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西安圍城被打破后的不長時間,陝西連續幾年遭遇了據說近三百年以來規模最大,持續時間最長,危害最深的旱災、蝗災和瘟疫。渭河兩岸,陝南陝北等地的莊稼從開始的一季減產,到隔年的夏秋兩料歉收,到後來的連年絕收。最難忘的是民國十八年年饉,號稱富饒豐腴之都,周秦漢唐神皋沃區的八百里秦川,天天艷陽高照,舉目赤地千里,大河枯瘦,小河斷流,放眼四方几乎見不到一絲綠色,地里滿是像火燒了一樣的枯桿敗葉,能夠入口的樹皮樹葉,草芽草根都讓人吃光了。雞鴨貓狗、豬牛馬驢都被人們殺掉吃了。在老鼠、長蟲、蜜蜂、屎巴牛、青蛙、烏鴉、麻雀等都被搜干逮凈之後,房前屋后,路邊溝里就不斷出現死人了。開始還有好心人挖個坑把屍首埋了,後來死人太多了,自己都顧不了自己了,最多用腳踢到一邊就不管了。再往後,被人扔出去的死小孩就經常讓人撿回家,甚至剛死的人停在門口,轉身出來就不見了。有的人怕死後被人吃了,自己爬到祖墳裡頭,挖個坑躺在裡頭,埋上土,只留兩個鼻孔出氣。常常有野狗在晚上把那些還沒有咽氣的人咬得慘叫不止。後來的一年,稍有點雨水,稀稀拉拉的青苗剛給人們帶來點希望,蝗蟲一起,遮天蔽日,房上樹上,地里家裡,人身畜體,水缸飯鍋,密不透風落得層層疊疊,打不完趕不走,天地間充滿著轟轟轟嚓嚓嚓的聲音。人們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呼的一聲全飛走了。大家出門一看,樹上的葉子,田裡的莊稼,房前屋后凡是它們能吃的東西,一掃而光,像收割一樣光桿拉凈。最可怕的還是那虎列拉(瘟疫),好好的一個人,只要感覺有點頭暈頭疼,一會兒的工夫,就會發燒發冷,渾身酸疼,全身出疹子,手足抽搐,胡言亂語,肚子疼,等到吐黃水瀉黑水的時候,人就不行了。這種病往往來得快死得快,一般不會超過一個對時,龍定山的奶奶就是得這種病死的。

不少村莊,罕聞人聲,十里八鄉,難見炊煙。報紙上說,陝西原有人口近一千二百萬,這一年除去死亡的約二百六十萬,災民幾近六百萬,外逃的五六十萬,全省人口銳減至八百多萬。造成這種狀況固然以天災為主,可是兵連禍結,匪盜蜂起,軍閥們窮兵黷武,橫徵暴斂,強取豪奪,無異於率獸食人,在自然災害之上更是雪上加霜。三秦大地哀鴻遍野,屍骨累累,民眾陷入水深火熱之中。西安城內,到處可見零散或者舉家逃荒要飯的人流。這些純樸厚道的農民,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拖兒帶女,扶老攜幼,顧不得體面,彎腰下跪,哀求哭訴。白天他們討吃討喝,夜晚就蜷曲在門面的台階上、大戶的門道前。常常有幼兒凍餓的啼哭聲和去世家人的哀痛悲聲傳來。

在各界志士仁人多方的奔走呼號下,陝西當局成立了賑災委員會,建立了幾個收容所,主要收容婦女和兒童,並在省城四周及各縣設立施粥廠,對災民登記發給食粥票,領粥時驗票給一勺,一天不超過兩勺。紅十字會、天主教堂、浸禮會、佛教寺廟、道教庵觀、清真寺等也都有非官方的施粥場,不問宗教信仰,一視同仁給予救濟。在農村以平價賣給農民糧食和種子,並組織農民開渠、打井、種蕎麥穀子等耐旱早熟作物進行生產自救,才勉強緩解了災情,穩定了民心。

