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噩耗

第三十一章 噩耗

第三十一章噩耗

又是八月,適逢高原上青稞成熟的季節。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山坡上,大片綿延的青稞因為氣溫和日照時差不同,地域之間的成熟程度也有區別。高的地方,雪山融化之水滋潤的青稞半青不熟,谷穂遲遲不得飽滿。但是下到二千五百米以下的平壩子里,巨大連片的青稞只需要幾天晴朗的陽光,麥秸黃的青稞就被會曬出一地的麥香氣息。可高原上的收割季節,也是雨季的開始。青稞成長太熟,它們不歡迎長久的雨水。而播種面積寬廣,勞動人手不夠。所以即便是搶工搶時,收割也很漫長。

月光家每年也會播種十幾畝地青稞。田地幾乎綿延整個山坡,從森林線到小河邊,面積寬廣,地界溝角不明。抱著望天收的思想,不施肥不撒葯廣種薄收。因此很多青稞地會被強硬的野蕎麥佔據,給勞動增大難度。收割時需要一邊剔除蕎麥,一邊挑揀青稞。所以在收割的季節里,月光一點也不輕鬆。他阿哥是個瘸子,阿爸在草場放牧。收割的活計自然就壓在他和阿媽兩個人身上。又放心不下學校,是收割青稞想著學校,到了學校想著青稞。只好早晚兩頭趕。忙過十多天,才把地里的青稞割倒一半。

但是就在這樣的農忙季節,草場上的巴桑女人卻突然趕到學校里來,要求月光停止回家收割,她們家出事了。她們農區寨子里修寺廟,大男人澤仁做義工,趕到寺廟佛殿上大梁,澤仁漢子被倒下的大梁砸了。

寺廟喇嘛剛剛帶來的消息。

可是現在,她的小男人尼瑪下草原辦事,一時聯繫不上。草場上有幾十頭牛,帳篷里還有兩個幼娃,叫她脫不開身回農區。聽說家裡已經請五個喇嘛為澤仁念過三天大經,但最終喇嘛卜卦,得出的結果是:需要送到漢地大醫院去。

而去漢地醫院路途遙遠,整個村莊從未有人去過,沒有經驗。他們就想起我是漢人,可能會在治療方面有著一些特別思想。雖然大家並不看好漢地醫院,但既然是卜卦得出的結果,那就是神的安排。所以巴桑才趕到學校來,請求月光護送我到她家裡,去為她們作個決策。若是真需要去漢地治療,那就必須請我帶路,學校就得丟給月光。他因此一時也就下不了田地收割。他們家那一地青稞嘛,也就由不得人的預算了。要麼讓阿爸與巴桑換工,由巴桑暫時看管他們的牛,阿爸下農區收割。要麼,就只能辛苦月光阿媽一個人。

到巴桑家農區,即便是穿越雪山下叢林,道路順暢馬不停蹄,也需要一天半時間。我有些慌亂,想拖延這麼久趕去救人,是不是澤仁漢子等待不得。月光說沒辦法,你去還有得救,不去澤仁阿哥也只會擺在家裡等死。因為我們都不知道漢地醫院是個什麼模樣。

當下便互換勞力,不是換月光阿爸回農區收割青稞,而是請老人來學校,配合阿嘎照應孩子。巴桑則不能同時隨我們回家。她必須回草場看守自家和月光家牛群。我打馬上路,由月光護送。

巴桑女人在我們的馬蹄聲中「嗡嗡」念經,臉色因為我們的前行而充滿慶幸。在她看來,她的大丈夫澤仁肯定不會出什麼大事,因為這是在為菩薩修建住的地方。神靈總不會虧待他們。

我和月光連夜趕路,終是以出奇的速度在一天之內趕到巴桑家寨子。從第一次拜訪嘎拉活佛,我已經兩年半沒到過巴桑家農區。

是的,蔣央,至此,我已經在草原上生活和工作了兩年半。

這樣的時間,對於日新月異的內地,會讓很多東西發生改變。種種突發性地開發,一塊良田就會變成長滿荒草的圈地。種種遽然來臨的災難,一片生生繁衍的村莊就會變成一片墳場。種種失去信念的無常人性,也會慫恿人做出很多猝不及防的罪孽。而城市裡,高樓大廈正春筍一般地隆起。巨大的娛樂招牌在燈紅酒綠中華麗現身。一場真誠的慈善義演將會改變一些苦難人的命運……有太多種改變,會在措手不及中、或者充滿希望中來臨。

