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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渡宇悶哼一聲,以示不滿,心中同時轉到另一個問題上,靈媒和巫師的失敗,是否代表了晴子非是鬼魂一類的異物,難道真是夢湖的力量把晴子復活過來?使她再次成為有血有肉的人?

巴極道:「夢湖是我一生人曾到過的地方中最奇怪的一個處所。我第一次踏足哭石的遭遇,你昨天早上曾經歷過,滋味如何?」

凌渡宇不答反問,道:「博士!請問你聽過一個解釋鬼魅存在的『分子記錄理論』沒有?」

巴伍這博士一愕后道:「願聞其詳!」

凌渡宇組織了腦內的思想,道:「有位心理學家,為一所著名的凶屋作了一個別開生面的實驗。他揀選了屋內鬧鬼鬧得最凶的房間,房內只有一張古老大椅,據說凶屋的主人是在這張椅上給人以兇殘的手段謀殺了的,自此陰魂不散。」

「心理學家先後把三種動物,放進房間內去。第一種動物是老鼠,甚麼反應也沒有。跟着是一頭貓,貓兒一步入房內,立時全身毛髮倒豎,竄到角落,對着那椅子咆吼舞爪。最後是一隻狗,它一進房內,即向著椅子狂吠,好像能見到那鬼魂一樣。」

巴極透了一口氣,道:「這是否證明了鬼魅確實存在。」

凌渡宇道:「可以這樣說,不過這種存在,只是一種記憶體的形式。」

巴極皺眉道:「我不明白。」

凌渡宇道:「科學界對這現象有個合理的解釋,他們說,所有物質的分子,無論是石頭、樹木、泥土以至乎任何的物體,都有儲存能量的能力。所以當一個人被兇殘謀殺時,那人臨死前的凄慘漏*點,使他的腦袋釋放出大量遠超乎平常人能放出的能量,周圍物質的分子於是把這能量以某一種形式吸收和記錄下來。貓、狗或擁有較常人敏銳觸覺的人,例如你和我,便可以感應或接收到兇殺現場的物質分子內遺傳的記憶,甚至因其刺激而產生幻象,做成鬼魅的現象。」

巴極緊鎖眉心,思索著凌渡字的說話。這個「分子記錄理論」可以完滿地解答了很多凶屋或凶地的問題。眾所周知凶屋每多和兇殺有關連:醫院是鬧鬼最多的地方;沒有人會感覺在殯儀館是舒服的一回事,因為那虛的物質無時無刻不在大量吸收悲傷的情緒,反之,廟宇和聖殿教堂卻吸收了人類的精誠正意,感覺上自然是庄正寬容。

巴極道:「你這理論,或者解釋了哭石的異事,但仍解決不了晴子的問題。」

凌渡宇泄氣地道:「是的!無論在時間的長短、形象、地點,都非是這理論能解答,真教人頭痛。」

巴極苦笑道:「若果真是這麼容易解決,我何須用盡手段,把你引來。」

凌渡宇嘆息一聲,心湖內浮起晴子的絕世姿容,夢湖不但把她復活過來,還把她變得更美麗了,一種不應屬於人間的、動人心魄的美。

夢湖!

是否你把人間的夢想實現了過來。

那天下午二時,凌渡宇回到夢湖水庄。

目下在巴極這私人王國內,他是享有完全的自由,巴極甚至賦予他隨意進入他玻璃屋的特權。

整個下午,他都在沿湖區域閑散地踱步,他很久沒有這樣的閑情了,偷得浮生半日閑,頗自得其樂。

今天是他來夢湖後天氣最好的一日,直到黃昏,斜陽把西邊天染得霞彩萬度時,天空仍是清明如鏡。

七時許他還捨不得離開,沿着夢湖的路,信步來到哭石之前。

凌渡宇心中升起一股火熱的企盼,渴望再見那神秘的美女一面。忽然心中一陣焦躁,他的慾望是那樣的強烈,連他也吃了一篇,正要細思時,汽車聲在身後響起。

一輛勞斯萊斯,在一位全身紅色制服司機的駕駛下,停在身後。

車尾箱門打開,愛麗絲的助手,那風韻動人的日本少*婦夏太太走了下來。

她像有點怕接觸凌渡宇灼灼的眼神,又或是不屑直視對方,低頭道:「凌先生,愛麗絲小姐派我來接你回去,今晚有個舞會,博士希望你能參加。」

凌渡宇隨着她生進車尾箱後座,汽車徐徐開出。夢湖的湖面上開始了一層薄薄的煙霞,輕柔飄渺。

夏太太低頭不發一言,像是不勝嬌羞,神態可人。

凌渡宇忍不住逗她說話道:「你來了這裏有多久?」

夏太太輕聲道:「對不起……凌先生,我不想答這問題。」語音雖溫婉,內容卻決絕。

凌渡宇碰了個釘子,大感沒趣。他有個奇怪的感覺,他前後見過這嬌俏的女子兩次,這一次她的敵意大增,是甚麼道理?

凌渡宇回到他客居的寓所,衣櫃內準備了幾套禮服和西裝,完全吻合他的身材,巴極像個無所不能的魔術師。

凌渡宇梳洗后,換上深藍的燕尾禮服,打上蝴蝶結,走出廳外。

夏太太等候已久,見他出來,眼睛不由一亮,被凌渡宇出眾的神采吸引了目光,當接觸到他深黑明亮的眼睛時,俏臉一紅,垂下頭來輕聲道:「車子在門前!」

凌渡宇在夏太太的眼中看到很複雜的表情,似乎是讚賞揉合著深切的惋惜。

在夏太太的陪同下,凌渡宇到達了玻璃屋。華麗的房子,大放光明,門前車水馬龍,不斷有人進入華宅內。

凌渡宇下了車,夏太太留在裏面不出來。

凌渡宇回身俯頭望進車內出奇道:「你不是要參加這個勞什子舞會的嗎?」

車內的夏太太低頭道:「我只是下人,不適合的。」

凌渡宇咧嘴一笑,搖頭表示不同意道:「我敢擔保你是全場最美的女士之一,好了!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是立即隨我入內,作我的舞伴;一是明日陪我一整天。」

夏太太滿臉漲紅,一伸手,升起了車窗,隔斷了聲音。

凌渡宇惡作劇的目的已達,大笑轉身,向玻璃屋走去。

愛麗絲一身粉藍真絲垂地長裙,胸口開得很低,露出一截雪白飽滿的胸脯,美艷迫人,和那天見到的二夫人,一同站在門內迎賓。

玻璃屋廣闊的大廳,聚集了二百多盛裝而來的賓客,仍是一點不覺擠迫。一隊身穿制服、二十多人組成的樂隊,在大廳的一角奏著華爾滋音樂,洋溢着十八世紀的中歐情調。

湖祭六

向湖一邊的落地大玻璃窗外,亮着了橫列臨湖大露台的十二支霧燈,夢湖上的霧開始聚結,凄美迷人,和玻璃屋內的珠光寶氣、衣香鬢影的人為景象形成強烈的對比。

由玻璃屋大露台延伸出湖內的浮木走道及盡端的圓形祭台,亦亮起了燈光,做成一道伸進湖霧裏的光道,詭異眩目。

凌渡宇進門后,微笑走向青春煥發的愛麗絲,後者大方地和一對男女賓客交談,凌渡宇認得男賓是那天試麻藥的羅拔,暗忖這個舞會,看來是巴極王國內人員的經常性聚會。

凌渡宇在一旁耐心等候。

愛麗絲招呼完羅拔,轉過來望向凌渡宇,面上露出動人的笑容,伸出玉手。

凌渡宇喜出望外,連忙拿出友誼之手,豈知愛麗絲擦身而過,握手的是他身後的人,凌渡宇為之氣結,一隻手尷尬的凝在半空。愛麗絲握手的男子,正是那小鬍子韓林。

韓林似乎並不覺察到凌渡宇的存在,但凌渡宇卻感到韓林是蓄意地不去望他,感到韓林對他的恨意。

三夫人把手放入他的手裏,裝了個了解的表情,道:「博士在那邊……」

凌渡宇隨着她的眼光望去,巴極在大廳近中心處,一身黑禮服,被一堆男女包圍着,儀容風度,有若鶴立雞群。

他扭頭看身後咫尺的愛麗絲一眼、纖細的蠻腰,修長的美腿,使她的背影綽約動人,和她共舞,應是非常愉悅的經驗,不過看來今夜是無此福分了。想到這裏,晴子的倩影浮上心湖,若能與她共舞夢湖之畔,那又是甚麼滋味?可惜目下這兩者都是水中之月,可望而不可即,嘆了一口氣向巴極走去。

凌渡宇步入廳內,立時吸引很多人的注目,一來他是唯一的中國人,二來他的丰度神采,才是引人注意的主因。

巴極遠遠望見他,舍開眾人,大步向他是來,顯得他的身分更是特殊。

巴極迎上來笑道:「讓我介紹……」向著他身後走上來的一名四十來歲、紳士模樣的男子道:「這是白理臣,我最得力的幫手,負責一切對外的事宜。」

凌渡宇暗忖,這應是巴極王國的第二號人物了。

白理臣禮貌地和凌渡宇握手,以帶有濃重美國口音的英語道:「久聞大名!」

這人說話時面上皮肉不動,一點表情也沒有,是冷靜多智的人物。

凌渡宇和他客氣幾句。

巴極身後轉出兩位美女,巴極介紹是大夫人艾思和二夫人蘭茜,加上迎賓的三夫人,巴極總共有三位「合約夫人」了。

大夫人和二夫人都是上上之選,大夫人比之其他兩位夫人更是年輕漂亮,最多也是二十一、二歲,是意大利的黑髮美女,樣貌身材和晴子倒有三分相似,可知巴極正在努力找尋代替晴子的東西。凌渡宇卻知道巴極失敗了,比起晴子,眼前這些美女,均變得無關重要和沒有意義,令人不屑一顧。

舞池內有人起舞,愛麗絲是其中的一對,她的美麗乃全場之冠,難怪成為眾矢之的。巴極不知和她是何關係,為何對她沒有染指之心。

愛麗絲表面看來神情愉快,眼尾亦不瞟向凌渡宇。

巴極道:「凌兄,為甚麼不邀請我的大夫人共舞。」

凌渡宇一笑答應。

舞會在熱鬧的氣氛下進行。

凌渡宇和大夫人艾思共舞后,站在一角,自顧自喝酒吃精美的點心,他一向不大喜歡熱鬧,覺得與這裏有點格格不入。巴極早些時和那白理臣一齊離開了大廳,不知到了那裏。

玉手挽上了他的臂彎,凌渡宇側頭一望,接觸到大夫人艾思烏靈靈的大眼睛,她真有點像晴子。

艾思笑:「來!讓我為你和愛麗絲作個和事佬。」挽著凌渡宇,親切地向被眾男圍拱的愛麗絲走去,艾思高聳的胸脯葯壓着凌渡宇的臂背處,使他感到有點不自然,半帶抗議地道:「你我這樣公然親熱,不怕巴極嗎?」

艾思眨眨大眼,道:「噢!原來你不知道這個舞會是送別我們三位『合約夫人』嗎?由現在起,我們回復自由身了。」

凌渡宇愕然停下,奇道:「滿約了嗎?」

艾思搖頭道:「不是!博士提早和我們解約了,酬金依舊,不過我們都有點捨不得,他是個第一流的情人。」

凌渡宇心中嘀咕,巴極看來是要全心全意把晴子找回來了。

艾思輕聲道:「假設你要約會我,我會很開心,我還要在夢湖住上一段日子,這真是個迷人的好地方,好了!現在先和愛麗絲講和吧!」挽著凌渡宇橫過大廳,向另一邊的愛麗絲走去,大廳中,他們的身前身後,是一對對翩翩起舞的男女。

愛麗絲和一個花花公子型的男子傾談,看到艾思挽著凌渡宇向她走來,女性的敏銳,使她知道了甚麼事將要發生,緊張得垂下了睫毛,只敢望向地下。

愛麗絲確是罕有的美女,可是若比之晴子,還是有一段不能逾越的距離,那也是人間和天上的分別。

還差十步的距離,凌渡宇全身一震,停了下來,艾思不解地望向凌渡宇,後者面上神情奇怪,死盯着露台之外,艾思隨着他的目光,穿越過佈滿賓客的大廳,透過向湖的大幅玻璃恰好看到一個白影閃往露台的右側,那是視錢不及的地方。

凌渡宇禮貌地卸開艾思的手,低聲道:「對不起!失陪。」急步往露台走去。

艾思望向愛麗絲。

愛麗絲眼中射出忿然的神色,箭一樣射往凌渡宇的背上,凌渡宇的行動,不啻火上加油。

這美麗女孩的愛與恨都是那樣地強烈。

夢湖的霧更大了,整個露台都籠罩在煙霧裏,有若在雲端仙界。

凌渡宇來到露台時,露台上渺無一人,賓客們都怕霧氣打濕了他們的華衣,剛才那白影不知芳蹤何處?

