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本章免費)

二〇○四年的六月,蘇珊被芝加哥CYK設計公司派往設在中國深圳的分公司工作,公司為她辦理了一年的工作簽證。

臨行的兩周前,蘇珊有些不安地把前往中國工作的事告訴了男友戴維,本以為戴維會很傷心,或者會激烈地反對她去,但出乎蘇珊意料的是,戴維裝聾作啞,盡說些冷嘲熱諷的話,這使得蘇珊非常失落。公司總裁丹尼知道情況后,特地給蘇珊放了一星期的假。蘇珊也覺得兩人將要分開一段時間,心裡很愧疚,便拉著戴維去佛羅里達州玩了一周。

在帕拿馬市的海邊,戴維像換了個人似的,玩得興緻勃勃,似乎蘇珊的離開對他來說是件高興的事。面對著藍盈盈的大海,生性浪漫的蘇珊看到戴維這麼開心,也就忘記了前幾天兩人之間的不悅。

一周以後,蘇珊來到了中國深圳。

從深圳羅湖口岸入境處走出來的時候,蘇珊一眼就看見了朝自己興高采烈揮著手的凱伊。她好像又胖了些,滿頭的金紅色捲髮,依然光鮮耀眼,身上牡丹圖案的裙子,肯定是在中國買的,花了點,但得體合襯。她又晃又跳,還是那副精力充沛的樣子。她身旁還站著一位高大帥氣的中國中年男子,白白凈凈的長形臉加上一頭濃黑長發,看上去穩重含蓄,典型搞藝術的模樣。

「嗨,凱伊!」

「哦,親愛的蘇珊,我太高興了!」

蘇珊和凱伊興奮地抱在一起雀躍著。

「嘿,傑森·李!這就是從美國總公司過來的蘇珊。」凱伊拍了一下身旁的男子說。

蘇珊通過凱伊的介紹,知道了他是公司里很出色的設計師,名字叫李傑,英文名叫傑森·李。也許同是華人的緣故,李傑和蘇珊有點一見如故。三人上車后,李傑一面開車一面和蘇珊說起了中文。他臉上掛著笑容,有些得意地告訴蘇珊,自己是恢復高考後第一屆中央美院的學生。

蘇珊覺得很奇怪,心想,第一屆和第十屆又什麼區別嗎?這也值得驕傲?李傑說自己曾去英國留學了四年,剛去時,語言不流利,又總迷路,經常遭到冷遇。倫敦的冬天很冷,因為找不到工作,他非常節儉,連暖氣也不敢用……蘇珊很久沒和別人這麼和諧地說中文了,心裡特別暢快。她時不時地指著車子經過的地方向李傑詢問。

車子開進市區,天空開始下起雨來了。

蘇珊不再說話,瞪大眼睛看著這座剛剛來到的城市,一幢接著一幢的高樓,壓過來似的從車窗外劃過;到處可見的霓虹燈,在雨簾中變幻著迷濛的色彩;花花綠綠的雨傘下,行人的步履匆匆忙忙……

雨愈下愈大,街景變得模糊起來。蘇珊慢慢鬆開抓著車把的手,手心裡濕漉漉的。

深圳公司給蘇珊安排的公寓由於房東還沒把浴室維修好,蘇珊得在凱伊的公寓里暫住幾日。李傑把蘇珊送到凱伊的住處后,便告辭了。

走進凱伊的家,蘇珊見到了一黑一黃的兩隻貓。凱伊告訴蘇珊,黑的叫Voodoo(巫毒),黃的叫Pumpkin(南瓜),是她來中國后收養的流浪貓。看著眼前這兩隻貓,蘇珊笑了起來。凱伊在美國時就收養了十幾隻貓。來中國工作前,凱伊把最心愛的波斯貓「Lady」託付給蘇珊撫養,將其餘的貓咪都送到了動物保護協會的救濟中心。蘇珊也很喜愛「Lady」,可是戴維喜歡狗不喜歡貓。他認為蘇珊沒有跟他商量,就把「Lady」領養回來是對他的不尊重,為這事兩人還慪氣了好長時間。

