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4)

病(4)

屋裡靜極。常年停電的燈泡吊在屋子中央被蛛網所羅織,煤油燈依然是那個家庭最為主要的角色。油燈光是一種淺黃的土地的原色,照在人的臉上使人永遠都呈出病病懨懨、缺給少養的生活神情。我說完那話的時候,母親從床上坐了起來,怔怔地望著我,彷彿看到了即刻間要房倒屋塌的景象般,她的臉上充滿驚異,而又急劇跳蕩著不可名狀的憂慮。以為母親要對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的「離家」的念想築埂攔壩地說些什麼,可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把目光移山挪地樣緩緩地沉拿到了父親的臉上去。我聽到了母親挪動目光時那如山石從樑上滾下軋過田野的聲音,看見了父親抬頭望我的那張蠟黃的臉上,除了額門上的歲月之河又深了許多之外,其餘,父親的眼、鼻和時常因激動而發顫的嘴角沒有絲毫的變化。那幾年,他的病不知是輕了一些,還是因為姐姐病重,顯得他的病輕了一樣。他坐在床頭,圍著被子,臉上的平靜異常而深刻,聽我說想要當兵去,如聽我說我要出門趕集,要到姑姑、舅舅家小住幾日樣,只那麼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又淡淡地卻是極度肯定地說:「當兵去吧,總在家裡能有啥兒奔頭呢。」

想起來,這是父親給我的一個莊嚴的應允,是一個似乎數百年前就熟思熟慮后的答覆。彷彿,為了這個答覆,他等我的尋問果真已經等了百年之久,已經等得精疲力盡、心力衰竭,所以他才回答得淡漠而又平靜,甚至有些不太耐煩。

於是,我便當兵走了。

毅然地參軍去了。

與其說我是參軍入伍,不如說我是逃離土地;與其說我是逃離土地,不如說我是背叛家庭;與其說我是背叛家庭,不如說我是棄絕一個兒子應該對父親和家庭承擔的心責和情務。那一年我已經二十周歲。二十周歲的我,肩膀已經相當硬朗,不僅可以挑行一百八十斤的擔子,而且已經可以把父親肩上的全部災難,都卸下來馱在背上。可父親讓我有了抵^H小說抗命運的力量之後,我便用這樣的力量朝父母、家庭並不希望的方向背叛著狂奔去了。體檢、政審、托熟人關係,終於我就領到了一張入伍的通知。

終於,我就穿上了那完全是我人生里程碑、分水嶺一樣的軍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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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父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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