凌渡宇向露台的右側走去,轉到玻璃屋的一邊,有一道緊關的門,看來是通往玻璃屋的偏廳。

凌渡宇正要取出巴極給他的電子感應開鎖器,開門進去,門分中向兩旁縮入,凌渡宇退往一旁,一個白衣女子靈巧地閃了出來,凌渡宇心中大喜,一把將她抱個滿懷,軟肉溫香,是那樣真實和有血肉。

女子輕呼一聲,一腳向凌渡宇的腳背踩去。凌渡宇緊貼着她,提腿的動作又怎能將他瞞過,輕輕一推,女子一腳踩空。

女子低下頭,秀髮掩蓋了面容,似乎怕凌渡宇看到她的面,一下膝撞,目標是凌渡宇的下陰,毒辣非常,兼且動作迅捷有力,落在凌渡宇的眼中,知道她在空手道上,有高明的造詣。

凌渡宇一掌切下,擊中她的膝頭,乘勢向前進迫。

女子駭然大驚,死命急退,一下子退到露台的欄干旁,毫不猶豫地翻身沒入湖水裏。

凌渡宇大嘆可惜,女子身手高明,居然能在他眼前逸去。不過他清楚知道這女子並非晴子,因為身材遠較嬌小,剛才抱着她的滋味,勻稱的身段,仍是令他感到溫馨刺激。另一個想法浮上心頭,要知湖內滿布電子感應器,除非這女子深悉其中佈置,否則一定難逃耳目,可知這定是熟知夢湖的人。

電子門仍然開着,隱約有人聲傳出。

凌渡宇走了進去,門內是個大房間,有十多個螢光幕在不斷閃亮,大部分都是玻璃屋大廳內的舞會情景,其中一個屏幕上,他看到愛麗絲氣鼓鼓地站在一角,艾思正在她身旁勸解。左下角的電視幕只有兩個人,卻不是在大廳內,而似是一個休息室的地方,擴音器的聲音從那處傳出來,兩個人赫然是巴極和他的頭號手下白理臣。

這是玻璃屋的保安室,只不知保安人員到了那裏去,又或者這是不須值班的時刻,剛才的神秘女子,是在竊聽巴極和白理臣的對話。

傳聲器中,白理臣沉聲道:「博士,我希望你要考慮這決定,試想我們犧牲了多少兄弟,才壟斷了南美洲的主要大麻和可卡因的買賣,這樣放棄,實在可惜。」

巴極淡淡道:「不要再說,這是我的決定,理臣!單是我在各地的投資,已夠我們豐裕地過他一百世,何況我們的軍火生意,仍是方興未艾。」

白理臣道:「毒品生意,我們是居於主動;軍火生意,卻受着軍火供應商的剝削和剋扣,何況南美的其他毒販,特別是哥倫比亞的邦達,一向對我們的地盤虎視眈眈,你這樣突然退出,他一定會乘虛而入,把你的地盤接收過來,那時此消彼長,他會放過我們嗎?」

巴極自信她笑道:「他要碰我,遠未夠斤兩。」

白理臣聲音有點焦急,道:「不如這樣,我們不買也不賣,卻依然提供所有運輸的渠道和工具……」

巴極喝道:「不要再說,我決定完全退出,便是完全退出,這是命令!」

兩人間一陣難堪的沉默。

好一會,白理臣低聲道:「是的!博士。」轉身走了出去。

屏幕上剩下了巴極孤獨的一個人,只聽他喃喃道:「晴子,我已不沾手毒品的生意了,還不出來見我嗎?」

凌渡宇心中戚然,在巴極這種人身上,看到這真誠的深愛,尤其令人感動。

凌渡宇離開了保安電視室,回到露台上,玻璃屋內依然熱鬧非常,凌渡宇心中塞滿另一種情緒,倚在欄幹上,遠眺湖境。

夢湖的雲霧像有意志的異物,無風自動,在他面前輕輕旋動。

凌渡宇神思飛越,想起晴子的絕代風姿,雖是回眸一瞥,已使他不能有片刻忘懷。

巴極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道:「你在想甚麼?為甚麼不陪愛麗絲跳舞?」

凌渡宇凝目入湖霧的深處,沉聲道:「我腦中想的和你想的,是同一樣的事物。」

巴極放眼湖內,霧氣愈來愈濃。

兩人的目光都被夢湖的霧景吸引,露枱燈光不及處,沒在煙霧裏,較遠環湖的路燈,做成一大串連綿不斷的光暈。

異象突起。

湖霧從早先的旋動,變成滾動翻騰,活像有條巨龍在作浪興波。

凌巴兩人駭然退後。

湖霧重歸平靜。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大夫人艾思的聲音在兩人身後響起道:「一位是主人,另一位是最重要的貴賓,怎能棄我們不顧。」

巴極眉頭一皺,神色不善。

凌渡宇忙打圓場,大笑道:「巴兄!我們入去盡他數杯,如何。」

巴極無奈一笑,三人一齊返回廳內。

廳中氣氛熱鬧,卻見不到愛麗絲,凌渡宇並不多問,到了十一時許,他告辭而去。

拒絕了司機的接送,信步往哭石的方向走去,他想冷靜地思索一些問題。

順着沿湖的道路,在夜風的吹拂下,凌渡宇感到無邊無際的鬆弛和舒暢,這世界無時或已的難題,這一刻完全與他無關。

環湖的燈光下,在霧的纏繞里,一切是那樣地不切實。

凌渡宇經歷過剛才舞會的吵鬧,深深地享受着現在此刻的一人獨行。

只有神秘的黑夜,這樣的湖霧,才能感動他。

風勢驟然轉急,湖霧在他身前身後,飛舞卷纏,就像那晚見到晴子時一樣,想到這裏,凌渡宇心中一動,抬頭前望。

他看到晴子。

若隱若現的霧裏,白紗和黑髮揮舞卷揚下,晴子亮如星辰的眼睛,凝視着他。

眸子內永無終極的憂鬱,像瀑布般傾注往他的心湖內。

一股強烈的哀傷情懷,從他心靈的深處狂湧出來,形成無數泛濫的洪流,充斥在胸臆間。

晴子站在湖邊,離開他只有十多尺,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晴子扣人心弦的面龐,一蹙額,一皺眉,都能傳達一種微妙複雜的情緒。

他從未想到,世間竟有如此能傳達內心世界的美麗面龐,如此含蓄卻又是那樣豐富多姿的表情。

隨着面上表情的微妙轉換,她的眼睛也在變化著,由憂鬱到怨懟、哀傷、無奈,每一個轉變都是那樣地令人心碎。

霧更濃。

凌渡宇心神受到難以形容的震撼,軟弱地跪了下來,感傷若如無有致盡的大海,使他遭到滅頂之禍。

他失去了控制身體的力量,向前仆去,面龐貼著冰冷的湖邊泥土時,才驀地醒覺過來,猛然抬頭,伊人已渺。

淚水染濕了胸前的華服。

凌渡宇和巴極兩人坐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共進早餐。

露台外的夢湖,湖霧漸漸稀薄,情款深深地為她籠上一層輕紗。

凌渡宇神色茫然,默默地吃早點。他心中內疚,昨夜遇到晴子時,完全記不起他和巴極的尋人合約,現在也不打算告訴巴極昨夜的事,他說不出這樣做的原因,只是覺得應該是這樣。

巴極打開話匣子,緩緩道:「這幾天,夢湖變了很多。」他眼中滿布紅絲,顯然是一夜未睡。

凌渡宇「嗯」地應了一聲,並沒有留心聆聽。

巴極沉醉在自己的情感中,沒在意凌渡宇的失常,續道:「往日大湖霧時,總是漸漸形成,從沒有像昨夜般,突然而來,事前無半點先兆。其次,一夜的大湖霧后,總要隔上最少三日或一星期的時間,才有第二個大湖霧的出現,從沒有像過去兩晚的連續出現。」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問道:「這是甚麼原因?」

凌渡宇想了一會,想說話,又把話吞了回去。

巴極對他的欲言又止皺眉道:「你想說甚麼?」

凌渡宇嘴角一牽,欲笑,卻笑不出來。

巴極目光灼灼,等候他把話說出來:凌渡宇閉上眼睛,用力地深呼吸,直至肺部充滿了生力軍的新鮮空氣,才張開眼,望向一面疑惑的巴極,正容道:「我有一個非常荒謬的想法。」

巴極笑道:「有甚麼事比我們現在所乾的更荒謬?」

凌渡宇失笑道:「說的正是。」

敲門聲響,一個大漢走出露台,拿着無線電話,恭敬地向巴極道:「博士,白理臣先生從巴拿馬來的電話。」

巴極面色一冷,寒聲道:「告訴他我今天沒空聽電話。」

大漢遵命退出。

巴極面容回復平靜,望向凌渡宇。

凌渡宇知道巴極毒品行業的急流勇退,一定在南美洲引起很大的反響,沒有人明白如日中天的他,怎會幹此傻事,而因牽連廣泛的關係,一定引起黑道重新分配實力的生死爭鬥,甚至巴極也被捲入漩渦里。

凌渡宇道:「原因很簡單,因為夢湖知道我來了。」

巴極愕然,繼而露出深思的表情。

凌渡宇望向湖水,低沉地道:「其實這關係是雙邊的,由第一眼看到夢湖開始……」他沉默了片刻,想起戰機衝破湖露,飛臨夢湖的上空那令人難忘的光景,續道:「我便覺得自己在變化。」

巴極眼中露出警惕和會意的神情,想起來了夢湖居住這十年,和十年前的分異。自己也變了很多,多愁善感,追求渺不可測的愛情和夢想,以至乎現在毅然放棄了經營超過二十五年的毒品生意。

凌渡宇道:「我忘記了夢湖外的世界,甚至忘記了我在紐約的女朋友,而在不斷追尋一個夢想,一個只有在無知的童年時才有勇氣去憧憬的美夢。我不可以說這夢想就是愛情,而是比愛情更要超越,或者可以說是一種對『美』的渴想和追求,那是藏在和深埋在每一個人心底的『夢』。」

「在男女關係上我變得敏感。對愛情出奇地渴求,其他女孩如愛麗絲等更能觸動我的心靈,就像夢湖打開了愛情的心扉,使我追求往日較為忽視的事物。」

巴極嘆了一口氣道:「很多謝你解開了我的茅塞,想我未搬來夢湖前,以冷血無情、心狠手辣稱著南美,女人只是我的玩物,從沒有令我絲毫留戀,豈知如今……唉,不過,我已泥足深陷,沒有了夢湖和她所帶來的憂鬱思怨,我也不知怎樣生存下去。」

凌渡宇正要說話,門被推了開來,一人大步走出,凌渡宇大奇,甚麼人斗膽不先請示走進來。

這人筆直來到巴極面前,做了個非常奇怪的動作。

他跪了下來,親吻巴極的鞋,面上有種令人不能懷疑的真誠和虔敬。

巴極低聲道:「起來!」

這人站起身來,身形高瘦,最少有六尺四寸,雖然瘦,卻像鋼根鐵條般充盈著驚人的力量。狹長的面孔,微曲而起節的鼻樑,精芒內藏的雙眼,有種冷血的味道,使人見而心寒。

他望向巴極的眼神,卻是絕對的敬誠。

巴極向凌渡宇道:「我想你也聽過他的事迹,他就是『標槍』。」

凌渡宇心中一凜,他當然聽過這名字,這是南美最著名的雇傭兵大頭頭,專事暗殺,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只知他的代號是標槍。此人威名震懾南美,連國家的元首也等閑不敢惹他。

標槍的眼睛望向凌渡宇,後者坦然和他對視。

標槍面容一點表情也沒有,眼光一離開巴極,立時變得鷹隼般銳利,像察看死屍般仔細打量了凌渡宇一遍,沉聲道:「博士,可以說嗎?」

巴極毫不猶豫地道:「凌渡宇先生雖未可算是朋友,卻可以絕對信任,你直說無礙。」

標槍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的神色,接着回復冷漠的表情,似乎即管給人把肉塊剜出來,也不會令他皺上一下眉頭。

夢湖水庄在良好的天氣和視野下,寧靜中盈溢着勃勃生意。

標槍卓立兩人面前,巴極全沒有要他坐下的意思。

標槍道:「前天我接到博士要全盤退出毒品生意的指令,立即動員所有人手,一方面負起監察的任務,同時亦準備應付任何突變,這包括了家內和家外的人。」

凌渡宇暗忖,巴極王國的第二號人物白理臣,還是昨晚才得知巴極這個指令,而標槍早一日已接到知會,顯然標槍更獲巴極的寵信。其次,標槍一接指令,毫不猶豫地去執行,又遠較白理臣的效忠程度高出數籌。由此推之,標槍才是巴極實力的核心人物。他現在親自進謁巴極,應是發生了非常嚴重的事。剛才巴極拒聽白理臣的電話,兩人間的關係看來不大妥當。

標槍果然道:「白理臣昨夜一抵哥倫比亞,立即出機場直赴愛沙大酒店,和在那處等待的邦達密談了四十五分鐘,回家后,又與他的心腹連夜開會,直至天明。同一時間邦達的黑虎幫全面動員,準備戰鬥。」

巴極神情從容,道:「你說應怎麼辦?我想聽你的意見。」

標槍冷靜地分析道:「我們的行動應分三個層面去進行,最高的層面,我們向南美的各大政要打個招呼,保證他們的利益有增無減。」

巴極點頭稱許。

標槍續道:「第二個層面上,我們和南美所有沾手毒品生意的幫會串連,保證將我們手上的生意向他們平均配給,使他們袖手旁觀,不參與這個危險的遊戲。」

這次連凌渡宇也表示讚賞,標槍確是一個深明局勢、有智有勇的黑道人才。

標槍面無表情說出第三個行動的方向道:「對白理臣和他的手下,我會親自執行家法,邦達我亦不會放過,此舉可以在退出毒品生意的劣勢低潮中,爭取回你老人家的威望,同時去了眼中刺。」

巴極大笑道:「一舉兩得,何樂不為。」跟着出奇溫情地道:「標槍!你也要小心,白理臣隨我征戰多年,非是易與之輩;邦達是哥倫比亞最兇惡的毒梟,手下能人無數,對付他一定要以雷霆萬鈞的手法,命中他的要害,使他永無翻身的機會。」

標槍一言不發,跪倒巴極身前,深深吻了他的腳,轉身離去,筆挺的背影,使人感到他的堅毅和決心,一往無前的勇氣。

毒梟間的戰爭暴風雨般醞釀,風雲色變。

接着整天凌渡宇都沒有見過巴極,他推想後者應在為即將來臨的戰事忙碌,甚至離開了此地。巴極不愧絕代梟雄,謀定後動,不過,除了他凌渡宇,恐怕沒有人知道巴極退出毒品生意的原因。

愛麗絲也沒有出現。

凌渡宇過了一個無事的晚上。次日清晨六時許,他沿着夢湖漫步起來。清晨的空氣,令他精神奕奕,夢湖罩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乃似新娘子的婚紗。

