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日本鬼子飛機的轟炸還在繼續,甚至在去年還把位於西安市中心的鐘樓和鼓樓都炸毀了一部分。自從當局組織的多個火炮群進行有效地反擊以後,鬼子飛機才不敢像剛開始兩年那樣肆無忌憚,超低空轟炸了。它們在即將飛臨西安上空的時候,很注意掌握高度,十分謹慎地搜尋目標。看見地面的高射炮打上來,慌忙躲避,倉皇中丟下肚子里的炸彈就逃竄了。儘管這樣,炸彈有時候還是能落到城裡頭,但相比較以前是少了一些。

老掌柜龍定山每天早晨都要坐著車過來,問候大掌柜的病情,了解他服藥吃飯和睡覺的情況,給羅嬸交代一些事情,然後再到鋪子里去。他已經把大魁從瓷器店調出來,讓他臨時替代大掌柜經管這一攤兒。定山先叫大魁在城裡找門面,準備讓服裝鋪子儘快開門。等到中山大街上的一個兩間開的門面訂好協約,他突然有了一個新的想法。當即把大魁、靳鐵鎖叫到鐘樓根下的瓷器店,給包括蘭馨和羅浩明在內的人宣佈道:瓷器店搬到中山大街與尚仁路口新租賃的鋪子,現在這個地方要把服裝鋪搬進來。

對於老掌柜的這個決定,大家都覺得很突然,但誰也沒有說話。只有蘭馨一聽立馬叫好,她說:這樣調換一下是個絕好的主意,服裝生意是咱們鋪子的立業之本,也是進項大戶,把最好的位置讓給它,理所應當。更何況,隆豐福就是從這裡起家的!

蘭馨這樣一說,其他人一片隨聲附和。三天的工夫,兩邊的鋪子經過同時修整,紅紅火火地都開業了。

大掌柜自牛玉蓮去世之後一病不起,七十多歲的他儘管耳聰目明,頭腦清楚,然而體質和精神狀態每況愈下,飯量越來越少,人越來越瘦,見人來時也沒有以前那樣和顏悅色、談笑自如的神情了。幾個老朋友輪換著來看他,陪他說話,鼓勵他早日康復,他只是搖著頭勉強笑笑。有天,宋先生給大掌柜買了兩個熱騰騰的糯軟香甜的八寶鏡糕,掫在手裡邊走邊喊:快,快,快,老哥你看兄弟給你送啥來咧?

大掌柜扭過頭來一看,啞然失笑道:哄娃來了!

宋先生壞笑著說:可不,有個人就跟個碎娃一樣,不好好吃飯,那就拿這拌個零嘴兒,不飽肚子聽個叭叭聲。給,快趁熱吃!

大掌柜笑著不動。

宋先生又問:你吃不吃?

大掌柜說:我不吃。

宋先生說:你不吃?你不吃我給你學個你不吃的樣子,看你像他不像他。剛才我走到巷子口,一個年輕媳婦坐在門口正在給娃餵奶,碎娃貪耍不肯吃奶。他爺在一邊指著奶頭給娃說,快吃,快吃,你不吃,你不吃我就吃了!一句話把個大掌柜說得忍不住笑了起來。

大掌柜笑過感慨地說:老宋,在藥鋪,你是拿樹皮草根給人治病呢,到屋裡,你是拿笑話給人治病呢,你一來,我的病就好了一半了。他裝作異常喜歡的樣子,把那兩個小鏡糕很勉強地咽了下去。

羅嬸以為大掌柜真的愛吃鏡糕,第二天就叫人又給買了兩個,結果放在那兒大掌柜看都不看。

又一天,大掌柜的兩個朋友老呂和老舒來看他。知道大掌柜一直不想吃飯,兩個人把一包回坊上很有名氣的臘羊肉放到小炕桌上,這個臘羊肉不僅做的綿軟稀爛,而且異香撲鼻,兩人讓了一下大掌柜,大掌柜閉著眼睛搖搖頭說不吃,他倆也不客氣,一口肉一口酒,嘴巴叭叭作響。看著他倆吃的這麼上口,大掌柜禁不住問道:就是個臘羊肉么,誰沒吃過,就把你倆咋香成那樣?

老舒說:輦止坡老童家的么,連西太後到西安聞見這味兒把龍車鳳輦都停在半坡上,非要嘗一下不可,咋能不香!

老呂說:西太后啥沒吃過,能叫西太后說好,肯定是香得不得了,不信你嘗一塊兒。說著給大掌柜夾了一塊放到嘴裡。

大掌柜一口吃下意猶未盡,老舒又給他嘴裡放了一塊,待到老呂再放第三塊時,羅嬸上前擋住說:不敢,不敢,他只能吃些稀的,這羊肉不好克化。

大掌柜說:叫我再吃一口。又把一塊臘羊肉吃了下去。

下午吃飯的時候,大掌柜破例又喝了一小碗小米米湯,羅嬸擔心的大掌柜半夜肚子疼也沒有發生。

定山知道了這個秘密,每天都派一個和大掌柜比較熟悉親近的人,輪換著買一種不重樣的易消化的小吃給大掌柜送去,想好詞兒逗他高興,勸他多吃點東西。大掌柜拗不過眾人的面子,也明白大家盼他康復的心意,開始強迫自己吃飯,隨著飲食增加,心情好轉,身體慢慢好起來,這其中自然還少不了李鴻達的功勞。

李鴻達這個十二歲了還經常在母親懷裡撒嬌的孩子,隨著母親起靈時自己猛地摔下老盆的那一刻,似乎才明白自己已經永遠地失去母親了。埋完母親的當晚,一直要由母親陪著才能睡覺的他,破例鑽進父親的被窩。

大掌柜在牛玉蓮死後心灰意冷,一輩子唯一的一個自己忘年交的心愛妻子突然撒手而去,白髮人送黑髮人,他從心理上無論如何是無法接受的。妻子的開朗,賢惠,善解人意和對自己的一往情深,使他更加刻骨地思念,也無窮地自責,以至於在朦朧中頻繁地相會,使他整天處於極度的激憤悲痛和虛無縹緲之中。清醒的時候他對別人的勸說充耳不聞,有了一點希望自己早點下世,早點見到牛玉蓮的神往。聰慧的兒子能看出父親的痛苦,但他還不會勸說父親,只能拿自己光光的身子緊貼著父親,期盼著能減輕父親的痛苦。每當這個時候,大掌柜似乎才清醒,萬一自己走了,這個可憐的孩子該怎麼辦呢?

一天,大掌柜在兒子上學時無意中忘帶的一個國文寫作本子里看到一篇文章,題目是:

人人都經歷過痛苦,但痛苦的程度是不同的。有誰能比我承受如此之大的痛苦?我的母親永遠離我而去了。

母親視我如掌上明珠,每天只要第一眼看到我,總是要首先抱住我親我幾口。接下來總是千篇一律地問我:想吃什麼?想要什麼?先生打手了沒有?餓了渴了早點說!那個時候我總是很不耐煩,把這看做是老一套。現在母親去世了,沒有人來親我了,也很少有人來問我這些了,即便有人問也是很客氣的,絲毫沒有愛的氣息。我終於明白了,母親原來對我的,那是真正的母愛,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愛!

失去母愛,是人生最大的痛苦。沒有母愛的孩子是最可憐的孩子!然而,我的痛苦還沒有終結。

現在,我又面臨著另一個更大的痛苦。我的父親在母親去世后卧病在床,不思飲食,鬱鬱寡歡。父親是我心中的大樹,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儘管他沒有像母親那樣對我事事關心,問長問短,但我能感覺到他對我處處關愛的目光,時時呵護的身影。我知道,他是比母親更為關心我的成長,我的學業和我的前途的人,也是對我寄託著更大期望的人。如果說母愛是純潔的,那麼父愛就是深沉厚重的,它是呵護我的另一隻翅膀。

然而,我隱隱地感到,父親正要慢慢離我而去。

我已經失掉了月亮,我還要失掉太陽嗎?

我的痛苦向誰訴說?

先生的批語是:少年的苦難也許是一筆財富。好孩子,懷抱月亮,朝著太陽開始自己燦爛的人生吧!

大掌柜看著兒子這篇無聲的吶喊,無淚的痛哭,自己老淚縱橫,飲泣不止。他一直認為兒子還是個對人生事理懵懂不開的小孩子呢,沒想到他已經在默默中承受著那麼大的痛苦,頭腦里已經思考了那麼多的問題。尤其是兒子文章最後的那句:我已經失掉了月亮,我還要失掉太陽嗎這句天問式的呼喊,他認為兒子是喊給他這個當父親的!自己要是再這樣消沉下去,兒子真是要失去太陽了!為了兒子,我也要頑強地活下去!