蘇珊環顧四周,屋裡到處可見貓咪的影子:牆上的掛鐘是貓的造型;相框里是貓的照片;桌上的碗墊和浴室門口的地墊是貓的圖案;連杯子也是豎著兩隻耳朵的貓臉造型。她想,凱伊真是名副其實的愛貓一族。

凱伊是個出生在美國的英國後裔,平時總把自己打扮得像個波希米亞人,喜歡穿著長長的舊紗裙,拖著一雙沒有後腳跟的皮鞋。因為大家開玩笑時常用「愚蠢」二字來形容金髮女人,所以她把自己的一頭金髮染成了金紅色。她在CYK公司工作了十七個年頭,性格率直,又特別愛說笑話,有時幽默得讓你覺得她每句話都是在說笑,所以公司里的同事都喜歡她。

蘇珊剛進CYK公司時,被臨時安排在凱伊的設計室里。兩人的友誼便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公司後面的山坡上有一大片野花,蘇珊特別喜歡。每天下午三點半,公司有半小時休息時間,蘇珊和凱伊常常一起到山坡上散步,看茂盛的野花。蘇珊總是像個天真的孩子,在山坡上興奮地跑來跑去,採摘各種野花,凱伊則喜歡坐在草地上抽著煙。

「Oh,boy!我簡直都不敢相信,自己已經在這裡工作十幾年了,這兒的野花年年開,年年敗。寶貝,許多年前我和你一樣,在這裡快樂無憂地採花。也許若干年後,你也會像我現在一樣,對這些花沒有了興趣,到那時,你會對著另一個蘇珊講著我現在同樣的話。」凱伊時常會對無憂無慮的蘇珊說些感嘆的話。

那時候蘇珊還聽不懂凱伊的這些話,總是天真地說:「我要是像這些野花多好啊,不怕年年敗,只要年年開。」

每當山風吹起蘇珊一頭烏黑的長發和凱伊長長的黑紗裙,遠遠望去,就像兩面旗子在山坡上飄動。

凱伊和蘇珊總是同進同出,親親熱熱。公司里很快就有了兩人是同性戀夥伴的謠傳。有一次凱伊的捷毛膏塗得太濃,睫毛掉進了眼裡,她把自己的眼睛折騰得像是熊貓眼,也沒能把那根眼睫毛弄出來。她捂著眼睛向蘇珊求救。蘇珊細心地給她又是擦,又是吹,折騰半天才把那根該死的睫毛弄了出來。沒想到公司里有人在窗外看見了這一切,於是便有了「蘇珊和凱伊足足抱了十分鐘,還接吻了!」的傳言。後來蘇珊又隱隱約約聽到公司有人說,天性散漫又喜歡喝酒的凱伊經常誤事,但仍然可以在公司里任職多年,就因為她是二老板查爾斯的情人。

儘管有這樣那樣的一些閑言碎語,她們還是像好姐妹一樣相處著。直到蘇珊三個月的試用期結束,蘇珊有了自己的設計室,兩人才分開。

蘇珊休息了一天,時差還沒有全倒過來,便讓凱伊帶著她去公司了。

兩人來到了信業廣場。凱伊指著在艷陽下泛著瑩瑩藍光的大廈告訴蘇珊,這是深圳市最知名的商務寫字樓,有許多國際大公司在裡面辦公。蘇珊見慣了高樓大廈,但看到這麼好的工作環境,還是很興奮。

凱伊帶著蘇珊乘電梯來到了大廈的三十五層,走過一段鋪著米潢色地毯的通道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鑲嵌在磨砂玻璃上的「美國CYK(深圳)藝術設計有限公司AmericanCYK(Shenzhen)ArtDesignCo.,LTD」中英文不鏽鋼字牌。兩人剛走到門口,就有接待小姐出來迎她們了。凱伊帶著蘇珊走了進去。

穿過牆上掛著許多設計效果圖的接待廳,呈現在眼前的景象,差點讓蘇珊驚訝地叫出聲來:十字形走廊巧妙地貫通四個大的辦公區域,每個區域又有高大通透的玻璃分隔成若干個辦公區;從中心水池延伸出來的四條寬敞走廊,兩邊都有一條底下鋪著鵝卵石,潺潺流動著的水道,邊上有用紅色小方木做成的回紋圖形的隔欄。讓蘇珊感到特別愜意的是,每個辦公區都有明亮的自然採光,而且都有一處獨立的休閑場所。

