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神醫

第四十七章 神醫

第四十七章神醫

我被月光滿心惱火地送進小鎮醫院。吃藥輸液注射狂犬疫苗。本來預計很快就會回學校。但不想傷口卻引起了併發症,周身發燒,又是咳嗽,又是頭暈。有一整天,人幾乎昏昏迷迷。急得月光喊來他阿媽。他阿媽一見我滿臉燒紅,間說糊話,認為這是鬼魂附身的表現。說待在醫院肯定不行,須要到寺廟裡去,請教一下神靈。

母子倆在醫院裡守候兩天,等我高燒剛有減退,能夠從病床上爬起身,即把我接回他們家碉樓里去。

月光阿媽已經托向巴喇嘛帶信,請求了喇嘛的寺廟活佛,要給我作一次神靈的治療。治療的方法是他們寺廟的活佛有「千里神手」,可以隔地打針。按照活佛的招應,隔地為病人打針的夜晚,病人全家必須燃燒松香,熄燈恭神。病人自己則要靜卧於床鋪。床鋪旁要準備乾淨瓷碗,清水。活佛送的神針要置於清水一旁。而神手會在半夜裡到來。為病人打過神針之後,家屬可以把神針放入盛滿清水的瓷碗。若是看到針尖上有縷縷血絲蕩漾出來,證明神針已經入體,再配合吃上活佛送的神葯,病人就會藥到病除。

月光阿媽對此深信不疑。堅持要為我作這樣一場信仰治療,不然不放心我回學校去。

蔣央你知道,我沒有辦法!不便拒絕,老人的那份心意和關愛是真誠的,不易讓人拒絕。在草原上工作也快三年,我早已習慣了偶爾的「難得糊塗」,或者善意妥協。因為只能這樣,改變不了,那就只能順應。

答應下他們,月光一家便是忙碌起來。他阿媽恭敬不誤地為我布置神聖的治療環境:碉樓里的茶桌擦了又擦,地板拖了又拖,毛氈疊了又疊,盛水的瓷碗洗了又洗。碾新鮮的松香粉,炒新收的青稞花,砍回活柏樹的枝子,用糌粑做七七四十九隻敬神食子。而恭請來的活佛神針,神符,神葯,更是高高置於房間里最明亮最清潔的地方。

在我到來的當晚,老人熄掉整座碉樓里的油燈,又打開所有窗戶,全家人皆退出房間,只留我一人在內屋。

當下,窗口大開,卻是月色不明。松香在窗欞下燃燒,淡藍色煙霧瀰漫於屋內屋外,一片朦朧。七七四十九隻敬神食子,捏成小人兒模樣,在煙霧裡,像一個個活著的小精靈。窗口外,爬過二樓的核桃樹,茂密枝葉在風中搖晃,映射到窗欞上,暗影浮動。夜風大起來。窗外樹枝被風摩擦於牆體,發出「嚓嚓」之聲。風力再大一些時,窗帘即被風掀動,飄起來。猛然又一陣大風回殺下去,帘子便如潮濕的衣物被人雙手「嘩啦」一抖,發出一陣響亮的撲動聲。

一直恭候在隔壁客堂里的月光阿媽,聽到這個聲響匆忙跑進屋。老人面朝窗口雙手合十,一頭跪下去,五體投地,念念有詞,「神靈保佑,唵嘛呢叭咪吽。神靈慢走,唵嘛呢叭咪吽。東邊的佛塔下,弟子將要轉經三千八百回,唵嘛呢叭咪吽……」

意識到活佛的神手已經顯靈而去,老阿媽便小心地點亮酥油燈。光芒一下攢走夜的虛浮,老人的臉浮現在我面前。她的花花白的頭髮,銅鑼的臉,葛藤一樣皺褶的皮膚,狹細的眼角,謙卑的目光,都由衷地陷入一場期盼。

開始把活佛神針恭敬地放入瓷碗的清水裡。這個需要用心用意、細緻來對待的工作,是由月光做的。

月光小心地把神針放入瓷碗,托起來,輕輕晃動。稍許,清水裡的那個針尖上,果然晃晃悠悠地飄出一絲血色來。老阿媽見此,立馬面向窗口又是一陣虔誠地五體投地長磕頭。然後,在我的視覺還處於混亂當中時,老人已經爬起身站到我面前,口裡嗡嗡念經,手高高舉起,朝我遞過一個藥盒。月光在一旁輕聲招應,「梅朵,這是活佛賜給的神葯,很難得,要在打針過後服下去。」

我伸手接過來,是一個木製的小小方盒子。本意里我是想打開它來,配合吃藥。但就在開盒之際,蓋子上的一排藏文卻像一排篾竹尖子箭入我的雙眼。渾身一陣寒磣,我看那藏文寫的是:秘方神丸!

