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似水流年

第八十章 似水流年

第八十章似水流年

早晨,天突然下起雨來,悶頭悶腦的一場大雨。

我看到一個熟人朝我倒下的牆頭走來。把雨中昏迷的我抱回多農喇嘛家碉樓,給我喝滾熱的酥油茶,燒暖和的爐火,讓我睡在柔軟的羊毛床鋪里。他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執意呢?沒有月光,我們的工作也要繼續,我在你身旁。

我說班哲!班哲!

我的手在大雨滂沱中拚命揮舞。雨的聲音,來自天靈之上冷漠而憤怒的聲音,把班哲的虛影完全撲滅了。

我在大雨中堅持著爬起身,捲起翁姆的鋪蓋,背起來,朝山下走去。

我來到多農喇嘛的碉樓。

青稞成熟的第一季,我在湛清的城市。第二季,我陷入自己的困厄天地。現在終於上來,卻是找不到月光了。到今天,是的,我已經近三年沒有回到多農喇嘛的碉樓。

這麼長久地拋棄,碉樓真正地衰落了。

雖然幾個月前的那場山體塌方不曾影響到它。但是人去樓空的時候,畫眉,藤蔓,蒿草,灌木,又都回來,喇嘛的碉樓又變成了荒草的樂園。所有門窗戶扇均有損壞。主體碉樓的西北、兩年前在大雪災中裂開的牆體大半坍塌。一半空洞,一半岌岌可危地支撐,風雨飄搖。十一月的冰霜把碉樓四圍的蒿草凍得一敗塗地。倒塌和斷節的,挺拔著也乾枯生硬的,亂蓬蓬滿目蕭條。

我把身子裹進厚重的風衣里,站在土豆地中。閉上眼睛,眼目前混沌卻並不黑暗的空間有些冗雜,似水流年。我看到粼粼波光中,一隻畫眉機警地朝我滴溜著眼神,踮起尖尖細細的小趾丫,歪著腦袋嘰嘰點點,然後是兩隻,三隻,四隻。它們的窩先是安在碉樓的窗沿下,後來搬到蘇拉的柴垛里。蘇拉和阿嘎小小的身子,怎麼就壘得起那麼大的柴垛!月光把碉樓的門窗都修葺好,但手藝也不咋的,孩子們的一張張課桌都釘得歪歪扭扭。耿秋畫師的手藝最精湛,門窗上的繪畫、那些蓮花,都像開出來。但是它們開放了幾年?現在,蒿草荒涼了我的希望,藤蔓覆蓋了眼前的蓮花世界。

多農喇嘛的碉樓,院門是虛掩的。風攢動那淺顯著蓮花彩繪的木門,里一下,外一下,像是有個頑皮的孩子在不停地推動著它。

走過去,輕輕推開。

進去,人也定在那裡,我望到院牆下竟然站著一個人!

荒疏的院落,空望發獃的人,他以為是風吧,或者陷入某種回憶境界當中,卻是沒有投目來望我。

「班哲……」我有些失聲,這時候的淚混沌而溫暖,伴著驚動的聲音一起出來,「班哲!你也回來了!」

我切切實實的聲音在空氣里盤旋,如果得不到班哲的回應,我會一直地這麼招呼下去。

班哲……

班哲……

我也回來……

班哲的目光已經在空氣里打著滾兒地興奮,也是不敢相信。他的臉明亮得像午時天空中的太陽,聲音斷點續傳。

「啊梅朵!真的是你!是你啊!!唉,他們說……沒想到還能見到你!」

「嗯,是的……我還沒有死掉……可是他們都認為我死了!」

班哲臉上充溢著突襲的驚喜情緒,迎上前一把抱住我。或者是我恍惚的身子再也站不穩,依靠上他了。我真想抱住這個孩子好好來哭一場,可是班哲不是孩子,他比我大。在我的意識里,所有的孤兒都會是比我小的,或者都是需要我來關心愛護的。我怎麼知道現在我才是這麼需要人來關愛呢!

「我回來的時候就看到孩子們都分散了,你也走了……」班哲說,語氣濕黏黏的。

「哎,草原太大了,我也沒有你的地址,我離開時還在想,班哲要是回來,他再看到這一切——是我沒用班哲!」

挫傷的淚水不像是我的,像是誰潑進我的眼裡,才不能控制它。班哲從氆氌里掏出一塊小方巾,抓在手裡,似是掂量,揣摩少許,緩緩朝我遞過來。

我的小方巾!是的,兩年前我被河水沖走的小方巾!那時班哲臉紅紅的,他說:沒有了。那時我胸腔里有一條鞭子,但是出口卻說:沒事。

「班哲!」

「對不起……我看它掉進水裡……濕了,所以想把它焐幹了再還給你……」

「班哲!!」

「我一直不知道你身體是這樣,你好些了嗎?」

「好?我不知道。」

「為什麼!我總是想,再小的毛病都不會發生在你身上。你應該多多的健康和快樂。」

「唉班哲,其實我的憂傷就像一部經書,只是沒有打開而已。」

班哲神色盲目。

「虔誠的神鷹從天空中飛過,我在地上追逐它的影子,你說我會快樂嗎?」

「怎麼?那隻神鷹……哦呀,我明白了!」

「是!班哲,沒有人願意告訴我他在哪裡,草原人都不願告訴我,連巴桑,連翁姆也……我其實只是想讓他知道,我還活著。不管是檻內檻外,他都要有一句話給我。班哲,我不是積嬤!(當地指勾引喇嘛的女妖)」