凱伊陪著蘇珊看過辦公場所后,帶著蘇珊來到了一間掛著總裁字牌的辦公室門前。她指了指門叫蘇珊自己進去,做了個鬼臉,離開了。

蘇珊在門前整理了一下衣著,敲了敲門,在聽見一聲沉悶的男中音說「Coming!」后,走進了查爾斯的辦公室。

高高瘦瘦的查爾斯,目光猶如美國國旗里的鷹那樣,透著威凜凜的霸氣和銳利。

蘇珊的到來使查爾斯非常高興。他那張冷酷的臉露出了微笑,這是所有熟悉他的員工們很難見到的樣子。

兩人面對面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查爾斯欠了欠身體:「我們來中國已經晚了點,主要是丹尼太保守了,如今已是信息時代,全世界就像一個大村莊。這裡的發展太快了,街上的年輕人非常時髦,裝束跟美國孩子沒兩樣。一九九三年我曾來過深圳,才十幾年,這裡的變化實在出乎我的想象,這麼發展下去,未來的中國會讓全世界震驚!」

查爾斯興奮了起來,習慣性地揮動著左手:「這裡正在進行大規模的城市現代化建設,這給我們提供了許多機會,最近公司正在參與深圳濱海休閑帶環境景觀設計的投標,我們和許多商人一樣,都在這裡找到了自己的市場……」

蘇珊不太說話,不時地點著頭,臉色有些泛紅。

這時,一陣輕輕的敲門聲響起。

「請進!」查爾斯的聲音有些輕柔。

門被輕輕地推開了,一位靚麗的中國女孩走了進來。她端著精緻的咖啡壺走到茶几前,為查爾斯和蘇珊每人倒了一杯咖啡。

這個女孩一看就是很現代的樣子。她二十五六歲,長長的睫毛下,一雙黑眼睛水靈靈的,柔順的長發很自然地束成馬尾頭,有些緊身的上衣凸顯著青春的氣息。當她發現蘇珊在看她,而且查爾斯也毫不掩飾地以一種讚賞的目光盯著她看時,她白白的面孔上泛起了些許紅暈。她嫻熟的動作和流露出的自信神態,無不向蘇珊表明著她和查爾斯的熟稔。

查爾斯鄭重其事地將這位女孩介紹給蘇珊認識。女孩叫許珍珍,英文名字叫米歇爾,大學畢業不久,現在是查爾斯的秘書。

下班前半個小時,查爾斯為蘇珊安排了一個見面會。

見面會在公司里一處很有天~朝~特色的休閑區舉行。查爾斯將公司里來自美國、法國和中國等國家的設計師一一向蘇珊作了介紹。蘇珊似乎沒有太多的陌生感。她隨和自如的神態和充滿熱情的笑容,使得本該有些拘謹的見面會,變得輕鬆了起來。

平時總是緊繃著臉的查爾斯,此時嘴角掛著笑容,興奮地揮動著左手說:「OK!各位,我請大家來,是給你們介紹一位剛從美國總公司派來的藝術總監,她叫蘇珊。」

查爾斯向蘇珊抬了抬手,蘇珊站起來,笑著說了聲「大家好!」坐了下來。查爾斯接著介紹:「蘇珊在美國生活了許多年,畢業於普林斯頓大學,在總公司工作的五年裡,她創意設計的作品,在巴黎的幾次展示會上為我們公司贏得了很大的榮譽,她是公司里歷年來最年輕的藝術總監,也是擔任這個職位的唯一亞裔。我和董事長丹尼都很器重她,這次丹尼派她來中國協助我和凱伊的工作,就是專門來負責制定和執行公司的設計和創意規劃,以後大家在設計上遇到問題,可以找她商量解決。我希望大家愉快合作,把你們的設計和創意做得更完美!」

查爾斯停下話,朝蘇珊笑了笑,順手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DearSusan,Welejoinus(親愛的蘇珊,歡迎您的到來)!」一句夾雜著濃重法國味的英語突然從後面響起,引起了大家的一陣笑聲和掌聲。蘇珊側過臉,看到法國設計師艾倫正向她揮著手。蘇珊微笑著向艾倫點了點頭,剛才查爾斯介紹到他時,她就對這個有著一頭濃密捲髮的小夥子有了不錯的印象。

