,四名黑衣大漢,早已伏身在岸邊的礁石旁,等候著向寇英傑出十,此刻哨音一響,六個人同時縱身而出。

六條人影,都稱得上傑出身手。象是早已經商量好了似的,六個人分成六個不同的方向,同起同落,待到身形落地之後,正好是一個等邊六角形,團團的把寇英傑圍在了中心。

河面上,那艘大官船仍然系在原處,由於船上的人都下來了,看起來顯得異常的輕,浪潮湧處,把它拱起來又摔下去。

船上的四盞氣死風燈劇烈的晃動著,燈光一如月光那麼的凄迷,渲染在河面上,竄動起千萬點金星,風輕輕的襲著。

寇英傑已經不再懼怕了,自從他深深了解自己的功力之後,內心已有足夠的自信。

自信常常是制勝敵人的要訣,他知道眼前一番激戰在所難免,心內倒能處之泰然。

鷹爪手商也平一聲怒叱,手指向寇英傑道:「給我拿下來。」

六人齊應一聲,當前的兩名黃衣衛士,首先騰身而起,同時向寇英傑正面襲到。

二人身材相若,身法亦相似,更妙的是他們兩個竟連所用的兵刃也是一般模樣,兩口同樣式的長劍,幾乎在同一個時間裡揮過來。

劍上的寒光,形成一個「人」形,直向寇英傑當胸兩肋上猛劈下來。

寇英傑心裡只惦念著一個姿式,倏地向內深深為之一收,頓時兩肋深陷,兩口長劍,竟然差著分毫沒有劈中,等到二人想到向後撤劍時,其勢已是不及,寇英傑的雙手,霍地向外一分,如分波金鯉,只一下已拿住了二人的雙腕,他足下向前疾跨一步高叱一聲:「去!」

雙腕向外倏地一翻,兩名黃衣衛士偌大身軀,竟然象飛鳥也似的被擲了出去。「噗!

噗!」兩個人,分別摔倒在沙地里。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兩名黃衣衛士身子被擲出的一瞬,四個黑衣大漢也同時向著寇英傑身前襲到。

原來黃、黑衣著不同,顯示著來人身分的有異,黃衣人隸屬大內東廠,黑衣人卻屬於西廠,東西兩廠的總提調,也就是今日大內神武營統領——平江一叟海大空。

本朝自成祖起始設兩廠,兩廠衛士皆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經過嚴格的規律訓練後為皇室效力,一腦子的忠君思想,其分子由於組成複雜,且多江湖黑道人物,益加的管理不易。又因所執行任務多屬緝殺之類恐怖工作,是以朝臣側目,各方聞名喪膽。

這類人雖然職位不高,但以其所執行任務之特殊,平素動輒殺人,各方側目,敬鬼神而遠之,益加使得彼等自命不凡,養成唯我獨尊的跋扈行為。想不到這一次居然會在這裡遇見了厲害的對手,甫行交手,即被打得落花流水。

四名黑衣漢子,隸屬西廠為「坤」隊中的「剪翅手」,所謂剪翅手亦即「出擊」、「行動」的打殺人手,另有「偵緝手」專司負責緝查工作。

東、西兩廠,總人數不過五百名之眾,卻又按各人武功能力之不同,分為天、地、乾、坤四隊,農泰與商也平皆是天隊中健者人物,四名黑衣漢子卻是人數最多的坤隊剪翅手。

屬於坤隊的這些人物,其中亦頗多身手不凡者,卻因進門略遲,格於規定而留隊觀察其能力,再定升遷,是以這一隊的分子最是複雜,行為最是不肖。

眼前的四個黑衣大漢即新近為海大空所羅致之不肖分子,昔日匪號為「常山四蛇」,各人施一口奇特形狀的護手鉤,對敵時四鉤聯合出手,堪稱時下一絕。四人自投身大內當差后,苦無出頭良機,這還是第一次分發任務,偏偏一上來就遇見了寇英傑這個厲害的對手。

看上去,四人身材差不多,行動的確夠敏捷。就在那兩個黃衣衛士方被擲出的同時,四個人已自四方同時襲近。

四柄護手鉤幾乎在同一個式子里撒出來,雖說是同時撒出,可是施出的姿態卻是大異其趣,分別為鉤、劈、拉、扯,一股腦的向著寇英傑身上照顧過來。

四把兵刃出手的勢子不謂不快,下手不謂不毒,在一片閃爍的兵刃寒光里,已把寇英傑全身上下罩定,四鉤分扯之下,鮮能有還手之機。

只是這一手對於眼前寇英傑來說,顯然又失去了作用,就在常山四蛇的四柄護手鉤方自落下的一瞬,寇英傑陡地發出了一聲喝叱,驀地仰身而起,顯然又是一手金鯉竄波的勢子。

在各人驚奇的目光之下,寇英傑倒仰而起的身子在空中一溜子急滾猛翻,四柄護手鉤竟然全部失去了準頭,雙雙走了空招。

眼看著寇英傑倒竄而起的身子龍蛇不定的變幻著,各人打量著他起身的勢子,俱都以為他勢將要竄出七八丈外才可以收住勢子,哪裡想到大是不然,眼看著他騰起空中的身子才不過上竄了丈許左右,四肢同開,以雷霆萬鈞之勢向著常山四蛇當頭反罩下來。