「我不認為你是積嬤。」

「那你認為我是什麼?還是你們的梅朵嗎?」

班哲停頓少許,眼神迷離,聲音似是自言自語,「拉姆從來都是長生不老!」

「那你會帶我去見他嗎?」

班哲怔在那裡。

「要是你也有難處,我不會抱怨。」

「不,我想可以……」班哲吞吐著,面色略顯幾分擔憂。

「不過他閉關還不到一年,不久還要去尼泊爾繼續修行,我怕你……」

「不會的班哲,我只想見他一面,最後的決定交給他自己,我會隨緣……」

「可是……」

「班哲?」

「如果他最終……但是草原上還有很多孩子,有很多工作需要做下去,你還會留下來嗎?」

「是。我會在這裡。」

班哲臉上立馬放射出明亮的光了。

「梅朵!只要你能留下來,我也不會去拉薩唱戲了。阿嘎不久就會中專畢業,也會回來。現在有這麼多人,你不會孤單的!」

就去見月光。

班哲領著我那麼走路,我們跌倒一樣地,在陡峭的山崖小路上爬行。

班哲說,我來扶你。

「不,你看我的手,像藤條,它也會有千百根藤條一樣細密的根須,會植入山岩,緊固在這裡。」

班哲在後面輕聲,「是,我相信。」

「我想這世上沒有一種植物,會有藤條,它們的刻苦。」

「是!不過,如果真的遇上石頭,你要繞過它來走。梅朵,你一定要繞過它,然後更高地生長下去。你是這樣一根藤條。」

峽谷那麼深。我們墜毀一樣地到達谷底。我的身體在穿過一條溪澗時完全被流水打濕,衣服和頭髮亂作一團。班哲問,「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班哲,不用休息。這樣的路我早已習慣,五年前就已經習慣。那時,和月光在白瑪雪山下的叢林間穿越……那天月光故意躲著我,跟在我身後,聽我罵他,我說什麼……我說他連一根馬鬃都不是。他後來即說我是自作聰明的小鳥。」

「那天上午,我們在叢林間差點遭遇野豬。他拉我逃跑,不想繼后還是遭遇雪崩。那一夜逃的,我們都感覺那不是發生在人世之間的事。後來,那個夜晚,我看到叢林間那個「亡魂」,他說他看不到。到底是真的沒看到,還是害怕我更多慌亂,才佯裝看不到?」

「那時,他從脖子間抽下一條護身符給我,說它可以避邪……你瞧,就是這一條,上面有九顆瑪瑙珠子……」

「後來,第二天,我們在森林裡險些迷路。那個原始森林的路,到處都是訛人的出口。樹木那麼高大,那麼密集。陰森的林子,那個陰森的林子……地面上到處都是暗藏的地泉,走一步,是一腳泥沼,走一步,是一腳泥沼。比起現在的路,那要惡劣多少!可是我們仍然可以走出來——我一定還能見到他是吧,班哲?」

班哲在身後不應聲。坐下來,好久,從皮囊里摸出一塊生牛排遞給我。

「我們吃點東西。」他說。

「牛排!嗯,是好東西!可是班哲,我們可以燒一堆火烤了它吃嗎?」

班哲局促在那裡。「我沒有帶火具。」

「是,沒有火就不行。不過生牛排丟進火里烤,會冒出很香的油汁,那感覺比吃起來更好。那時他在雪山下的溪澗旁挖坑生火,像這樣的生牛排,在野外也會被烤得香噴噴才會進口。」

班哲便是不吃,扭頭望別處。

「班哲,你除了唱戲,還會唱歌嗎?隨口都可以編個小調。那時我過個弔橋,他也會編出調子。高興時也是小調,生氣時也是小調。好多時候,說話也變成小調。班哲,唱個歌吧。」

班哲說,「我唱不出。」

「那好。快點走。」

地勢就到了爬坡的階段。有些心力不足。海拔高出一米,腳步即像是多墜上一塊石頭,一步比一步沉重。我說班哲,我們走這樣一條路,這個路,我熟悉啊,它是通往多農喇嘛的寺廟!難道月光在寺廟裡?可是我在喇嘛寺廟周邊守候那麼久,沒有看見他。

班哲不應聲,沉默地爬行。他的身子被陡峭的山道拉得像一張綳弓,已經把我丟下一些距離。我想他再害怕聽我無休無止地叨嘮。我們就這麼一前一後,慢慢地,把沿路溪澗上那些水轉小經筒都拋在身體下方。

上午,路上的轉經人越來越多,都是朝著一個方向去。多農喇嘛的寺廟裡去。有一位尼泊爾的高僧不久前剛過來,他們是趕去朝拜那位大師。

那是多農喇嘛的上師,晉美活佛。

我朝班哲追上去。

「聽說晉美活佛這次過來,要收弟子,帶去尼泊爾?」我問。

班哲停下來,望我很久,然後說,「是的,晉美活佛的弟子中就有月光!本來你很久也不會有機會再見到他。他閉關,不會見你。但是今天上午他會從閉關的地方出來,要到寺廟去,要同晉美活佛商量去尼泊爾的事。」

我晃蕩在路上,滿臉汗水,眼睛在望山道上那個廢棄的破舊僧房。「班哲,他究竟在哪裡閉關?你看前面那個僧房,我昨晚就睡在那裡,我在寺廟的周圍到處尋找,得不到他的消息。」

班哲詫異在我的聲音里,「你昨晚睡在那個僧房下?」他驚動地問,似乎並不會信任這個消息,「你睡在那裡?!」

「是,班哲。」

「啊噓……」班哲噓唏不已,他的聲音,讓我想起在高山埡口上,我聽到的那個撒龍達的漢子,那墜著災難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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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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