信步來到哭石前。

凌渡宇回想起第一次踏足哭石的可怕經驗,可是那夜追趕晴子,第二次踏足哭石時,卻一點感應也沒有,照他猜想:原因很簡單,就是其時他的心神全放在晴子身上,無暇他顧,所以不受哭石儲存的記憶所影響。這亦證明了他向巴極提出的「分子紀錄理論」。

他深深地呼吸,把清晨的新鮮氣息大量地吸入肺里,慢慢集中和凝固精神,把雜念驅出他的精神王國外。

提起腳步,走上哭石。

隨着他步上哭石臨湖高起的盡端,一種驚怵可怖的感覺,由他的脊椎尾升起,寒水冰流般直竄上他的後腦。再經由每一道神經蔓延全身。

每一條毛管聳立起來,耳邊充斥着亡魂的駭人囂叫,活像闖進地獄內冤鬼的領域內。

冷汗不受控制地從額上發邊冒出來。

凌渡宇險些要抱頭狂叫,可是他的靈智告訴他,這是萬萬不可的傻事。

組成哭石每一粒分子內的恐怖記憶,狂風暴雨般向他侵襲。

凌渡宇竭盡全力,收攝心神,緩緩在哭石的盡端坐了下來。

他把精神緊守在眉心靈台間方寸之地,把哭石積存了千百年的:死前的吶喊、生命的痛苦和掙扎、哭泣與心碎、生無可戀的悲凄,全部拒於門外。

拒於心靈之外。

像流水沖奔過堅剛的岩石,過不留痕。

千萬亡魂的悲泣逐漸消去。

凌渡宇的精神與周圍的環境緩緩融合在一起,感受到哭石深藏的記憶,一幅接一幅的畫面,以超越光速的速度,在他腦海中重演着。

不同的時間和空間里,不同的男女,因着不同的原因,從這裏跳進了夢湖的急流,了結了他們悲慘的生命。

悲傷充塞着他的心田。

就在這時,一個遠較其他形象鮮明的畫面,驀地浮現:一個身穿白紗的女子,急步跑上哭石,美麗的臉上沒有半滴淚痕,卻有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堅毅,在大霧裏秀髮迎風起伏拂揚,在完全沒有半分停留下,從哭石的盡端投進湖裏。

凌渡宇霍地站起身來,猛睜雙目。

清晨的夢湖平靜地展現眼前,水波閃閃。

凌渡宇的心靈受到無與倫比的震撼,他知道看到了甚麼。

通過哭石的記憶,他心靈的慧眼,看到晴子自殺的真象。

這是怎麼一回事?

湖祭七

事情並非表面的簡單。

離開了哭石,順步往玻璃屋的方向走去,走至半途,心中一動,那晚就是在這裏遇到晴子,其時他憑着過人的記憶,竭力找尋囚禁雅黛妮的地方。

他閉上眼睛,重溫當日被蒙上雙目后,被帶往雅黛妮的方向。

不一會,他張開眼,面上掛着一個信心的微笑,回頭往哭石走去,經過了哭石后,右方現出了一條分叉道,凌渡宇毫不猶豫地轉了進去,急步十五分鐘,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呆了幾秒,他轉入左方的路口,這時離開玻璃屋有哩許遠了。

沿路林木婆婆,鳥唱蜂鳴,極具南美的風情,三十分鐘后,眼前一片密林,林木間依稀看到一所紅磚砌成的房子,凌渡宇心中大喜,認得是那所囚困雅黛妮的房子,正要盤算如何制服監視者的時候,馬蹄聲從後方傳來,迅速迫近。

凌渡宇嘆了一口氣,轉過身來。

美麗的愛麗絲一身騎馬裝,馬帽長靴,一手執僵,另一手持着打獵的大口徑雙筒步槍,驅著鬃毛飄曳的白馬,疾馳而至,英風凜凜,神采動人。

可惜她面上殺氣嚴霜,似要把凌渡宇吞進腹內。

愛麗絲一抽馬韁,白馬在凌渡宇面前五尺處人立而起。

凌渡宇一動不動,完全無視白馬勁踢的前蹄,面上泛起冷然的神色。

愛麗絲槍管指着他的眉心,寒聲道:「你來這裏幹甚麼?要救你的老情人嗎?」

凌渡宇傲然道:「放槍吧!」

愛麗絲氣得粉面發青,兩眼射出憤恨的光芒。

僵持不下。

愛麗絲高聳的胸脯急劇起伏,凌渡宇的不屈,使她感到極其憤怒。矛盾的是:他的傲氣亦使他更具男子氣魄,令她心軟,整個夢湖籠罩在精密的監聽系統下,凌渡宇缺少了那晚掩護的濃霧,一移往雅黛妮的方向,即給發現,愛麗絲接到通知,怒氣衝天策騎而來,弄成現下的局面。

凌渡宇悠閑地舉起右手,把手指插進槍管內,挑戰地道:「槍彈可以轟掉生命,可是能轟掉愛和恨嗎?」

愛麗絲眼帘垂了下來,忽地驚呼一聲,原來凌渡宇迅捷地翻上了馬背,從身後緊箍着她的小骯,她不及防備下步槍脫手掉往地上,白馬受驚人立而起,全賴凌渡宇緊抽馬頭,兩人才不致跌下馬背。

健馬受驚下放開四蹄,向前奔去,轉眼間越過囚禁雅黛妮的紅磚屋,衝進了一條林間的小道。健馬狂力前奔,兩旁樹影急退。愛麗絲歇斯底里地在凌渡宇有力的擁抱中掙扎,場面混亂不堪。

愛麗絲迴轉頭來,一口拚命地咬在凌渡宇肩臂的肌肉上,凌渡宇悶哼一聲,苦忍着劇痛,鮮血濺出,染紅了襯衣。

他同時慢慢收緊馬韁,馬兒受到控制,愈跑愈慢,終於停了下來。

愛麗絲茫茫然抬起頭來,到這一刻才知道咬傷了凌渡宇,用手撫著對方染血的傷口。

凌渡宇眼中流露出諒解的神情。

愛麗絲向後側仰俏臉,顫聲道:「對不起!我不知道在幹甚麼?」

凌渡宇輕夾馬腹,白馬緩緩前行。右手控疆,左手緊擁著愛麗絲,使她整個貼進他的懷抱內。

愛麗絲先前的兇悍冰消瓦解,閉上眼睛,馴若羔羊地藏在他的懷裏。

馬兒轉出沿湖的路,挨着輕煙悠悠的夢湖踏着休閑的步子。

凌渡宇順勢地湊在她耳邊道:「那天三夫人說,你是夢湖水庄歷史上,僅有不用合約聘用的五個人之一,其他四個人是誰?」

被他暖呼呼的口氣噴在敏感的耳垂及頸后的嫩肉上,愛麗絲整個人軟了下來,像被催眠似地答道:「是標槍和積克,他兩人跟着博士最少有三十年了,另兩個是……是晴子和夏太太……」

凌渡宇豈肯放過這個機會,不過他深明要人吐出實話的技巧,就是先獻出自己已知的有限,來換取對方的所知,於是道:「博士也曾和我詳談過晴子的事,既然她的父母都反對他們在一起,一定會造成對晴子的壓力。」

愛麗絲道:「這倒看不出來,晴子初來夢湖時,看來很快樂,直至他們兩人往夏威夷度假后,才時時爭執。我們都不敢問,博士的脾氣變得很暴躁……」

凌渡宇裝作了解地嘆了一口氣,道:「我知道,博士很後悔當時的行為,可是怎估到晴子居然會傻得去自殺。」

愛麗絲全身一震,張開大眼,一面不相信的神情,失聲叫道:「甚麼?」

凌渡宇心中一凜,愛麗絲並不知道晴子自殺的事,看來這是一個秘密,連忙道:「那樣傷心,不是等於自殺嗎?」他是想起晴子幽郁的眼神,隨便找說話來堵塞過去。

愛麗絲雖然尚有一絲疑惑,神情卻緩和下來,點頭道:「是的!晴子病死前那兩個星期,整天把自己關在玻璃屋的卧室內,連博士亦不肯見。她幽怨的神情,我們看了也覺心碎,取她性命的病,可能是過度幽郁所致。」

凌渡宇默然,巴極和晴子間發生了很多非局外人所知的事。想起晴子,他也有心碎的感覺,幸好目下懷內軟肉溫香的愛麗絲,起了些微代替品的作用,填補了空虛的感覺。另一個問題升起,夏太太為何是不用簽約的人,但這一刻不宜問太多問題,可以留待日後再問清楚。

愛麗絲的呼吸急速起來,少女的敏銳,使她感到凌渡宇起著侵犯她的念頭。

凌渡宇心神轉到另一方面,問道:「為甚麼你不用合約,仍可以在這裏稱王稱霸。」

愛麗絲見他用辭古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不知道。我自幼在孤兒院長大,到了十四歲那年,一對夫婦名義上領養了我,把我送來了夢湖,為博士做事,不經不覺七年了。」

凌渡宇知道愛麗絲和巴極兩人間,一定大有文章。

愛麗絲可能從未有機會向人傾吐私事,這刻找到機會,暢所欲言起來,道:「我曾問過博士,他總是說和我有緣,一見到我便歡喜,才要我為他作管家,可惜他對我的歡喜,並不像他對晴子那樣,唉!不過,自從我遇到你,一切都沒有關係了……現在……我從未試過像現在這樣的滿足。」

凌渡宇恍然大悟,原來愛麗絲一直單戀巴極,這解釋了她對雅黛妮的敵意,因為後者和巴極有過一段不尋常的關係,目下凌渡宇代替了巴極在她心中的地位,她自然更懼怕雅黛妮會把他亦搶走,以致一個清純的女孩行為乖張失常。這是屬於不可理喻的事。

凌渡宇微笑道:「愛麗絲,我有一個要求。」

愛麗絲一副你說甚麼本小姐也答應的態度,閉目呻吟道:「說吧!」

凌渡宇道:「我要見雅黛妮!」

愛麗絲渾身一震,張眼怒道:「甚麼?」

凌渡宇對上她溫潤的香唇,兩人沉浸在兩性間的歡樂里。

凌渡宇離開了她的熱辣辣的紅唇,道:「放心!雅黛妮是我的老……戰友,而不是情人,我這次去見她,可以向你保證不和她發生任何形式的『性關係』。但對美麗的愛麗絲小姐,恕小弟不能作出這個保證了。」

愛麗絲敵意稍去,紅霞緊跟着爬上俏臉,啐道:「你去死吧!」又「噢!」地叫起來,原來馬兒把他們馱回囚禁雅黛妮的紅磚屋,她全心放在與凌渡宇的調情上,茫然不知身在何處,豈知對方早有預謀,把她載回此處,不過這刻,她只願意討他歡心。

凌渡宇稍後和雅黛妮在上次的房間內見面,愛麗絲在他的要求下,撤去了監視的人員,其實巴極早有吩咐,予凌渡宇一切的方便。

雅黛妮表面完全平復過來,眼中多了一種生機和希望,大異上一次見面的失意頹唐。

凌渡宇開門見山地道:「巴極來見過你嗎?」

像回教婦女給揭開了面紗,雅黛妮垂頭道:「你知道了?」

凌渡宇其實甚麼也不知道,只是從巴極、愛麗絲,甚至雅黛妮三人的行藏說話里,看出蛛絲馬跡,這一句純屬試探。雅黛妮的反應,說明了兩人間的關係,非只是敵對那般簡單。

凌渡宇不想雅黛妮看穿他的底牌,含糊地道:「你還是走吧!」

雅黛妮呆了片晌,堅決地搖頭道:「不!除非我親眼看到她,否則我絕不會離去……」

抬頭望向凌渡宇,又低下頭去,低聲細訴:「本來我以為自己對他只有恨,可是面對着面時,我才知道一直在騙自己,自從逃離這裏后,我幾乎每晚都夢到這處……這個美麗的夢湖,也夢到他……」神情忽爾激動起來,聲音提高了不少,幾乎是叫道:「也夢到他為了另一個女人,棄我於不顧。」漲紅著臉道:「我要殺了他們!」

凌渡宇嘆了一口氣,對各人間的關係大感頭痛,同時也對自己起了自憐自苦之念,他又何嘗不是時常想到晴子,一有空便往夢湖走。

他沉聲問道:「那女人是誰?」

雅黛妮搖首道:「我不知道,他用強暴的手法得到了我后,迫着我和他一起個多月,其實每一次和我造愛時,從他的神情,我都知道他在幻想着和另一個女人造愛,晚上他也總叫着另一個人的名字,我沒法忍受……於是逃了出來,發誓要將他碎屍萬段,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了。」

凌渡宇暗忖:你豈有能力逃出巴極的指掌,巴極只不過讓她做魚餌,引自己到來吧。想到雅黛妮為已死去的晴子吃醋爭風,令人可憫。

雅黛妮想起了甚麼地問他道:「是了!為甚麼你好像能在這裏貴賓似地來去自如呢?」

凌渡宇淡淡道:「道理很簡單,因為我是夢湖的朋友。」

直到離開了軟禁雅黛妮的紅磚屋很久很久以後,他還清晰地記起雅黛妮怨恨的眼神,他毫無疑問地相信,只要雅黛妮有機會,她是會絕不留情殺死巴極。

嫉忌是噬心的毒蛇。

這在雅黛妮尤烈。

凌渡宇獨自坐在玻璃屋寬大的臨湖露台上,沉醉在眼前的景色。

巴極還末回來。

見過雅黛妮后,愛麗絲接到巴極從哥倫比亞來的電話,一直忙着,整個夢湖水庄活動起來,不時見到巴極精銳的武裝手下進進出出,在加強防禦的力量,頗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聲勢。

入夜後,水庄靜了下來,不過凌渡宇知道這是外弛內張,任何闖人的不速之客,都會遭到強大無情的反擊。

晚上十二時多了。

霧逐漸聚結。

凌渡宇亮着露台上兩盞霧燈,光芒一到十多尺的地方,開始柔弱昏沉,無力透越。

凌渡宇一對虎目也像外在的環境一樣,蒙上一層又一層化不開的濃霧。

晴子!你究竟在那裏?