他開始努力地吃飯,有意識地多吃一點,可是,腸胃畢竟不是精神所能完全作用的,一大碗包穀糝帶半個饅頭吃下去不久,又翻腸倒肚地吐出來。羅嬸只好勸他吃少一點,吃勤一點,慢慢增加。過了幾天,大掌柜吃飯就好得多了,已經能夠在院子里走動走動了。

一天定山過來看他,看見他氣色比以前好了,頭臉也收拾地整潔光鮮,高興地說:大掌柜再養一段時間就可以到鐘樓根兒鋪子里來了。

大掌柜聽了,把定山請進客廳坐下,一杯茶喝過他懇切地對老掌柜說:定山,你今天說了這個話,我想就這個話跟你說幾句心裡話。我今年七十三了,其實,前幾年我就感到力不從心,每天就是坐在樓上不動,一天扛下來也是筋疲力盡,年歲不饒人哪!自牛玉蓮一死,我身上的毛病都出來了,腰腿不好,腸胃不好,咳嗽吐痰,有時還頭暈目眩,整夜都睡不著覺。鋪子儘管對我照顧得很好,接送有車,跑腿有人,茶飯單做,隨時可以睡一會兒,但精神一直處在緊張狀態。說來也怪,在鋪子喝茶看報回來都覺著累,可在家栽花弄草,整理舊書,常常累得滿頭大汗,稍微一歇就緩過來了。這就是在外和在家的區別。現在,我知道無論從體力還是精力,包括智力,明顯跟年輕人不能比了。另外,還要給年輕人讓路呢!我的意思就是,鋪子我就不去了,接下來幾年,叫我好好歇上幾年,把鴻達教育好,這一輩子也算對得起玉蓮和我自己了。

定山聽了半天沒有做聲,他也看出大掌柜這兩年體力精力明顯地不如以前了,沒事兒的時候他常常打盹,甚至在和客人談生意停頓片刻的時候,他也不知不覺地就睡過去了。讓人感覺他的確太疲勞了,定山常常不忍心讓大掌柜出去幹什麼事情,只讓他遇到事情時動動嘴,出出主意。然而,大掌柜可不是那種只會指手畫腳的人。安排了事情,他必須親自去盯著,沒弄完,不弄好他一定不會離開。他把事情從一開始就考慮得很細,每個步驟都安排好,誰有什麼能耐,適合幹什麼他都了如指掌。因此,幾個鋪子不管大小事情只要確定了的,定山就不操心了,結果肯定比預想得要好。

定山回想起大掌柜剛到鋪子的時候,一間門面,他帶著兩個夥計,站在鋪櫃裡頭。大掌柜一看說這不行,人站在裡頭是等客呢,站在外頭是叫客呢,買賣是喊著叫著請進來的,不是等進來的。大掌柜每天無論風吹日晒都堅持站在門口,主動招攬買主。他為人謙和,看客人身份先答上話茬,再談天說地聯絡感情。不想買的讓他熱情介紹得不好意思也挑著買一點,想買貨的買了一件甚至還要再捎上一件才走,實在不買的交個朋友下回來就是買主。由於大掌柜熱情好客,說話得體,加上貨真價實,講究信譽,隆豐福鋪子的人慢慢多起來,生意越做越好。鋪子幾乎一兩年一擴大,六七年工夫就變成當時西安唯一的五間門面的大商鋪。後來,隆豐福多災多難,每次都是大掌柜幫著自己趨利避害,逢凶化吉,在動蕩的年代把隆豐福的大旗扛到現在。在這個過程中,大掌柜的兩個妻子都為鋪子付出了生命。然而,大掌柜並沒有額外向自己要求過什麼,除了給他買的一院兩進兩出房子之外,大掌柜每月一百五十個銀洋再沒有增加過,年底也只有一千左右銀洋的分紅。不過,凡是隆豐福鋪子出大事遭大災的當年,大掌柜是一定不領分紅的,定山派人送到家幾次,大掌柜退回來幾次。仔細算下來,大掌柜實際拿分紅的次數沒有多少回。定山只好用一些其他方式去彌補。

鋪子裡頭每年都在招人,大掌柜鄉下的兒子,孫子有的都是符合條件的,聽說孩子們多次找到他,要進來學相公或者打雜,他一概拒絕了。他說:老掌柜信任我,讓我幫他管這一攤子,沒有你們,我在這兒派誰管誰說誰,沒有顧慮。你們來了,必然有一個親疏遠近的問題。別人在對待你們的時候,也得要考慮我的面子,這樣,隆豐福的事情就管不好,我就對不住老掌柜對我的信任。所以,越是自己人,越是親戚,越是朋友,這個事情越不能做。我寧可多給你們些錢,也不能讓你們壞了我這裡的規矩!

對待這樣一個兢兢業業,為隆豐福做過重大貢獻的父親級的合作夥伴,現在提出要離開自己,定山心裡百感交集,難離難捨。剛才他在略微地回憶中,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定山想到,自己父親不到六十五歲時,定海一次回來很強硬地不讓父親再幹了,並拿出一萬銀洋說他把這個紙坊買了,父親只好把紙坊賣給別人,自己在家裡吟詩寫字。而大掌柜已經七十三歲了,且有病在身,自己還要求他繼續為隆豐福工作,是不是自己太不近人情了?定山否定了這個說法,他認為,自己已經把大掌柜鎖定為隆豐福不可或缺的一個有機的組成部分了。他甚至這樣想,在沒有大掌柜通盤運作的情況下,隆豐福的生意怎麼才能像以前那樣地經營下去?

不管怎麼評價大掌柜對隆豐福的貢獻,大掌柜離開隆豐福已經成為不可逆轉的事實了。但是,龍定山沒有簡單處理這個事情。

在全鋪子人員參加的專門為大掌柜七十三歲壽辰舉辦的壽宴上,老掌柜龍定山宣布:李萬祿先生為隆豐福鋪子的終身大掌柜,鋪子今後不再另設大掌柜。從明天開始,大掌柜就不用每天到鋪子里來了,鋪子一部洋車專門為大掌柜使用。大掌柜參與鋪子大事的規劃和處理工作,隨時可以過問鋪子的任何攤攤的經營和管理事宜。有權調動人員,有權任免各攤上的相公、掌柜等。鋪子的任何人員,如有對大掌柜任何冒犯的語言和行為,都將受到最嚴厲的懲處。大掌柜的月例和年終分紅與以往一樣不變。定山講完,又把一塊大花紅緞罩著的長方牌匾揭開,只見上面刻著:「隆豐福功臣」的五個紅底金字。看到牌匾,當場爆發一陣熱烈的掌聲。壽宴后,大伙兒敲鑼打鼓把牌匾送到大掌柜家裡。

面對老掌柜這一系列行動,大掌柜默默地看著,沒有推辭也沒有表示接受。只是在大家熱烈的掌聲中,站起來說了幾句話:我本是個鄉下的教書先生,是老掌柜把我叫過來給他幫忙,這一幫就是二十多年。既然受人之託,就要把事情做好,回想起來我在有些地方做得並不好,甚至還給隆豐福帶來過損失。跟大家相處也不免或有言重聲高,責備訓斥的口吻,肯定有得罪或者照顧不周的地方,請原諒我這個老漢吧!現在,我干不動了回去歇著,老掌柜給了我這麼高的評價和待遇,我受之有愧。以後,各位沒事了常到我家裡來坐坐,我先謝謝大家了。

回到家裡,大掌柜就叫人把牌匾取下用紅緞子包了起來,放在一邊,也不再到鋪子里去。

大掌柜正式退休以後不久,程愛如回來了。她挺著大肚子,坐著洋車先到鴻運樓,一看自己呆了十幾年的飯店被炸成一攤廢墟,當時就大哭起來。隨後來到牛玉蓮的家,見到大掌柜才知道跟自己最好的牛姐也去世的消息,悲痛欲絕,兩次哭得暈了過去。大掌柜趕緊叫羅嬸請先生調治,扎針灌藥,折騰了半天才緩了過來。大掌柜知道程愛如無依無靠,鴻運樓是她的唯一去處。現在鴻運樓沒有了,當下就無家可歸。想想她再去哪裡都不合適,就讓羅嬸安排人收拾了一間寬敞亮堂的廈房,把鋪蓋枕褥、生活用具,甚至坐月子需用的一切都預備好,把程愛如安頓好,讓她舒心地住下來。

大掌柜對羅嬸說:程愛如雖不是主家,但也不是下人。她是牛玉蓮認的乾姊妹,又是老掌柜按自己的乾女兒名義嫁出去的姑娘,現在回來,是回娘家來了。因為住在老掌柜那兒不方便,落腳到這兒,到這兒是回干姐家來了。交代底下人要精心侍候,花錢由我這兒拿。

羅嬸笑著說:侍候都沒麻達,只是這班輩兒上聽起來咋有些亂。老掌柜的乾女兒,比你低兩輩兒,又是牛掌柜的妹子,跟你成一個輩兒了。

大掌柜說:乾親不論班輩兒,今後一律稱呼她為大小姐。

下午休息了一個時辰,起來后羅嬸服侍著吃了些東西,程愛如洗漱換衣之後來到客廳見大掌柜。程愛如比牛玉蓮小十三歲,身材適中、面目姣好。雖然臉上身上顯露出懷孕的痕迹,但依然風姿綽約,楚楚動人。她穿著當下流行的時尚女裝,臉上薄施粉脂,頭髮梳理別緻,一派富家婦人的形象。跟大掌柜在鴻運樓初次見她時候那種局促寒磣的樣子,判若兩人。

程愛如還是按照以前的樣子進門稱呼行禮:大掌柜,萬福。

大掌柜擺擺手指著對面的椅子說:坐吧。

程愛如說:大掌柜身體看來清減多了,是不是吃飯胃口不太好?