但時間在草原上,除了讓久違的人感受你容顏的漸顯蒼老,它幾乎不會改變別的。雪山與草原依舊。牛群與帳篷依舊。人們的心靈依舊。縱然我是多麼驚異地發現,巴桑家寨子與兩年前多麼不同:昔日那個貧窮的小村落,現在,它的中央部位,竟然聳立起兩座高大雄偉的寺廟佛殿!縱然是這樣,那也只是一種視覺上的改變,它不曾改變人們的生活,信念,靈魂。

現在,巴桑家豆莢一樣細長的寨子里,兩座寺廟大殿突兀於低矮破舊的民房當中,莊嚴和雄渾的氣勢,直指人心。它們一前一後。前一座已經完工,金色琉璃瓦的佛殿大頂,一道道橫檐剛剛鍍上金沙,在夕陽下閃出燦人的光芒。在光芒的後方,另一座大殿正在建設當中。澤仁漢子即是被這座尚未建成的大殿主梁砸了。

我們到達工地時,這座建設中的寺院大堂並沒有因為出事而停止開工。被高梁大柱圍攏的一樓二樓都是勞作的人。女人們用大籮筐背土,估計每筐不少於百多斤,每個女人都深深地佝僂著腰身,像是要把頭插進泥土裡去。腳步蹣跚,默默爬行。男人們則揮舞大木槌在二樓上夯土。整齊的勞動號子喊起來,「哈喲……哈喲……」,沉悶,低落,氣氛不祥。

這些做工的勞力,全都來自於寺院周邊的寨子。都是義工,自己帶飯食前來幹活。不知為什麼在這樣的農忙季節里也會有這麼多人上工。做活的樓上樓下地忙碌,月光攔過一個熟人詢問。那熟人臉色悲傷,說你還是快快到巴桑家去瞧吧。

感覺事情不妙,月光抽身上馬只往巴桑家趕。那個寨子七拐八拐,月光路熟,跑得匆忙,一下把我丟了。

不,不是丟的,是半路上有人攔住我,不讓我前行。

一看卻是多農喇嘛的同門弟子向巴喇嘛。我還記得他曾提議蘇拉孩子念三萬八千遍經,她的阿姐就會回來。這孩子日日念月月念,現在兩年半過去,那個經語也念得加倍兒了,但是阿芷自從那次茶樓里離開,一直沒有音訊……不知那樣柔弱無能的姑娘能夠跑得多遠,我還能找回她嗎?

一想起阿芷,我的心頭即像灌進了一缽鉛粉,堵得慌。上前去與向巴喇嘛招呼,他卻攔在路口上朝我不停地搖晃雙手。

「姑娘!姑娘你可不能再上前去,不能再上前!」

「不是喇嘛,您別攔我的路呀,我得趕緊去巴桑家!澤仁呢,他怎麼樣?」

向巴喇嘛臉色凝重,半晌才說,「他走了,昨天夜裡走了。」

我驚倒在路上,大腦「嗡」地一下,腳步便是邁不開。

喇嘛卻跟在一旁催促,說走吧走吧,我們到寺廟的下面去!

一邊推起我。

「可是喇嘛,卜卦不是說還可以救人嗎!」

「卜卦也只是卜到三天之內的情況。都已經過去,也為他念過三天大經,他還是要走,這就是天的意思了。」

「不是喇嘛,您別推我,您得讓我去看看呀!」

「這可不行梅朵姑娘!」向巴喇嘛臉色嚴肅起來。「你可不能在這樣的時辰去巴桑家!」

「可是巴桑請我來……」

「那是活著時候的想法,但是現在人走了!」

「那您至少也得讓我親眼看一下吧,我得去作個告別!我和澤仁,我們是朋友!」

「是朋友也不行,都捆好擺放經堂里了,你去也看不到。女娃娃不能進經堂!」

「喇嘛……」

「這是規矩,姑娘別為難了!」

「那我怎麼辦?我一個人,天黑了您看,我肯定也不能從雪山下返回去!」我想給自己找個理由,但向巴喇嘛想也未想,即說,「那我給你先安排個人家歇息吧。」然後不等我應允,他已經從工地上喊來一個女工。

喇嘛對那女工招應。「央宗,這是你們東月阿弟學校的老師。你帶她先到你們家去歇息吧。天色不早,她不能一個人回去。」

女工朝喇嘛躬下腰身,恭敬地回應,「哦呀!」

「梅朵老師,這是月光姑媽家兒媳,你儘管放心去。」向巴喇嘛回身招呼我,見我拗在路上不挪步,有些無奈,說,「哦呀,還是我送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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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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