常山四蛇各自發出了一聲驚呼,做夢也不曾想到對方竟然會有此一手。更令他們驚異的是,就在寇英傑手足張開的一瞬,似有一圈無形的罡風,猛烈的凌空罩落下來,四個人方自想到不妙,卻已是抽身不及。

這一式金龜罩頂,參合著魚龍百變的奇妙身法,內引元罡,外具形象,端的是威力無匹。

寇英傑本人也在驚訝之列,他初試玄功,內心充滿了激動興奮,下手惟恐過遲,出力惟恐不猛,一經展出,自是威力加倍。這一式金龜罩頂參合著內功元罡,一經展出,果然不同凡響,隨著他手足的出勢,空中猝然響起了一聲悶雷。

寇英傑總算心存忠厚,在他功力方自使出一半時,心中想到了不妙,硬生生的把力道撤回一半。饒是如此,常山四蛇也是受害不輕,隨著寇英傑遞出的一雙手腳,在那聲炸開的雷鳴聲里,常山四蛇四個身子象不倒翁般的起了一陣劇烈的搖蕩,如同遭了雷殛般的,分別昏斃當場。

寇英傑四肢一發即收,平沙落雁似的輕輕落下身子。當他目睹著眼前四人的這番情景,不禁微吃一驚,似乎有點出乎意外。

農泰、商也平看來較他更為吃驚。

兩名黃衣衛士也相繼由地上爬起來,乍見眼前情景,俱都驚得呆住了。

農泰冷笑一聲,緩緩走過去,翻看了一下常山四蛇之一的臉,再抬頭注視向寇英傑。他的那張臉看上去異常的蒼白:「姓寇的,你好大的膽子!你闖了大禍了!」

鼠眉老人商也平撲前看了一下倒地的四個人,只見後者四人俱都牙齦緊咬,七孔流血,雖不曾死,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分明是為對方內在罡氣所中,這等功力自是駭人已極。

商也平看在眼中,禁不住發出了冷森森的一陣陰笑,目注向寇英傑道:「我等身受皇差,來此辦案,你這小輩竟然膽敢殺官拒捕,小子,你等著看吧!」說完他向著另外兩名黃衣衛士揮了一下手道:「把他們哥兒四個抬上船,我們這就回去。」兩名黃衣衛士應了一聲,分別把常山四蛇倒地的身子抬了起來,返回大船。

農、商二老仍在注視著寇英傑。以他二人素日的威望,想不到今天會栽在一個並不知名的年輕人手上,這口氣自是難以下咽。

商也平仍然不死心,他還有一樣厲害的暗器手法不曾施展出來,這個暗器名為「飛刀陣」,乃是由十二口飛刀所組合而成。

商也平畢生習暗器,獨擅飛刀,稱得上是這門暗器中的高手,他所施展的飛刀尺寸、式樣,都是他個人親手設計定製,稱得上是獨具匠心。

飛刀形狀一如柳葉,長只五寸,寬一寸,形若柳葉的兩處邊端,各開有三分左右的刃口,通體上下,薄如蟬翼,除了他兩處衣袖內貼腕藏有四口之外,最主要的是暗藏在他腰身上的一十二口。

這一十二口飛刀,是插別在一條束腰的軟帶上,那條軟帶本身就可以充作對敵時的乒刃,遍體銀白,為細巧鋼絲所編製。

所謂飛刀陣,即是在他一出手之間,能把插在那條鋼絲軟帶上的一十二口飛刀悉數同時發出。

這門暗器手法,稱得上是商也平的一絕,能在一舉手間同時發十二口飛刀,已屬難能,尤其難的是這一十二口飛刀,卻還兼顧對方身上的十二處穴道,更是難上加難!