大掌柜笑笑說:飯量還罷了,只是睡覺不好,人老了,免不了都是這樣。

在隨後的問答和程愛如的敘述中,大掌柜加上對前事的回憶,終於明白了程愛如這次回歸的原因。

原來,前年夏天時候,牛玉蓮就發現有一個隊伍上的官長最近幾乎天天到飯店裡來。每次點幾個菜,要一壺酒,老是叫程愛如過去,兩人說說笑笑一陣子。大概過了半個月,一天下午,程愛如給她說要出去一下。牛玉蓮問:是不是那個當兵的叫你?程愛如點點頭。

牛玉蓮告誡道:妹子,少跟當兵的在一塊胡粘攪(來往糾纏),人家把煤黑子叫埋了沒死的,把當兵的叫死了沒埋的!那些人不定啥時候就開拔走了,不定啥時候就叫閻王爺收了。咱不會尋個好的!

程愛如不敢吱聲,臉上滿是乞求。

看著程愛如急切的樣子,知道她當下正在熱頭上,不好掃她的興,就說:去吧去吧,妹子,不過我給你把話可要說清楚,對這種沒根基的人,千萬要把自己身子守好,說得再好,不能先把自己賣了!早些回來!

這是個隊伍上的連長,家是東北的,在長安縣郭杜一帶駐紮。連長那天下午騎著馬在南大街口等著,程愛如從鴻運樓出來,直奔過去,顧不得路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坐在連長的馬屁股上就朝郭杜方向跑去,當天晚上就沒有回來。第二天中午回到鴻運樓,牛玉蓮半天就沒理她。下午,看著牛姐臉色有所緩和,她才怯生生地對牛玉蓮說:姐,路太遠,實在回不來,別生我的氣啊!

牛玉蓮故意不高興地說:我生啥氣嘛,我妹子會妹夫去了,當姐的高興還來不及呢!不過,這個妹夫真不是個東西,八字還沒見一撇,就敢把人帶出去一夜不回來!

程愛如羞得不敢看牛姐低聲說:我們說話說到二更,後來我把他辭走了。

牛姐嘴不饒人地說:剛把他辭走,燈一滅他又來咧!你哄不了我!

一句話把個程愛如羞得面色如血,哀求地對牛玉蓮說:牛姐,你就饒了我吧!

牛玉蓮臉定得平平的繼續說:我不問你倆那些事兒,我只問你他跟你說過沒有什麼時候結婚?

程愛如低著頭輕輕地說:他讓我回來問家裡,什麼時候讓他這個將來的女婿進門下聘禮?

牛玉蓮說:看來你倆已經在一起把啥話都說了。既然都到這個地步了,愛如,你就自己拿主意吧!

程愛如一聽這話立馬就哭了,她邊哭邊說:姐,我孤苦一人,在這兒舉目無親,你就是我的親人。他說的家,就是這鴻運樓,長輩就是你,你不給我拿主意,我就沒主意了!說著就更痛心地哭了起來。

程愛如一哭就把牛玉蓮的心化軟了,她也陪著流眼淚說:妹子,甭哭,甭哭,姐沒說不管你的事嘛,你去洗洗臉,一會兒咱倆好好盤算一下。

大掌柜認為,程愛如儘管是牛玉蓮屬下的人,但她原來可是范大掌柜的貼心人。范大掌柜人雖不在了,但朋友一大圈兒,程愛如出嫁多少人睜著眼睛看著呢,叫牛玉蓮張羅這個事情不妥,必須由定山老掌柜出面,體體面面,風風光光地把這個事情擺順做圓,叫大家不能彈閑(挑毛病)。

定山知道這個事情以後,一口答應由隆豐福名義操辦。他派大魁和靳鐵鎖到郭杜兵營里去見一下這個連長,把他的根基弄清楚,給他把話說明白。大魁和靳鐵鎖兩個人衣冠楚楚,坐著由兩匹高頭大馬拉著的雕龍畫鳳大涼棚新式軟軲轆大轎車來到軍營,見到了那個有點酒糟鼻子,說話好帶個嗯嗯聲音的大個子連長。連長沒想到程愛如還有這麼體面的背景,酒糟鼻子立馬有點發紫,忙不迭地叫勤務兵倒茶遞煙,把伙頭班胖廚子叫過來安排打酒炒菜。

大魁擺開架子給這位讓人看了不太順眼的連長說:程愛如是大字型大小隆豐福老掌柜的乾女兒,當然就是大家閨秀。小連長聞聽立馬正襟危坐,沒想到自己在飯館子裡頭吃酒,還幸運地結上了一門富貴親戚和一個如花似玉的端盤子漂亮姐了。他內心一陣狂喜,酒糟鼻頭又由紫轉紅。

大魁注視著小連長面部變化,端著架子繼續說:連長如果真心愿娶她為妻,一切都必須按西安本地的規矩來,明媒正娶,大操大辦,隊伍上也必須有體面人證婚。新房要叫娘家嫂子過眼,酒席要得舅家人滿意。如果娘家人對其中的禮數,操辦的路數不認可,這事就弄不成。小連長聽了腦袋點得就像餓雞啄米,嘴裡嗯嗯之外還一個勁兒地是,嗯嗯,是是,嗯嗯,是是是。嗯嗯。靳鐵鎖看著只好拿咳嗽壓笑聲。

胖廚子拿出看家本領,拌了四個涼大碗,炒了四個熱缽子,最後上了一個能把兩隻腳放進去的大盆湯,裡頭還真的漂著四個豬蹄子。

回來的路上,靳鐵鎖問大魁:為啥涼的熱的都是四個?為啥湯盆里飄著豬蹄子?這是罵咱呢,還是罵連長呢?

大魁問:你咋能說是罵人呢?

靳鐵鎖說:這不是熱死你涼死你燙死你,最後喝口洗腳水的意思。

大魁聽了不在意地說:老靳你就是愛琢磨,管他呢,反正又不是罵咱,罵那個連長,那傢伙可能還不靈性。

婚禮如期舉行。隆豐福給出嫁的老掌柜乾女兒陪了六個樟木包角銅鎖銀掛的大箱子,六個式樣各異的西式精巧工藝製作的私房細軟小箱子。大小箱子里都放滿嫁妝,光六個大箱子里分別就放了六百銀洋的壓箱錢,還不包括首飾頭面、綾羅綢緞、銀器古董等等。隊伍上接親來的十六掛大馬車拉著城裡的靚女俊男、闊爺貴婦,似太妃游春,如長蟲溜道,前呼後擁,浩浩蕩蕩向城西南滑了過去。大魁作為娘家兄弟坐在第一輛馬車上,牛玉蓮作為娘家姐專程送程愛如出嫁坐在第二輛花轎馬車上。龍定山則在城裡味華齋擺下二十桌專門宴請政界,商界的新老朋友。

席間,宋先生對老掌柜說:定山,這事辦得好!甭說你,連我的一樁心愿都了了。我想了一下,這事由你出錢不合適,你把陪送程愛如的所有花銷報個數,這個錢由范大掌柜的那個存金里出。

常松亭老掌柜也說:是呀,老范的人,理應花老范的錢,人家老范的錢在那兒擱著呢,老范有知他也是高興的!

大掌柜知道,范大掌柜的那一疙瘩錢一直由宋先生保管,放在錢莊里生利息,這麼多年來,本滾利,利滾利,已經翻了幾個跟頭了,如果支出程愛如出嫁的整個花費,可能連一半利息都用不了。

定山說:不用,不用,這些年隆豐福死人多,嫁人少,這一回熱鬧紅火一下,給咱自己添些喜氣財氣!

宋先生說:老范的錢由咱四個人共管,我和常老先生都同意了,大掌柜你同意不同意?

大掌柜笑著說:情通理順,錦上添花,咋能不同意嘛!

宋先生說:那就不用說了,定山你報一下,咱四個把字一簽,我照單付賬。這個錢也該動一動了。

定山見大家都這麼說也就默認了。

接下來,宋先生又是一個接一個的葷笑話,把大家弄得都喝多了。

程愛如婚後不到半年,嗯嗯連長的隊伍要開拔了。牛玉蓮勸程愛如不要跟著走,留在西安等著他,程愛如說:那是個熱粘皮,離不得,叫我不論他走到哪裡都得跟著。這回聽說是往北面走,說不定還能回我家去看看。

牛玉蓮問:家裡還有誰?