此時已經是民國二十年的下半年了,每天天不亮,隆豐福的四個鋪子門前依然有不少災民在排隊,等著領每人一個的雜麵蒸饃。每天只要送饃的馬車一到,原來有秩序的隊伍立馬就亂了。三四個夥計站在馬車上,一邊收簽子一邊發蒸饃,不大工夫,一百個蒸饃就發完了。

從民國十八年清明開始,隆豐福就在自己四個鋪子門前利用開門前的時間放舍飯。每天夥計們到門面外先發籤子,老人碎娃先發,青壯年男人後發,一個門面一百個簽子,發完為止。起先是稠米湯,後來是米兒面,最後改為扁豆麥、豌豆麥或者包穀面摻麩子的蒸饃。之所以改成雜麵饃,是因為用勺子打飯不僅慢而且人數不容易掌握,常常造成有簽子的沒吃上,或者簽子收完了還剩下半桶沒發完,鋪子門開了還有不少人圍在門口,影響生意。

隆豐福放舍飯已經三個年頭了。之所以能夠堅持這麼長時間,首先是災情太大,災民太多,慘狀目不忍睹,任何一個稍有良心有能力的人都不會坐視不管,何況,圍城時候就放過舍飯。其次是放舍飯這種事情一旦開始就不好停止,不僅災民們天天在門口等著盼著,一條街上的商鋪也在瞪著眼睛看著,就想看你撐不下去時候的笑話。再者,隆豐福也具備放舍飯的能力。龍定山接受了圍城的教訓,開城以後就很注意給鋪子屯聚糧食,看著這兵荒馬亂的歲月,作為一個精明的生意人,他意識到在這個時候,糧食是要比金錢更重要也更能保值的東西。凡是有買主提出拿糧食換東西,他立馬對二掌柜們說:把賬算清白,把糧食查看好,沒麻達的有多少換多少!因此各個鋪子都收存了不少糧食,並且還在繼續換收。舍飯一直放到麥收前災民大部分回去了才停止。

不僅如此,鋪子每月給大家發餉銀的時候,要求每人都報清楚,要多少錢多少糧食,因為鋪子的糧食要比外頭的便宜,既然家裡都要買,為啥不從鋪子里拿糧食,貨好斤兩足,誰也不是瓜子(傻子)!

當然,放舍飯給隆豐福贏得了很好的口碑,擴大了名氣,其實,這裡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定山沒有說出來,但大掌柜心裡明白,這其中有定山為涵玉祈福的意思。

不過放舍飯,發餉銀,換糧食這些事情,定山只是跟大掌柜商量定出章程,他們都不具體管。定山把這些都交給夏月荷去處理,而夏月荷也最愛管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情。

涵玉受傷那天被車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廣仁教會醫院,抬上手術台的時候孩子就生下來了。產科和外科同時手術,孩子安然無恙,涵玉由於有一槍擊中要害,傷勢過重,不治身亡。龍定山像瘋了一樣哭著懇求院長,無論花多少錢一定要把涵玉救過來。然而,院長看著幾個忙碌的醫生和護士已經在搶救無效后,對逝者遺體在做整理工作,對定山無奈地搖了搖頭。定山當時就昏厥過去,他在醫院裡躺了五天才被接回家。隆重地為涵玉舉辦過葬禮之後,他的額頭上從此出現了一個像玉字一樣的抬頭紋。

涵玉去世半個月後夏月荷也生了一個兒子。兩個兒子的先後降臨,固然給定山帶來了巨大的喜悅,但始終無法排解他心中像刀扎一樣地痛楚。只要他一坐下一閉眼,涵玉笑吟吟的樣子就會出現在他的眼前,他常常臉含笑容卻涕淚長流,有時不能控制時就號啕大哭起來。這個時候一般人都躲開了,他們知道勸是沒用的,涵玉於老掌柜刻骨銘心的情意那是任何人都體會不了的,他們之間的情感太深厚了!