你是否早已死去?

是否夢湖使你冤魂不敬,纏繞不去?

據說人有三魂七魄,死時魂魄俱散,死後不久又會重聚起來,細想生前種種,若有冤屈,不肯散去,形成糾纏人世的冤魂。

晴子!你是否有着難解的冤情?

霧愈來愈濃。

天地溶化在水霧裏。

霧氣旋轉起來。

無風而動。

凌渡宇站起身來,超越常人的靈覺,使他感到晴子在附近,接觸到她無盡的哀傷悲怨。

他環視四方,空蕩蕩的露台,除了一椅一桌,他自己,亮着了的兩盞霧燈,空無他物。

心中湧起一股灼熱的期待,凌渡宇忍不住叫了出來:「晴子!」

濃霧飛舞。

晴子芳院杳杳。

凌渡宇撲往欄干,極目儘是化不開的大湖霧,甚麼都看不見。

他頹喪地退後,直到腿背碰著椅子,坐了下去。

明悟佔據了他的心田。這樣渴望去見到晴子,究竟是為了甚麼?是否只是想完成巴極的尋人合約?不!絕不是。因為他剛才一點也想不起巴極,遑論他的託付。

難道自己也像巴極那樣,深深地愛上了晴子?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這思想使他感到戰慄,他想起女友卓楚媛,那變成模糊不清的影象;又想起愛麗絲,比起晴子,是那樣地毫不重要。

他若有所覺,茫然地抬起頭來,望向夢湖。

絕色的晴子,一身白紗,站在欄干前,寶石般的深眸,牢牢盯進他的眼裏。

濃霧使天地變得狹小卻又無限,似乎地球上只餘下他們兩人。

凌渡宇不敢動,怕一動她會飄走或消失。像美夢裏的半睡半醒,一用神夢便散掉了。

晴子動人心魄的顏容,散發着眩人眼目的光采。胸膛輕起輕伏,似有若無。白紗隨着旋動的濃霧拂舞,欲乘風而去。

晴子眼內載滿深情,緊緊凝望,凌渡宇心靈震慄,欲言難語。

兩人相距不足十尺,那卻像不可逾越的鴻溝,天人之隔。

凌渡宇幾乎是嗚咽地道:「晴子!晴子!」

晴子微搖秀髮,純賽美玉的面龐露出深思的表情,又俯首沉吟,欲語還休。

凌渡宇忽地目定口呆,原來他心靈內響起女性嬌柔的軟語,溫輕地道:「晴子?甚麼是『晴子』?」眼前的晴子清楚明白櫻唇緊閉,凌渡宇肯定是晴子傳出的心靈訊息。

他還想說話,晴子向露台的一端飄去,垂地的紗裙仿如冉冉白雲,煞是好看。凌渡宇反應何等迅捷,一個虎跳躍起,豹子般向晴子移開的身體撲去。

他的動作不可謂不快,可是晴子優美的身形,若給狂風颳起的羽毛,一下子飄至露台的盡端,在凌渡宇攫勢之外。

凌渡宇正欲前沖,忽又煞住去勢,原來他從晴子深黑的眸子裏,看出對方心內的訊息。

他從來末想過,竟然可以從一對眼內,如此地看透對方心中的說話。

晴子的雙眸如泣如訴,責備着凌渡宇粗暴的追拿,又警告他若再踏前一步,她會潛回夢湖裏,不再和他相見。

凌渡宇心神在無比的震撼中,心中升起股無可抗拒的火熱,使他願意獻上任何物事,換取與晴子的一下輕觸。

他的眼睛被晴子雙眸磁石般吸牢,他感到晴子海洋般的深情,毫無隔閡地鑽進他的眼內,再進入他靈魂的至深處。他感到晴子的郁怨,感到眼前美女生命的跳動,其中還有一種非常奇怪的觸感:似乎是茫然和無助。

淚水從他眼角流下來。同一時間,他驚覺一滴晶瑩閃亮的淚珠,也從晴子眼角逸出,迅速滑過她冰雪般的臉肌,滴進濃霧裏。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追蹤入白霧裏,天地凝住,淚珠滴落露台的地上,同四方濺開,他完全不明白為何自己竟能觀察到如此細微的世界,他的眼力加強了千百倍,又或他負責視力的腦細胞以勝於平常的速度運作。

再抬起頭時,甚麼也看不見。

只有晴子說話的眼睛和她伸向他、超越世間任何美態的玉手。

雪白的手,五指尖而纖美,水蛇般向他擺動。

凌渡宇舉起雙手,欲把晴子的玉手掌握。

晴子把手微縮,責備似的搖頭,眼中傳出訊息道:「不是這樣!你只要求輕輕一觸,只能是這樣。」

凌渡宇心中羞愧自己的貪心,收起左手,把右手指合起來,向晴子遞去。

晴子眼中放射著讚賞的光芒,玉手再次伸前,顫動的手,遞向凌渡宇。

指尖輕碰。

剎那間,兩人的天地合在一起。

斑高在上的天,低低在下的地。

藉雨水的交結,譜上戀曲。

通過指尖的輕觸,兩個不同而獨立的世界融混一起。

若說一般世間男女的愛情,像黑暗中一閃即逝的亮光,晴子的愛是光照大地的艷陽,一直燃燒至宇宙的盡頭。

甭獨是生命的副產品。

即管成千上百的人,面對同一的屠殺,一齊狂喊,一齊驚哭、憤怒、悲怨,但他們只能各自通過本身獨立的心靈,去體驗已發生或即將來臨的一切。

一種空虛和令人窒息的孤獨。

這種孤獨,在這一刻冰山地溶解下來,兩人的心靈像水乳般緊密混和,再分不出彼此。

情侶通過觀賞、談話、交通、肉體的接觸,才能在某一剎那閃出愛的火花,隨後雲散煙消,了無痕迹。

我們一再嘗試遠離孤獨的深淵,卻無可避免地一再重歸於失。

甭獨是生命的本質。

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孤寂隔離的宇宙。

每一個人,都以自己有限的經驗,去測度他人的經驗和感受,引起「共鳴」。我們從未曾能真正去「經驗」別人的「經驗」,只能「體會」;只能「想像」;只能「相就」。

可是在這一刻,凌渡宇截進了晴子的世界和經驗里。

眼淚不斷從眼角流下,盡濕衣襟。

人說他們彼此互相了解,可是那種了解有多大的極限?每一個人都是孤獨切斷地各自活在世上,無論怎樣欺騙自己,終極時,依然是寂立在自己的「孤島」內。

每一個出生,每一個死亡,都是徹底地孤獨。

情侶說他們因愛情而擁有了全世界,充其量亦只是孤獨地去擁有各自的「全世界」。

可是這一刻,凌渡宇完全享有晴子的宇宙和世界。

凌渡宇閉上雙目,心靈融入晴子的心靈里。

玻璃屋、露台、霧燈、湖霧,消失了。

陣陣歡愉,在對生命無限的怨郁里,洶湧而來。凌渡宇再分不出「他」和「她」。心靈的界限和堤防徹底崩潰。

「他們」發覺「自己」躺在夢湖的青草岸畔,覆蓋在茫茫的黑夜裏。

黑暗向四方八面擴散,在一個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金色的雨點,灑落下整個平原、灑落下至他們仰卧的身上。

愛如烈火般在他們渾融的心靈內燃燒,洪水般把他們吞噬。

淚水不斷流下。

心靈不斷提升,升上無盡的虛空,升上孤獨的虛空,可是他們再也不孤獨,因為他們也變成了虛空,就如虛空變成了他們。

凌渡宇「感」到晴子向他微笑,「看」到她揚起瀑布垂流的秀髮,從天上直垂至地下,受到她對他心靈的愛撫,以她的生命力和他的匯流……

他倆在心靈嫩綠的原野上翱翔逍遙,腳下的林木濃艷濕潤。

然後……

一切都失去了。

凌渡宇發覺自己跪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孤獨的感覺倒卷而回。

晴子不知去向。

霧開始淡化下來。

早上六時四十七分。

直到巴極來到露台時,凌渡宇依然呆坐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

他在那裏坐了一整夜,清晨的霧水,把他被淚水和湖霧染濕的襯衣,幹了又再濕。

巴極坐在枱子另一邊的椅上,眼內紅絲滿布,勞累了整整一天一夜。

凌渡宇仍未從昨夜和晴子的「經驗」里回復過來,神情茫然。

巴極訝道:「你怎麼了?」

凌渡宇渾身一震,抬頭望向巴極,似乎這一刻才醒覺到巴極的存在。

巴極從未想像過精華閃閃的凌渡宇也會有這類獃滯的神態,緊張地問道:「是不是和晴子有關的?」

凌渡宇茫然的眼神望向巴極,又垂下了,緩緩點頭。

巴極霍地站起身來,來到凌渡宇面前,焦灼地追問道:「事情有甚麼進展?」

凌渡宇仰首望向立在身前的巴極,這個角度看上去,本已雄偉的巴極更高大得有若崇山峻岳,唯有他才知道這高山脆弱的一面。

凌渡宇低首道:「對不起,我完成不了你交給我的任務,希望能終止合約。」

巴極先是愕然,跟着神色一變,向後一連退了幾步,搖頭道:「不!不可以!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一定要為我找她回來。」

凌渡宇只是搖頭。

巴極大步踏前,回到剛才的位置,呼叫道:「你不幫助我辦妥這件事,我甚麼也不給你,解藥、雅黛妮,全沒有!」他失去了平日的冷靜和理性。

凌渡宇霍地站起身來,比巴極更激動地叫道:「你是不會明白的,我退出對你是有好處而沒有壞處的,你明白嗎?」

巴極忽地靜下來,面色急速轉白,軟弱地退至欄干邊,停下來,口唇顫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凌渡宇坐了回去,神采略略回到眼中去,冷靜地道:「告訴我,我抵達夢湖后,你見過晴子沒有?」

巴極的臉更蒼白,軟弱地搖頭,他知道凌渡宇將要說甚麼。他亦是非常敏銳的人,感知事物細微的變異。

凌渡宇眼光從巴極身上移往夢湖,在清晨柔和的光棧下,在沒有霧的干擾下,湖光爍動,遠處的彼岸,畫過一道粗粗的綠線。

巴極把面埋在雙手裏,喃喃道:「我知道了,你奪去了晴子,我的晴子。」他抬起頭來,眼中射出森冷的光焰,盯着眼前的「情敵」。

凌渡宇回復平日的鎮定,明白這是關鍵的時刻,一個不好,是流血收場的慘局,平靜地道:「不!你弄錯了,我並沒有奪去『你的晴子』。」說到「你的晴子」時,他一字一字地讀出來,使巴極感到其中另有文章,不致立即發作。

巴極沉聲道:「好!若不是你,是誰?」

凌渡宇道:「這件事,除了你、我、她,再不存在任何人。」事實上亦只有他兩人能看到晴子。

巴極面色一寒,露出一個殘酷的笑容,道:「那就是你違背了合約,監守自盜,把晴子從我處搶走。」

凌渡宇毫不退讓,針鋒相對地道:「你完全想歪了方向,我並沒有違背合約,也沒有監守自盜,因為你合約上所說的晴子,早在三年前死了,教我怎樣去搶?」

怒火高燃,巴極一個箭步標前,兩手一把抓着凌渡宇的雙肩,狂吼道:「你這說謊者、騙子,做了虧心事,還要狡辯,好!版訴我,你昨晚見到的晴子,是誰?」

凌渡宇任由巴極抓着肩頭,神色風靜浪平,一字一字吐出道:「你還是不明白,她並不是晴子,你至愛的晴子,三年前已死了。」

巴極兩眼噴火,狂喊道:「沒有人比找更清楚晴子,別人要冒充也辦不來,那的確是晴子,我心中至愛的晴子,我要把你說謊的舌頭割掉。」

凌渡宇冷冷道:「你說得對,那的確是你『心中的晴子』,卻不是曾作你愛人的晴子,後者已在三年前死去。」

巴極呆了一呆,放鬆了緊抓凌渡宇肩頭的手,道:「那有甚麼不同?我想的仍是那個晴子。」

湖祭八

凌渡宇撥開巴極的手,走到欄干前,極目遠眺,一面住整理自己混亂的思想。

巴極來到他身旁,凌渡宇的話奇峰突出,使他情緒稍稍穩定下來。

凌渡宇嘆道:「夢湖!這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地方。」

巴極沉聲道:「我早告訴了你!」

凌渡宇再嘆一口氣道:「水是最奇妙的事物,是生命的來源,沒有水,人一刻也活不了。」

巴極不耐煩地道:「我知道,人的身體有百分之六十至七十由水的分子構成,這和晴子的事有甚麼關係?」

凌渡宇似乎一點也察覺不到巴極的不耐煩,自顧自地道:「水成為固體時,要比液態的水為輕,所以冰能浮於水,這在地球的物質上來說,也是罕有。」

巴極皺起眉頭道:「你究竟想說甚麼?」

凌渡宇轉過頭來,灼灼的目光盯緊巴極,道:「我想說的非常簡單:夢湖中每一個水的分子,都有像哭石般那種記憶人類在漏*點下發射腦能的奇異力量。千百年來,無數來這裏自殺、憑弔、拜祭……的人,無時無刻不在和她『交流』著……」

巴極面色有點發青,道:「你是否想說:每一個來到夢湖的人,他們的每一片幽思、每一個哀傷,都被夢湖像吸血鬼般吸納,成為食糧。」

凌渡宇目射奇光,道:「吸血鬼吸入鮮血,維持生命和活力。夢湖卻更進一步,獲得或是千百倍地強化了『製造生命』的能量,她不單止記憶了人類的悲傷思慮,還把人類的思想,以一種我們不能理解的方式,重現過來……」

巴極道:「那晴子……」

凌渡宇道:「你是一個擁有精神異力的人,你的腦能和思想的訊號,比常人強大百倍,而夢湖千百年來,不斷吸納人類的思想和悲傷,她的分子早超越了純粹『記錄』的層面,產生了人類不能了解的變化……」