我驚慌的目光砸在月光的臉上。「月光,這是什麼葯?」

月光充滿恭敬地,「你吃下就是,這是經過了活佛念經的葯!」

「那都是什麼成分做成的葯?它能管什麼病?」

「管你身上所有的病!」月光有些急切了,「梅朵,趁著阿媽的經聲你服下去吧。」

「我不想吃,沒有弄清成分,我不能隨便吃藥。」

「唉呀,你啊……」月光欲是責備,見他阿媽經聲漸念漸緊,止了話。

「那你告訴我!莫非你也不知道?」我倔犟地望著月光。

他阿媽在一旁已經閉上眼睛,嗡嗡哼哼。

月光猶豫,見我不肯進葯,終是貼在我耳旁,很恭敬地,「這個葯吃下去肯定多多地好,它是名貴藥草外加難得的神靈絕密配方做成的。」

「神靈絕密配方?!」

「哦呀是。」

「月光!你誠心跟我說,這個葯里到底都有什麼成分?是不是也有臟物在裡面!」

蔣央,我早有聽說,民主改革之前的藏地,生產一種「秘方神丸」的葯,其實即是一種『信仰之葯』,成分主要是一些高僧自己身上的糞便,還有經過念經后的屍體腐肉,配合藥草混制而成。聯想起這樣不可思議的藥劑配方,我的思想產生巨大驚駭,精神上再也無法平靜地接受下這種嚇人的藥丸。

月光憤慨在我的聲音里,他怎樣也不會預料我能出口如此大不恭敬的話。男人的目光尖利得像一把匕首,要穿刺我。她阿媽已經淚流滿面,一邊磕頭一邊念經,「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姑娘你不吃藥,就是對神靈的大不恭敬了!請神靈寬恕吧!她會吃下您賜的神丹,她會好起來!唵嘛呢叭咪吽!」

老人倒出藥丸雙手顫抖在我面前。

「阿媽!阿媽……」,我的淚水裡也流淌出嘔吐出來的胃酸,「阿媽,我不要吃這個葯!」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阿媽,求您了,我不要……」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老人跪倒在我面前,頭開始面向床沿磕下去,磕出血來。月光欲上前阻攔,但老人意志堅定,一次緊接一次磕頭。如果我一直不吃,她將不會顧惜自身那把乾癟的老骨頭,要一直磕到底。

磐石般的堅定決心,我還有什麼辦法!縱然身體可以堅持著逃離出去,心多半也扛不走那份沉重的心靈負擔。

只得抓過老人充滿裂紋的手,那些灰暗的藥丸子,便像一隻只小蟲子鑽進我的喉嚨里……

屋裡已經點亮一盞酥油燈,月光瞧我眼睛的失神,又添加了一盞。空間頓時明亮很多,但視覺上的光明怎麼能夠消除我精神上的恐懼呢。除非我能強迫自己睡過去,要不這個夜晚將要怎樣捱過?

夜陰陽古怪。不知是颳風還是下雨,還是跌落一場驚駭噩夢當中,我感覺身體在被一些東西襲擊。吞下的藥丸消化在身體的每個部位,一些化成養料扎進皮肉里,一些鑽進血管。屍肉變成我的血肉,糞便混成我的血液。它們既要與我同床共枕,還要喃喃叮嚀:我要在你的身體里紮根,在你的身體里生命。

天上的澤仁漢子也來看望我了,慢慢地,他的血肉從天葬師手裡一塊一塊爬上我的身體……

「月光!月光!」半夜裡我尖利的呼喊叫月光家整座碉樓都在打晃。月光慌慌爬起身,但是我已經撞開房門衝出屋子。二樓通往一樓的木梯太單薄了,是的,我的靈魂承載了巨大的重量,木梯承擔不起,就把我摔了,狠狠地摔到一樓去。

月光慌張奔到一樓,一把抱起我。我生分的眼神叫他有些害怕。他先前對於我的火惱情緒因為我瑟瑟發抖的身體而變得溫和。

「梅朵,我在這裡嘛。」

「我的病好了月光!」

「是,你的病好了。」

「我好了!」

「是,你好了。」

「真的,我的病真的好了!」

「哦呀我知道,你真的好了。」

「那以後你們再不要讓我吃那個藥丸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酥油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酥油
上一章下一章

第四十七章 神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