然而夏月荷有辦法,她抱上自己的兒子,奶媽也會把涵玉的孩子領過來,一起塞在定山的懷裡,兩個小傢伙用小手在定山臉上亂摸,嘴裡叫著:爸,爸爸,爸,定山一下子就不哭了,他會抱起兩個孩子,左親一口,右親一口,眼淚鼻涕和孩子們的抹在一起。涵玉孩子的眉眼極像涵玉,定山有時看著突然就會把夏月荷的孩子交還給她,單獨抱著涵玉的孩子,對他說:涵玉,涵玉,你怎麼不說話呀?我想聽你說話,你說呀!你說呀!孩子被他嚇得哇哇大哭,夏月荷趕快讓奶媽把孩子抱走。以後,她只抱自己的孩子讓定山看,不讓奶媽在這種時候輕易把涵玉的孩子抱過來。然而,定山經常要見涵玉的孩子,或者堅持要兩個孩子一塊來,夏月荷也只好順著他來。

兩個孩子都三歲多了,儘管他倆只差十五天,可一個歲尾,一個年頭,屬像也不一樣。兩個小傢伙都繼承了定山濃眉大眼的特點,涵玉的孩子身條較高,皮膚較白,眼睛細長而大,稍顯內向,已經能夠像模像樣的臨帖寫字了。夏月荷的孩子,體態壯實,五官端正,一臉的聰明相,且活潑好動,嘴裡經常鵝,鵝,鵝,曲項向天歌地背著唐詩。

爺爺奶奶來了,親親這個,抱抱那個,愛不釋手,笑成一臉花。他倆的名字都是爺爺起的。柏廉說:龍家起名是有排序的,定字輩下來是佩字輩,我看老大就叫龍佩衡,老二就叫龍佩鳴。佩者,金玉繫於帶曰佩,龍佩者隨王者登堂入室者也,衡者,平也,不偏不倚,中庸之道也:鳴者,鳳鳴九皋,聲聞於天。

定山說:小的就叫佩鳴,大的叫佩涵吧,涵玉的涵,對他媽是個念想。這孩子太苦了!定山說完,眼睛里閃動著瑩瑩的淚光。

大家聽了,都不做聲,心裡都認為定山這個名字改得好。

龍佩涵、龍佩鳴這兩個名字,隱含了兄弟倆一生的命運。

楊虎城主政陝西以後,面對兵燹大荒,民心浮動,財政拮据,百廢待興的局面,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制定治陝大政方針,多方籌措資金,提出首要任務就是:救濟災荒!並立即著手廣攬人才,制訂計劃,興修水利,鼓勵農耕,恢復擴充農棉試驗場,林業、墾殖試驗場。創辦本地資源的工廠,開發礦業,支持商貿,鼓勵物產流通,拓展修築潼關至西安的鐵路,修整省內外接公路等,並公布省內資源狀況,面向全國發表招商啟事。諸多舉措給陝西帶來了生機和希望,促進了西安經濟的繁榮。

定山已經從失去涵玉的巨大悲痛陰影中慢慢解脫出來,這當然和周圍朋友的勸解,夏月荷的溫存體貼,兩個兒子帶來的歡樂等因素是分不開的。然而,時下大環境仍然不盡如人意,儘管鋪子的生意一直在由大掌柜儘力周旋,但從夏月荷每天給他的報賬和五個賬本扎結的數目來看,生意還是蕭條十分。這幾天他有時間就坐上車在各條街道上轉,想看看別人都是咋樣弄的。可幾天看下來,情形都差不多,只是八仙庵一帶賣舊貨的露水市場(太陽一出來就散的市場)比較紅火。市場上桌椅床板,鍋灶被褥,眼鏡舊鞋啥咕咚馬西都有,尤其以被稱為「窯貨頭」的消薄廉價的各式衣服最好賣。而在這裡轉悠的人們,主要都是進城尋活乾的農民,城裡的貧苦居民和往農村倒騰舊貨的販子,這一部分人能佔到省城人的多一半。

定山在一個攤子前挑了兩件問了一下價錢,價錢便宜得讓他吃驚,就這,他看到好多人翻來覆去挑了半天還是嫌貴,討價還價,放下還是不買。定山感嘆道:老百姓果腹之物尚無保證,穿衣就只能放在其次了。