巴極面色由白轉青,由青轉白,他本身受過哲學的思維訓練,最能把握這類抽象觀念。

巴極呻吟道:「你是說夢湖變成了有生命的怪物?」

凌渡宇的面亦無可避免地發青,道:「不是『怪物』,不是我們的言語能形容的事物,一直以來,人類從不把地球當作任何有生命的東西,我們所謂的現代人,嘲笑古人類崇拜石頭,嘲笑他們相信每一座山、每一個海,都存在着精靈,我們是否想過:生命正是從這『物質的世界』而產生,既然『它』能產生我們這個形式的生命,為何不能產生另外一種形式的生命,就像我們眼前的夢湖。」

巴極沉沉地道:「是的!是的……我一直感到夢湖是有生命的異物,難道真的是這樣?」

凌渡宇道:「整個宇宙都是由大大小小無數的循環結合而成,來而復往,去而復來,日月的推移,人的生老病死,存在和毀滅。物質的巧妙結合,產生了生命,生命再反過來影響物質,創造另一種生命,也是一個循環。所以當夢湖遇上了你,開始了創生的過程,她把你對晴子的思念,以物質的形相復活過來。跟着加上了我,在我們聯手下,晴子『復活』的過程因而得以千百倍地加速……所以!她已不是死去的晴子,或者可以說:她是一個活過來的夢……」

巴極暴喝道:「閉嘴!」面上青筋畢露。他不能接受這個晴子並不是那個「晴子」的說法,也不肯相信。

凌渡宇不理會他,續道:「所以合約是沒有法子完成的……」

巴極狂叫道:「出去!」胸口不斷劇烈起伏。

凌渡宇嘆了一口氣,很明白巴極的感受。在晴子生前,無論兩人如何相愛,總避不開人與人間的恩怨交纏,人類的自私和弱點。但晴子基於某一原因自殺后,內疚、思念、痛悔、悲傷,匯成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投射向晴子葬身的夢湖,而大自然的「代表」夢湖,把他思念晴子的訊息,以人類不能了解的方式,化成物質的現象。

於是「晴子」出現了,「回來」了。

這一刻,巴極才真正去戀愛。

以一種至純至凈的形式去深愛。

那並非延續,而是一種「提升」。

超越了人類愛情一切負面的副產品,超離了人性的弱點。

可是,現在巴極驀地驚覺,自己所有的深情,只是放在一個不能理解的「異物」上,教他如何自處。

兼且一向以來,他深信他和這復活晴子的愛情,是雙方面的。可是自從凌渡宇到來后,或因他的精神力量較巴極更為強大,晴子為他吸引了去,不再在他面前出現,這種打擊,他怎能消受。

奇異的三角戀情。

凌渡宇再嘆一聲。

巴極背轉了身,沉聲道:「讓我靜靜吧!」語聲中帶着懇求的味兒。

凌渡宇離開了巴極,離開了玻璃屋,已有三個小時了。走在夢湖水庄錯綜複雜的道路上,完全不知下一步要幹甚麼。

是否應立即離去?

他不知道。

也不敢想。

他心中填滿對晴子的思念,離去是無可抵禦的苦痛和傷悲。

他並不比巴極好過。

直到一輛吉普車在他身邊停下,急煞車的尖叫響起,他方茫然抬起頭來。

愛麗絲坐在吉普車的司機位上,面色頗不自然。

凌渡宇獃獃地望着她,腦中一片空白。

愛麗絲道:「雅黛妮失蹤了!」

凌渡宇失聲道:「甚麼?」

愛麗絲重覆再說一次,凌渡宇神智逐漸平復過來,奇道:「你們不是在她身上植了追蹤器的嗎?她能走到那裏去?」

愛麗絲焦慮地道:「是的!可是追蹤器原原本本的放在幽禁她的床前九上,她的人都不知到了那裏。在守衛室通過閉路電視看管她的守衛,中了一支毒針死掉,直至剛才換班時,才給其他的守衛發覺。」

凌渡宇一顆頭立時大了幾倍,他捲入了巴極、晴子的三角戀愛里,心神恍惚,日下遇上這件煩事,使他頗吃不消。這件事,明顯地是有人在幫助雅黛妮,而且這人一定非常熟悉夢湖水庄。

凌渡宇道:「守衛室是怎樣進入的?」

愛麗絲道:「守衛室只能從內開做,所以殺死守衛的人,一定是守衛熟悉和信任的人,才能賺門入內。」

這是說:幫助雅黛妮逃走又或是接走她的人,一定是內奸無疑。

凌渡宇腦筋被迫活動起來,想起那晚玻璃屋舉行舞會時,誤以為是晴子的嬌小白衣女子,那顯然是一個內奸,驀地心中升起另一幅圖像,問道:「那個小鬍子韓林呢?」他記起那天韓林眼中的仇恨,記起了巴極把他縛在祭台上鞭打的情形。

愛麗絲神情一動,旋又堅決地搖頭道:「相信不會是他,這裏每一個人都對博士非常忠心,況且他豈肯放棄龐大的利益,那天博士放過了他,他還表示感激流涕。」

凌渡宇曬道:「有很多東西都能令人盲目的,仇恨正是其中一種,你最好查查看。」

愛麗絲猶豫了片晌,終於按著了無線電話,發出了召喚韓林的指令。

凌渡宇跳上愛麗絲的吉普車,向幽禁雅黛妮的紅磚屋駛去,途中,愛麗絲的通訊設備響起道:「愛麗絲小姐,這是總通訊室,博士吩咐:請即和凌渡宇先生往玻璃屋去。」

愛麗絲應是,掉轉車頭,同玻璃屋駛去。凌渡宇大為凜然,他知道巴極目下是在甚麼情緒里,除非發生了天大重要的事,否則絕沒有興趣見任何人,更不願見到凌渡宇。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來到玻璃屋前,連愛麗絲也感到出了事,屋前滿布武裝守衛。

兩人待要進入玻璃屋內,守衛隊的隊長向他們道:「愛麗絲小姐,博士請你留在這裏,只是凌先生獨自進去。」

愛麗絲面色一變,剛想大發小姐脾氣,凌渡宇一拍她香肩,柔聲道:「博士這樣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愛麗絲無言點頭。

玻璃屋的大廳內最少有二十名大漢,屬夢湖水庄領導級的人物,各人神情凝重,似乎剛舉行了重要的會議。

巴極一人獨立在玻璃屋的大露台,憑欄遠眺,有種難言的孤寂和與世隔離。他身旁的地上,放了一堆用白布覆蓋着的物體,凌渡宇心中一凜,那看來像一個人的屍體。

凌渡宇走出露台。

巴極緩緩轉身,神情出奇地平靜。

凌渡宇望着地上,這樣的距離,使他看到人體的形狀。

是誰的屍體?

巴極道:「你知道這是誰了?」

凌渡宇點頭答道:「是標槍!」

巴極喟然一嘆,道:「他跟了我數十年,縱橫無敵……不過!這樣的收場也好,總勝似纏綿病榻,老朽而亡。」

凌渡宇道:「是怎樣發生的?」

巴極道:「很簡單,他指揮總部所在的三層高樓宇,深夜時無故起火,火勢由地下迅速向上蔓延,起始時他的手下想衝出火場,哼!大約有二十多挺重機槍等待着,當場死了二十多人,標槍和其他的手下,逃上天台,標槍想得非常周到,天台處停了一駕直升機……可是,直升機飛離天台不及二百碼,一支火箭從附近的樓房射出,正中直升機的尾部,立時墮毀,標槍給手下拖出來時,成了一團焦炭。」

凌渡宇道:「以標槍這等老手,如何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巴極平靜地道:「標槍和我有一套密碼通訊,以俾我們保持聯絡,但從最近種種跡象顯示,敵人每一步都比我們先行,標槍的行蹤暴露,說明密碼已給人破譯了。」說到這裏,巴極面色一沉,道:「而唯一能全面截聽密碼的人,一定是這裏的內奸……」

凌波宇心中再浮起白衣嬌俏女子的信影,那究竟是誰,為何要顛覆巴極的王國?

巴極道:「這裏有封信,給你的。」

凌渡宇愕然,順着巴極手指的方向,眼睛搜尋到露台那唯一的圓台上,一封信靜靜躺在枱面,封套中書著「凌渡宇收」幾個英文字。

凌渡宇拿起信函,封套是密封的,仍未被拆開,看來連巴極也不知道內容。

信內寫着:「雅黛妮在我手裏,我在巴拿馬城等你三天,若不見你前來,莫怪我摧花無情。韓林字。」

巴拿馬城是巴拿馬的首都。

凌渡宇神情木然,將信遞給巴極。

巴極一看,嘆道:「所以找說做人絕不能有婦人之仁,想當日我如把韓林幹掉,何來今日之果。」

凌渡宇啞口無言,在一個實際和功利的角度下,一認定敵人,即斬草除根,自然是最有效的辦法。當日凌渡宇間接地要求巴極放了小鬍子韓林,致有目下之禍。不明白的只是:韓林這類人,為何會為了一個同伴的死亡,不惜得罪巴極,以及凌渡宇、雅黛妮所屬的抗暴聯盟?

凌渡宇問道:「那被我幹掉的人,和韓林是甚麼關係?」

巴極苦笑道:「我也想知道,否則我豈會放過了他……不過,這些已無關重要了,我相信你有足夠的能力把雅黛妮找回來,所以我另有一事求你。」

凌渡宇訝然望向巴極。

巴極剛好望向他,眼中射出懇求的神色,正容道:「我請求你立即帶同愛麗絲,離開這裏。」

凌渡宇面色一變,道:「甚麼?」

巴極道:「夢湖的對外通訊全被截斷或破壞,敵人的進攻,迫在眉睫,趁我還有一定的控制力時,我要你和愛麗絲安然離去。」

凌渡宇立時把握到形勢的險惡,要破壞通訊系統,必須深悉內情的人才能做到,所以夢湖水庄內確潛伏了可怕的破壞分子。這內奸的行動當然配合著外來的攻擊,所以形勢確是嚴峻非常。

凌渡宇道:「為甚麼你不和我一起走,以你的財力,避過風頭后,大有捲土重來的機會?」

巴極眼中透出哀莫大於心死的神色,毫無轉圜地道:「我不走!絕對不走。沒有了夢湖的日子,教我怎樣過?」

凌渡宇神思不由地飛往夢湖。

露台外的夢湖,在陽光下美得不可方物,令人很難想像到大湖霧下那哀怨動人的詭異情景晴子!

你在那裏?

夢湖最深處,是否你棲身之所?

他明白了巴極為甚麼拒絕撤走,當巴極了解到「晴子」只是夢湖所產生的異物時,他已沒有生存下去的理由和勇氣。

巴極最渴望的,是死於夢湖。

巴極沉沉地道:「你明白了!這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才明白,真正的、惡名昭彰的巴極博士,是怎樣地一個人。」

一股熱火直衝腦頂,凌渡宇大叫道:「不!我不走!」晴子的絕世姿容,侵進了他每一條神經。

巴極眼中寒芒暴閃,堅決地道:「不!你一定要走!」

凌渡宇心頭火熱,他不願意走,不願意離開夢湖,當真正要走的時刻,他不願走的意欲到了無可抗拒的強烈。

他怎能離開晴子。

他的真愛。

凌渡宇蠻不講理地道:「為甚麼一定要我走?」

巴極面上閃過一絲溫情的笑容,自凌渡宇認識他至今,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類真誠和充滿人性美的表情,感覺分外親切和強烈。

巴極堅定和有信心地道:「不需要任何理由,就當是我請求你。」

凌渡宇默然。

巴極隨即露出個狡猾的笑容,指著台上的一個小瓶道:「瓶內是治療高山鷹的解藥,你答應帶愛麗絲離去,那便是你的了。」

凌渡宇頹然坐下,眼光深注夢湖,喃喃道:「為甚麼你的『請求』,總是使別人難以拒絕的?」

巴極眼光落在夢湖上,道:「我為你準備了一架戰機,在離此三哩遠的機場。」跟着說出了一對號碼和暗語,道:「這是我存在瑞士銀行兩筆鉅款的提取暗碼,怎樣安排愛麗絲以後的生活,你看着辦吧!」

凌渡宇沉聲道:「愛麗絲是你的甚麼人?」

巴極一震,猶豫片刻,才石破天驚地道:「我的女兒。」他不願再深入這話題,話鋒一轉道:「好了,時間無多,立即起程吧。」

凌渡宇站起身來,道:「其他的人呢?」

巴極道:「這數天來,無關的人和婦孺早全部送走,剩下的都是我審核為忠貞的戰士,他們皆是有約在身,現下是他們賣命的機會了。」

凌渡宇提起精神,把枱面盛解藥的小瓶納入懷內,毅然向出口走去,到了出口前,轉過頭來,眼中射出複雜的感情,揉合著同情、尊重、憐憫、歉疚……

巴極眼中方首次射出對這敵友難分的人深刻的感情,真誠地道:「珍重了!」

凌渡宇苦笑道:「這句話似乎中我向你說比較適合點。」

巴極微微一笑,有種說不出的鎮定和從容,予人全不把生死看在眼內的感覺,左手一翻,一個比煙盒略大的電子感應儀器,安安穩穩平放掌上,道:「只要我按動這儀器的兩個掣,分佈在不同秘密點的導彈發射台,會將數十枚驚人強力的導彈向夢湖水庄和沿湖區發射,屆時所有地方都會毀於灰燼里,所以無論敵勢如何強大,頂多亦是同歸於盡的結局,哈……想置巴某於死地的人,須付回他們的生命作代價。」