商也平心裡有了主意,遂向閃電客農泰施了個眼色,有意把嗓門放大道:「咱們回去,叫他等著俺們吧!」話聲出口,身子轉回。

也就在他身子方一轉過的當兒,倏地旋身擲腕,刷的閃出了銀光一片,一條銀光燦爛的腰帶已隨手抖出,帶上的一十二口柳葉飛刀,也就在他旋身振腕的一剎那,全數飛臨寇英傑面前,十二口飛刀,按十二個穴位,一股腦的向著寇英傑身上攻到,快如電閃,防不勝防。

這一手,的確出乎寇英傑意料,然而他如今已練成了內在乾罡之氣,這種氣功,非但可以用來制敵,最妙的卻可用以防身。

就在十二口飛刀方自襲進他身側感應圈的一剎那,他身上立刻有了微妙的反應,全身上下各處穴道頓時自行關閉。饒是如此,寇英傑仍然禁不住吃了一驚,他力貫雙掌,全力的向外一擊,同時足尖飛點,整個身子陡地拔空直起。

這一式一鶴衝天的輕功絕技,在過去,雖經他施展出全力,亦不過只能夠縱起六七丈,然而這一次,他身子卻足足拔起了十丈開外。象是一隻沖霄直起的大雁,妙在一十二口飛刀幾乎扎到了他的身上,值此一瞬之間,他竟然拔身而起,十二口飛刀,居然沒有一口扎中,全數都落了空。破空聲中,十二道燦爛銀光,全數投沒入深沉的夜色之中!

鷹爪手商也平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他還不曾看清楚對方是怎麼騰空起來的,面前人影一閃,寇英傑又到了眼前。

對於寇英傑來說。他如今一旦揭開了融會這些神秘的武功法門之後,一舉一動,即使是舉手投足亦無不見功力。

商也平怒哼道:「小輩找死!」右手一振,卻把那條銀色燦爛的鋼絲軟帶,直向著寇英傑面頰上猛抽過來。

寇英傑引頸翻身,對方的迎面一擊落空,商也平怒火之中,再也不顧及許多,左手向外猛力劈出一掌,右手的鋼絲軟帶有如神龍擺尾般的在空中迅急的舞出了一個乙字,向寇英傑臉上抽去。

寇英傑身法之詭異,確是出人意料,在對方乙字形的鋼絲軟帶之下,他的身子也跟著變成了一個乙字,只一閃,已掠向商也平背後。

商也平一驚之下,再想翻身,卻已不及,寇英傑右掌一探已搭在了他肩頭之上,商也平頓覺身上一麻,身上穴道已吃對方拿住。

是時閃電客農泰正當進身發招,乍見此情,不禁停止動作。

商也平全身穴脈,在對方真氣扣壓之中不能運行,憋得他全身上下簌簌打顫。

寇英傑目光逼視農泰,冷冷道:「你二人皆不是我的敵手,我與你們原是無冤無仇,你們欺人過甚,這一次便宜了你們,下一次再要犯在了我的手裡,我可就不再留情了!」冷笑一聲,右腕振處,叱了聲:「去!」

鷹爪手商也平偌大的身軀,就象一枚球似的被擲了出去,只聽見噗通一聲,水花四濺里已沒入河水之內,所幸他落身之處河水不深,儘管這樣卻也夠狼狽了,商也平由河面上探頭出來,他兩手翻出,用力的一擊水面,嘩啦一聲響,整個身軀由水中躍出,落在了船上。

燈光下,他是那般的狼狽,周身上下水濕淋漓,一頭花白長發,鬼也似的貼在臉上,加以那張蒼白瘦削的臉,由於怒恨羞辱,扭曲得那般厲害,看上去的確猙獰可怖!

象是鬼笑狼嗥般地,他發出了凄厲的一聲長笑:「小輩,你等著瞧吧,商大爺早晚會來收拾你的!」說話時,農泰也已施展登萍渡水的輕功絕技,撲上了大船。在他命令下,這艘大官船遂即張開巨帆,緩緩的啟碇開航,直向山谷外面的主流馳去。

朱空翼離開這裡已經七天了。

這七天對寇英傑來說,簡直象是七個月,七年。他渴望著馬上能夠見到他,把農泰、商也平來犯的消息告訴他,好叫他早作準備,偏偏他就是不來。「他到哪裡去了?」不止一次的,寇英傑在想著這個問題。

在他眼睛里,朱空翼是繼先師郭白雲之後,唯一令他所深深欽佩與衷心敬仰的一個奇人。他那身傑出的武功,已經到了登峰造極地步,他的心性也早已古井無波,寇英傑實在不明白,在他潛忍數十年早已習慣了獨居生活之後,為什麼會突然間又涉足人世,由他匆忙的行色以及他隨身所攜帶的那口長劍上看來,很可能他是在從事一件仇殺工作。