回來之後,他尋思城裡人穿衣尚且是這種狀態,農村肯定就更困難了。不如趁服裝攤活路空閑時間加工一批廉價的服裝供應農村,賒銷也行,賤賣也行,夠本就行。大掌柜聽了定山的計劃放下煙袋喝了口茶說:服裝攤活兒不多,鐵匠攤基本沒有活兒,雜品攤也停著,只有皮貨攤在給冬季加工成品,細貨攤接的西服和旗袍在忙著。但是,我看報紙上說省政府主持的鐵路已經快修到西安了,公路工程也已經動開了。這裡頭咱能幹的活就少不了,試想一下,這些大工程用的工服、手套、帽子、鐵杴、钁頭、釺子,還有騾馬的挽具、馬掌,蓋房的釟釘等等那得需用多少?咱都能幹得了。還有咱可能不知道的活路,估計還不少。我已經派東民和常懷德摸底去了。

定山興奮地說:大掌柜你這一說還真是些門道,我光盯在服裝上了,其他的咋就沒想到。

大掌柜說:先讓東民他們把這些工程的路數弄清楚,然後再商量怎麼辦。加工廉價棉衣的事情先放一放吧。

定山說:好,等他們回來,聽聽情況,不行我再出去跑一趟。

大掌柜在加工場和各鋪子巡查了一圈,回到家裡已經是掌燈的時分了。最近他已經不愛去鴻運樓吃飯了,天天酒菜他覺得不習慣也不舒服,倒是回來喝一碗包穀糝,吃幾口酸黃菜更可口一些。牛玉蓮在鴻運樓這時候正是最忙的時候,天天都回來得晚,並且在飯店已經吃過了。因此,每天都是大掌柜一個人回來吃飯。羅嬸見大掌柜進門先躬身問好,然後拿裞子給他周身打灰,最後掀開門帘請大掌柜進入上房客廳。桌上,水煙袋已擺好,另一個小丫鬟翠屏端上茶壺給大掌柜斟上茶,接著,羅嬸就把一盤青菜拌黃豆、一盤生切蘿蔔絲,一壺燙好的燒酒和酒盅擺上,稍停一時,再把一盤捏得像小元寶似的熱氣騰騰的餃子端了上來,並把蘸水、香菜、蒜泥、油潑辣子也一同擺好。大掌柜禮節性地問了一句:你們都吃了嗎?就拿起筷子邊喝邊吃了起來。

看著翠屏端著茶壺出去,羅嬸近前一步小聲說道:大掌柜,我想求你個事。

大掌柜抬起頭問:啥事?

羅嬸說:下午我娘家兄弟過來對我說,他在渭南鐵路上託人尋了一個差事,儘管有人介紹,人家還要他找一家有名氣的鋪子做鋪保,不知這事咱隆豐福能不能給保一下?

大掌柜問:他尋了個啥差事?

羅嬸說:給工程上跑腿的採買。

大掌柜心裡一動說:噢,這是貨錢過手的事情,人家難免不放心,有個大鋪子作保,出了麻纏有地方尋么!

羅嬸說:就是,就是,人家就是這樣說的。

大掌柜說:鋪保這事容易惹麻達,一般鋪子都不願意沾手。當鋪保的鋪子一要見人,二要押錢,三要看家產。隆豐福還沒給誰擔過保,這事可能不好弄。

羅嬸一聽有點著急,走進大掌柜跟前近乎乞求地說:我就這一個兄弟,尋個差事不容易,我再也不認識其他人了,娃這事大掌柜一定給幫個忙些!

大掌柜說:你先把他叫來,我問一問再說。

羅嬸急忙說:行,行,我一會兒就叫他過來!

大掌柜正在燈下看書的時候,羅嬸把她兄弟領來了。

這是一個二十歲的高身條小夥子,穿了一身漿洗過的黑衣黑褲,頭剃得很乾凈,臉上也颳得清清爽爽,一雙有神的眼睛顯出精明的樣子,隨手提了一個包袱進來,一看就是專門為見大掌柜而來。羅嬸有些謙卑地對大掌柜說:大掌柜,這是我兄弟,浩明,快叫大掌柜!