查爾斯顯然對剛才的開場白很滿意,他意猶未盡地繼續說道:「我希望所有打算在中國長期發展的設計師都要利用業餘時間學習中文,我自己也在努力!」說著,用生硬蹩腳的中文問蘇珊:「你們好!蘇珊,我說得怎樣?今天晚上吃什麼?」蘇珊一本正經地用中文說:「吃耳光!」說完,忍不住笑出了聲。

「是的,今晚吃耳光!」不知哪個人也跟著說了句中文。蘇珊抬起頭,看到剛認識的幾個中國設計師都笑得前傾后倒的。尤其是那個去年才從美院畢業的叫晨晨的女孩,更是笑得滿臉通紅。蘇珊轉過些身體,特意把目光投向坐在最後面的楚雲,看到一直沉默不語的楚雲,這會兒臉上也有了些笑容。蘇珊清楚地記得,剛才查爾斯最後介紹這位中國女設計師時,楚雲優雅的氣質,特別是那雙憂鬱的,似乎藏著許多故事的眼睛,讓她心裡咯噔了一下。

查爾斯不知道大家在笑什麼,繼續問道:「耳光?那是什麼啊?我說的中文不好嗎,怎麼都在笑啊?」

蘇珊覺得在這麼多同事面前開老闆的玩笑有點過分了,於是向查爾斯道起歉來:「對不起,先生,我不該這麼開玩笑,我甘願受罰。」

查爾斯呵呵笑道:「有這麼嚴重嗎?翻譯給我聽『耳光』的意思。」

蘇珊笑著搖了搖頭:「對不起,尊敬的查爾斯,我不敢。」

查爾斯命令道:「說啊!我不會生氣,我一向對任性的蘇珊小姐是寬容的,如果我真生氣了,那就把你趕回美國去,哈哈!」

蘇珊輕聲說道:「那你向上帝發誓。」查爾斯點點頭,說了聲「OK!」。蘇珊剛張口,自己又先樂了。「說啊。」查爾斯一臉認真地看著蘇珊。蘇珊馬上收起笑容,用英文說道:「ThemeaningeatingtheSlaps(就是吃耳光)!」這回輪到所有外籍同事笑得合不攏嘴了。一向自我意識很強的喬伊,此時也用手捂著嘴笑得歪起了身子;連終日不苟言笑,被公司里的人稱為「雨人」的里奧,竟然拿下臉上的無框眼鏡,邊擦邊低頭笑著,只是稍後便戴上眼鏡,恢復了往日的漠然樣子。

「調皮!我在問你今晚想吃什麼?你想吃耳光嗎?」查爾斯說著,也笑了起來。「大家應該知道學中文的意義了吧?不然會被耍的。在座還不會說中文的人,誰能第一個通過蘇珊的考核,過了中文口語關,我就獎勵他一張回國度假的往返機票。」查爾斯話音剛落,在場的所有人都鼓起掌來,還有人大聲地叫著「好!」

「下面請我們漂亮的蘇珊小姐講話。」查爾斯向大家揮了揮手,然後朝蘇珊一面點頭,一面鼓掌。

蘇珊站起來,滿面笑容地說:「能和這麼多優秀的設計師一起共事,我特別地開心。」說著,轉過臉看著查爾斯:「尊敬的查爾斯王子,別的話我不多說了,我有個提議,讓有著惠特尼·休斯頓歌喉的喬伊,為大家展示一下才藝吧。」說完,向著喬伊又揮手又鼓掌。

所有人「喔哇」的一聲,把目光投向了喬伊。

喬伊是蘇珊在總公司時的同事。她是個混血兒,個子很高,如果不是因為有些胖,還真是個非常美麗的女人。她既有白人精緻的五官和豐滿的胸部,又有黑人碩大的臀部。要是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她有黑人的血統,只以為她是南美洲或拉丁美洲人。