什麼人是他的仇人?什麼人又是他的敵手?每一想起,寇英傑總會興起無數的疑團,內心也就不自禁的更為著這位摯友良師而深深懸念。

朱空翼的離開,必然是在從事一項神秘而又恐怖的任務,這一點似乎可以認定。

這幾個月的艱苦歷練,已使他心境隨遇而安,不再為俗務所困擾,可是對於朱空翼這件事,他竟然是放心不下,他思忖著可能有一件什麼大事發生了。

子時來臨,他觀察了一遍歡騰的魚躍,參習著那捲金鯉行波圖,越覺得心領神會,大有收穫。自從他體會出這卷金鯉行波圖的奧秘之後,日來每有精進,原本是單一的一百種姿態,一旦被他融會貫通之後,竟為他開創出數百種詭異絕倫的姿態,無不巧妙曠世、生平未睹。他發覺到自己所以能如此精進,主要的是由於這七個月來艱苦歷練乾罡內功所致,再者師授的那十一字內功真訣亦有極大的幫助,三者之湊合,缺一不可,似有互相砥礪結構之功,更有相互呼應之妙。

人是不能永遠在寂寞中生存下去的。以寇英傑論,他所以遠離市俗,來到這人跡罕至處潛心艱苦練功,主要的目的,是為了達成他參透那捲金鯉行波圖的願望,如今這個願望他達到了,甚至於遠比他頂期的收穫更要多了許多。

今天,他的思維似乎特別多,除了擔心朱空翼的安危之外,他更想到了自己的切身問題,諸如先師郭白雲的死,鐵海棠所加諸的仇恨,在在都使他心緒不寧,難以排遣。

當然,他更忘不了郭彩綾,一想到她,他整個的情緒都亂了。

彩綾如今是否還在白馬山莊?近況如何?

對於自己退還晶瓶主動棄婚出走的措施,他感到說不出的悵恨,每一想起,都禁不住由衷的發出嘆息,那個姑娘給他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深了。

總之,一想到師門中事,就不禁令他痛心,尤其是兩個師兄太令他失望了。未來的一切,充滿了重重的困難,如何振興師門,安內攘外,這副重擔,將要靠自己來努力完成了。

他全力壓制著起伏的思潮,尤其對於彩綾刻骨的相思,更是不易排遣,然而他勢必要剋制,以彩綾那般任性作為,在下次見面機會裡,實在難以想象她將以何種態度來對付自己。

再者,由於走時匆忙,竟把自己那匹心愛的寶馬黑水仙留在了山莊,又不便再回去索取,想起來不勝遺憾。

天色漸明,陣陣的寒流襲過來,風勢由穴口吹進來,在附近這片山窪子里不停的打著圈圈,氣溫相當低。寇英傑默默算計著時令已然入冬,這裡不久將要降雪,河水都要結冰,那時候,也是自己離開的時候了。也許是剛才一番思潮的騁離,這時他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落寞,心裡充滿了無比的惆悵。

時令雖已入冬,他身上仍然只穿著一襲薄薄的單衣,看上去確是不勝寒冷。

寇英傑盤膝在沙地上,調息了一陣內功,自從他深悉郭白雲所傳授的內功十一字真訣奧妙之後,已把握住真氣運行之道,不過半盞茶的時間,已收到了驅寒的效果。

他緩緩的由沙地里站起來,步向水畔,找到了聚息的蝦群,生吃了一些,更覺得身上暖洋洋的十分舒泰。就在這時,他看見一條熟悉的人影由對面嶺巒之間拔起來,只要瞟上一眼,頓時就使他認出來人正是朱空翼。因為除了他以外,別人是不可能具有如此利落的身法。

一個人的輕功能夠練到如此地步,實在是不可思議,寇英傑如非對於他的動作深所了解,簡直就難以斷定那是一個人。

現在,當他仔細的注目看時,那條人影,已由百十丈高下的石峰頂巔縱身直下,看過去有如飛星天墜,直直的殞落山腳,俟到落足山腳一瞬間,卻又似彈丸般的就空彈起,直向當前那片浩渺的煙波上落去。

這番輕功施展得更令人瞠目結舌,眼看著那個人在水面上的壯大軀體,有如星丸跳躍般的倏起倏落,不過是瞬息之間,已臨近面前。

寇英傑在對方身子墜落山下的剎那,已能清晰的看清了他的一切,證實了來人正是朱空翼,隨即迅速的迎過去,他身子方自撲向岸邊,來人朱空翼偉岸的身子,在一片撲面的疾風裡,已臨近面前。

來人正是朱空翼。他穿著一襲紫紅色的緞質長袍,頭頂上破例的加戴了一頂同色的風帽,足下是一雙薄底京靴,襯以背上的那口長劍,端的是一副神偉氣象,截然有別於他的昔日原始裝束!只見他右手提著一個紅綢子的四方形包裹,包內也不知裝些什麼,看上去四四方方象是一個匣子樣的東西,也不知是什麼物件。

