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護身符

第二十三章 護身符

第二十三章護身符

我們在中午時分趕到措扎草場的牧民定居點。

打聽到所畫果然是這個草場上男孩。一位定居點牧民給我們提供線索,說所畫如果真要去投奔親戚,那肯定就是去了措扎草原北面縣城的格龍草場。他唯一的一個遠房阿舅,在那裡。

我們隨後跟上蘇拉孩子來到她阿婆家的老碉樓。碉樓已是坍塌過半了。當然不見阿芷。心下有點失望,不死心,我提出繼續打聽。月光一臉的不耐煩,抱怨,又害怕蘇拉聽到一樣的,朝著我的耳朵里說,「我們眼下的,是尋找所畫要緊,那個女子怎麼比得所畫!她肯定又是跑到哪裡做以前的那個事情去了!」

「月光你說什麼話!我相信她不會再那樣!」

月光緊聲招應我,「你不能小聲點!」他瞟瞟蘇拉,「會聽到的!」蘇拉孩子兩眼巴眨著望我們,對我們的隱匿表情感覺奇怪。月光一把抱她上馬,急急打馬走人。無奈我只能跟上。

我們馬不停蹄地又是奔跑一個下午。到天黑,才趕到那個牧民提供的格龍草原的縣城。打馬上街時,天色已晚。月光滿街地尋找住宿。因為趕上縣城旁一個寺院開會,這個縣城不多的幾家價格便宜的小旅館里擠滿了前來趕法會的人,我們找不到住的地方了。

月光街頭巷尾地尋找,跑過半天,回來還是沒找到價格便宜的旅館。他倒是高興起來,說,「好,既然小旅館滿了,那就是菩薩安排我們要享受一晚清福了,我們住賓館吧。」

「住賓館?不行,那得一百多!」我立即反對。

月光用挑釁的神色瞧著我,「那我們的就睡大街,反正我行!」

我摸摸身上穿得有些單薄的外衣,黑雲就壓在頭頂上。這樣的天氣夜裡肯定會有雨吧?真睡大街嗎,恐怕不行。好吧,蘇拉孩子長這麼大也沒住過賓館,我們就讓這孩子見識一回好了。

當下趕到縣城裡唯一的一家賓館。我們要了個一百二十元的標準間,有席夢思大床和地毯的那種。蘇拉孩子一見住這麼好的地方,心頭滿是興奮,也有點緊張。進客房的時候,小心翼翼,看著門口厚絨絨的地毯,先是探探頭,再望望我,從我的眼神里得到允許進門的信息,才抬起小腳走進去。一步踩上地毯,太乾淨了,也太軟活,嚇了一跳。孩子立馬退出身來,用驚疑的目光回望我。瞧見我鼓勵的神色,才又小心地,輕輕地,踮著腳尖子上前一步。馬上扭頭張望,瞧自己踩過的痕迹。卻是看不到痕迹。這孩子因此慌張,不敢再走了。直到我大步流星地走進去,她才踏實下來,輕悄地跟在身後。又是對房間里的東西充滿好奇,摸摸這,摸摸那,都不熟悉。不知道是因為喜歡而感動,還是由於陌生而不安,蘇拉孩子的表情有些複雜。

一天的奔赴,太疲憊了,我一頭倒在床上。但是阿芷沒找到,所畫也還在未知的人家,叫我心裡不安,一時也難以入睡。

月光卻是鑽進另一張床的被子里呼呼大睡了。屋裡只有兩張床。月光睡一張,我便和蘇拉孩子擠一床。蘇拉卻是沒有睡意的。兩隻眼睛睜的跟豌豆一樣圓。局促,緊張。時不時地要尋望一下牆壁四周。不安心,翻來覆去。一雙小手緊緊地按在胸口上。

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我拉過蘇拉的手,想摸摸她的心口,孩子卻一下躲閃開了。翻身背對了我,身體緊迫地收縮起來,像是生病了。

「蘇拉,怎麼啦?」我摟過她的肩,輕輕問。

蘇拉沒反應,默不出聲。

「是不舒服嗎孩子?」

蘇拉身子蜷成一團,貼在床沿邊上,仍不應話,像是她的那種「病」跟我說也沒用。這叫我著急,只好哄起她來。

「蘇拉,說嘛,到底怎麼啦,是心口不舒服嗎?讓老師來看看。」

蘇拉的小小身子在我的聲音里卻是更緊迫地蜷捲起來,躲閃我,差點因此掉在地上。

「蘇拉!」我佯裝拉下臉來嚇唬她,「你說嘛!再不說老師送你到醫院裡打針去!」

蘇拉聽我這話,才扭過頭,只朝我洞張著一雙迷惑不解的眼睛,「打針?什麼意思?」她的眼神在這樣問。

蔣央,我想你也能體會,我們漢地的孩子呢,大半會對打針抱有恐慌心理吧。我們的孩子似乎像生脆的花兒,總也經受不起一點點小病小鬧的,經常進醫院。進去了,一診斷,大半就會打針啊輸液的,直接地那麼往皮肉里扎針,才叫孩子們害怕。所以蔣央,不光是你和我,我們內地的孩子,恐怕都有一份共同的記憶:少時,稍有不聽話,大人就會嚇唬我們:你聽不聽?不聽,帶你打針去!