在總公司時,喬伊常常在自己的設計室裡邊畫邊唱。蘇珊的設計室就在喬伊隔壁,對喬伊優美的音色非常喜歡。喬伊是個不容易讓人親近的傢伙,又是個獨身主義者,平時總是獨來獨往,性格也有些怪僻,很少和公司里的人交往,但和蘇珊一直比較親近,也很談得來。

查爾斯朝蘇珊點了點頭:「嗯哼,允許。」

「哪個傢伙這麼損我?我可比惠特尼·休斯頓強多了。」喬伊朝蘇珊做了個鬼臉,站起來拉了拉身上的衣服,笑著說:「不好意思,感覺我唱得不如惠特尼·休斯頓的,也給點掌聲鼓勵一下,畢竟我是第一次在大家面前唱歌。」

蘇珊和凱伊站起來大聲叫好,其他人也跟著喝起彩來。

喬伊用她那與生俱來的性感嗓音,深情地唱起了英國民謠:

AreyougoingScarboroughFair(你要去斯加布洛集市嗎)

Parsley,sage,rosemaryandthyme(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Remembertoonewholivesthere(代我向那兒的一個人問好)

Sheoncewaruelovemine(她曾經是我的愛人)

Tellhermakeacambricshirt(叫她替我做件麻布衣衫)

Parsley,sage,rosemaryandthyme(用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喬伊唱到歌曲的和聲時,蘇珊和凱伊以及其他一些設計師,也激動地跟著唱了起來:

AreyougoingScarboroughFairParsley,sage,rosemaryandthymeRemembertoonewholivesthereSheoncewaruelovemine

這些設計師們生來感情細膩,富於聯想,他們沉浸於傷感和觸動人心的歌曲中,或歡笑,或流淚,或鼓掌,或大聲尖叫,這情景就好像他們在參加一場朋友久別重逢的聚會。喬伊唱完后,蘇珊和凱伊一起上去緊緊地擁抱喬伊,她們的眼睛都濕潤了。查爾斯往日鷹一般冷酷的眼睛,此時也溫柔地閃著淚光。

下班后,凱伊拉著蘇珊去喝咖啡,她看上去情緒不太好。

兩人來到了公司附近的世紀咖啡廳。這家咖啡廳的空間很大,布置得也不錯,凱伊喜歡抽煙,兩人就坐在了靠窗吸煙區的位置。

服務員送來咖啡后,凱伊拿起小調羹在咖啡杯里晃了晃,沒喝,也不說話,看著窗外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蘇珊端起咖啡杯送到嘴邊,一抬眼,見凱伊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放下杯子問道:「凱伊,在這裡生活得還適應嗎?」

凱伊吐著滿嘴的濃煙:「嗯……還好。」

「來,凱伊,喝點咖啡吧。」蘇珊喝了口咖啡,見凱伊仍坐著不動,遲疑了一下,又輕聲問道:「你?……是不是想家了啊?」

「想家?想哪裡的家?」凱伊忽地瞪大眼睛看著蘇珊,把剛抽了一半的煙在煙灰缸里狠狠地來回按了按。接著,她重新點上一根,深吸一口,吐出長長的濃煙,搖著頭,嘆著氣。

蘇珊不做聲了,心裡暗暗懊悔。她意識到自己隨意的問話,觸到了凱伊心裡的傷痛。

凱伊心裡本來就不痛快,蘇珊這麼一問,自然就勾起了她的傷心事。別看她平時在同事面前總是嘻嘻哈哈,一副開心快樂的樣子,其實心裡也是累累傷痕,尤其是她和丈夫傑弗瑞的婚姻更成了她心中的痛。

這事還得從他們家的一條牧羊犬說起。

凱伊的丈夫傑弗瑞養了一條牧羊犬,每天傍晚出去遛狗是傑弗瑞必須做的一件事,而且一遛總是幾個小時。凱伊並不知道丈夫遛狗有著什麼樣的樂趣。有一天,凱伊和傑弗瑞吃過晚飯後,傑弗瑞又照常遛狗去了。凱伊想喝點威士忌,發現冰箱里冰塊沒了,又等不及製冰,就開車到超市去買。

