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終其一生

第一百三十三章 終其一生

夜風吹的有些涼,御書房裏霍成君坐在那裏,冷眼看着跪在那裏的劉奭,半響開了口:「皇上快些起來,皇上一國之君,哀家當不起你這一跪。」

「母后。。。」劉奭有些不知所措。他對面前這個女人又敬重又害怕,從小到大都是。

「起來吧。。。」霍成君起身將他扶起,轉頭看看身處之地,陷入回憶:「皇上知道么?哀家和這御書房淵源不淺。」

她娓娓道來:

「二十年前,哀家尚為皇后,在這御書房內,先皇因為許皇后之事發怒,『逼』着我喝落子湯,哀家自然是不依的,先皇一腳將我腹中胎兒踢掉。接着將哀家扔進天牢,受盡折磨。」

「三年後,哀家再回皇宮。不過是小小一個美人,先皇依舊賜了一顆『葯』丸,要將我未出世的孩子趕盡殺絕。偏偏哀家拚死一搏,歷盡千辛萬苦才保住了孩子,便有了安然。生安然那天,哀家去了半條命。」

霍成君長嘆一聲:「皇上,哀家此生最恐懼的地方便是這御書房。一腳踏進來便四肢發冷,全身顫抖。如今老了,更是一提起御書房就噩夢連連。」她轉身看着年輕的帝王:「只是哀家想不到,這個地方也會成為我女兒的夢靨,一生難逃。」

皇帝垂目聽她說着,只覺得身上的冷汗一層層打濕了衣服,他抬起頭,急匆匆試圖解釋什麼:「母后,兒臣。。。。」

「皇上不必說什麼,一切都是安然的錯。錯愛了自己的哥哥。」霍成君疲憊的揮手打斷:「只是,她如今她痛徹心扉,仍然口口聲聲念着她的太子哥哥。。。。。她沒有一星半點怨你恨你。。。。。」

霍成君提腳出門,夏夜的空氣很清新,她仰頭深深呼吸一口。安然,娘親可以確定的是,皇帝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這一輩子,你都是他揮不去的陰影。

愧疚,是分開時最厲害的武器。

看着霍太后緩緩離去的背影,皇帝腳下一軟,順着桌子滑下來坐在地上,茫然的看着自己的手。朕到底做了什麼?那是自己最疼愛的妹妹啊!!

呼韓邪單於又帶了補品來昭台殿,說是拜見霍太后,實則去的是別處。恰好宮女端著盆子去換熱水,留他在那裏。

看着昏睡在榻上那個女子,呼韓邪情不自禁的伸出手輕撫過那蒼白的臉,一點點觸碰著,仿似無價珍寶。最後指尖不經意擦過沒有半點血『色』的唇,手下一頓,想要抽開手,卻又捨不得。

看着那略有些失水的薄唇,他竟然看的出了神,著魔一般地俯身下去,將自己的唇輕輕碰觸她的唇。只一下,蜻蜓點水的一下,便心魂具失,叫他丟了魂魄。

抬眼時卻見安然已經睜開了眼,安靜地看着他,既沒有驚慌失措,也沒有尖叫厭惡。那種無所謂、不在意、不經心,倒叫他慌『亂』的心一下變的很難受。

二人都不說話,半天,他擠出一句:「我以為你睡著了。」

安然淡淡的笑一下,又自閉上眼去,分明地裝睡。

呼韓邪看了她很久,終於是自己挨不住,替她壓了壓被角,逃也似的出了房門。

正要將門掩上,裏面的人突然開口:「單於啊。。。。」

呼韓邪腳下一頓,又推門進去,看見她眸底若水:「單於今次。。。。要和親的吧?」

他心裏一凜,「是。。。」

「單於,乾脆要了我吧。」言辭誠懇卻並不急切,一種安靜的期待,最是打動男人的心。

他心中波濤連天:「好。」

再上朝時,呼韓邪單於上奏和親:「外臣奏請聖上,許賜良緣。」

元帝自然是滿口答應,可回頭一想,先帝的幾個公主都已經出嫁在外,這可怎麼辦?

呼韓邪單於出口解圍:「外臣在長安時與一女子有數面之緣,一見鍾情,然後戀戀不忘。還望皇上成全。」

「既然單於喜歡,那朕自然成人之美。」元帝樂得輕鬆:「不知是哪家的閨秀得單於喜歡?」

呼韓邪跪地謝恩:「正是宮裏的宮女,名叫,王昭君。」

王昭君!劉奭一個趔趄,咬牙之後:「准了。」

又是御書房,安然自嘲幾聲,還是提腳進去了,看着背手站在裏面的人,她笑的溫順:「王昭君參見皇上。」

劉奭回頭:「你可願意嫁到番外去?」

「反正皇上都允諾了單於,願不願意,不都得嫁么?」

劉奭被她淡淡的自嘲語氣刺的心酸,回頭溫聲責備:「安然!好好跟朕說話!」

「皇上,從今再也沒有劉安然,只有王昭君。」她從袖子裏掏出一張雕花素箋:「這是劉安然送給皇上的最後一件事物,皇上若不喜歡,就扔了吧!」

劉奭接過來,上面兩行雋秀小字: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皇帝手抖的厲害,抬頭時早就沒有了安然的身影。

安然,你還是在怨朕啊。你臨走了還在我傷口上撒一把鹽,叫我欲死不能。

秋風蕭蕭,劉奭落寞的站在城門之上,看着遠遠不見的車隊,忽然之間覺得異常恐惶,就好像自己的寶貝被人覬覦,搶走了一樣。

忽然夢見當初他騎着高頭大馬帶他去西山踏雪,他寬大的風衣將她密密實實的包在懷中,他說:「江山如畫,若少了你陪在左右,又有什麼看頭?」他喚她:「成君,來世再做夫妻可好?」

醒來的時候枕邊濕濡一片,窗外夜雨瀟瀟,時空安靜,她一時悲傷到心快要死掉。

不忍去看眼前熟悉的背景,閉上雙眼,眼淚順着睫『毛』簌簌的往下掉,一顆一顆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綻出水花。西山雪景很美,你不帶我去看看么?

