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雪山

第五十五章 雪山

第五十五章雪山

豌豆花已經張開兩隻小翅膀在風裡飛舞了。紫絨絨的花蕊在月白色花瓣上像是要飛起來,又像是對著天空展開笑面。豌豆花開是親切的,笑笑的花朵喚回人們對於美好生活的期盼。花開了,蟲草季節又來了,草原人的希望也會到來。這個期間,草原上的學校都會放上差不多一個月的蟲草假。

想起蟲草假,我的心情並不如草原人那般開心。我的焦慮:這樣一個蟲草假放過之後,我的孩子們會在哪裡呢?現在你看到小尺呷和米拉還神模神樣地坐在教室里,也許一個蟲草假過後,就再也找不回他們。而我,卻不得不離開了。

臨行前來到阿嘎學校。

讓我欣慰的是,阿嘎自從插班進入初一,功課一門不拉。前些天期中考試總成績全班排名第十,而英語單科成績已經達到第五。阿嘎很是得意,一見上我便保證,「瞧吧老師,再過兩個月期末考試,英語我要拿一個全班第一給您看!」

「哦呀阿嘎,你有這樣的決心很好!但是也要付出同樣的努力才可以。不如先來說一段英語讓老師聽聽,看學得有沒有進步。」我望著阿嘎笑。

在風裡,在學校外,在草原的公路上,阿嘎望望天,望望地,又望望我,英語一下即脫口而出了。

「Overhead,therethewarmsun,nearby,therearecolourfufrontme,thereateacherlikemother,andtheteatherhashandsomehorse,horse……(頭頂上有溫暖的太陽,太陽下有五彩的雲朵,面前有阿媽一樣的老師,老師旁有英俊的大馬,大馬……)」阿嘎的目光墜落在我的馬背上,他的聲音一下就由英語轉化成漢語了。

「老師,您的馬背上為什麼會有那麼多行李!您要出遠門了?!」

「嗯……老師只是暫時離開,下去看個病,就上來!阿嘎,往後你要常去蘇拉的學校,看好米拉和小尺呷,別讓他們離學校太遠。放假的時候也不要亂跑,領他們去你月光阿叔家裡。他的家,你們自己家一個模樣的。」

阿嘎卻是來不及回應,拔腿往蘇拉的學校跑。

「阿嘎!你回來!」

「老師我去喊蘇拉和小尺呷。」

「別,阿嘎,暫時別告訴他們吧!」

「老師……」

「嗯,阿嘎,老師對你一直充滿希望。答應老師,不管怎樣你都會堅持把書讀完!」

「是,老師,您放心!」

「再就是,小尺呷和米拉,他倆若是有什麼事,你一定要及時彙報給你月光阿叔──月光,你也要時常到孩子們的學校里看一看……」

月光低頭沉默不語。馬鞍在上馱時傾斜掉,他只得拆下來重裝。但是心不在焉,裝反了,錯過頭,又拖下來再裝。他的手迷失在馬鞍和馬鞍下面的毯子之間。不知應該先固定馬鞍,還是先固定毯子。馬鞍和毯子都是嶄新的。他阿媽上個月才在縣城裡定做的。老阿媽自從我倆公開關係過後,便是默默地為我們準備著結婚用品。靴子、袍子、毯子、馬鞍子、頭飾、手飾、腰飾……基本別人家有的,我們也有。

月光強作笑顏,裝好馬鞍后說,「坐吧,叫你提前坐了。」

似是一句沉悶的玩笑話。沒有惹笑我。

緩緩爬上馬背去。我在想象自己穿上嫁衣、跨上大馬的樣子:我的嫁袍是金色貢緞做成的。上面繡的是五彩蓮花和吉祥雲霞。我的靴子是柔軟的羊羔皮,靴口上滾著金絲花邊。我的黑髮用了兩天時間編織,抹上半斤酥油,織起一百根細辮子。其間盤著潢色琥珀,綠色松石,紅色珊瑚……

淚水在我的眼眶裡打轉。硬朗的馬鬢蓋過我的手,它只在裡面暗暗顫抖。列瑪靜靜地望著遠方,沉思,慢騰騰踱著蹄子,嘀嗒一步,嘀嗒一步,嘀嗒一步,在風裡,緩慢而沉墜。阿嘎跟在後頭。

「老師,等您看好病就回來。」

「嗯……好……」

「老師……」阿嘎突然拉住我的列瑪,他的身子朝列瑪上方湊過來。一條紅色的絲線帶子,他從脖子上取下來,套進我的脖子。

「老師,這個護身符你帶在路上,一切就會平安!」

我的脖子上就有了兩條護身符。一條是月光的,一條是阿嘎的。月光的那條是在三年前那個逃難的夜晚從他的脖子上抽下來。那個雪崩的夜晚充滿苦難,但是有他在我身旁。風一晃而過,帶著滿地青澀的豌豆花味,從我的臉面上吹過,又吹過阿嘎的臉,月光的臉。月光沒有騎大彪馬。他跟在列瑪身旁,任憑列瑪走一步,停一下。他,還是列瑪,他們在拖延時間。像是要把天色拖晚,然後我趕不上班車,走不了,又回去。

阿嘎已經被我們勸回。返身也是三步一回頭。草原高清晰的視覺是離別人最殘酷的折磨。我們走得太遠,還望到阿嘎站在豌豆地里的身影。只有橫亘在面前的高大山樑才可以把這種視覺切斷,擺脫出來。但是兩個人的時候,彼此間更為糾結。目光在曠野里千迴百轉,也是不敢相互碰觸一下。像水面上飄浮的油花,不能碰,一碰就會碎裂掉。

除非長途班車那麼認真,非得較勁地在我們身旁停下來。匆促,不住地按喇叭,不住地招呼。

「喂!喂!你們兩個要去哪裡?是兩個人一起走還是一個人?上車吧,快上車!」

我們的身體湮沒在高大班車的陰影里。月光只好勒住列瑪,把行李從馬背上卸下來,拖上車頂去。他從車頂下來時,卻是閃身一頭扎進車廂里了。

「師傅,我陪她坐會兒車,坐到前方那個雪山埡口就下來。」

月光不等司機應允,已經坐在我身邊。

雪山就在前方。除白瑪雪山在遙遠的天際像個虛晃的影子飄浮在雲霧裡,前方的雪山,那些像朵朵巨大白蓮一樣的高大山峰,在強烈的陽光下雪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有時候分離就是拖著沉重的情感逃亡,送別就是拱手相讓。是的,假如旅程太遠,假如跑錯方向。我已經感覺我的列瑪在慢慢衰老。它被月光丟下來,在我們的後方奔跑,卻是已經跟不上我們的旅程。跑得吃力,也跑偏了,與我們的車子錯開了方向。月光倒很慶幸,對司機說,「師傅你看,我的馬跑偏了,半途中下車也不好回去,我再坐到前方的鎮子上吧。」

後來到了鎮子,月光卻不下車,捱在車上,又對司機說,「師傅,前方有一個海拔五千的大埡口,太高了,她的身體有些不好,我送她過那個關口就下車。」

司機很不高興,說你再不能跟車,再跟自己也要跟到漢地去了,下吧下吧下吧。喇叭聲像是催命小鬼。月光躊躇一下,腳步剛剛落到車門下方,人還未站穩,司機卻一腳踩下油門。分離一下變得簡單輕易,只是一陣塵埃的撲騰,月光身影那麼一晃,我們就相離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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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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