戰機沖離跑道,逐漸升進蔚藍的天空去。

這是蘇聯制的su-24fencer攻擊機及持續轟炸機,動力來自兩個可以產生高達五萬磅衝力的渦輪風扇引擎,飛行高度極限可達五萬尺以上,時速最高一千八百公里,航程遠至二十公裏外,靈活性雖還不及他先前駕來偷襲夢湖水庄的美製鷹式戰機,空中戰鬥的能力亦大為遜色,可是能深入敵人空防大後方進行特殊任務,且因其高速及高空持續飛行的效能,有驚人的遠航能力。以之逃走,更是理想,足可使他返回玻利維亞抗暴聯盟秘密基地有餘。

愛麗絲被衝力帶得仰貼椅背,俏面上交織著忿怒和茫然,她一方面不敢違抗巴極的命令,一方面知道要由凌渡宇把她帶走,大是不妥,心內百感交集。

凌渡宇望着她可愛的側面,想起巴極一代梟霸,卻連自己的女兒也不敢相認,自然是怕禍及親人,還要故意說些言辭,以掩飾和愛麗絲的關係,確是可悲。

敵暗我明,目下邦達和白理臣等人得內奸接應,切斷了巴極對外的通訊網絡,佔盡優勢,隨時會發動強大的進攻,巴極可說陷於完全被動的形勢。戰爭開始時,最令人憂心的問題,就是巴極的防禦佈置還有多少依然有作用。

戰機在空中優美轉身,改向東南方玻利維亞的方向飛去,那也是夢湖的方向。

倏忽間,美麗的夢湖靜靜地躺在正前方,一團清徹碧綠的水光,在陽光下銀蛇鑽動。

愛麗絲戀棧地以目光緊緊攫抓着眼下的美景,這個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回想起來像一個毫不實在的美夢。她知道這個美夢,將在她心靈留下永不能被其他經驗和生活磨滅的烙印。

淚珠爬下俏面。

飛機忽地一震,機鼻不自然地朝下,直向夢湖衝去。

由萬多尺的高空,向下急沖。

愛麗絲嚇了一跳,側頭望向凌渡宇,在淚光中,凌渡宇面色青白,汗水從額上冒出來,雙目緊閉,頭向後仰至極盡,張大的口不斷喘氣。

愛麗絲想叫,卻叫不出聲來,死亡的恐懼使她全身冰凍乏力。

飛機繼續下沖,機身強烈抖動,似乎任何時刻也可以整架機散掉開來,像骨灰似地撒往夢湖。

凌渡宇完全不知道目下千鈞一髮的危狀,他的每一條神經,他的心神和靈魂,充溢着晴子強烈得足以把鋼枝化作繞指柔的愛火。

當夢湖在前方出現時,他聽到晴子的呼喚,瞬間后兩人的心靈縫合在一起,就像那晚在玻璃屋的露台上。

晴子的孤急和無助,潮水般把他吞噬。

在萬多尺高空飛行的戰機,與地上的夢湖,通過心靈與心靈的融合,毫無隔閡地匯流在一起。

夢湖像個龐大的磁石,使他在完全不自覺下,把飛機朝夢湖駛去。

筆直地衝下去。

愛麗絲兩耳「隆隆」,氣壓的改變使她的胸口壓上千斤大石,她拚命大叫,大叫到了喉嚨的位置,變成「咯!咯!」的怪響。

夢湖不斷在眼前擴大,飛機一下子衝下了數千尺,不斷加速。

凌渡宇的心靈內充斥着晴子無可抗拒的憂傷和悲怨,怪責着他的不顧而去,一波接一波的凄哀,造成心靈的滔天巨浪,造成心靈大海內的暴雨狂風。

夢湖愈來愈近,夢湖水庄的景物已能清晰辨認。

死神在咫尺之前。

凌渡宇在心靈的風暴中,細聽着晴子對他的怨懟。

晴子的聲音在他心靈響起道:你為何要走?你是可以完全地擁有我,就如我可以完全地擁有你,我會在你那裏,讓你分享我,成為我,而我亦成為你,同在永恆的愛火里,就像四方八面注進夢湖的千百河溪,就像生命無盡無窮的湍流。我們可以做這宇宙間最好的一對,比任何人類更愛對方、更能了解彼此,在日照下,在夢湖的大霧裏,在心靈的星空內,恣意逍遙。我們可以在夢湖旁密林的涼蔭里,在嫩綠植物織成的地毯上,極盡愛的奉獻,遠離孤獨那黑暗凄慘冷漠的荒原,擊敗人類靈內最恐怖的「孤獨」。人類發明了「神」,絕非偶然的事,是因為他們對孤獨的極度恐懼,恐懼這宇宙空無其他生命,恐懼那孤獨的荒原,隔離的宇宙。我們的愛,就是「神」的化身,不須再追求任何這以外的「神」,所以你怎可以離我而去,使我們各自重回那孤獨的荒原?

凌渡宇在心靈內狂喊道:晴子!晴子!我愛你。我愛你遠超於「永恆」、「愛」和任何事物。

當我還陷身於生命惡夢的深洞裏,你把我拉了出來,重見天日,你教曉了我「愛」是甚麼東西。

我願意把雙目生剜出來,將我所見的一切向你作無條件的奉獻,只求你賜與我一下輕觸,然而現在我必須離去,無論在責任上或道義上,我都必須離去。我一定會回來,在完成了我的責任時,便會回來。

晴子無限凄怒的聲音響起道:你不能走,這宇宙間,還有甚麼物事比愛更重要,更有意義,你走後,我將成為一個孤獨的個體,那是一個沒有生命的世界,一個失去了一切星辰的虛黑夜空。

凌渡宇在愛的漩渦中掙扎狂叫道:不!不!不是這樣的,人作為人是有基本的道義和責任,你是不會明白的,因為你是夢湖和人類精神結合下產生的生命。可是你要設法去明白,我是一定要離去,才能完成我的責任,我可以向永恆的宇宙立下血誓,我是會回來的,只要我有一口氣在,便會回來……

當凌渡宇說及晴子是「夢湖和人類結合下產生的生命」那一剎那,他感到晴子的心靈翻起了更強烈的巨浪,無助和焦慮淹沒了心靈的大地,他感到晴子的心靈向後不斷退縮,就像她忽地了解到本身的情形:她是一種不同於人類的異物。兩人的心靈被這洪流分隔開來。

一聲尖叫強闖進了凌渡宇和晴子的心靈風暴里。

凌渡宇驀地醒覺。

那是愛麗絲的尖叫。

戰機直向夢湖衝去,只剩下二千多尺的距離,俯衝造成飛機的失速,血絲從兩人的口鼻耳滲出來。

愛麗絲終於叫出聲來。

凌渡宇猛睜雙目,夢湖在眼前大鏡般閃爍反射,一時間他甚麼也看不見。

凌渡宇一抽控制盤,張開增強浮力的機翼,死命將機鼻提高。

飛機繼續向下沖落。來到離夢湖百多尺的上空時,戰機沖勢始歇,斜斜向上升起,氣流把夢湖的湖水帶起一天霧珠,在日照下閃閃生光,眩人眼目。

戰機慢慢飛離湖面,逐步爬升,沒入雲里。

凌渡宇終於離開了夢湖。

巴極站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默默地看着戰機俯衝至湖面百多尺的上空,斜斜反飛往上,再沒入冉冉飄飛的白雲深處。

他的感覺很奇怪,他的腦袋不能思考,只是條件反射般對眼前兇險的事物作出觀察,就像晴子投向了凌渡宇后,他由主角的地位淪為一個無關重要的旁觀者。

麻木和頹喪的情緒,使他對世上的物事再提不起興趣,包括他的權力和生命。

他失去了爭雄的意欲。

自出生以來,這種意念驅使他成為了世上最富有和最有權力的人之一。

湖祭九

他的智慧令他透視人生,從而掌握人生。

入口打開,負責夢湖水庄防務的積克大步走了進來。

積克身形高瘦,面目相當有精神,充滿著對自己的自信,是目下巴極絕不會懷疑的手下之一,追隨他有二十多年的歷史。

巴極面無表情地道:「形勢怎樣了?」

積克道:「所有非戰鬥的人員,包括了不能完全信任的人,均被運輸機從安全航線送離夢湖,除了一個人外……」

巴極冷然道:「是誰?」

積克道:「是夏太太,由昨天黃昏開始,沒有人見過她,對她它的搜索還在進行中……」

巴極舉手作了個阻止的姿態道:「不用了!我們現在有多少人可用?」

積克道:「我們的總人數是一千四百二十八人,其中二百八十人駐守四個飛彈發射台,負責防務,其他的人有一大半分散在外圍,形成一個離夢湖水庄三至五哩的保護傘,餘下的五百人守在夢湖水庄各處,以生力軍的形式,可隨時增援任何失陷的據點。」

巴極道:「敵人不來則已,否則一定是從陸路發動攻擊,利用夢湖西南的廣闊雨林作掩護,進行重兵突進的偷襲,使我們的戰機難以作用。」

積克道:「我也想到這問題,可是內奸的存在,將使我們不敢集中兵力作戰略性的分佈,而只能把兵力散往每一個有可能被襲的據點,唉!真是氣人。」

巴極嘴角牽出一絲苦笑,他的夢湖水庄三面俱是平原之地,敵人無險可乘,成為天然屏障,若要從空中來攻,他四個地對空導彈發射台,可予敵人迎頭痛擊,在防守上,可說穩如鐵桶。但假設己方的佈置,全部由內奸漏往敵人,那麼敵人自然可擇弱舍強而攻,自己若把兵力分散,卻變成每一環節也是弱點,想想亦教人頭痛。

積克續道:「三小時前,在東南方和西南方,都出現了戰鬥直升機,顯然在不斷運送兵員和裝備,準備向我方進攻。我們派出的一架偵察機,和我們在兩小時前去了聯絡,看來是凶多吉少了。加上先前被擊落的四架戰機和六架直升機,總共失去了十一架戰機,敵人來攻時,將不能提供空中的支援。」

巴極道:「盡量監察敵人的動靜,一有消息再通知我。」

積克領命而去。

巴極目光轉回夢湖。

湖面在這短短的光陰里,積聚了一層薄霧。

霧氣迅速加濃,陽光開始軟柔乏力。

天邊的暗雲爬行過來,背後像有一對無形的手,把天幕關閉。

巴極知道:這是大湖霧的先兆,心中苦笑,也好,就讓不可一世的巴極,在大湖霧中,葬身夢湖。

死在夢湖。

飛機緩緩降落在抗暴聯盟玻利維亞的跑道上。

飛機停下。

凌渡宇向愛麗絲堅定地道:「下機吧!記得那提款號碼和把解藥交給我方的人。」

愛麗絲噙著兩眶眼淚,軟弱地道:「我也要回去!」

凌渡宇硬著心道:「絕對不可以,這是博士的吩咐,你怎可以不遵從。」

愛麗絲叫道:「你不要回去,你會被殺死的。」淚水奪眶而出。

凌渡宇眼中射出火熱的光采,道:「死何足道,我一定要回去。」

機門打開,幾個抗暴聯盟的人在機下示意他們走下來。

凌渡宇堅決地喝道:「下去!」跟着放低聲音道:「你難道不想我回去幫助博士嗎?我一有機會,便來找你,好嗎?」最後幾句他說得軟弱無力,連他自己也不能信任那有多少真誠。

他只想回去見晴子。

愛麗絲茫然下機,女性的直覺使她知道沒有人可以動搖凌渡宇的決心。

直到戰機重返雲霄,她的眼淚仍沒有停下來。她可能已變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但那算是甚麼呢?

夢湖!夢湖!

一個令人夢縈魂牽的地方。

所有夢想的所在地。

敵人的進攻從黃昏開始。

在前所末有的大湖霧掩護下,敵人避過了幾個頑強的防守點,先以幾隊散兵從四方八面佯攻,當巴極方陷於杯弓蛇影的狀態時,才以重兵從夢湖水庄東南方的雨林以強攻突破的形式推進,現在到了正面對壘的時刻。

炮火的閃光使夢湖的黃昏帶着悲劇的艷麗,孤寂的夢湖,在隆隆的火箭炮、榴彈和自動武器的震天價響里,默默忍受着。

濃得化不開的湖霧,把一切暴行隱藏起來。把敵我雙方的鮮血以純凈的白露遮掩起來。

照明彈不斷發射上夢湖的上空,劈劈拍拍,卻透不過那一重又一重的濃霧,一切若隱若現,有種惡夢般的不真實。

飛彈開始不竭地從巴極佈置於夢湖四個戰略性的扼要地點飛出來,投射向邦達的攻擊部隊,飛彈和空氣磨擦發出的尖嘯,壓下了其他的聲音,做成強烈的爆炸,完全鎮住了邦達大軍的推進。

在飛彈的強力掩護下,巴極的私人軍隊阻擋着敵人瘋狂的進攻。這批手下大部分隨着巴極出生入死,其忠誠是不容置疑的,他們對巴極有種近乎對神的崇敬,願意為他獻出鮮血和生命。

巴極這時在玻璃屋下的一個地庫內,指揮着己方的進攻退守。

這是夢湖水庄的戰略指揮總部,佈滿了通訊設備,超過三十多個人員,繁忙地收聽各方傳來的戰報。

巴極通過螢光幕,觀看着各處的情況。

積克這時來到他身旁,報告道:「根據初步的估計,敵人的雇傭兵團達五千之眾,武器精良,在兩小時內攻破了外圍的防禦,但仍未能突破夢湖水庄本身的防守據點,照目前的情形,除非敵人的實力增加三倍以上,否則我們絕對有抗爭的能力,甚至可以藉佔優勢的炮火和導彈網,在敵人鋒銳稍減時,爭回主動,予敵人致命的反擊。」

巴極淡淡一笑,有種說不出的從容和孤傲,使積克打從內心敬佩,他跟隨巴極這麼多年,無論在甚麼情形下,生死的關頭裏,巴極始終是這副從容不迫的神態,在人心惶惶里,仍能發出最正確的命令,使他們死裏逃生,敗中求勝,只不知這次又如何?