雙方四隻眼睛對看著,眸子里閃燦的精光,顯示著他們心裡的喜悅與渴望。

甚久之後,寇英傑才輕輕喚了一聲:「大哥!」忽地上前了一步,緊緊的握住了他的一隻手。

朱空翼古銅色的面頰上綻開了一片笑容,用力的在他肩上拍了幾下,隨即施展身法一徑的向住處奔去,寇英傑忙自跟上去。

二人施展開傑出輕功,踏行於崢嶸的亂石之間,有如康庄大道。朱空翼在前,寇英傑在後,活似兩隻飛撲的大鳥,不過轉瞬之間,已翻越出十數里之外。

朱空翼忽然站住身子,甫行回身,寇英傑已臨面前,二者相差的距離,不過丈許左右。

對於朱空翼來說,確是使他吃了一驚!他似乎是驚於寇英傑傑出的輕功進展,不禁大為激賞,頻頻的點著頭,再次的把身子拔起來,一徑的向叢嶺間翻越直上。

寇英傑心知他是存心試探自己功力如何,遂打點起精神,展出一身能耐,追循著他前進的身子,一路上撲縱直上,儘管如此,他仍然拉后了許多。

不過,有個驚人的發現,他忽然發覺到兩者之間的差距僅僅限於三丈與五丈之間,一任朱空翼身法疾猛如飛,卻不能再超越這個範圍之外。

終點到達,朱空翼霍然回身,不及交睫,寇英傑亦來到了眼前,朱空翼臉上閃出了極度的驚訝,緊接著是無比的喜悅,一雙目神里傳遞出讚賞與歡奮,伸手在寇英傑肩上拍了一下,隨即轉身步入石室。

寇英傑急欲想知道他此行的任務,忙跟了進去。

朱空翼一聲不吭的先把手上那個紅綢子包住的匣子放在石桌上后,動手摘下風帽,解開衣襟,把一襲長衣脫下來,重新換上了他昔日慣著的一雙芒鞋與獸皮短衣。

除了方才他目睹寇英傑輕功時曾經有過一度的喜悅興奮之外,寇英傑留意到他臉上由始至終都籠罩著一層嚴肅,尤其是那雙眸子里,一直凝聚著沉鬱,似有某種不平凡的事情藏在他內心深處。

寇英傑心裡充滿了疑惑,不知道怎麼開口去問他,朱空翼卻也陷入沉思。

忽然,朱空翼嘆息一聲,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寫道:「我此行入京,幹了一樁震驚朝廷的大事,歸后心緒不寧,多年來我精於養性,想不到猶自干出了糊塗事,心中甚是後悔!」

寫罷幾行字,禁不住頻頻搖頭嘆息不已。

寇英傑從來還不曾見過他這種表情,心裡大是詫異,忍不住道:「大哥,你做了些什麼事?」

朱空翼臉上木然不著表情,停了一下,遂以手中樹枝向著桌上的匣子指了一下。

寇英傑道:「這是什麼東西?」

朱空翼再指了一下。

寇英傑道:「你是要我去看?」

朱空翼的臉色忽然間變得凄然,點了一下頭。

寇英傑遲疑了一下,走到桌前,伸手摸在那個匣子上,手觸其上,證實包內果然是個木匣。

朱空翼示意他打開布包。寇英傑遂即動手把包在盒外的紅布解開,裡面是一個很講究的雕花紅木匣子,匣面上雕著二龍搶珠的圖飾,龍身塗以金色,通體上下精工雕刻,一看即知不是一般人家的用物,多半出自宮廷大內用物。匣封處配有鎖頭,搭有一個精巧的小小銅鎖,只是卻沒有真的鎖上,不過是虛安了在上面。

寇英傑心裡狐疑著,偏頭看了朱空翼一眼,發覺到他臉色更為沉重,那雙精光內蘊的眸子,似乎隱隱現出一種肅殺,卻有一些浮現的淚光,在目眶里轉動著。

他那偉岸的身子,在這一瞬間,也起了一陣微微的顫抖。震怒還是畏懼?卻就令人難以猜測。

寇英傑不知怎地,心情也為之沉重。他雙手把木匣捧起來,覺得匣內物件十分沉重,忖思著這等精緻的一個匣子,其內必然裝盛著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他忽然興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玉璽。