程愛如說:父母如果在大概五十七八了,還有一個弟弟。

牛玉蓮說:要是這樣你就跟著走一趟,看看父母儘儘孝心也好。你把不能帶的東西都送回來,擱到你原來住的那個房子里,把門鎖好,我安排人給你照看著。

程愛如感動地說:姐呀,我還沒想到的事情你都給我安排好了,叫我還說啥呢!我只能多叫幾個姐,姐,姐,姐呀!叫著叫著就泣不成聲了。程愛如根本沒有想到,這次和牛姐分開,竟然是永訣!

嗯嗯連長他們的隊伍在渭北一帶轉了幾個月,後來才又往北走,跑了一陣,離程愛如家鄉洛川還隔著兩個縣。看著妻子思鄉心切,嗯嗯連長派人到北面偵察了一回,儘管這裡是跟八路軍對峙地區,但老百姓還是可以過來過去的。趁著隊伍休整,他給營長打了個招呼,派了一個班的人護送程愛如。他們化裝成老百姓,由一個當地人帶著,三三兩兩行進,七拐八繞地最後來到程愛如家鄉的村子。

看著尊貴富態、穿著比村裡大財東老婆柳木根還要闊氣惹眼,有人保護有人服侍的闊太太,父母根本就不敢認她,她叫了幾聲爸媽,二老都不敢答應。程愛如給爹娘跪下,淚流滿面地叫著,並說出自己的小名,二老才相信是自己失蹤多年的姑娘回來了,不免喜極而泣。哭聲把周圍鄰居都弄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紛紛過來看,才知道是程家早就沒音信的姑娘粉旦看爹媽來了。程愛如趕快把一些稀罕的細木梳、小鏡子、花卡子、彩繩子等小玩意分送給大家。

眾人散去之後,程愛如把分裝在十幾個人身上的東西和銀洋都集中起來,半夜的時候偷偷告訴父母,並讓父親挖了一個坑,把一千個銀洋和一些頭面首飾埋在地下,又給了他們些零散的銀洋讓二老平常使用。父母見她帶回來這麼多錢,問了幾回錢是咋來的?程愛如也不願多說,只是說,她在西安,這次是路過回來看看,以後啥時候再回來就沒哈數了。第二天一早就匆匆離開了。

在她懷孕五個月的時候,她被留在一個縣城裡,隊伍開拔了。嗯嗯連長臨走的時候告訴她:這次是打個小仗,十天半月就回來,叫她不要操心。給她留了一把手槍,教給她用法。勤務兵催了三回他才走。

兩個月過去了,一天,隊伍上來了三個人,帶回來嗯嗯連長的一頂帽子,一個懷錶和隊伍上給的五十個銀洋,來人說:吉連長在一次進攻時,被機槍打中四槍,當時就氣絕身亡,沒有留下任何遺言。人被安葬在一個大溝的半坡上,一塊石碑上寫著名字。具體地點寫在這張紙上。

程愛如眼淚在流著,但沒有哭出來,直到三個人走了,她還是那樣坐著,一直到第二天。第二天下午她就坐著雇來的騾車,輾轉半個多月才到西安。

程愛如回來的消息老掌柜當天就知道了,晚上,程愛如上門看望了老掌柜。聽到大掌柜把她安排得很周到,定山也很高興。他說:先住在大掌柜家裡吧,以後再考慮咋樣安排。平心靜氣,把孩子生下來,撫養好,這是你的一個終身依靠。有啥難處就說話,這裡就是你的家,這裡的人都是你的親人。

程愛如不免又是一陣感激的飲泣。

過了幾天,負責清理鴻運樓現場的段栓柱過來報告大掌柜:一個塌了半個的房子里有幾個大小箱子和幾個包袱,一直存在加工場的庫房裡,都還基本完好,老掌柜讓問大掌柜是不是都搬過來?

大掌柜知道這可能是程愛如的東西,告訴栓柱說:登記完了,把這些先搬過來,讓大小姐辨認一下。

東西拉過來一大車,程愛如確認都是自己的東西,向大掌柜和栓柱千恩萬謝,慶幸自己大難之後上天還給自己和孩子留下養命之財!

大掌柜說:偶然得不來,命里自有之。你的娃是個福星!

程愛如為了超度牛姐,也為了感謝上蒼給了自己孩子並保留了財產,她把一千銀洋捐給對門的卧龍寺,初一十五準定要去禮佛燒香。兩個月後,她順利產下一個男孩。滿月那天,她請大掌柜給孩子起個名字,大掌柜根據他爸的姓和程愛如的姓,給這個孩子起了一個響亮的名字:吉程,諧音有繼承的意思。新中國成立以後,這個吉程懷揣著父親留下的懷錶,從學校畢業以後,經過七八年苦熬還當了市上一個部門的小領導。

段栓柱清理出了鴻運樓的賬目、錢箱、倉庫的許多東西,還有牛玉蓮的許多私人用品,定山讓全部送到大掌柜家裡。大掌柜怕睹物思人,引起更大傷心,他讓羅嬸在一個大房子收拾整理,各歸其類。屬於鋪子的財產,全都送交大魁處理。

大掌柜知道程愛如住在這裡時間長了有人會說閑話,乾脆讓程愛如提出,當眾由她認大掌柜為乾爸,當面向大掌柜起誓:程愛如在大掌柜生前如奉親生父親,盡女兒之孝。死後披麻戴孝,奠酒獻飯,盡孝子之能。程愛如跪在觀世音菩薩神像前焚香祈禱許願,並對大掌柜三拜九叩行了認親大禮。從此以後,那些見不得太陽的流言飛語銷聲匿跡了。

天快黑的時候,老掌柜龍定山從鐘樓服裝鋪子出來,他要到加工場再去看看。大魁儘管替代大掌柜經管鋪子整個這一攤兒,可他不善於分辨輕重緩急,容易顧此失彼,另外他的確沒有大掌柜那種判斷能力和解決問題的水平,當矛盾集中在一起的時候,他急躁、毛糙、甚至責怪下屬,造成有時人員關係緊張。諸如此類的跡象表明,大魁對於鋪子的全局管理現在顯然還不能勝任。定山最不放心的是加工場遇到時間緊,加工量大的活兒,由於一些關鍵的問題不能及時疏通,造成停工,怠工,影響交貨時間,使鋪子的信譽受到影響,也讓內部員工情緒低落。所以,他必須天天到這裡來一趟。

他走進加工場,看見大魁正在跟幾個掌柜商量事情,他老遠打了個招呼,沒有干擾他們。前後都走了一遍,發現沒有什麼需要他解決的事情,就坐車出來。

洋車順著順城巷子往前走,天已麻擦黑了,路上幾乎沒有人。儘管路面有點坑坑窪窪,他還是感覺洋車拉的速度加快了。就在這個時候,一輛洋車從很遠的對面拐進了這條巷子,定山隱隱約約看到好像車上坐著一個身穿白色服裝的女人。他正要把目光移開,突然發現樹后竄出一個人,一把上去搶過女人手中的一個白色的包,扭頭就向這邊跑過來。拉車的寧娃見他跑過來就讓在一邊,後面的女孩兒坐在車上喊著:我的包,我的包包被搶了!

定山腳踏著車踏板喊道:寧娃,停下,把賊娃子截住!

寧娃放下車把迎著賊娃子就沖了上去。不料賊娃子突然向里一拐,擺脫了寧娃。賊娃子已經到了定山坐的車跟前了,定山猛然下車,把車把一橫,賊娃子沒料到這一下,絆了一跤摔在地上。定山上去踩住他的手,寧娃過來從他手裡搶過皮包交給老掌柜。這時,後面的洋車也趕到了。定山笑著把包還給女孩兒說:完璧歸趙,嚇了一跳。

女孩兒本來還有些緊張,一聽這話不禁失聲笑了起來,突然又覺著有些失態,止住笑說:感謝大哥拔刀相助,不然我的包包就沒有了。

定山依然笑著說:天晚了,坐在車上也要小心,包包不要放在腿上。

女孩兒笑笑上車而去。

過了幾天的一個晚上,定山在客廳旁邊的八仙桌上正在看賬本,寧娃輕輕敲門進來說:老掌柜,前兩天咱在順城巷子見的那個被賊娃子搶包包的女娃,咋跑到咱屋來了。

定山不解地問:她來幹什麼?

寧娃說:我也不知道,現在齊嬸屋裡坐著呢!

定山一聽想著大概是齊嬸的親戚就沒有在意,繼續看賬本。看著看著就有點走神,那個女孩兒的樣子老在眼前晃悠,儘管她的面目已經記不清了,但她的落落大方,妙曼率真的神情卻給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那句:「感謝大哥拔刀相助,不然我的包包就沒有了」的俏麗婉轉的南方話和最後的那一串悅耳笑聲,讓他回想起來仍覺得這個女孩兒韻味特別。

他拿響木在桌子上敲了一下,叫人把齊嬸叫過來。

停了一下齊嬸來了。定山問:是不是家裡來了人?