這時正東的一個據點傳來告急的消息,那是進入沿湖道路的一個關口,若叫敵人攻破,便可沿湖侵進夢湖水庄,若讓那樣的情形發生,將會非常危險,因為敵人將以優勢的兵力,進行巷戰式地推進,而夢湖水庄的固定武備裝置如炮台、導彈台等,將完全失去作用。

巴極想也不想,發出增援的命令。

積克咬牙切齒地道:「那個叛徒若落在我手裏,我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巴極知道積克說的是白理臣,淡淡一笑,這世上的名利,對他來說已毫不重要,他想起三十年前,親手殺死一個毒梟的情景,像在剛才發生。生命是一個永不停止的夢。停止即是死亡。

巴極轉過身來,眼中電芒閃現。

積克心中一凜,知道巴極有很重要的事要向他說,當年巴極要向另一個雄霸哥倫比亞的毒梟開戰時,亦是這般神態。

巴極壓低聲音道:「你還記否我們的『夢湖計劃』嗎?」

積克恍然一驚:「當然記牢在心,可是若照目下的形勢,我們須否動用到這計劃?」

「夢湖計劃」是巴極、標槍和積克三人當年建造夢湖水庄之初,居安思危下訂定的逃生計劃,是他們三人間的最高機密,連白理臣這等負責對外的領導人也不得與聞。計劃非常簡單,就是在玻璃屋下造了一個兩層的大地庫,地庫被鉛板密封,其設想在於抵禦核子戰爭的摧殘,上層是他們目前處身的指揮部,下層的地庫,佈置了數百部水底推進器和潛水器材,可通過水閘神不知鬼不覺下潛入夢湖,從水底逃之夭夭。要知夢湖四通各方的河流,敵人即管知曉他們由湖底溜去,亦只好高嘆奈何,毫無辦法。

巴極正容道:「我太明白白理臣這人,沒有百分百的把握,怎敢來碰我,待會你一聽到警號,立即依我們平日的演習,把所有人撤退入地庫,由八條秘密通道進入地庫下層,迅速逃走。到達安全地點后,把我們積蓄的錢財,分配各人……各位兄弟跟隨我多年,我也希望他們能安度余年。」

積克渾身一震,張了大口,好一會才道:「怎麼?即管我們暫時退走,以我們的財力和博士的聲譽,絕對可以捲土重來,下了這啖鳥氣。」巴極前所未有的自暴自棄,使他震動非常。

巴極盯着積克,忽地一把抓緊積克的肩頭,沉聲地道:「不要問!我要你就像以前一樣,不問原由地去執行我的命令,記着!這是至為重要的事,一個不好是全軍覆滅的命運。」

盡避巴極有力的手把他抓得非常痛楚,積克眉頭也不皺一下,毅然點頭道:「好!」

巴極滿意一笑,能有積克和標槍這樣的手下,真是一場造化。

積克待要說話,「轟隆!」一聲巨震,整個地庫也感到東南方傳來爆炸的震動。

積克面色煞地刷白。

一個傳訊員叫了起來道:「東南的飛彈發射站發生爆炸!東南的飛彈發射站完了!」那是進入沿湖路的重要據點,阻擋敵人沿湖攻入夢湖水庄的重鎮。

積克叫道:「一定是內奸所為。」話猶未已,西北方傳來又一驚天動地的爆響及一連串的激爆,烈焰直衝上夢湖的天空,另一個飛彈發射站遭到同等命運。

巴極面容平靜無波,好像這一切均與他無關,淡淡道:「立即將屯駐水庄內的人手全部出動,接應前線的兄弟……」跟着轉頭望向積克,斷然道:「兄弟,撤退的時候到來了。」

積克怒嘶一聲,說不盡的悲憤無奈。

撤退的警號響徹夢湖。

所有正在奮戰的人,並不知道這是撤退的響號,在平日的演習里,他們只知道當這訊號響起,須立即有規律地分批退入玻璃屋的地庫內,沒有人知道地庫還有可使他們逃出生天的下層。這是巴極高明的地方,讓手下知道還有退路,可能帶來反效果的作用,失去破爹沉舟的決心。

撤退開始。

巴極方面的炮火反而加倍增強,掩護開始的撤退。

一時炮火隆隆,夢湖沿岸區成為屠場。

凌晨二時,戰事進行了七個小時。

炮火閃亮了整個夢湖的上空,水庄的大多數建築物在炮火中先後倒下,戰爭仍沒有絲毫停下的兆頭。

巴極的私人軍隊退而不亂,每退出一個據點,便布下地雷,使邦達和白理臣的人推進的速度緩慢不堪,要挑戰巴極這雄霸南美的首席梟雄,確是吃力的一回事,代價亦是驚人的龐大。

湖霧把這一切人類間的暴力淹沒起來。

炮火驀然加倍劇烈,似乎所有人都想一下子把所有彈藥用盡,邦達的雇傭兵在強大的火力前,攻勢完全受挫,像對巴極這被趕進窮巷的狗,產生了不敢硬迫的恐懼。

巴極方的炮火完全停了下來。

邦達方的炮火在此消彼長下,忽地加強,然後再沉寂下來。

夢湖在剎那間回復往日的寧靜。

除了倒塌的樓房,着火燃燒的林木和屋宇臘臘的聲響,以及空氣中濃烈的火屑味,一切也如往日的美好及和平。

邦達方面被這突然的轉變震住,一時間不知應採取甚麼行動。

在這令人不知所措的時刻,一種奇怪的聲響,從東北的天際傳來,聲音迅速增強。

戰機!

邦達方的炮火轟然響起,向著這天空來的目標瘋狂攻擊,夢湖水庄四周密佈飛彈發射台,對付任何從天空飛來的物體,這架戰機並不牽引夢湖水庄的地對空飛彈系統,自然是巴極方的戰機無疑。邦達方怎能放過。

隆!隆!

飛機在密集的炮火下,終於被一枚炮彈命中,機尾冒着濃煙,筆直插進夢湖裏,火光並現,再是一連串的爆炸,把湖心的濃霧變成一團又一團的光量,煞是好看。

一切重歸寂靜。

夢湖的濃霧無風自動,情景說不出的詭異。

溫溫的湖水令凌渡宇感到無比的親切,像是重回到母親懷抱。

在戰機炸毀前,他早彈出機艙,藉着降傘投進夢湖去。

濃霧掩護了他的行蹤,否則他現在身上將沒有一塊完整的地方。

他默默地潛水,只有換氣時才冒出水面。

目的地是玻璃屋。

他不明白為甚麼戰火停了下來,難道巴極一敗塗地。

可是他的心神已不放在這等成敗之上,他回到夢湖,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見晴子。

他的直覺,夢湖無風自動的濃霧都清楚地告訴他,晴子還在這裏。

當他的腳一觸湖水時,湖霧旋動起來。

晴子知道他回來了。

可是!晴子的心靈並沒有和他接觸。她的心靈似乎退縮在夢湖的深處,沉浸在無助與傍惶里。

凌渡宇感到前所末有的失望和頹喪。

他不斷向玻璃屋游去,湖水使他的身體非常鬆弛和舒適,若要找一個死去的地方,他會毫不猶豫地揀選夢湖。

死在夢湖。

他不知自己為何要想到死亡,而且是那樣地強烈。

他心中不斷喊叫:晴子!你快出來,為了與你的結合,我甚麼也願意放棄。

他浮上湖面,深深吸了一口氣,玻璃屋在前方不遠處,在濃霧中若現若隱。

玻璃屋前的大露台,被炮火轟塌了一角,整座建築物卻出奇地完整。

他的心靈再次呼喚:晴子!晴子!我回來了,就像上次那樣,你到露台來見我,好嗎?

一點反應也沒有。

夢湖一片寂然。

沿湖的道路不斷傳來爆炸的聲響,敵人進行掃雷的工作,緩緩地向夢湖水庄推進。他們再沒有向水庄發動炮火,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佔領巴極餘下來的另外兩個飛彈發射站,以之反制巴極,發射站一日在巴極手上,他們就一刻不能安枕無憂。

在找不到晴子的失望下,凌渡宇從夢湖爬攀上玻璃屋的大露台上。

罷踏足露台上,凌渡宇渾身一震,好像看到最不該看到的物事。

玻璃屋的玻璃大多已碎破下來,可是露台的小圓台,兩張坐椅,依然故我。

圓台上還放了一瓶酒,兩隻酒杯。

巴極坐在右邊的椅子上,眼神雖裝滿落寂,卻是平靜至一種死寂的感覺。

他那可以毀滅夢湖水庄的電子感應儀器,四平八穩放在酒杯旁。

兩人的目光在濃霧中交系在一起。

巴極微微一笑,倒滿一杯酒,遞向凌渡宇道:「你若不想死,盡吧此杯后,請你重投湖內,否則這處還有一張空椅,可讓你死時安安樂樂坐在這裏,看夢湖的最後一眼。」

凌渡宇取酒一干而盡,坐到空椅上。

心中出奇地沮喪。

沒有晴子,日子怎樣過?

夢湖迷失在前所未有的大湖霧裏。

天地儘是白茫茫。

死!

是解決生命的最好方法。

生命只是一個孤獨的荒原。

人類可以相互愛撫、相互交談,可是這並不能改變他們孤立的本質。

只有心靈的結合,才能帶來本質上的改變。打破隔離和孤立。

沒有了晴子,一切也沒有了。

人類用虛假的言辭進行自我欺騙,可是他們的心靈在實質上,仍是在自己孤獨的荒原上失望和悲泣。

凌渡宇失去了活下去的意欲。

好吧!

這樣結束一切。

死在夢湖。

巴極倒滿兩杯美酒。

兩人一干而盡。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白理臣的聲音。

聲音通過擴音器,響徹夢湖,道:「博士!我是白理臣,現在向你發出最後警告!」

擴音器傳來數下急促的呼吸聲,顯示白理臣心內的緊張情緒,他長年處在巴極下,即管目下似乎穩操勝券,然而餘威猶在,冷靜的他亦不由失去常態。

白理臣的聲音繼續傳來道:「你手中的皇牌:四個導彈發射台,兩個被炸毀,餘下的兩個在我們掌握中,你已經絕無平反的機會,限你在五分鐘內,拋下所有武器,舉手走出來,否則發射台的每一顆導彈,都會射進水庄去。」

凌宇渡望向巴極,茫然道:「你的如意算盤打不響了,沒有了導彈台,怎樣和敵人同歸於盡?」

巴極淡淡道:「你太小覷巴某人了,要勝要敗,要留要離,豈會被他人操縱!來!讓我送他們一分大禮,做場好戲閣下欣賞。」伸手往台上的電子控制儀,修長的手指在那組按鈕上靈活地跳動。

凌渡宇心下不解,巴極還能幹些甚麼來?

時間一點一滴地漏走,五分鐘的期限只剩下十多秒了。

擴音器的沙沙聲再次響起,白理臣還末說出話來,驚天動地的強力爆炸,在夢湖的南方和西南方傳來,地動山搖,餘下的兩個發射站冒起濃濃的烈焰,騰升上半空,掩蓋了敵人的哀號,接着同一地點繼續更強烈的爆炸,把湖霧染得血紅一片。

凌渡宇駭然望巴極,後者神態從容,卻沒有勝利者應有的表情。這時他才恍然巴極剛才發出的電子訊號,啟動了餘下發射台的毀滅裝置,這一著,無疑會給邦達帶來嚴重的傷亡,進駐發射站的人將無一倖免,只不知邦達和白理臣是否其中兩個。

巴極搖頭嘆道:「低估敵人,是致命的因素。」跟着嚴肅地向凌渡宇道:「好了!現在到了最後時刻,你留下還是離去?」

凌宇渡漠不在乎地聳聳肩,道:「留下吧!」心中卻不明白,巴極似乎還有摧毀邦達大軍的力量,可是四個導彈台都被毀去,他憑恃甚麼呢?充其量他只可發動可能裝置於玻璃屋的自動毀滅系統吧!

巴極微笑道:「夢湖!永別了。」

右手緩緩伸往台上的電子控制儀。

凌渡宇閉上眼睛,利用死前的半刻空閑,心靈延伸往夢湖。

他再次感到晴子的無助和傍惶。面對死亡,使他的腦子突然靈活起來,醒悟到晴子的無助和傍惶,是他一手所造成。

昨天離開夢湖時,晴子哀求他留下時,他告訴了晴子事情的真相:她只是夢湖和人類精神的結晶品,一種不屬於人類的異物。便像一個在世為人的鬼魂,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突然間給人提醒自己早死去多時,魂魄一驚散去。

晴子是自然和人類精神產生的異物,既擁有人類思維的特質,又擁有遠超人類的靈異,她最大的問題,就是不知自己是甚麼東西?

所以從一開始接觸,凌渡宇已感到她的無助傍惶。

巴極的手愈來愈近台上的儀器。

愈接近死亡。

「轟」!

槍聲大鳴。

凌渡宇和巴極兩人跳了起來。

電子感應儀被槍彈擊中,跳了起來向外拋起,恰好碰在欄幹上,又倒掉回露台的地上。

電子感應儀是用非常堅硬約合金組成,子彈除了做成一個凹痕,並沒有絲毫損毀。

凌巴兩人一齊轉身望向後方。

一個嬌小的身形,一對縴手各握著一支槍,英姿凜凜。

凌渡宇失聲道:「是你!」他早應估計到是她,那天在玻璃屋偷聽巴極和白理臣對話的女子,可惜與晴子的事弄得他心神恍憾,失去平日的精到。

是夏太太。

巴極沉聲道:「我待你不好嗎?由你和晴子來到夢湖后,我待你如上賓,即管晴子死後,你要留下,我仍是那樣待你。」

夏太太冷笑道:「你待我當然好,否則如何補償你心中的內疚。」

巴極道:「你知道了?」

夏太太陰沉地道:「晴子的自殺,可以瞞過其他人,卻瞞不過我,甚至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巴極一呆道:「你知道甚麼?」

夏太太道:「晴子自殺的真正原因。」

旁觀的凌渡宇也給他們的對答引出興趣來,晴子的自殺,難道還另有內情?