腦子裡想著,遂不再猶豫,匆匆拿下了鎖頭,正當他動手要去揭開那個匣蓋時,忽然朱空翼喉嚨里發出了一聲低啞的嘶叫。

寇英傑怦然一驚,卻見朱空翼已臨近面前,伸出一隻手,緊緊壓住匣蓋。

「朱大哥,你這是……」寇英傑定了一下,吶吶的接下去道:「莫非你不要我開這個匣子?」

朱空翼這時臉色猝變,他一向遇事沉著,還不曾見過他這等表情。

這一刻,他似乎作了一番內里的心神交戰,那隻按在匣蓋上的手掌,微微的顫抖著。

寇英傑料知他必有難言之隱,既然這樣,自己又何必強他所難,想著正待退身離開,忽見朱空翼移開了按在匣蓋上的手,黯然向後退回了一步。

寇英傑不自然的道:「朱大哥……你是不願意要我開這個匣子?」

朱空翼黯然搖了一下頭,表情無限沮喪。

寇英傑不禁為他這番奇異的行止感到震驚。他急欲揭開眼前的謎結,遂不再遲疑,動手把面前的匣子揭開來。

一股血腥氣息上沖鼻樑,匣子里盛放的,儼然竟是一顆人頭——一顆女人的人頭。

震驚是可想而知的,寇英傑嘴裡啊了一聲,手裡的匣蓋情不自禁的隨手墜落在地。

朱空翼木然停立在側,在他忽然目觸著匣內人頭時,整個的血脈與其臉部表情都似乎被冰雪封住了。

「大哥!」寇英傑勉強鎮定住道:「這個人……是誰?」

朱空翼緩緩走過來,他步履沉重,出息有聲,很顯然的內在情緒遭遇到極大的困擾。只見他一直走到案前,伸出雙手,自木匣內把那個血淋淋的人頭捧起來。

寇英傑的驚嚇程度,隨著他的這些動作,而升高到了極點。

那雙瞳子也就不由自主的向著面前人頭仔細看去,死者是個雍容華貴的婦人,疊螺的宮發上插著碧綠的一柄翠釵,耳垂上配著同色的一副翠環,雖然眼前的驚嚇,把那張粉酥可人的臉盤兒扭曲了,可是美就是美,死了也照樣的美。

在那圈血淋淋的斷頸上,那張死美人的臉,有著長長的一雙蛾眉,水冷冷的那雙剪水瞳子,可能是死前的一剎那猝然遇見了驚嚇,才會睜得這麼大,這麼圓,瑤鼻、櫻唇、漆發、玉膚……幾乎是無處不美。

但是那是一張美人遲暮的臉,看上去應該是三十歲,四十歲,甚至於還要大一些。

朱空翼在目睹著這顆頭顱的時候,顯然內心的激動情緒也達到了極點,那雙捧持著人頭的手,抖動得那麼厲害,他的臉也變得扭曲了,瞪得滾圓的眸子里,忽然滾出了兩行淚水,張開嘴,他咿呀的低聲說著什麼,淚水攙和著涕涎,點點滴滴不已。

他必然是痛心到了極點,那顆凸出的喉結,隨著他咿呀的發聲,頻頻上下起動著。他是在重複的呼喚著死者的名字,只是由於嘴裡少了那根舌頭,是以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

寇英傑從來不曾見他哭過,更不曾想象到一個人能夠痛心到如此地步,一時不禁驚得呆住了。

朱空翼面對著那顆宮妝貴婦人的頭顱足足戰慄飲泣了有小半盞茶的時間,才漸漸止住了悲傷的情緒。少頃,他黯然的把這顆頭顱又放進到匣子里。這時,似乎他才驀然驚覺,發覺到一旁寇英傑的存在,臉上現出了一些窘迫,遂向一旁走過去,悵悵的在一張石鼓上坐下來。

寇英傑走過去,雖然他知道這是一件難以啟齒,探人隱私的事情,但是事實的發展,已演變到他非問不可的程度,面對著如此扣人血脈,血淋淋的一顆人頭,他實在難以再保持緘默。

強自定了一下心情,他吶吶的道:「朱大哥……這個人可是你殺的?」

朱空翼木然仰首看了他一眼,黯然的點了一下頭。

寇英傑頓時心中一懍,他無論如何也難以想象,以對方的身分、武功、心性,竟然會向一個女人出手,而且是下此毒手,一時間,他幾乎怔住了。

良久,他才稍緩心中的激情,凜然道:「朱大哥,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朱空翼看了他一眼,面頰上掛出兩道凄慘的苦笑笑紋。

寇英傑追問一句道:「我想你這麼做,一定是有充分的理由,可是?」

朱空翼目眶里忽然湧出了淚水,象是兩條晶瑩的小蛇奪眶而出。

寇英傑關心的道:「大哥,人命關天,你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你快告訴我,這是為了什麼?」