被叫做浩明的人把包袱放在腳下,彎腰打拱笑著稱呼:大掌柜好!

大掌柜從他一進門的一舉一動立馬就看出這是個經常在外邊跑騰的人。他很客氣地說:請,請,坐下來說話。並示意羅嬸也坐下。

大掌柜直截了當問道:聽說你在鐵路上謀了個差事?

浩明站起來答道:學生羅浩明通過遠房一個親戚的舉薦,在渭南工地尋了一個採買的差事。

大掌柜問:主要採買哪些東西?

浩明說:採買一共四個人,聽說我去了讓管鋪路工程需用的嘎八嘛答(雜七雜八)零碎的東西,可能有百八十樣子呢。

大掌柜問:都是現錢交易?

浩明說:據說每次都是要貨的摺子由上頭批下來,總管分撥下來,採買憑摺子領錢,按回執交貨清賬。

大掌柜見浩明話雖不多,有問必答,思路清晰,口齒清楚,便有幾分喜歡,他想有意為難他一下,看他有何反應。說道:聽你姐說你想請隆豐福為你作鋪保?

浩明答道:採買是錢貨過手的差事,擔責任不說,直接關係工程用度,對採買要求很嚴,既要人可靠還要靠山實,因此一定要有鋪保。

大掌柜說:隆豐福從來沒有給誰擔過保,即使給你擔保,你最少先要押二百銀洋,而且還要到你家去核計家產,寫明你在差事上萬一有銀貨丟失,貪墨,潛逃,所有損失均由家產賠償。

浩明聽罷臉上的笑容立馬消失,現出一副尷尬模樣,半天說不出話來。後來結結巴巴地說:我拿不出二百銀洋,家裡全部家當也不值三十個銀洋。剛來時的軒昂氣勢一下子沒有了。

羅嬸不解地問:先得押二百銀洋,窮寒百姓誰能拿得起呀,大掌柜,看能不能拿個三十二十的?

大掌柜說:擔保是啥?擔保就是你兄弟出了麻達,弄出亂子,造成損失,又尋不見他本人,或者他還不起,誰擔保誰就要把這些損失全部賠出來。採買有時出去一領就是幾百上千銀洋,萬一他有個閃失,鋪子拿啥賠?只能拿你的押金和家產賠!二百銀洋夠個啥?你不想想,就憑他每月給鋪子交的那兩三個銀洋的擔保費,誰家願意惹這個麻達?

聽大掌柜這麼一說,羅嬸也泄氣了,不過她還是求著大掌柜給想想辦法。大掌柜想了一下說:我有個想法,你可以考慮,願意就試一下,不願意我也就幫不了你了。

浩明說:大掌柜請說。

大掌柜提出,隆豐福派一個人跟著羅浩明幫助他一起採買,不要工錢,費用自理。每次採買摺子下來,先讓我們人看,能在隆豐福定做採買的盡量在隆豐福定做採買。適當的時候,把負責採買的總管請到隆豐福來,其他三位採買也可以請到隆豐福來坐一坐。如果生意合作得好,隆豐福還要給他一定的酬謝。假如能夠答應這些條件,隆豐福可以先擔保半年。

浩明聽了肯定地說:可以,買誰的都是買,隆豐福給我擔保,我肯定先挑咱鋪子的貨,另外有個幫手還更好。

大掌柜見他這樣說,高興地說:聰明人一點就破,好,明天下午你到南院門鋪子來。

浩明高興地點頭答應,站起來把帶來的包袱提過來放在大掌柜的書桌上打開,大掌柜一看是個小竹筐里放的一個帶底座的青田玉石花鳥透雕。

浩明說:這是學生的一點心意,請大掌柜不要嫌棄。

大掌柜站起來推辭道:我這人辦事,不管事成事不成,從來不收禮,你把這東西往這兒一放,就是在我下巴底下支了一個磚,讓我開不了口了,這事我可就辦不成了。你拿走,你趕快拿走!

浩明說:這是個不值錢的東西,是遭年饉那年,旁人找俺爸拿這換了一升雜麵。咱窮人家裡也擺不起這東西,大掌柜還是留下吧!