夏太太績道:「你以為我真是晴子的下女嗎?不!你錯了,我是她同父異母的姊姊。」

巴極回復平靜,道:「那又怎樣?」

夏太太提高聲音道:「那又怎樣?哈哈……由一開始,你純潔無瑕的晴子,便在欺騙你。」

巴極沉喝道:「你說謊。」

夏太太一緊手中握著的槍,叫道:「我說謊?你以為晴子真是個純潔的商人之女,告訴你,那只是一個虛假的身分,由美國中央情報局的反毒組安排,目的是引你掉入布好的陷阱,可惜晴子這個蠢貨,愛上了你這殺人魔,還傻得去自殺,她的死是你做成的,我一定要毀了你,為她報仇。」

她一邊說,巴極面色一邊由紅轉青,由青轉白,口唇顫動,卻說不出話來。

凌渡宇明白了一切,晴子和夏太太這對同父異母的姊妹花,是美國中央情報局訓練出來對付南美毒梟的反間諜。可是晴子愛上了巴極,後者又不肯放棄毒品生意,晴子在重重矛盾下,唯有一死解決。

凌渡宇首次發言道:「那你為何又勾上邦達?」

夏太太右手的槍揚向凌渡宇,狠狠道:「你這見利忘義之徒,沒資格和我說話,那天我還故意揭露韓林的事來助你,估不到你這麼快便和這魔鬼一鼻孔出氣。」跟着暴喝道:「不要動!」拿槍嘴指向巴極。

巴極剛要撲往欄干旁的電子儀器,無奈停了下來。

他倆已被剝奪了選擇自己死亡形式的權利。

夏太太將蓄在心內的話一口氣說出來,痛快非常,續道:「你那天殺的人,是韓林的相好,可笑你懵然不知,哈……」

湖祭十

凌渡宇恍然大悟,原來韓林是同性戀者,自己殺了他的相好,難怪他恨之刺骨,擄走了雅黛妮,可是自己目下自身難保,忽又想起曾把麻醉針發射器交給了雅黛妮,希望她能以之脫難,那就好了。

巴極道:「你既然是美國情報局的人,為何目下又助邦達對付我?」這也是巴極想知道的問題。

一個男人的陌生聲音插入道:「道理非常簡單,晴子自殺后,美中局改變了對南美的策略,不再進行對付巴極的計劃,於是夏太太找上了我,南美唯一可與巴極博士抗衡的人。」

濃霧中十多人現身出來,擠滿了露台近玻璃屋的一邊。

一個禿頂的大胖子,排眾而出,他的雙目眯成兩線,笑嘻嘻地打量著巴極。頭戴高帽,一身禮服,就像來參加盛宴。

白理臣站在他身後,神情木然。

巴極沉聲道:「邦達!」

禿頭胖子脫下高帽,持帽誇張地在空中畫了一個圈,見了一個禮,躬身道:「博士你好!」

四周手持自動武器的大漢,均是神情肅穆,巴極現在雖是階下之囚,但他的威名,在完全劣勢下所表現的通天手段,使沒有人敢起絲毫不敬之心。

禿漢轉向凌渡宇道:「凌先生你好!」

凌渡宇淡淡一笑,腦中轉了幾種逃生的方法,都派不上用場。這刻他反而不想死了。

想想也是奇怪,前一刻他還安然待死,這一刻想的卻是如何逃出生天。

生命自有一股令人活下去的力量。

另一名領袖級的大漢問道:「巴極!其他的人到了那裏?」

巴極道:「不知道!」

那人怒喝一聲,大步搶前,舉起槍柄,要痛擊巴極。

白理臣喝道:「停手!」

那人動作凝在半空,詢問的眼光望向邦達,表示只以邦達的意見為準。

邦達點首道:「住手!我和白理臣先生早有協定,可以處決博士,卻不可以對他有絲毫不敬,對嗎?白理臣先生。」

白理臣回復木無表情,走到巴極具前,恭敬地行了一個禮,道:「博士,這次背叛你是別無選擇,我不能置我龐大的親族和利益不顧,隨你一同退出毒品賣買,但你依然是我最尊敬的人。」跟着垂頭道:「你可以為你和你的朋友,選擇被處決的地方。」

巴極望向凌渡宇,後者雙肩一聳,作了一個甚麼地方也沒有關係的姿勢。

巴極笑了,道:「不如就在湖心的祭台上吧?」

能死在夢湖,還有值得遺憾的地方嗎?

邦達和白理臣的聯合部隊,循着沿湖的兩條主要大路,迅速駐進夢湖水庄,對他們的戰利品進行徹底的搜索和查察,對敵人進行根絕的殘殺。

邦達是個非常謹慎的人,盡避巴極力的炮火完全沉寂下來,仍然不敢掉以輕心。發射台的自動爆炸,使他心有餘悸。

通出祭台的木製浮道,除了炸開的一兩個缺口,基本上仍是完整。

凌渡宇和巴極兩人,被一個手銬把凌渡宇的左手和巴極的右手鎖連在一起。

十二個手持自動武器的大漢,把兩人押往湖心的祭台。

眾人的腳踏在木浮道上,發出「嚇,嚇」的聲響,做成一種步向死亡的奇異節奏。

玻璃屋露台上的十二盞大霧燈,除了兩枝被損毀外,全給亮着了。

沿着浮道直至祭台的百多支霧燈,一齊亮了起來,在大霧中散發着詭異眩人的黃光,把正在步往祭台的處決者和被處決者,照得毫髮畢現。

啊道兩旁的湖岸,沿湖的燈亮了起來,聚集了三千多名戰勝者,默默旁觀這最後的祭禮,氣氛莊嚴肅穆。

將要被處決的兩人。

一個是南美縱橫不敗的第一霸主巴極博士。

另一個是最富神秘和傳奇色彩的中國人凌渡宇。

在南美的黑道歷史上,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

槍聲一響后,歷史會以另一種形式進行,權力架構將重新安排。

邦達、白理臣、夏太太等數十人,站在浮道起點處的大平台,靜待處決的來臨,巴極和凌渡宇的身形在他們眼中逐漸縮小,最後停了下來,站在祭台的正中。

十二名大漢提起機槍,平指著祭台中的兩人。

湖霧無風自動、不斷旋轉着,似乎為兩人的處決歡呼狂舞,又似悲憤萬狀。

凌渡宇側望巴極一眼,後者面上平靜如昔,一點沒有被處決的驚惶。

凌渡宇的目光由眼前的處決者,巡梭到左右兩岸密麻麻的武裝敵人身上,巡梭到浮道盡端的邦達等人,再移往玻璃屋那空無一人的大露台上,心中苦笑:想巴極每次在那裏觀察別人在祭台受刑,有否想到主客逆轉的今天。

世事的發展,出乎人的意想之外。

凌渡宇望向鎖連着自己左手和巴極右手的手銬,想不到竟和自己要殺的人死在一塊兒。

這更是始料難及。

手銬雖把他們連在一起,他們仍只孤獨地面對死亡的來臨。

卡察!卡察!

子彈上膛的聲響,扣動每一個人的心弦、數千人的靈魂。

凌渡宇忽地想到玻璃屋露台欄干旁的電子感應儀。

十二門黑幽幽的槍嘴,慢慢舉起,動作似乎很快,又像世紀般的悠久。

他再次想到那電子儀,想到死亡和毀滅。

就在那一刻,他感到巴極和他相連的手銬一下劇震。

難道巴極懼怕了,凌渡宇不解地望向巴極,後者兩眼睜大,射出前所末有的奇光,凝望着前方。

他順着巴極的目光,望向玻璃屋的大露台,登時瞪目結舌起來。

晴子!

在給霧燈化成一暈暈金黃的大湖霧裏。晴子在白紗飄舞下,冉冉地出現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

在這距離下,他只能看到一團若隱若現的白色身形,在湖霧中優美地盈盈俏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凌巴兩人的身上,沒有人注意到她,又或者只是他兩人有見到她的能力。

凌巴兩人的心神全集中在晴子的身上。

難道晴子來參與這死亡的盛典,這另一幕的湖祭。

有人大叫道:「準備!」

十二名大漢的手指扳上了槍掣。

湖水中忽地響起奇怪的尖嘯,嘯聲倏忽從四方八面響起。湖水一陣翻騰,幾條水柱在遠近的湖面激沖而起。

巴極喃喃道:「天!她按動了毀滅裝置。」

十二名處決者面上現出疑惑的神色,低頭追察嘯聲的來源,槍嘴不自覺垂了下來。

邦達等人同時低頭望向湖內。

沿岸的觀刑者一陣騷動,沒有人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除了凌渡宇和巴極。

凌宇渡明白了,巴極在湖水下,還裝置了其他的導彈發射台,這是他最後的皇牌。

嘯聲轉眼間變成刺耳的尖號,由湖面移往天空。

邦達方不知誰人狂喊道:「危險!是飛彈!」

苞著下來的狂亂是完全役法想像的。

數千人你推我撞地向掩護物內散去。

凌渡宇見機不可失,一撞巴極,兩人齊齊跌進湖水裏。

跌進湖水前,第一下驚人的爆炸聲撕裂了每一個人的情緒,跟着是一下接一下的狂爆,湖水激起巨大的水柱,沿湖的區域完全淹沒在水光和爆炸里。

祭台和它的浮道彈上半空,成為滿天飛舞的木屑。

強力導彈的威力籠罩着水庄每一個角落,籠罩着沿岸的每一寸地方。

強烈的爆炸,掩蓋了人們死前的驚喊。

在跌進湖水的剎那前。

凌渡宇的心靈和晴子的心靈緊緊連在一起。

晴子的絕世容顏,浮現在他的心湖內。

凌渡宇的心靈狂叫道:你為甚麼要這樣做,這會把你毀滅的。

晴子在他心靈內平靜地答道:這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嗎?死亡是一切生命的歸宿,夢湖賜與了我奇異的生命,正如天地孕育出人類,我已經歷過生命的愛火和熱力。那不是足夠嗎?我已不負此生了。我畢竟只是一種異物,雖妄圖和你相愛,最後終只是一個孤獨的個體,我雖因人類而生,卻是「非人類」,將因不了解人類,而長居那孤獨寂離的荒原。若是那樣,有甚麼能比死更理想。

凌渡宇狂叫道: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你是人類千百年來的夢想,醫治人類孤獨的最佳良方……

一幅強烈清晰的圖象,在他眼前出現。

玻璃屋在火光和爆炸中,徐徐倒下,碎石激飛往四周廣大的空間,大露台上晴子陷入熊熊的烈欲里,被倒下的建築物完全掩埋,再是一連串的爆炸,殘餘的碎石緩緩注進湖水裏。

兩人的心靈聯繫,像給利刃當中劈下,養然斷絕。

晴子死了。

一股強大的悲哀和失去一切生命意義的頹喪,狂涌心頭,模糊間,他沉進溫溫的湖水裏,他感到巴極的手,有力地箍上他的胸頸,帶着他在湖水中遊動。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給人抱上濕潤的草地上。

淚水不斷流下。

失去了晴子,也失去了一切夢想。

夢湖把一個美夢賜與了他,現在一切都沒有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聽到巴極在他身旁道:「她死了!她死了!」

凌渡宇張開眼睛,看到全身濕淋淋的巴極,坐在他身旁,木然望着遠岸的熊熊火光。

夢湖水庄變成歷史的遺跡,敗瓦頹垣。

至於邦達等是死是生,現在已是無關痛癢。

晴子死了!

凌渡宇感到凄痛萬分。

巴極舉起右手,連着的手銬把凌渡字的左手也提了起來,道:「我知你是個合格的鎖匠,可以打開它嗎?」

凌渡宇呆了一呆,好一會才緩緩在胸前搓*揉,把人造胸皮翻過來,取出一條長形的條子,不一刻把手銬除了下來。

巴極站起身。

夢湖的霧逐漸散去。

漆黑的夜空綴滿閃亮的星辰。

凌渡宇欲要站起來,一輪自動武器的聲音驟雨般響起。

巴極鮮血飛濺,打着轉倒跌開去,一頭栽進湖邊的淺水裏。

凌渡宇悲叫一聲,跳了起來,向巴極撲去。

他把巴極浸在水裏的頭抬起放在腿上。

巴極口鼻滲出了鮮血,神情出奇的平靜。

一個女子從林木間走了出來,手中提着自動武器。

雅黛妮!

凌渡宇來不及理她,望向懷中的巴極。

巴極眼中沉浸著無盡的孤獨和悲哀,喃喃道:「這也好,這也好!記着,我死後,將我的骨……灰……撒往……」頭一側,死去了。

這縱橫南美的梟雄,終於死去了,死在夢湖的湖水裏,以他的鮮血為夢湖增添顏色。

他雖然未說出要將骨灰撒往那裏,凌渡宇已知道了答案:那是夢湖。

只有這樣,巴極方可以和晴子在一起,沒有人可再將他們分開。

巴極雖然得到了全世界,卻從未能有片刻離開他那孤獨的荒原。

就像凌渡宇。

或是雅黛妮。

以至乎世上任何一人。

另一輪槍聲響起,雅黛妮倒在血泊內。

凌渡宇緩緩轉頭,看見雅黛妮抱着槍頭倒指向自己的機槍,倒在血泊內。

雅黛妮自殺了。

她得不到巴極的愛,以血和死亡來清洗這恥辱。

她究竟怎樣逃出韓林的魔爪,是否用凌渡宇給她的麻醉針,這一切也不關重要了。

死亡終結了一切。

凌渡宇望向夢湖。

夢湖夢湖!

人類多少夢想隨爾而來,亦隨爾而去。

七天後,凌渡宇安全返抵玻利維亞抗暴聯盟的秘密基地。

康復了的高山鷹親來迎接他下機。

凌渡宇面容平靜,把晴子自我毀滅所造成的心靈創傷深深地埋藏。

斑山鷹道:「愛麗絲走了,她說:若你要找她,自會找她。她需要的不是憐憫,而是真正的愛。」

凌渡宇喃喃道:「愛?甚麼才是真愛?」

他想起巴極的骨灰,在夢湖上浮蕩。

巴極!你是否仍在那孤寂的荒原上作永無休止的獨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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