朱空翼緊緊咬著牙,點了一下頭。

寇英傑在他身邊坐下來,道:「這個女人是誰?」

朱空翼看了他一眼,用手指沾了一下杯子里的水,在石桌上寫了幾個字。

寇英傑低頭一看,大吃一驚。

桌上字跡:「陸燕容——西宮娘娘。」

「西宮娘娘?」寇英傑瞠目道:「你是說……這顆人頭是西宮娘娘的人頭?」

朱空翼肯定的點了一下頭。

寇英傑少停一刻,讓心情略為平靜,才道:「大哥,這位陸娘娘與你是什麼關係,你為什麼要對她下此毒手?」

朱空翼不勝唏噓的站起來,卻又坐下,心情極不安寧的樣子。

寇英傑道:「朱大哥你定下心來,慢慢的告訴我,這件事可有外人知道?當然,這是瞞不住的,只怕朝廷早已震驚了!」

朱空翼臉色一片鐵青,冷笑一聲坐下來,在桌上寫道:「陸燕容是為我妻,后思遷於太子高熾——太子愛其美色,竟罔顧手足之情,設毒計陷害於我……」寫到這裡,他無限痛心的搖了一下頭,長長的吸了一口氣,隨即又寫道:「那一年,先帝親率我兄弟遠征韃靼,太子買通一位敵將,誣指我與韃帥私通有年,意在謀取我父帝位……」點點珠淚灑落前胸。這件事儘管事隔有年,及今思之,猶不禁令他痛心疾首,臉上現出無比的忿恨,他繼續寫下去:「我父信以為真,不容我分說,竟然割下我舌頭,將我放逐東海,聽令我自生自滅——

愛妻燕容就這樣落在了太子之手。」

寇英傑打了一個寒噤,黯然垂首道:「原來大哥身負冤屈,你的遭遇也太凄慘了!」

朱空翼緊緊的咬著一口利齒,眸子里閃爍著淚光。

他繼續追憶著這件刻骨銘心的往事,以手指蘸著杯水,在桌面上寫下道:「自此以後,我才淪落來此。天不負我,留我不死之身並成蓋世奇技,這多年以來,我記取前仇,發誓復仇,曾經二度深入禁官,意欲面謁父皇,不意竟受阻於那批深通技擊的東廠衛士,兩次皆未能實現願望!事為太子所悉,大為驚惶,暗下買通了神武營的統領,平江一叟海大空,曾經七度搜殺我,均未如願!」

一口氣寫到這裡,他陰霾的臉上現出了一片凄慘,將塗寫在桌面上的字跡擦乾淨,繼續寫下去:「前年我得悉父皇駕崩訊息,再次入宮,想不到再次中伏。幾乎喪生在海大空三陰絕戶掌下,是我轉回之後,勤習水濤、風柱二功,自信已是可敵過海大空的三陰絕戶掌,才有這一次的深入禁宮舉動。」

寇英傑忍不住道:「大哥可曾見著了海大空?」

朱空翼冷笑一聲,寫道:「見著了,他已不是我的敵手,只可惜仍為他全身而退。」

寇英傑吶吶道:「那麼大哥你可見著了當今聖上?」

當今聖上,也就是朱空翼所謂的昔日太子。

一提起他來,朱空翼臉上興起了難以掩飾的讎仇,他仰首當空,極其恨惡又似遺憾的嘆息一聲,落指寫下道:「我原思要他血濺宮廷,以了宿仇,不意見到他時,發覺他病危卧榻,已是奄奄一息,思及兄弟之情,終不忍再下殺手,病榻相見,昏君語多悲切,自言愧對於我,泣不成聲。我別他之後,深入內宮,總算見著了負我至深的結髮人陸燕容。」

寇英傑嘆息一聲,內心浮現出一層悲哀。

朱空翼苦笑了一下,手指繼續在桌上寫道:「她見我之後,千種柔情,百般懺悔,竟使我改動初衷,一時竟然下不了手……」

他頻頻苦笑著,嘆息一聲,繼續寫道:「婦人,婦人……哪裡知道,她心裡卻是如此惡毒!如非我見機得早,差一點飲下了她為我調配的鶴頂紅毒酒,至此,我才忍無可忍,才……」寫到這裡,他手指微微顫抖著,忽然站起身來步向門前。

寇英傑被他這番話驚得目瞪口呆,一時心神交戰,卻不知說些什麼才好,更不知如何去安慰他,事實上朱空翼此刻心情,必是錯綜複雜,任何人也休能解開他內心的扣結,還是讓他自己冷靜一下的好。這麼想著,寇英傑隨即站起來,悄悄向洞室外面步出。