但是孤兒蘇拉從來也沒進過醫院,或者打針的體會。她生病,就會是往死里生,任病毒在身體里慢慢折騰。等折騰夠了,病毒自身也疲憊,自個噎下去。人就這麼地拖著,恢復著,再好起來……她生病都是需要經受這樣一個等死的過程。所以你嚇唬她說打針,她怎能體會!

我的眼剎那間有些視覺模糊,手輕輕貼近蘇拉,摟她在懷裡。

「好了蘇拉,你要說出來,不然老師著急呢?」

蘇拉猶豫片刻,從我的懷裡爬出來。望望我,又望望賓館里粉白色牆體和牆體上掛的她看不懂的抽象藝術畫,很不安地,「老師,這個房間不好,不好!」

不明白孩子本意,我只愣愣地望著她。

蘇拉有些委屈,最終說出來,「這個房間里沒有佛像!」在我的驚詫中,她又說,「看不到佛像,我睡覺一點也不安心!」

原來這孩子的手一直按在心窩上,是在摸索她的護身符啊!

「老師,沒有佛像,我就摸摸這個護身符,心裡才會踏實一些。」蘇拉跟我解釋,手緊緊地抓住脖子間的護身符。

這是一串由開司米打結的繩索。已經很舊,充滿油亮的污漬,其間墜著幾位大活佛的塑料頭像。另有兩隻紅布縫製的布囊,裡面裝的喇嘛念經后的陳年松香。再有幾塊蓮花生大師的石塊像,重量差不多在三兩左右,幾乎埋住孩子整個胸口。

唉蔣央,我真是太粗心!或者悟性不高,思想夠不著蘇拉孩子的境界。我們內心都充實著豐盛又真實的情感,但是我們思想不同,即便是和月光,這讓我很無奈。

我拍拍蘇拉孩子,用手勢告訴她,牆上雖然沒有佛像,但是佛祖已經在你的心頭置下一尊佛像。所以只要你閉上眼去,用你的臆想來觀想,你就會看到它……好了孩子,就這樣吧,就這樣……安心睡吧。

我的手輕輕安撫在蘇拉孩子的小肩上,遲緩,也猶疑。

蔣央你知道,其實我用不好這樣的語言,引導不好這樣的事情。因為自身並沒有觀想的經驗。是的,這樣的事,我不懂。

月光是什麼時候醒來的?在半夜裡,在歌唱。

載著一生的負擔,

我心甘情願。

汗水和污垢中,那種油亮的臟,

只是你眼前的迷障。

你不能明白我心靈的純潔,

就像頭頂上的天空,

那樣的乾淨那樣的藍。

哦,我的護身符,

我的神靈,我的心臟……

這是歌聲?還是啟示?把我的臉弄得花花不成樣子。那些夢中流淌的淚,似是輕易,毫無觸覺,卻在皮膚上留下一道道潮濕傷痕。蔣央,你說一個心中只有佛祖的人,一個他認為混沌的信任現代文明的人,這兩個人為什麼今生要碰在一起?

我的淚有點淺淡的鹽鹼的咸,橫流在醒過來的臉面上。蘇拉孩子兩手抓住護身符,已經睡去。清亮天光映照下的客房裡,月光卻是醒過來。他一雙朦朧的眼睛正在靜悄地望著我。

我混亂了。方才到底是我在夢裡聽到他這麼歌唱?還是他真地在低聲輕吟?

他的目光又跌進第一次我們在草原上相見、他唱時的那個模樣,有著月色模樣的清涼,也有點淡淡莫名的糾結,似是沉浸於某種觀想狀態。望我,起身,輕輕貼近我的床頭來。

會有什麼呢?我靜靜地等待。也許我的身子會像孩童那樣純潔和綿弱無力,需要一個深厚的懷抱把它護在懷裡。我閉上眼去,感覺身體很柔軟,像一條絲絹,它滑落在一個明亮的漆器上,一個人到來,在悉心欣賞它……

好了,月光在用我的小方巾拭抹我臉上的淚水,小方巾又脫落掉,是他的手貼在我的臉上,在潮濕中撫摸。這是我們最為混亂的親密接觸。壁燈曖昧地閉著眼睛,水一樣的天光下,他的臉慢慢朝我垂落下來……

可是我緊迫地摟住蘇拉。是的,這孩子渾身突然一陣抽搐,緊著愣頭愣腦地醒過來。她做夢了?是什麼夢?擔心害怕的神色爬滿她的臉。

「蘇拉?」我的心在延續著愛的幻覺,手卻摸到孩子一臉的淚水。

「阿姐!阿姐!」蘇拉一身緊縮我懷裡,「阿……老師,我見到阿姐了!」

「蘇拉!」

蘇拉卻是在我懷裡怏怏哭出聲來。「老師!我的阿姐在哪裡?我夢見她不在拉薩,她掉進一個巨大的河裡了!」

「蘇拉!別擔心孩子!我們會找到你阿姐的。不久,是的,我們會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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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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