齊嬸有點慌亂說:剛才忘了給老掌柜說,我的侄女來看我了。

定山安慰著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問問她是誰。

齊嬸定了心說:我大哥的最小的閨女,在重慶上學,畢業了他爸讓她到這兒來看看我和他叔叔,我的一個弟弟也在這兒。

定山笑著說:我跟她還有一面之交呢。

齊嬸吃了一驚問:老掌柜怎麼能碰上她?

定山就把那天幫她追回包包的情況說了一遍。

齊嬸問:剛才老掌柜看見她怎麼不說?

定山說:我不知道是她,是寧娃告訴我是她來了。

齊嬸遺憾地說:寧娃也不早說,剛才我已把她送出門讓她坐車回去了。

定山眼睛里閃過一絲失望,不過立即就消失了,他隨便地說:沒關係,以後再見她跟她說一聲就是了,叫她有時間來這兒玩。

這個齊嬸可是個性急的人,當天晚上,她給門頭兒招呼了一下,叫了個洋車就跑到自己弟弟家給侄女把這事說了。

這個叫齊芳聞的女孩兒聽了驚訝不已:真的還有這麼巧?她決定明天親自登門看看這個幫過自己而且又是姑姑主子的人。

齊芳聞是個挺拔白凈的姑娘,已經從重慶大學歷史系畢業一年多了。由於生就的樂天派性格,她也沒有急於給自己找個解決生活問題的地方。她喜歡旅遊,愛看名山大川、古寺遺址,愛嘗風味小吃,當地佳肴,也愛搜集塔石碑帖、珍寶古玩。既然四川湖北能去的地方都去了,叔叔和姑姑所在的西安,那兒是十幾朝的古都,黃土裡埋著近百個皇帝,古迹又多,又不打仗,為何不去那兒玩玩!給叔叔寫了一封信,給爸爸打了個招呼,問媽媽要了些錢。乘江輪、過夔門、出三峽、走漢口、坐火車、跨黃河、進潼關,就到了西安。碰見龍定山那次,她來西安才七八天。

她跟定山一見如故,那天的碰面只是個說話的引子,接下來談古迹、談名勝、談文物、談古董、談西安的風物感受。兩個人談的話題齊嬸根本就插不上嘴,看著侄女跟老掌柜兩個像熟人一樣說古論今,滔滔不絕,高興處忘情暢笑,爭論時不讓半分,自己坐在那裡反而成了多餘的人了。她索性給兩人茶杯里續上水就出去了。定山看她學識淵博,談起歷史如數家珍,年代事件精確不差,乾脆把自己收藏的一部分古書、拓片、玉佛、貨泉、青銅器、名人字畫等拿出來讓她鑒賞。把個歷史系的高材生興奮地嘖嘖稱讚。定山給她講了這些東西的來歷,她又針對具體東西給定山講了許多相關的典故。志趣相投,語言共同,不知不覺一個下午過去了。當晚飯擺上來的時候,兩個人已經沒有了初見時那種過於客氣的感覺,完全是一對熟識的老朋友了。

看著落地大鐘瓮聲瓮氣地敲了九下,齊芳聞在姑姑的催促下才坐著麥升拉的洋車回叔叔家去。

第二天吃罷早飯,齊芳聞又來到定山府宅,在姑姑的陪同下,定山安排兩部洋車拉著她參觀了幾個鋪子和加工場,快中午時又回到定山府宅,繼續翻看定山的藏書。姑姑說:芳娃,我們老掌柜的書從來不讓外人亂動的,他不在,你就不要亂動了。

齊芳聞邊看邊說:書是讓人看的,只有人看才有價值,這麼多難見的好書大概有幾年就沒人動了,他不看我幫他看。

姑姑沒法,只好坐在一旁看著她在書海里遨遊。

中午定山回來,見她沉浸在書堆里如醉如痴,高興地說:好長時間沒看見有人在我這裡這麼專註地看書了。有人說看書者如啃書,又說自己看起書來可以把書當飯吃,把一切都能忘了,齊小姐真是如此。

齊芳聞聽說從書本里抬起頭來笑笑說:那是蘇俄作家高爾基說的,我坐在書籍中間就像飢餓的人撲在麵包上一樣。

定山感慨地說:可惜呀,我這裡的「麵包」有的都快發霉了,也沒時間啃!

齊芳聞脫口而出笑著說:發了霉的也是好麵包,你沒時間,我來幫你啃嘛。

定山聽了心裡一動,沒有作聲。齊嬸聞聽不高興地說:芳娃,亂說啥子嘛,快隨我下去吃飯。

定山說:齊嬸,把菜擺上來,一起在這裡吃。

定山讓齊嬸一塊坐下吃,齊嬸咋說也不肯,在旁邊看著老掌柜和侄女一塊吃飯又彆扭,乾脆自己下去,叫了一個絨花的女孩在旁邊侍候。吃完飯,定山有事先走了,齊芳聞就在書房裡看書。一本只聞其名未見其書的讓她欣喜若狂。她像翻自己的東西一樣把開著的柜子里的書都翻了一遍。下午定山回來,她興緻勃勃地給定山講他藏書里藏著的寶貝,並驚異地問:你一個生意人怎麼會買這些書?這些書你都看嗎?

定山告訴她:儘管是個苦出身,可從小在父親的教授下,看了不少書,學到了很多知識,也養成了讀書的好習慣。父親看書極多,知識淵博,文章也寫得極好,經常給自己兄弟幾個講書,講過之後一定讓我們閱讀原文,領會其中的深刻含義,並一定要寫出真實感悟的讀書筆記。

定山說著就把自己的幾本讀書筆記拿出來讓齊芳聞看。齊芳聞翻開一本,只見雋秀的小楷抄寫的很是工整,裡頭有讀的一得之見,讀的感悟等等。不僅論述很有見地,讓齊芳聞看了也感覺非一般見識。她開始對這個生意人另眼相看了。

接下來她又翻看了定山自擬並書寫的條幅:

好讀書只為立心中正氣

善商賈但求有菜根啖香

她還看了定山寫的一些詩詞和小文章。不能說字字珠璣,卻也錦繡滿篇,時有馨香。她又翻開一本包裝精美的畫冊,扉頁上有一首詩,詩曰:

自嘲

窮漢際會粉梅香

長安街頭作賈郎

三十年間櫛風雨

賢妻情深次第亡

相思不見淚如飛

號哭難遣心凄涼

逝者舍我含笑去

留得難苦一人扛

翻開第一頁,畫的是一個衣著簡樸的女孩兒,細眉俊目,談不上嫵媚,卻也清麗可人。她微笑著拿一支紅梅。右上角有一首題詩。

雪地冰天斗肅殺

含蕊吐馨爭芳華

綠葉滿枝寒氣盡

獨留相思在天涯

第二頁是個體態頎長的美女,她錦衣長裙,白面秀手,一枝粉芙蓉持在手中,臉上露出含蓄的微笑。右上角的題詩是:

慈月如面投緣來

聰慧催得商機開

捨身護我含笑去

誰為思者解愁懷

第三頁是個伶俐清純的女孩兒,她秀色可餐,英氣逼人。雙手捧著一束百合,一副可愛的樣子。右上角的題詩是:

靈秀獨鍾俏彩娥

財理機運一手托

天妒時忌人去病

立柱千斤攔腰折

看了由匠人作畫,定山自題的私密相思書畫之後,齊芳聞對龍定山有了一個比較完整的了解。至此,齊芳聞這個自以為「天下無書無事不知,無情無理不通」的大學堂驕子,才對這個在她看起來只有唯利是圖的龍老掌柜有了重新認識,重新判斷。她認為這是一個有情有義,才氣深藏不露,精明睿智,胸懷廣大的儒商。此後,她開始心態平等地與他探討一些讀書和歷史人物的問題了,當然她對定山人品也從心裡敬重起來。

又過了兩天,晌午飯吃過,定山看見天氣很好,就安排人套車送齊芳聞和齊嬸去大雁塔遊玩。車馬備好,齊嬸把該拿的東西都拿好了,齊芳聞還在書房裡看書。當定山催她走的時候,她說:你不陪我去我不去。

定山一愣,隨即說:大雁塔我去過多次了,就那個樣子。你去看看玩玩,早去早回。

齊芳聞不高興地說:要是那樣,還不如不去呢。我去就得看,問,查,記。其實,心中的大雁塔早已熟悉,去看真實的就是要得一個形神契合,我姑姑不懂,如果沒有個人陪著介紹,看不看都無所謂。

見她這麼說,定山笑嘻嘻地說:陪大學生逛大雁塔本來就是美事一件,何況還是個盈盈才女盛情相邀,不去才是瓜子呢。他讓麥升給大魁招呼一聲,自己和齊嬸一起,陪著齊芳聞到大雁塔去。

大雁塔所在的大慈恩寺在西安城南,是一個出塵脫俗,清幽雅緻,名垂神州的佛教寺院。隋朝興建,唐朝興盛,歷朝歷代香火延綿不絕,除了唐朝皇家寺院的名分之外,和它密不可分的唐僧取經故事,讓它成為眾多佛教僧俗嚮往的聖地,也成為西安著名的旅遊名勝。今天由於不是初一十五,加之晌午已過,遊人寂寥,寺內顯得格外空曠。齊芳聞除了焚香禮佛之外,主要是看碑石和壁畫故事。登在塔頂遙看西安城的時候她感嘆道:我要是出生在唐代,說不定也是個插金花穿紅袍跨馬遊街的狀元,也應該在這雁塔上題名,在這曲江上飲宴啊!可惜生不逢時,今非昔比,盛景不再啊!