一個月過去了。

象是沒有事一樣,寇英傑絕口不提這件事,朱空翼也絕口不談這件事,象以往一樣,他們只是彼此深入的探討著武功的真髓。

自從啟開了深奧的武功門徑之後,寇英傑精進的速度異常驚人。

十天以前,朱空翼開始要他練習風柱功,所謂風柱功,也就是朱空翼洞穴里那個出風的氣口,每日丑、寅時刻,有一股高空氣流形成的罡風由東山山巔吹過,山巔上有一處天然的障隘,迎住風勢,形成了極大的阻力。

朱空翼當年妙想天開的就在山巔石障下開鑿了一個氣孔,一直下通到所居住的石室,是以每日時辰一到,即會有那股氣流所形成的罡風直貫而下,其力道足可粉金碎石,用以培練人身的內外功力,卻還是創舉,的確是匪夷所思,有令人難以想象的功效。

寇英傑只試了三天,已大感難以支持,只覺得全身上下百骸盡酸,彷彿每一根骨節都鬆脫了下來,每一塊肌肉更似失去了作用,這種痛楚現象,如非他以內功元罡調息運行,簡直難以復原。

這時,才知道何以朱空翼早先不令自己練習的道理。

在練習這種風柱功五天以後,他全身上下起了類似風疹塊狀般的滿身紅斑,朱空翼特別煎熬了一些葯汁為他洗擦,隨之消失。

自此而後,這些天以來,每當寇英傑練習完這門功力以後,周身上下俱都會生出同樣的紅斑,每一次他用朱空翼所贈送的葯汁塗擦皆會消失。

奇怪的現象不止一件,寇英傑感覺更奇怪的是,他發覺到食量大增,自從練習這種風柱功之後,他一天最少吃四五餐,每一餐俱都食量驚人。黃精、首烏、魚蝦蟹蚌,無所不吃,無不奇香。也許是大量收聚營養精力的結果,他身軀變得前所未見的魁梧,耳聰目明,各樣官能都極其敏銳。

這種感覺每一天他都能體會出來,進步之神速,使得他暗自吃驚,幾乎疑為幻覺。

今夜,當他練習風柱功轉回之後,破例的發現身上已經不復再見那些類似風疹的紅斑,同時他感覺到身上也沒有以前練功后的那些痛苦感覺。這一突然的感覺,不禁使得他精神大振。

盤膝在洞室內,目光注視向洞外的夜色,只覺得遍體上下舒暢無比,各樣的官能都顯得十分敏銳,雖然是身坐洞內,他的耳朵卻可以清楚的聽見河邊的蛙鳴聲,河水的衝擊聲,哪怕是輕輕泛起的一片浪花,他都能清楚的聽在耳朵里。十數丈內,他可以聽見一片落葉,一聲魚躍,甚至於一聲輕微的嘆息。

由於他內外功力的進展,已使得他日漸邁向登峰造極的境界。

一個人武功如果達到了某一境界時,他本身的心性修養也必將跟著同時邁進,這就是為什麼武功越高的人越是老成持重。

寇英傑在武功忽然達到了極境時,心性方面的修養也同時有了另一番境界,因此,以今日之是,審昔日之非,愈覺得過去的無知與歲月虛擲。

回憶常常是甜蜜的,然而他的回憶里卻絲毫也沒有快樂的成分在裡面。他自幼失怙,天涯浪跡,受盡了人間冷漠,所幸尚知自愛,困苦的歲月里,一直都不曾忘記充實學識與砥勵為人。他實在想不出在那些漫長的歲月里,還有些什麼事可供他回憶的,直到去年這個年頭,才在他平淡的生命里著上了彩筆。

去年對於他來說,稱得上是划生命的一年。在這一年裡,他所接觸過的人,事,真比他過去二十年的總合還要多。事情由結識郭白雲這個曠世的奇人開始,一路急轉直下,所見的每一個人,所聽的每一句話,都充滿了奇異。老實說,也是從此開始,才使得他看清了多采多姿的人生,了解到人生的美,也認識到人性的丑。

在那些充滿奇情駭異,爭強鬥勝的現實里,他意興闌珊的敗下陣來,卻留下了一份酸甜苦辣,百感交集的激情以供回憶。

為了不甘為師門中的叛徒,武林中的逃兵,才會有此番的發奮圖強。其實,他何曾一天忘記了重返師門?重返武林?

事實上,也只有每當他記取著師門的仇恨與切身的羞辱之下,才使得他更加的奮發,努力。如今,皇天不負苦心人,在他的苦心孤詣下,總算得到了所求的碩果,甚至於比他所想要的更要豐富,更要強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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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鳴風蕭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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