當凱伊開車到主幹道上時,發現前面出了交通事故一時無法過去,便從輔道繞上了一條小路。她平時開車從來不走這條路,這條小路比較窄,又是在樹林里繞著彎,車開不快,還得多繞路。她開了一段直路,剛繞過一個彎,看到前面路邊有一男一女各自牽著一條牧羊犬,悠閑地走著。兩人挨得很近,還不時地接吻。她開近一看,男的竟然是傑弗瑞。不知道是太投入了,還是因為路上總有車開過的緣故,傑弗瑞和那個女人根本沒有注意到凱伊一邊開車,一邊正看著他們。平時從不掩飾自己情緒的凱伊,這會兒卻出奇地冷靜。她猛地踩了油門,快速地從他們身邊駛了過去,而且當晚也沒有在傑弗瑞面前提這件事。

第二天傍晚,傑弗瑞照常牽著狗出了門。凱伊在他後面遠遠地跟著,終於在那個女人的家裡,看到了傑弗瑞和那個女人在沙發上激情纏綿的情景。

傑弗瑞看到事情暴露了,就向凱伊說出了實情:那個女人是離婚後才搬到他們小區來的,比凱伊小十歲。他們在遛狗時認識,沒幾天就遛出了感情,後來他們就天天約著一起去遛狗。凱伊和傑弗瑞都是沿承了家族宗教信仰的天主教教徒。凱伊想脫離宗教信仰的約束和傑弗瑞離婚,但傑弗瑞不肯,因為他們在湖邊的大房子現在少說也值四百多萬美金,一旦離婚就將面臨財產的分割。傑弗瑞是個視財如命的人,為了保全財產,他向凱伊發誓,一定和那女人斷了來往,凱伊也就相信了他。沒過多久,凱伊去底特律出差,因為事情辦得順利,就提前了一天回家。當凱伊走到二樓,打開房門時,赤身裸體滾在一起的傑弗瑞和那個女人,居然還沒有發現已經站在了門口的凱伊。凱伊沒說一句話,重重地關上門,跑出了屋子。

凱伊是個感性的女人,對男人從不設防,更別說是工於心計了。她之所以對傑弗瑞一次又一次的出軌,沒有大吵大鬧,是因為在她的兒子Jacky出生后,夫妻倆的關係就已經是名存實亡了。

傑弗瑞在凱伊再次發現他和那個女人鬼混以後,開始惶恐不安了。他覺得這次凱伊一定會和他離婚,凱伊幾次抓到了他的姦情,他屬於背叛婚姻,離婚後他將失去房子、存款和其他財產,這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他想,不能坐以待斃,必須也找到對凱伊的不利證據,這樣才能在離婚時拿捏住凱伊。於是,他想到了兒子Jacky。

一天,傑弗瑞趁Jacky身體不適,陪他去了一個好友開的診所。他串通了做醫生的好友抽了些兒子的血,花錢去做了DNA親子鑒定。後來化驗結果出來,傑弗瑞證實了自己多年來的懷疑:Jacky果然不是他親生的。

凱伊的寶貝兒子Jacky出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後期。當時才十八歲的凱伊和愛爾蘭後裔傑弗瑞在一次party上一見鍾情,相識不久便結了婚。那時候的美國,正是嬉皮士運動和迷幻搖滾風行的年代,許多年輕人都生活在浮躁迷茫之中,常常將時光打發在party和吸食大麻的迷幻之中。傑弗瑞的幾對朋友夫妻,邀請傑弗瑞和凱伊組織了一個俱樂部,輪流在每個夫妻家中舉行活動。

這種party起源於激進青年組織(YIP,youthinter-nationalparty),他們的顛覆性活動就是狂飲爛醉,吸食大麻,一群裸體的男女們跟著瘋狂的迪斯科音樂在昏暗的燈光下扭擺和性亂交。

每次參加這樣的活動,他們都會在大麻和烈酒的作用下,赤裸著身體滿地板亂睡,直到黎明的曙光從窗帘縫裡照射到他們的身上時,才會為眼前的一切感到尷尬而逃之夭夭。傑弗瑞對這樣的party特別迷戀,每次他都喝得暈暈乎乎,吸食了大麻后,興緻特別高,通常要換好幾個性夥伴。凱伊在傑弗瑞的鼓動下也參加了幾次這樣的活動,兒子Jacky就是那時候留下的產物。