定山笑著說:可唐朝中狀元的都是男的呀,你一個小女子即便才高八斗,恐怕也難跳龍門呀!

齊芳聞不以為然地說:中狀元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是男是女對於天上的神仙來說,還不是翻手之功。那個盛世年華我肯定要變個風流倜儻的男人,你在那個時候說不定還是個女人給我做老婆呢!說著哈哈笑了起來。

齊嬸連忙訓斥侄女:沒大沒小,跟老掌柜還能這樣說話!

由於寺院門關得早,出來后定山又帶他們去了附近的王寶釧寒窯。寒窯故事由於戲曲的傳播名氣很大,其實就是在曲江池的不遠處,一條大溝里保留著幾個王三姐當年苦等丈夫時住的窯洞和塑像,看不出什麼特別的意思。有意思的是當年放羊娃薛平貴馴服紅鬃烈馬時候,一個烈馬藏身的妖馬洞。據說妖馬洞裡頭十分曲折,詭秘莫測,但鑽過之後的人都說很有趣味。齊芳聞堅持要鑽進去看看,但黑抹咕咚的她又有些害怕,齊嬸小腳嫌黑也沒興趣不願意進去。齊芳聞堅持叫定山領著一塊進。定山勸她不聽,只好自己在前齊芳聞在後一起鑽進黑乎乎、七拐十八繞的妖馬洞。洞內寬不過三尺,高不過普通男人的個子,定山在裡頭是挺身就碰頭。牆壁上濕乎乎似有滲水,一個拐彎之後伸手不見五指,寂靜如處世外,加上下午幾乎沒有遊客,唯有的是他二人呼吸之聲可聞。齊芳聞開始還拉著定山的衣服,後來就握住他的手,摸黑走了一段再碰鼻子拐彎的時候,定山已經走投無路,需要用兩隻手探路,他忙把手猛地抽回,齊芳聞嚇得哇的大叫一聲,低矮的洞子里立馬像打雷一樣震耳,這一下連定山也有點緊張了。他趕緊轉身回來安慰她:不要害怕,拉住我的衣服,前面不遠就到路口了。齊芳聞摸著定山的身體,十分緊張地一下子就把他抱住了。她膽怯地說:我害怕,好像出不去了。定山又安慰她說:妖馬洞裡邊就是拐多繞更多,但肯定能出去,甭害怕,立馬就到頭了。但齊芳聞摟住定山的脖子就是不松,定山只好躬著腰,扶著她陪她站著。定山感到她半邊臉上濕乎乎的,意識到她確實害怕了就說:芳聞,別害怕,有大哥在,不會有危險的,大哥護著你,立馬就能出去了。齊芳聞依然抱住他不放,胳膊也越摟越緊,他能感到她輕輕地顫抖。

定山這時已經鎮定下來,他知道他的任何恐慌都會引起她的更大的恐懼,剛想轉過頭來安慰她幾句,一個熱辣的嘴唇就貼了上來。這個動作來得太過突然,定山本能地把臉扭了過去。然而,這個執著的嘴唇跟著他的臉就追了過來,順著臉頰濕滑地貼住他這個還在躲閃的嘴唇上。恐懼和焦慮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兩顆心在默默地私語相訴。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突然,定山感覺有腳步聲傳過來,並伴有輕輕的呼喚聲:老掌柜,老掌柜!原來是車夫麥升進來了。

他倆急忙鬆開,定山裝作焦急的樣子叫道:麥升,麥升,出不去了!

麥升摸到定山跟前說:老掌柜,你鑽到岔洞里了,跟我來。說著拉著老掌柜的手,定山拉著齊芳聞的手,三拐兩繞地走出了妖馬洞。

齊嬸忙不迭地給侄女拍打身上的灰土還埋怨地說:不讓你鑽,你非要鑽,看看把老掌柜也弄得找不著出口了,把人都急壞了。

麥升說:往常洞門口還有賣小蠟的,點著能照個亮,今個天晚了,賣蠟的也走咧。

齊芳聞笑嘻嘻地說:這叫妖馬洞歷險記。說完又對著一個土窯里的王寶釧神像說:寶釧奶奶,再見啦,好好挖你的野菜吧,薛平貴打完日本鬼子就來接你嘍!一句話把大家都逗笑了。

晚飯時候,定山跟齊芳聞聊了一些西安的趣聞軼事,這時,幾部洋車把各鋪子的賬房先後都送到定山上房來交賬。定山讓他們把賬本和錢箱放在桌子上說:我晚上看完后,明天再說。賬房們行過禮就回去了。

齊芳聞問:這賬本你天天都親自看,錢你天天都親自數?

定山說:這是肯定的,每天各鋪子進進出出的款和貨,我必須一清二楚,否則如何管理。

齊芳聞說:你管理還是用的老一套的方法,這是不行的。假如生意再做大一些,每天往來的錢貨更多一些,賬你看不過來,或者記不住怎麼辦?假如你有事,一天或者幾天不在,賬目沒有經過你的批複,錢款沒有你來收支,生意是不是要受影響?

定山說:你看得很准,說得也很精闢,鋪子的確存在這個問題。以前這些事情是由我的內人來做的,現在我也是臨時頂著,以後還要想辦法解決的。

齊芳聞翻看著賬本,毫不客氣地說:你們還是用老式的記賬方法,太落後了。我從賬上看不出當月的進出狀況,分析不出銷售上升的原因,只看到了當天賣了多少,收了多少,毛利率多少,這是個平面的概念。反映不出經營的狀況,這不能適應市場流通的要求。

定山很認真地聽著,他鼓勵她說:你說得太好了,我也是很頭疼,有時光是大概知道掙了錢或者賠了錢,但具體說不清楚,有時我們分析出來了,賬面上看不出來。你的這一番話,我看你不是個學歷史的,倒像是個學財經的。

齊芳聞說:我們宿舍有個要好的女孩是學財會的,有時我沒課的時候跟著她聽一些她們相關的課程。

定山玩笑地說:你偷聽來的財會知識就夠我們用的了,你要是能在這兒給我當個賬房就好啦!

沒想到齊芳聞竟大方地同意了:可以呀,我來給你管賬,我再諮詢一下我的同學,按照新式方法做賬,出報表。不過千萬別叫我賬房,應該叫會計,叫賬房難聽死了,一叫這個就讓人想起來瓜皮帽、茶色眼鏡、長袍馬褂衰老頭子的形象。另外,你也別叫老掌柜了,年齡不老先叫人叫老了,南方都叫經理,經營管理的意思,叫掌柜的好像就是個管錢櫃的,腰上掛一把錢櫃大鑰匙,頑固死板,陰陽怪氣,摳門吝嗇!說著她又哈哈地笑起來了。

定山讓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仍然認真地說:也只有你敢對我這樣說話,我們這裡還沒人批評過這一套體制,儘管這種方法使用多年,我們得心應手,但該改還得改,隨著潮流走么!

齊芳聞又說:你鋪了很多攤子,但都沒有做大做精,做生意攤子多了就像開雜貨鋪,做精了就像賣何濟公(當時全國隨處可見的一種提神醒腦暢銷的小包藥品)!此話一出,定山就像著了魔似的,繞過桌子上前抓住齊芳聞的手,有點失態地說:齊小姐,不,齊會計,你是不是誰派過來專門幫我龍定山的?你把隆豐福的毛病都挑出來了!

當著小丫鬟絨花的面,齊芳聞雙手被定山握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抽出手笑著說:我可不是誰派來的,我對經商一竅不通,剛才是隨便說說,我不收你的諮詢費,你也別把我的話都當真!哈哈,哈哈。

定山回到自己位子上,很認真地說:你畢業了還沒有事情做,我正式邀請你到我的鋪子來做管理,你的薪酬你提出,我會滿足你的。

齊芳聞又笑起來:看來西安此行沒有白來,不但交了一個龍老掌柜的朋友,還為自己謀到了一個飯碗,工錢還可以自己開,真是來有所值了。

等到龍定山正式問她什麼時候可以到鋪子里來的時候,齊芳聞做了個鬼臉:哎呀,這個,這個我還沒有想好呢。

定山也故意逗她說:等你想好了,說不定這個位子已經有人坐上了。

齊芳聞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別嚇唬我,我要是想好了,這個位子誰也奪不去。你不是問是誰派我來幫你的嗎?告訴你吧,我不是來幫你的,是上天派我來管你的!說完就又笑起來了。

定山笑著沒有說話,他在默默地品味這句話的意思。

從此以後,天天一早麥升拉著車就等在齊芳聞叔叔的家門口,而齊芳聞也像上班一樣幾乎準時坐上車就到定山的府宅里來。定山很快到各鋪子轉一圈,早早地就回來同她在一起海闊天空地神聊,快中午時候,就坐著車陪齊芳聞挨著個去品嘗小吃。齊芳聞說:有個成語叫樂不思蜀,現在我真是樂不思蜀了,快要變成個陝西人啰!