大掌柜說:那個時候的一升值現在的一石呢!這麼說,你更該拿回去了,我看這個玉石有些來歷,是個貴重東西,當個寶物傳下去吧!

見大掌柜態度很堅決,羅浩明只好把玉石提走了。

第二天,大掌柜與定山把這事一說,定山高興地說:正瞌睡呢就送來個枕頭,這事辦得好!你看叫誰跟著他去?

大掌柜說:東民是最合適的,可惜人沒回來,就是回來,將來活一忙起來,加工場他還離不開。再尋一個。

定山說:我姑姑介紹過來兩個學校的老師都在加工場,那個年紀輕的人特別活套,遇事有主意,叫他去你看咋樣?

大掌柜小聲說:那倆不是被追查的嗎?派出去你就不怕顯眼嗎?

定山說:不要緊,他自己提出有外邊跑騰的事情叫他去,再說,人家在外頭可能還有啥事,這人機敏靈活,不會有啥麻達。

定山說的那個老師,叫吳盛萌,在一個高等學校里教國文,前年被軍警追捕,龍淑媛跟定山商量,把他和趙明均老師一起安排在加工場隱藏,外人都不知道。他倆人緣好,白天幹活,晚上定山安排他們給相公夥計們教認字寫字,記賬講書,有時也講些時事,定山也過來聽過幾回。相公夥計們都尊稱他倆為先生。

定山和大掌柜把吳盛萌叫來,交代了讓他跟著羅浩明一塊到渭南鐵路工地上去就是在那裡給加工場尋找活路的目的,當然,也有防備他萬一做出對鋪子不利事情時採取應急措施的意思。

七八天以後,羅浩明和吳盛萌就拿著第一份採買摺子回來了。鐵匠爐能加工的掛鉤、鐵卡、撬棍、橫擔、車輪鋼帶等十幾種,雜品攤能加工的工地馬車、驢車上用的挽具、韁繩、肚帶、籠嘴等,服裝攤能加工的工人們上工時穿的號字服、棉背心、棉套褲、棉襪子等,活量雖然不太大,但也夠各攤干一陣子了。以後,羅浩明又把其他三個採買都請到隆豐福,大掌柜盛情招待了他們,並請他們參觀了加工場和各個鋪子,三位採買把能在隆豐福買的東西的摺子都拿了過來。一個適當的時機,採買總管有事到西安,羅浩明和吳盛萌兩個巧妙地把他請到隆豐福,定山和大掌柜陪同參觀介紹,這個姓龔的總管成了定山的朋友,當然,很多訂貨都拉了過來。由於雜活挺多,定山乾脆讓常懷德帶著鐵匠爐子到工地現場加工。這些活一干就是一兩年,讓隆豐福暫時擺脫了部分危機。後來,定山帶著孩子們坐火車的時候,驕傲地對他們說:修這條鐵路,咱隆豐福還出過不少力呢!

加工過程中,吳盛萌向定山提出,現在的好東西都講牌子,隆豐福也應該把自己的招牌敲明叫響,在加工的服裝上加上隆豐福三個字牌子,讓人們慢慢都知道西安隆豐福,就跟德懋恭的水晶餅、輦止坡的臘羊肉、月興兆的煙絲一樣成了名字型大小老招牌。定山一聽連聲叫好,立馬叫人連夜設計製作,隆豐福三個字就加在這第一批鐵路服裝上和鐵器構件上。從此,隆豐福有了自己的商品品牌。

