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山洪

第二十九章 山洪

第二十九章山洪

第二天早飯期間,小尺呷躲在房間里愣是不出來。月光對我說,這娃子肯定因為昨天逃跑那事,心頭疙瘩上了。解鈴還需系鈴人,你進去哄他一下好了。

他推我進孩子們卧室。

小尺呷此時卻是躺在床榻上,兩眼空望著房頂發獃呢。我上前去,但我的腳也無從下足:地上全是孩子們的衣物,氆氌,坎肩,靴子,襪子。散落一地。汗味混著霉濕氣味,凌亂不堪。

唉蔣央,我想我真是太粗心了!總以為自己太忙,或者照章辦事。把孩子們的生活、衛生全交給月光和阿嘎,他倆卻做得不盡如人意。而我也不能抱怨。孩子們的衛生習慣生來如此,不從根本思想上引導教育、培養他們長久的衛生意識,僅靠一兩個人用勞力來服侍,也是治標不治本。

我站在屋子中央思索這個事兒,臉色因此變得凝重。小尺呷卻以為這是在生他氣呢,緊張得把頭縮進毛氈里去。等我掀開毛氈,他的兩眼卻在望著我失神。

「老師……」

「小尺呷,為什麼不去吃早飯?」

「老師我……」

「你怎麼啦?」我問,注視起這個孩子。

其實這是一個明亮和可愛的孩子。我第一次在那個草壩下見到他時,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朝著我大膽而奇怪地閃動,那份新鮮和熱情,我一直都還記得。那時,他臉色焦黑,拖著兩條青光光的鼻涕,頭髮亂得像個蜂窩。但是現在,他的鼻孔是乾爽的。剃了個整齊的小平頭。臉上被風刀子割破的皮膚在我的「雪花膏」里漸漸變得光滑。是的,其實這個孩子已經在慢慢發生改變。只是過程慢一些,時間長一些。或許,是我要求得過於急切了。

我的手已經柔和下來,撫摸起這個孩子的臉。

「來,小尺呷,讓老師來瞧瞧。嗯,不錯,有一張俊俏的臉。眼睛嘛,裡面裝著多多的智慧。這些智慧呢,要是把它發揮出來,就可以接受多多的知識了。那往後呢,就可以去拉薩,去北京,去遙遠的地方了……」

小尺呷眼睛紅起來。「老師,我,我錯了!其實昨天我沒有丟下您……」

「老師知道呢!」

「那您還要送我回家嗎?」

「唉孩子,你好好聽話老師怎麼捨得送你!」

「但是昨天您說……」

「昨天老師是性急了,對不起……往後你好好學習就對了。」

小尺呷聽我這話,立馬爬起身,跑出屋在廚房匆匆吃完糌粑,就下樓早讀去了。

我開始在屋裡一件一件收拾衣物。把孩子們的臟衣服全抱到小河邊去。早讀往往是由月光監督課堂的。往日里這樣時間我需要預備一天的課程。但是今天我得停一停,要趁著孩子們的早讀時間,好好來洗衣衫。

我們學校下方的小河,河道很寬,但水流不大。河灘上,那些巨大與細碎交混的石頭陣在高原強烈的日光下發出清亮的光芒。石頭很乾凈,清水裡洗完衣物,隨手可以丟在石頭上就近晾曬,省去不少搬運氣力。

在孩子們清朗的讀書聲中,我捲起褲口下了小河。把臟衣全部泡進水裡。浸濕的氆氌很沉墜,我赤腳站在河水當中,水也只是漫過小腿彎的樣子。雖然有點涼,但是可以忍受。

我躬身洗滌,洗一件,鋪在石頭上曬一件。高原強烈的陽光把那些濕潮的氆氌烤得直冒熱氣。不久,羊毛質地的氆氌就會被晒乾。我一面在水中搓洗,一面扭頭瞧石頭上那些蒸騰著太陽氣息的乾淨衣物,心裡很有成就感。

站在水中快活著心情,一門心思地撲騰衣物,唱著信天游的小調,彷彿這個世界就我一個在勞動著,快樂著。

但是河水卻變得越來越渾濁。

是孩子們的衣物弄髒的吧?都怪自己太粗心,除了教學,平時關注孩子們的生活真是太少了。我埋頭,思想,雙手撲騰在水裡。卻感覺河水越來越深,越來越充溢,壯大。並且爬上我的膝蓋來。身子開始有點打漂,站不穩。手抓著衣物時我在納悶:方才下水,河水只是漫過小腿彎,現在怎就撲上膝蓋來?是我不知不覺間走進河道中央了?可是剛才還靜悄流淌的河水,此時卻一下變得湍急起來。