齊芳聞實際是個很有思想的女孩,她涉獵的知識很廣泛,商業貿易方面雖說不多,但也不是沒有,她給定山談了許多別人的做法,自己的想法,以及她認為應該對現有鋪子管理和改造的方法。定山是作為一種知識的學習和對外界的了解來跟她交流的,他自己感到獲益匪淺。另外,她對定山說:你應該從繁雜的事務中超脫出來,像個導演一樣在台下看戲,而不應該也當個演員跟著大家一塊唱戲。有時候可以到外面走一走,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別人是怎樣辦企業的,多交些商圈裡的朋友。

這些不經意說出來的話讓定山從十分喜歡她已經變成心裡離不開她的一種情結了。他開始在思考自己如何解決他和她的關係問題。

就在這個時候,瓷器店發生了一件生意上的糾紛。事情不大,但事主借題發揮,撒潑耍賴,定山始終沒有表態,他想看看齊芳聞怎麼看待這件事。事情是這樣的:外縣客商在瓷器店買了一車貨,因為人生地不熟,請蘭馨掌柜幫忙給雇個車。羅浩明找了自己一個哥們趕來一輛一轅一梢的硬軲轆大車,車錢由貨主和車夫自己談好。貨裝好后貨主坐在車上押車回去。車出了省城往西走出十里路,正趕上農村給麥子澆二茬水,大路上隨處可見挖開的小溝渠。硬軲轆車走平路倒也四平八穩,就害怕這種橫截路面的溝溝渠渠,硬下硬上,衝擊力很大不說,車上的貨也跟著跳來跳去。這個車本是重車又是拉著嬌貴的瓷器,儘管千謹慎萬小心,過了幾個溝渠之後,車軲轆還是有一個地方裂開了,車夫拿麻繩把那個地方絞緊,剛走不到二里路,一個硬對,一邊的車軸突然斷開了,車子由於轅馬架著還沒倒下,可剛剛獨立自主的車軲轆卻歪歪扭扭地向前滾了幾下翻倒在轅馬跟前,轅馬受了驚,蹄子猛一個趔趄,車轅帶著轅馬整車朝沒軲轆的一側翻了過去,只聽見嘩啦嘩啦一陣脆響,滿車的瓷器瞬間變為一堆瓷片兒。

貨主蹲在地上哭他的瓷器,車夫爬在車邊哭他受了傷的轅馬,倆人哭著哭著就相互罵起對方了。貨主罵車夫:你這是個什麼爛車,沒走多少路車軸就能斷了!

車夫罵貨主:你不要命的往上裝,一車能裝一個半車的貨,又一個勁兒地催快點走,快點走,車咋能不壞!

貨主叫車夫賠他的貨,車夫讓貨主賠他的馬和車,倆人越罵越上火,最後扭在一起打了起來。鄉村三月閑人少,打了半天連個勸架的都沒有,滿鼻子滿臉都是血的兩個傢伙的樣子叫兩匹馬看著都拉長臉笑了。他們打了一會兒覺得沒有意思就自動停戰了。一個問一個:你說,到底怪誰?另一個說:咱倆誰都不怪,都怪那個賣瓷器的。一個說:對,是他的貨,他叫的車,不怪他怪誰?二人一商量,尋匠人把車換了一個軸,拉著一車碎瓷片片來找瓷器店。

這本來是個無理取鬧的事情,瓷器本來就是個易碎的物品,何況錢貨兩清,車又是貨主自己雇的,走了一天了瓷器打碎了再找店鋪索賠,於情於理都沒有道理可講。然而人家找上門來了,一大堆瓷片倒在店門口,還不斷地給路人說三道四,故意給鋪子名聲潑髒水。真是應了西安人常說的一句話:豬尿脬打人,臊氣難聞!

大魁氣得準備叫人把這傢伙趕走,實在不行就叫警察局出面。定山看他的賬本不說話,齊芳聞問了一些瓷器店的經營情況和這個客商的具體情況,然後問定山:老掌柜,瓷器店是想繼續做下去做大呢,還是就想這樣一般的維持?

定山笑笑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有話你就照直說吧。

齊芳聞說:依我看,這是個是非分明的事情,既然作為一個麻煩找上門來,我們霸王硬上弓,硬推死趕,問題也能解決,但必然是兩敗俱傷。貨主肯定討不到便宜,我們卻因此落下話柄,讓外人說瓷器店唯利是圖不仁義。如果我們四兩撥千斤,不請警察局而請報館來,把前因後果說清楚,是非曲直民眾自有公論,而我們聲明再跟貨主協商一個妥善的解決辦法,寧可吃虧也要補償貨主一部分,讓他也出一部分,給他把貨補全,送他高高興興回去。今後他仍然是我們生意的主顧,我們雖然舍掉了一些錢,卻贏得了輿論的理解和支持,改變了大家的看法,還多了一個生意上的朋友,何樂而不為呢?

定山聽完立馬告訴大魁:齊芳聞小姐是咱鋪子的會計,她說的這些很有道理,這個事情完全按她說的辦,把壞事變成好事。

第三天一早,起碼有三家報紙登出了這個看似讓人不可思議卻又結局圓滿的商業糾紛事件。一家報紙的標題是這樣的:一車瓷器打成碎片,賣家認賬將貨補全,此事當真!第二家報紙的標題是:商家舍財取義,主顧絕處逢生,副題是:瓷器店經商技高一籌。第三家發了個評論,題目是:從無商不奸說開去。文章借隆豐福瓷器店碎瓷認賬賠付的事情針砭時政,用寧可委屈自己保持信譽的商家形象,來痛斥某些官員明目張胆貪財害民的行為。結論是良商不奸,「好官」也貪。

報紙一出,瓷器店立馬就成了全城人們議論的主要話題,不少人還專門跑到這個新搬來時間不長的店鋪來看,有人特意買上一兩件瓷器回去,得意地告訴別人這是在報紙上說的那個瓷器店買的。瓷器店和其他隆豐福的店一時間生意都比以前好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齊芳聞家裡來信讓她回去。這當然是齊嬸和她的弟弟感覺齊芳聞最近和隆豐福鋪子的老掌柜走得太近,萬一出個什麼事情不好跟哥哥交代,早把侄女送回去,也讓他們少一份操心!

齊芳聞把信交給定山看,定山看著齊芳聞問:你怎麼打算?

齊芳聞說:回去是肯定的,即使我要過來在這裡幫你,也要給家裡說清楚,家裡現在並不清楚我的情況,我打算明後天就走。

定山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問:很快能回來嗎?家裡要是不同意你也能回來嗎?你知道這裡是多麼需要你嗎?

齊芳聞說:你問我這些幹什麼,我倒是看不出來你真的要為我回來準備幹些什麼。

定山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可你始終沒有把話說出來呀。

齊芳聞有點不高興地說:你龍定山是經過三個老婆的人了,而我還是個黃花閨女。你還等著我說什麼?妖馬洞里還不能說明什麼嗎?你不想想,我上有父母,還有一個關係很好的男朋友和一大堆同學,這些僅靠我一個人是比較難以處理的,我孤立無援呀!你一個當大哥的,不能把解決這個事情的責任全部放在我一個人身上啊!

定山問: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讓我跟你一起到重慶去?

齊芳聞撲閃著大眼睛盯住定山點點頭,狡黠地說:不去面見老泰山,你想讓我自己光頭凈身地私奔到你這兒呀?

定山沒有遲疑,堅定地說:那肯定不能!

定山接著湊到齊芳聞的耳朵上說:為了你齊芳聞,上刀山下火海進油鍋,眨眨眼睛就不叫龍定山!

