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畫命

第一章 畫命

第一章畫命(本章免費)

我常常會記起一幅畫,畫里飛揚著鋪天蓋地的草木灰,我站在一個孤獨的小院子中間,仰頭望着被飛灰遮住的月亮,院子外面是一片荒涼的墳地,焦黑的土地上佈滿了大大小小凸起的墳墓,一眼望不到邊際。門外兩個高大的墳墓上面,各坐着一隻青面獠牙的小鬼,它們安靜地坐在灰濛濛的月亮地下,小心翼翼地從門縫中窺伺着我。

這畫面來自一個女孩的描述,她說這是我的生辰八字所呈現出的景象。我知道所謂生辰八字是用來算命的,而所謂算命不過是騙人罷了,但我從未想過簡簡單單的八個字還隱藏着這樣複雜的畫面。我很詫異,同時也很慶幸,因為幸好我告訴她的出生時間是自己胡亂編造的,無須顧忌這幅靈異畫面的糾纏。

她是我高一時候的同桌,名字叫溫雅,不過,她既不溫也不雅。我這樣說不是因為她過於活潑開朗,也不是她長得不漂亮,而是她實在個性古怪,我無法把溫雅這個名字跟她聯繫起來。

她從來不穿裙子,也不留長發。如果你看到一個短髮清爽的女生披着一件紫色風衣在校園裏穿過,那一定就是她。她總是一副很奇怪的打扮,一個人來,一個人去,從沒第二個人跟她走到一起,沒有女孩,更沒有男孩。

除了老師和作為同桌的我之外,我沒見她跟別人說過一句話。她第一次開口就向我討要出生時間,我受寵若驚,同時納悶她為什麼要問這個。她只是淡淡地補充了一句,說,能坐到一起一定是有緣份的。

那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具體生辰是多少,我們大多數人只記得自己生日,很少有人會對數年前那個嬰兒落地的瞬間感興趣,此外,不知道我的父母是故意的還是有所疏忽,我身份證上填的生日跟我真實的生日也不同。於是我選了一個自以為適合自己的出生時間,連帶身份證上的假生日一起報給了她。

看得出她很吃驚。她忽閃著大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看得我心裏直發毛。我懷疑她已經瞧出我在撒謊,正猶豫着要不要向她坦白並道歉認錯,她卻開始向我描述那幅畫面。她表情嚴肅,說得有板有眼,遠比我描述的更為清晰。但我起初是心不在焉,而後被嚇得靈魂出竅,時間又隔了許久,已經記不得那麼多。但最終我仍然覺得,她與別的女孩並無不同,只是喜歡把玩算命遊戲賣弄神秘而已。

在我的印象里,所謂生辰八字,跟用撲克牌算命、用星座血型推算性格命運同屬一類,都是小女生們拿來做消遣的遊戲,沒有人會拿它當真。不過她講得很認真,講完之後還用筆寫了八個字給我:壬戌癸丑丙申壬辰。她很鄭重地看了我一眼,說:

「姜雲,這是你報的八字,你要記着。」

姜雲是我的名字。她特意強調了八字是我報的,沒說是我的,但我沒注意。我裝模作樣地把八字記在了筆記本上,因為這種命令的口吻讓我無法拒絕,而且我要把謊話貫徹到底。於是我寫的工工整整的筆記本上多了八個我認為毫無意義的符號。

那年月的學習生活很枯燥,除了夢想中遙遠的大學和書桌上厚厚的練習題,我心裏再也裝不下別的東西,因此大多數時候,我樂得有一個安靜而沉默的同桌。我想她也一樣,她每天也在拚命的學習和做筆記,只是她學的東西很奇怪,不是數理化,不是史地生,也不是語文外語,而是幾本晦澀艱深研究八字的古書。一次我趁她不在把書拿過來翻了翻,我看到字裏行間都是她密密麻麻的筆記,其中,在扉頁上有這樣一句話給我印象極深:

「人最悲哀之處在於,有思想有意識,卻無法逃過生老病死的輪迴。」

我認定她是一個怪胎。我想不通為什麼一個當代女中學生會孜孜不倦地去啃讀那些古代騙子留下來的害人書。我不止一次地想要提醒她,要努力學習課本知識,但最終還是沒說。我有自己的小算盤。那時我成績很好,在班上名列前茅,而溫雅的成績一直浮動在中游。我知道,如果她把學算命的那股勁頭挪一半用來做習題,成績一定會遠遠超過我。我不想增加這樣一個競爭對手。