我一抬頭,還來不及注意情況,卻看到孤兒院的孩子們驚慌失措地朝我奔來。阿嘎已經奮力衝下河灘。

「老師!快上來快上來!漲洪了!!」阿嘎一邊朝我奔跑一邊叫喊。

我一晃身,朝河面上游張望,天!上遊河水竟如滾瓜一般朝我翻湧而來!只在一瞬間!我慌了神。一把拖過衣物想跑,但雙腳卻是漂浮的,被翻騰的河水浮力托起來,用不上氣力。一排浪頭「嘩」地向我扑打過來,把我整個人捲入水底。眼前頓時昏暗,水流隨著倒吸的口氣灌進口腔里。我吐著水泡在混沌中上下撲騰,狠命地往上划水,腳也頂不上力。氆氌卻被翻滾的洪水卷出水面。阿嘎這才摸清我的位置,直接朝氆氌一個猛紮下來。

岸上大點的孩子都呼下河岸,小尺呷沖在最前排。孩子們手拉著手,組成一道人牆,在水中搖搖晃晃準備接應阿嘎。阿嘎還在水底摸索,他的手幾度接近我,又幾度被湍急的暗流打散。情急中他一把抓住我的頭髮,拖著頭髮把我拎出水面。我卻被洪水灌得暈眩,像只木頭浮在水面上,一點協助的氣力也沒有。阿嘎眼看不行,一把抓住打漂的氆氌,一頭裹住我,一頭裹住他自己,兩人捆成一個人,樣子很像是:如果我不能上岸,他也不會回頭。

他拖著我奮力回遊。接應的孩子在河岸旁雙腳插進洪水下方的石頭縫裡,一張張小手朝阿嘎伸過來。小尺呷一把抓住連接我和阿嘎的氆氌。這時阿嘎已經筋疲力盡,划水的雙手開始疲憊。小尺呷整個人死死拖住阿嘎快要被浪頭打散的雙手。他的身後連著一大幫娃娃,一個個小石頭模樣,墜成一排,終是穩住我和阿嘎。

孩子們拼出吃奶之力把我拖上河岸。只頃刻間,上游更兇猛的洪流即把整個河床淹沒。河水從涓涓細流變成滾滾浪濤。孩子們的衣物,那些厚實的氆氌在洪水裡上下翻滾,一會兒就不見蹤影。

「老師,老師。」阿嘎趴在我身旁,貼著我的耳朵呼喚,聲音疲憊得像夢囈之語。「老師……,蘇拉,把老師拖到……有太陽的地方去。」

蘇拉孩子小手一把抓過我,但是她拖不動。所有孩子都上來,一雙雙小手擰作一股力,終於托起我。

月光這時才慌亂地趕過來,只被眼前的場景驚駭了神色。

「梅朵!梅朵!你不是在樓上,不是在備課么!!」

我的臉蒼白遲滯,說不出話,嘴裡在不斷往外吐河水。身子冷的,濕的,瑟瑟發抖。他惶惶退去上身氆氌,把我濕漉的身子緊緊裹起來。

蔣央,你是知道我身體的,一般的小痛小病難不倒我。但這次我沒能承受住,被洪水沖壞了身體,發燒作冷,躺倒床鋪里一周也爬不起身。月光要去益西醫生家抓藥,而益西的藥房里全是藏醫中藥。我知道我這是感冒,只有西藥才會叫它恢復得更快一些。可是草原上找不到西藥。月光琢磨著要去寺廟裡請向巴喇嘛來學校念一場經。我則希望能去縣城醫院。月光擔心我虛脫的身子經受不住長久顛簸。正是躊躇之際,我的救星,多農喇嘛又一次從外地回來。喇嘛回來,不僅帶回大量生活用品,竟然神機妙算般的,也給我帶回了兩盒進口感冒藥!是他在尼泊爾時,一位西方白人信徒供養給他本人的。本來喇嘛並不太相信那種單薄的白藥片,想到我,才沒有當作垃圾給扔掉。不過喇嘛說:這個葯即便是來自西方也沒用,它若是真能顯示神通,能把姑娘的病及時治好的話,那肯定是因為它來到了菩薩的聖地,沐浴了神靈的光芒,才有了靈氣。

後來我真的就受恩於這種靈氣,吃下被神靈沐浴過的洋葯,感冒迅速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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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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