披着單衣起身,獨自拎了一盞宮燈在綿綿細雨里慢慢走着,循着腦海里熟悉的花間小道,一步步走回二十年前。他牽着她去湖邊賞錦鯉,他為她用銀箔做了滿樹梨花,他和她坐在石凳上吃着她親手做的桂花糕看中秋月圓,他和她。。。。。。

他和她的記憶太多,想不完,念不完。

一直以為是陌生人的那個人,事實上早就走進了她的身心。

不是說不會讓我再寂寞嗎?不是說會護我一生嗎?

如今秋雨潤透了衣物,你可否還為我撐傘?

如今桂花又開,你可否再為了我將花瓣鋪滿床被?

如今天寒地凍,你可否再將我冰冷的指尖放入掌心?

如今,我回頭尋你,你又在哪裏。。。。。。

你。。。。。。你在哪裏。。。。。。。

清晨換班的宮人發現了在花園裏昏倒的太後娘娘,冰涼的雨絲早就打濕了她身上雪白的單衣,她一動不動的倒在那裏,像一隻秋末里凄『迷』絕望,掙扎不出命運只會墜入死亡的蝴蝶。

那日回來便受了風寒,燒的糊糊『迷』『迷』,豐盈的唇上乾裂出條條裂痕,眼角卻不停的滑下清淚,一滴一滴砸在枕頭上。

那場大病後,成君的精神更加不濟,年輕時受到連續重創的身體已經徹底衰敗了,一日不如一日。

眼睛是看不清了,神智卻還不錯。成君依舊嫻靜端莊的和每個來人微笑,依舊筆直的挺著脊樑,絲毫沒有一點脆弱傷感。只是,如絹絲一般的黑髮逐漸有了斑白的痕迹。

京城首富的霍老爺進宮勸她:「阿姐,不如與我和雙兒一同外出走走,看看山看看水,透透氣也是好的。」

她搖頭:「老了,走不動。」

「阿姐。。。。。。」

「你回去吧。我這兒挺好,二十多年,習慣了,不挪地方了。」

霍老爺嘆氣轉身離開。他身後的霍太后也不說話,只是淡淡的望着天空。

病重了一個多月,『葯』石無靈,霍成君也歪著身子靠在軟榻上,看兒子兒媳逗胖呼呼的小外孫玩,她笑的很開心,因為她知道兒子是想讓她多享天倫之樂。

好像知*道自己的時辰快到了,她就將身邊的人叫到跟前來,一個一個哆嗦,錢財身外物,健康長壽就好,為人行事要低調,事無巨細都交代清楚。

皇上來請安,她摒去外人,喚他到床前:「哀家時日不多,有些心愿未了,還希望皇上能成全哀家。」

劉奭端端正正的聽着,「母后儘管吩咐,兒臣竭力辦成。」

霍成君便開了口:「皇上也知道,先皇並未給哀家正式的封號,細細算來,哀家也算不得什麼太后,安然更不是什麼公主。。。。」

皇帝趕緊跪下,「母后還在生兒臣的氣么?都怪兒臣當年年輕氣盛一時糊塗毀了安然,要打要罰隨母后的心意,只是母后莫要再說這些話,叫兒臣無地自容啊!」

「皇上聽哀家說完。」她拍拍皇帝的手:「既然是先皇的旨意,哀家也不好讓皇上為難,乾脆就將有關哀家被廢除后的記錄都刪除了吧,不要留下一絲痕迹。就當哀家被先皇罰在這昭台殿裏一生不出。」

「母后啊!!」劉奭拉着她的手,心裏悲涼不堪。卻看她笑的坦然:「還有些私事要皇上幫忙,哀家既然都在昭台殿了,那安然更無從說起,勞煩皇上將安然的所有痕迹都該做她人,千萬莫與我扯上關係。」

寒雨瀟瀟,便是冬至。霍成君終於還是在眾人的陪伴下閉上眼,臨去,她說:「蕭大人,哀家不想千年之後被人挖出一具白骨來,不如燒成灰,也省事。」

蕭望之蒼蒼白髮,點頭:「好,就按太后的意思。」

她慢慢閉上眼,嘴裏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一聲哀嘆:

「這一生,好苦啊。。。。」

蕭望之全身猛的一抖,竟然不管不顧的上前去抓她的手,卻只抓住了漸漸褪去的體溫。

一聲凄蒼嚎啕,身後的人齊齊跪下,只有小顯子站在門口用尖利的聲音哭唱着:「太後娘娘薨。。。。」

她將自己最期盼的給予了她一雙兒女,安然,無恙。

可是,她卻從未擁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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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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