Jacky出生后,傑弗瑞曾經對兒子是否是自己親生的有過懷疑,但因為Jacky和傑弗瑞的血型都是A型,所以傑弗瑞也就不好多說什麼。沒過幾年,凱伊和傑弗瑞就開始由彼此厭惡,慢慢變為相互憎恨。凱伊因為傑弗瑞不斷更換性夥伴,時常和他惡言相向,大打出手。其間凱伊離家出走過幾次,後來傑弗瑞乾脆搬出了家。幾年以後,傑弗瑞的父親臨死前提出,只有凱伊和傑弗瑞重新生活在一起,尊重宗教信仰,才會把房子和家產留給他們。已經和別的女人住在外面的傑弗瑞,急不可耐地跑了回來,跪在凱伊的面前,聲淚俱下地懇求凱伊的原諒。凱伊在宗教的束縛下,無奈地默許了,一家三口從那時起搬進了湖邊的那棟大房子。

兩人雖然住在一個屋檐下,但也是各顧各的,互不相干。凱伊懶得再去過問傑弗瑞的風流韻事,傑弗瑞也落得個自由自在。這樣,家裡倒也相對平靜了幾年。但隨著兒子Jacky的逐漸長大,凱伊的麻煩事又接踵而至了。

Jacky是個十足的小混混,十八歲不到就輟學了。

凱伊從小就給兒子充分的自由,儘可能地發揮他的藝術天分。可是,Jacky一點也不喜歡繪畫,也沒有這方面的天賦。後來他喜歡上了唱歌,還彈得一手好吉他。凱伊時常誇兒子的聲音像約翰·列儂,堅信他會成為樂壇上的一枝奇葩。

有一次,Jacky到公司來找凱伊。他開了一輛非常破舊、車身噴滿各種花紋的老凱迪拉克,頭上是中間染了紅黃綠三色的衝天直發,鼻翼上穿了兩個金屬環,身上穿了件看起來沒洗乾淨的大T恤衫,一條肥大的牛仔褲沾滿了污漬,褲襠掉到了膝蓋處,褲腿上有數不清的破洞。當他大搖大擺地走進公司時,恰好碰到剛剛被公司聘請來的總經理傑夫(他是老闆丹尼的侄子)。傑夫不知道這位「蓬克」是凱伊的兒子。「嘿!我媽呢?」Jacky在門口趾高氣揚地問傑夫。他總感覺自己是個人物,以為所有人都會認得他這位「大明星」。

傑夫以為Jacky是走錯了門的小流氓,便把他堵在門外,用嘲諷的口吻說:「我們公司怎麼會有你這種人的媽,滾回你的車裡去自摸吧!」

Jacky是個從不買賬的人,於是和傑夫大吵了起來。

兩人的爭吵聲傳到了凱伊的辦公室里,凱伊仔細一聽,是兒子的聲音,急忙衝出去把Jacky領回了設計室。凱伊從兒子那裡了解了情況后,就跑到老闆那裡告了傑夫一狀。

對兒子的奇異裝束,凱伊不但不管,還自豪地認為這就是藝術家的後代,甚至覺得兒子就是自己的一件藝術作品。

Jacky在一家夜總會裡的重金屬樂隊做伴音歌手,喜歡酗酒,迷戀奢侈品,所以總是入不敷出。每一次Jacky來找凱伊,都是來要錢。

後來,凱伊送了一盤Jacky所在樂隊錄製的CD給蘇珊。這盤CD的開頭就是狂吼亂叫和震耳欲聾的金屬撞擊聲,蘇珊聽了幾句后,實在無法聽下去了。事後,蘇珊告訴凱伊,說聽了她兒子的CD,實在分辨不出哪一聲吼叫是Jacky的。凱伊很認真地說:「那下次我們一起聽的時候我來告訴你。」蘇珊心裡暗笑,可千萬別再聽了,要是再聽一次,她的耳朵和心臟肯定會出毛病。