我們畢竟不是朋友,因為彼此一直沒多少了解,我們的話實在太少。她偶爾看到我臉色不好會關照兩句,但這種時候少得可憐,而我的臉色經常很差,因為熬夜做題,因為把補充營養的錢用來買了習題冊。更多的時候她採取一種很「曖昧」的策略,偷偷在我的書包里塞兩個水果。

我們那個年代成長起來的學生,男女生之間的關係是很微妙的,坦白地說,我們中間存在着一條很難跨越的鴻溝。她的水果很明顯地從鴻溝那面跨過來了,這種過度的關懷或施捨讓我臉紅心跳。我方寸大亂,悄悄在桌子底下給她送回去,她卻又推回來,淡淡地說:「我拿水果換你的課堂筆記看。」

她冷冰冰的語氣很難讓人回絕,一向如此。我只好接受了這個蹩腳的理由,把課堂筆記拿給她。她大大方方,而我卻像做賊。

儘管在持續著這種過度的關懷,但我確認她對我沒什麼感情,因為她仍然沒有多餘的話,甚至沒有多餘的眼神。我慢慢開始認為她是真的需要我的筆記,而我卻卑瑣地許可了這種交換,這種交換充滿了物質慾望而非感情,以至於把我們的同桌「友誼」也交換得一乾二淨。

我的懊惱伴隨着九九年的深秋一起來臨,那段時間我開始質疑自己,無心學習。班裏組織了一次秋遊,一向不喜歡參加集體活動的我也報了名,而後我得知,她也報了名。她竟然決定跟這些從沒說過一句話的同學們一起去戶外活動。

可是那天我意外地遲到了。由於起床太遲和堵車,我從家裏趕到集合地點的時候,已經比預定時間晚了一個小時。我從公交車上跳下來,發現遊人集結,卻已經找不到熟悉的臉孔。我知道,我這個自私狹隘人緣不好的傢伙被他們拋棄了。我狠狠地跺了跺腳,決定回家去。正在我準備登上公交車返回的時候,卻聽見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姜雲,姜雲!」

驚喜中回過頭,我看到了溫雅。

她那天穿得格外漂亮,氣質清新出眾,跟平時簡直判若兩人。我有點驚艷的感覺,但隨後我便想到了她那有損我人格的「水果交換」,臉色一片灰暗。

她說她記錯了集合時間,所以遲到了一個小時,本以為大夥都走了,沒想到還能看到我。我覺得這是理所當然。我們本來就應該是兩隻被甩在隊伍後面的野雁,因為我們一向都獨來獨往,早被那群傢伙當成了真空。商量了一下之後,我們兩個決定同行去郊外爬山。

我依然在打我的小算盤,想找個機會把「交換」的事情問個清楚,但我發現,自己始終等不到開口的機會。溫雅一直在興高采烈地說話。她不再陰鬱沉默得像冬季的天空,忽然間變了性情,像所有開朗的女孩子一樣說個沒玩沒了。我第一次發現她還會笑,笑起來的樣子很美很美。她甚至比男生中間公認的校花還要漂亮,是平時那古怪的打扮和陰鬱的表情掩蓋了她的光彩。我懷疑她是故意的,或者,她真的是那個溫雅么?

她不再是那個整天翻算命書而不言不語的怪胎。那天,我覺得我們之間的關係有了一絲暖意。我們有說有笑登上了小山的山頂,坐在一塊兒大山石上休息。我接過她遞過來的手絹擦拭額頭上的汗水,就在那個時候,她忽然話題一轉,笑着問我:「你要不要學算命?我可以收你做徒弟的!」

我搖了搖頭。我對那些天干地支和陰陽符號的排列組合實在不感興趣。我說:「我可是馬列主義的忠實信徒,是牛頓和愛因斯坦的仰慕者。」

溫雅一笑:「馬列主義跟陰陽五行並不排斥,牛頓和愛因斯坦可未必代表這個世界的真理。」

她說的沒錯。真理都是相對於人類歷史階段而言的。如果把書本教育和媒體宣傳作為真理的標準,那退回一千年我們信奉的仍然是陰陽五行漫天神佛,那個時候,我們會用孔孟之道來博取名利,而不是現在的數理化。而再過一千年,真不知道我們的後輩又會用什麼理論知識來贏取屬於他們的名譽地位。