齊芳聞興奮得眼睛晶晶亮。

定山又輕輕地說:不過,為了方便叫你姑姑一起去。

齊芳聞剛才的那種興奮感一下消失了,不解地問:叫我姑姑一起去?那多沒意思。

定山眨眨眼睛悄聲說:除了路途上方便,她去還有很大的用處,全靠她說話呢。

齊芳聞馬上就明白了:好,跟我姑姑一起去,是個聰明的主意。

經過一天準備,定山帶著齊嬸和齊芳聞還有兩個夥計一起上路了。

看著天黑下來,門板抬杠都已上好。羅浩明給兩個小相公說:你倆早點睡覺,我出去一下,一會兒我還是敲三下給我開門。兩個小相公答應著開始鋪被褥。羅浩明晚上經常出去,有時到很晚才回來。他告誡兩個小相公不準給蘭馨和大魁說他晚上出去的事情,他倆老實地答應了。

羅浩明並不是經常都到「半開門」去,那個地方他每月都要去個兩三回,基本把鋪子給的月例都花在那兒了。更主要的是他有了一個新的身份,從事一項秘密工作。他已經發展了兩個下線的嘍啰,指示他們暗中監視這一帶和激進分子的活動情況。兩個小嘍啰都是外地來的混混,給點小錢非常賣力。他教給他們跟蹤、偷聽和刺探的方法,規定了一套聯絡的要求。他們已經提供了幾條很有價值的情報,上司已經兩次獎勵他了。今天就是按約好的時間去分別聽取他們彙報新情況的。

自從第一次去「半開門」出來被帶走之後,他就被又銬又關,又放又抓,反覆拷問,頻繁審查,甚至還陪綁著上了一次槍斃人的法場。他們經過多次考察,最後他才被糊裡糊塗地押解到了漢中。漢中有一個國民黨軍統在西北地區的訓練基地,在一個山溝裡頭,外表看起來十幾間白房子圍著一個操場,像個一圍,巡邏隊經常在四周出沒,老百姓不能靠近,裡頭人也不和外人接觸,因此,誰也搞不清裡頭是幹什麼的,只覺得陰森神秘。羅浩明經過一段時間學習才弄清楚自己被送到這裡來的目的。接下來,一邊洗腦,一邊訓練,通過五個多月脫胎換骨的強化集訓,他已經從不關心政治變得對懷有刻骨的仇恨,對激進分子、進步人士、愛國學生的行動不能容忍,得到指令就可以對認定目標實施秘密逮捕、暗殺、傷害等絲毫沒有同情憐憫之心的冷麵鎮壓工具。他已精通各種槍械的使用,也熟練偵察、竊取、投毒、爆破等手段,當然也練了一些防身的基本功。上司讓他目前仍然以瓷器店二掌柜的身份隱藏在城東一帶,對一切只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用筆記錄,有價值的隨時彙報,慎重發展下線,隨時接受上級指令。

羅浩明知道隆豐福的姜東民去了陝北,參加了八路軍,也知道鋪子曾經給邊區送過裁縫機子。這些他都沒彙報,一方面是兔子不吃窩邊草,隆豐福是他隱藏的地方。二是他想再逮住一個大動作的時候一塊揭出來。但是,當他有一天從染料行的一個小相公嘴裡知道有人買了一批數量很大的煮青和靛藍的時候,敏感地意識到這可能是陝北八路軍需要的。他安排一個嘍啰死盯染料行,並把這個情報給上司作了彙報。上司命令他跟蹤到底,隨時採取行動。

染料被裝上車朝東走去。兩個嘍啰一個緊盯,一個來回報告情況,羅浩明在瓷器店裡坐卧不寧。蘭馨看見,每天下午太陽落山的時候總有一個水蛇腰的小夥子來找羅浩明。羅浩明跟他站在馬路邊上小聲說話,最後又像老朋友一樣嘻嘻哈哈一陣子才分手。蘭馨當然不會問他,她不喜歡羅浩明這樣陽氣不足的男人,然而她能看出,羅浩明背著她在干著其他事情。

水蛇腰在第三天下午來告訴羅浩明,拉染料的車到渭南后直朝北去,看來確實是要往陝北去的。當晚,蘭馨剛坐上車回去,羅浩明就離開瓷器店走了,一夜都沒有回來,到第二天下午才疲憊不堪地回到鋪子。羅浩明告訴蘭馨說,他舅死了,忙了一夜安頓好才趕回來。蘭馨說:操辦喪事是大事,累人得很,這會兒不忙,你到後頭休息一會兒。羅浩明一到庫房立馬鼾聲如雷。

實際上,他們半夜在渭南北邊的一個車馬店裡,把那個買染料的和車夫堵在屋子裡綁好,偷偷背出店外,在地里直接挖了一個坑就活埋了。回來又把染料連同馬車一塊點火燒了。等車馬店人發現,他們已經騎著馬跑遠了。

蘭馨無意給大魁說了羅浩明的事情,大魁警覺地問:羅浩明的舅死了,在大掌柜家裡的羅嬸應該也回去,可我昨天到大掌柜家裡去,咋看見羅嬸不但人在,而且像個沒事兒人似的給我上茶,還問倩倩上學的情況呢,這個羅浩明肯定沒說實話。

蘭馨說:我看這個羅浩明現在不是個一般人物,有些事不能都讓他知道。

大魁沒有吭氣,他在思考這個問題。

又過了一段時間,蘭馨發現羅浩明總是說到藥店去買葯,回來也沒見他拿什麼葯。蘭馨問他怎麼啦,他笑笑說:肚子疼。沒過幾天,他常去的那個康平西藥店的掌柜就被抓了,藥店也被封了。後來大魁聽管這一片的警察說:康平西藥店私通共黨,給邊區辦了一批西藥。

蘭馨嘴上沒說,心裡就懷疑這事與羅浩明有關。

一天晚上,快半夜的時候,大魁到瓷器店敲門,進去一看羅浩明不在。大魁問兩個小相公羅浩明到哪兒去了。兩個人說:不知道。

大魁問:是就今晚出去了,還是經常晚上都出去?

兩個小相公互相看著不敢說話。大魁把桌子一拍:這個店他是主家還是我是主家?老實說!

一個叫石娃的相公吞吞吐吐地說:羅掌柜不讓我們給你說,他說要是說了叫我們在這幹不成不說,還要打斷一條腿!

另一個叫有糧的相公說:他隔一兩天晚上就要出去一回,老是到半夜才回來,有時天快明的時候才回來。

大魁說:還有啥都說出來。

石娃說:他出去總是要換衣裳、戴帽子,打扮得跟平時不一樣。

有糧說:有一回我看見他出去好像腰裡別著東西,像個槍。

石娃說:我也見過他拿過刀。

大魁見他倆再也說不出什麼了就說:好,你倆說這些我知道了,甭害怕,不要給他說我來過問過你們了。你倆好好睡覺。

一個陰雨霏霏的夜晚,羅浩明帶著水蛇腰和那個愛流鼻涕的嘍啰守候在北城牆下的一個小印刷廠前,弄清楚裡頭正在趕印一個的小冊子時,他跑到五嶽廟門的一個房子里報告,不一會兒,憲兵就過去把人抓了。當他得意洋洋地回到瓷器店門口,準備敲門的時候,兩個黑影撲上來,把他按在地上,就在拿繩子綁他的那一霎間,羅浩明猛地掙脫開來,隨手在小腿上拔出一把刀子,橫飛過來,綁他的人急忙一躲,他踮起腳就跑了。此後大約有七八天都沒有回來,再回來的時候他告訴蘭馨他爸去世了。蘭馨心裡好笑,嘴上仍然安慰道:老人養你一輩子不容易,一定要把老人發送好。羅浩明感激地說:蘭掌柜真會體貼人,對我真比親姐姐都親。從那以後,他晚上出去的少了一些。

有一天晚上他去看他姑媽到大掌柜家裡去,正巧宋先生也來看大掌柜,大魁也過來問大掌柜個事情,三個人在客廳里有說有笑。羅浩明坐在姑媽的房子里有一句沒一句說著閑話,耳朵卻捕捉著客廳里的說話聲。不長時間,宋先生告辭要走,大掌柜挽留說:天黑了,還有啥著急的事情,忙啥呢!

宋先生笑著故意說道:黑了就有黑了的事情呢!那事只有黑了才能做呀!

大掌柜又是一陣大笑:你呀,啥時候都沒個正經,快走,快走,辦你的正事去!

宋先生笑著說:今個真是有事,我那兒來了兩個北路的朋友,托我給他們幫忙辦些事。

大掌柜一聽說:好,正事,有正事就不留你了。

大魁也客氣地說:宋伯伯,康群的車在門口候著呢,你走好啊!

宋先生答應著急忙坐車走了。

兩天以後,宋先生的這兩個客人出門后不久就再沒見回來,宋先生也被憲兵隊傳去,被押了五六天。定山上下託人,給局長兩次送錢,好不容易才把宋先生保了出來。定山問到底為啥事,宋先生說:憲兵隊總是問我跟陝北的八路軍有啥來往?我說的北路朋友是兩個給我送藥材的耀縣的販子,人家托我給他買兩個切片的旋刀,賣旋刀的說好黑了把貨送來。旋刀還沒買成,客人現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我就奇怪了,憲兵隊咋能知道我家裡來客人的事情。

大魁心裡明白,這事一定和羅浩明有關,他給定山私下把羅浩明的前前後後都說了,定山告訴他:他發現羅浩明不正常已經很長時間了,這個害群之馬不除,隆豐福永無寧日。對付這個鑽在縫縫裡的害人精要動腦筋,要安排個巧妙的辦法,讓他鑽到圈圈裡去,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大魁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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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吟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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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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