凱伊拿了一些Jacky的CD到公司來推銷,公司里的人看在凱伊的面子上都買了。蘇珊也買了幾張,但回到家裡,就把CD扔進儲藏室的櫥櫃里了。

其實蘇珊一直知道,Jacky正是凱伊內心的真正痛苦,為了這個兒子,凱伊經常酗酒,甚至還抽大麻。

曾經在一個電閃雷鳴、大雨傾盆的夜裡,凱伊生病了。傑弗瑞在一天前說了聲「出差」就離開了家。凱伊打電話叫Jacky回家,Jacky聽完電話后,仍然泡在酒吧里。凱伊只好打電話給蘇珊,哀求蘇珊過去照顧一下她和貓咪們。

蘇珊接到電話后,開著車就往凱伊家趕。那天晚上,雨下得特別大,車上的雨刷根本不起作用。蘇珊幾乎是在模糊不清的視野下開著車的,本來只需二十分鐘的路程,開了將近一個多小時才趕到了凱伊的家。

凱伊給蘇珊開了門,踉踉蹌蹌地回到客廳里,蜷曲在大沙發上「嗯嗯」的呻吟著。她的臉灰得像張舊報紙,眼睛又紅又腫。蘇珊一走進去,就被屋裡的酒味、貓屎味和大麻味熏得一陣陣發暈。

「親愛的,你終於來了,我已經躺了快兩天沒吃東西了,那個小雜種連回來幫我倒杯水都不願意……你幫我把門邊的貓屎盆倒一倒,順便給它們喂點食吧,我不餓死也快要被熏死了。」凱伊有氣無力地說道。

蘇珊轉身一看,凱伊最喜歡的那隻灰色的波斯貓Lady,早已餓得失去了往日的傲慢,躺在無食的空碗邊,閉著眼喘粗氣,其它貓咪在一旁也餓得無精打采,「喵喵」直叫。

凱伊躺在沙發里哭泣著:「我都想過要打911來救我了,這個小雜種整日遊手好閒,無所事事。要錢了才想起我這個老娘,我打電話告訴他,我快要死了,他也不回來……嗚嗚嗚……」

蘇珊把凱伊家裡收拾完,已經天亮了,然後又把凱伊送到了醫院。凱伊這次病得不輕,在醫院裡住了半個多月。

入夜了,深圳的街頭依然和白天一樣,熙熙攘攘,只是人們的腳步少了些匆忙,臉上多了點輕鬆。

凱伊進了咖啡店后的一個多小時里,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幾乎沒說幾句話。蘇珊的話也不多,偶爾說上幾句,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又扯起凱伊不開心的事。她想,凱伊今天也許遇到了什麼不愉快的事,一會兒愁眉苦臉,一會兒又滿臉怨氣,心裡的煩惱和不悅都寫在了臉上。

「凱伊,我們又在一起了,你該高興啊,你……」蘇珊想對凱伊說些安慰的話,看到凱伊轉過身,放下手中的煙看著自己,就沒再說下去。

凱伊怔怔地看了蘇珊一會兒,神色忽然變得有些酸楚起來:「現在我一個人在這個叫深圳的陌生城市裡生活,許多時候真的很孤獨,白天忙碌著就過去了,一到晚上,有時真是害怕,唉……要是我發心臟病死了也沒人知道,你來了,我心裡真的很高興。」

這時,凱伊的手機響了。她拿起手機看了一下,沒有接聽就放下了。「哼!自己開心過了,又來找我了!」她憤憤地自言自語道。

蘇珊一愣,忙問:「怎麼啦?是不是……」看到凱伊「騰」的一下站了起來,便收住了口。

「是查爾斯這個老東西,下班時還和那個小狐狸調情呢,現在又想起我來了,把我當什麼啦?」凱伊怒氣沖沖地說。

蘇珊不知道今天凱伊和查爾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在美國的時候,她也只是隱隱約約聽到過一些對他們的風言風語,但不清楚他們之間到底有著怎樣的情感糾葛。心想,現在他們一起來到了深圳,該說有一個穩定兩人關係的環境和契機了,剛才凱伊對查爾斯滿嘴的怨言,也許他們之間又有了新的紛爭和糾葛……凱伊走到窗前,從煙盒裡拿出最後一支煙,而後一把抓碎煙盒,扔進邊上的廢物桶里,她點燃了煙,邊抽邊罵著查爾斯。蘇珊站起來,一把搶過凱伊手裡的煙,掐滅在煙缸里,拽著凱伊離開了咖啡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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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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