但我仍然認定了算命只是過時的遊戲,我說,不管怎麼樣,跟着時代走總是沒錯的。

溫雅笑了笑沒再爭辯。直到我們從山上走下來,從一眼山泉邊經過。那泉水匯成一條小溪,順着山路往下流淌,其間幾經曲折,有一部分的形狀很像人的一隻腳。她忽然停下來,不知從哪取出一隻登山指南針,平放在手裏測量了一下方向,便指著泉水旁的一戶人家說:「那家的主人,很可能腿斷了。」

這種神神叨叨的話,我是絕不會相信的。於是我們打了一個賭。我們故意到那戶人家去問路,男主人推門出來,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我發現他走路一瘸一拐的,竟然是個跛子。

我有一點點驚奇,但是稍一思索,我便認定了她之前曾經到這山上來過。溫雅對我的耍賴付之一笑,話題一轉,便又談到別處去了。跟她的從容大度相比,我突然覺得自己格外的狹隘和斤斤計較。

快樂的登山之旅很快結束。周一上學的時候,我們又恢復了各自的本來面目。我永遠是泡在題海中的溺水者,而她,則依然是蟄伏在古書里的女怪物。甚至,除了平日裏那一身古怪打扮,她頭上還戴了一隻摩托車手用的鋼盔。我看見她進了教學樓才摘下,而放學走出教學樓的時候又戴上。她不會是騎摩托車來的,因為我們這裏不允許騎摩托車。可她無緣無故為什麼要戴這種盔子?真是令人費解。

就在那天,我決定不再騙她,在下午放學后塞給她一張條子,條子上寫着我真實的生日時辰以及道歉的話,這是我特地從媽媽那裏問來的。她接過條子愣了一下,一雙伶俐的大眼睛盯着我看了一會兒,便把條子裝進口袋轉身離開。就在轉身之際,我發現他的眼神里閃過一抹從未有過的憂傷。

我們一前一後走出校門。我看見她像往常一樣小心翼翼地過馬路,一板一眼地循着每天習慣的柏油路回家。看見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間,我才轉過身向我自己家裏走去。對我而言,那一天跟往常一樣,平靜,安穩,除了心底因為某個女孩的背影而產生了一絲青春的悸動。

第二天上早自習的時候,我發現溫雅沒有來。儘管她「不學無術」,但是上課卻從沒遲到過,曠課遲到不是她的風格。我心裏隱約感到一絲不安,等到班主任意外地推門走進教室,這股不安變得越發強烈。

班主任的臉色很沉重。他走上講台,敲了一下講桌,示意大家都靜下來,然後眼睛在教室里環視一周,最後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以致我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自己犯了什麼錯誤。他嘆了一口氣,緩緩地說:

「溫雅同學,昨天傍晚出了一起事故,雖然沒有立即死亡,但是還沒有脫離危險,成為植物人的可能性非常大。」

就好像突然被閃電擊中了腦子,我不禁一下子愣在那。

我不敢相信。我親眼看着她在我的視野里慢慢消失,那時候她離家已經不過一百步。她怎麼會出事?怎麼會突然出事?

難道就在我轉身的那一瞬間?

班主任說,她是在自己家門前的街上出事的。一輛飛奔的汽車忽然掉了一隻輪子,那輪子從後面飛過來,砸到了她的腦袋上。如果不是她還戴了一隻鋼盔,只怕早就死了。

我這才恍然明白過來,她一定是預測到了自己的災難。

我從她的書桌底下抽出她最近在看的那本書,發現扉頁上簡簡單單寫着這樣的話:

「壬戌癸丑丙申壬辰,我的八字。生活剛剛開始,希望我還活着。」

我睜大眼睛盯着那八個天干地支的排列組合,盯着我從前認為不值一文毫無意義的符號,迅速地打開自己的筆記本。在我筆記本的扉頁上,也寫着跟她一樣的干支符號:

「壬戌癸丑丙申壬辰」

那幅畫面掙脫了一年多的塵封,在我的腦海中呼嘯著跳出來。我看見茫茫的黑夜,煙塵漫天,看見荒冢累累起伏不斷,看見青面獠牙的小鬼在窺伺著半掩的門戶,我知道我將永遠也甩脫不了這靈異畫面的糾纏。

只是,站在庭中眺望的不是我,而是一個美麗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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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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