大魁和蘭馨自從老林死後,恩恩怨怨,分分合合,哭哭鬧鬧一直就沒有停過。蘭馨提出讓大魁給老林山東老家寄一千銀洋過去,算是對老林的謝罪。大魁答應,但是提出寄過錢之後要蘭馨立馬同他結婚。蘭馨說她心情不好,等等再說。大魁說她不同意結婚就先不寄錢。蘭馨說你打死了人,我不追究,不報官就算了,你還得寸進尺。大魁說我們兩個相識最早,感情最深,你跟老林就是圍城的那一段時間,為什麼你對老林比我還親?蘭馨說老林比你懂事,更知道體貼人,在最關鍵的時候不僅救了我,而且一直保護著我。大魁說當時我不在城裡,我要在一定做得比老林更好!蘭馨說咱倆這麼長時間了,我沒有感覺你給我做了什麼,可我能感覺到老林把心給了我!大魁說,真正給你心的人是我,心是什麼?心不是金銀珠寶,也不是吃吃喝喝,心是離開就撕心裂肺的想念,心是除了你以外對所有女人的拒絕,心是冒著槍林彈雨第一個衝進城來看你的勇氣!心是幾年來一直不變的追求和等待!蘭馨說,你的嘴巴比老林會說,可我更喜歡老林的沉默寡言。大魁說,老林已經永遠沉默寡言了,現在,你應該喜歡一個永遠讓你高興的人了吧!蘭馨不說話了。

夏月荷早就知道大魁跟蘭馨的事情了,並且有一次還在街上看到了蘭馨。作為同齡人,她能理解大魁,也想幫助大魁了卻心愿,但卻不知道從何入手。今天,她帶著佩鳴正在天井裡玩,看見大魁回來要進他的房子就叫住了他。說了幾句閑話之後,夏月荷就直接問起他和蘭馨的事情。大魁支支吾吾不大願意說,夏月荷說:你就別瞞我了,你那個蘭什麼我都看見了,人長得真是妙不可言,大魁真是好福氣。怎麼就不見你對你爸提說這個事情呢?

大魁見她說得懇切,也就不藏著掖著了,把他和蘭馨如何相好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老林的事情他沒提,只是說蘭馨還丟心不下他前面那個死去的老公。

夏月荷聽了頗受感動,說道:女人都是這樣,心思細密,只有一個男人的時候,就只把心思放在這一個男人身上,如果有了兩個,三個男人,她就要想想這個,比比那個,眼前的總愛挑毛病,過去的總是想好處,這是通病。對這樣的人你要多體貼,多關心,拿心去暖心,不能總是抱怨人家,苛求人家。更要緊的是,要叫人家跟你成親,你得問問人家想啥,愛啥,要求啥,我看那是個有心計的人,見過大世面的人,你可別把人家按一般女人去對待,想叫人家幹啥就幹啥。依我看,這個女人你不娶則罷,你要是娶進門,大魁,她很能幫你成就一番事業呢!

大魁說:娘,很少聽你講道理,今天你說的這一套還真把我說動了呢。你不知道,原來她溫柔得很,百依百順,見了愛的就捨不得讓我走,把她的不管什麼東西都拿出來讓我看,什麼話都給我說,天天都盼著我去看她。圍城開了以後,見了我就顯得冷淡得很,跟原來簡直就是兩種樣子,我去她那裡,還沒坐一會兒就催我走,兩人在一起說上兩句就要吵架。我現在對她簡直是離不得,見不得。我都煩死了!

大魁說著情緒有些激動,眼淚都快下來了。

夏月荷靜靜地聽著,待大魁不說話了,她才慢慢地說:你倆呀,真成了戲文上唱的,一對兒拆不開,合不攏的喜冤家啊!可能你在什麼事情上傷了人家的心了!只有你知道。好了,今黑了,我陪你跟你爸當面把這個事情說清楚,快刀斬亂麻,把這個事情做個了斷!

蘭馨原來是清廷湖北一個鑲藍旗籍官商人家的女兒。辛亥革命爆發,父親不幸被打死,家裡資產田畝被解析一空。母親帶著她和一個弟弟,被騰房出門回到娘家,看著哥嫂臉色不悅,母親無奈帶著弟弟嫁人。她在舅舅家待到十六歲,由舅母做主,把她嫁給一個回家處理妻子喪事,又想在家鄉再找一個內人的中年外路人。她跟著這個叫彭品崗的人,今日進府衙明日隨隊伍,後來落腳到西安。彭品崗文筆極好,又善於分析形勢運籌帷幄,深得上司賞識,不出兩年便買下了這個當時還在滿城裡的三進三出的宅院,丫鬟婆子五六個,還有看門護院的。後來,緊跟督軍的上司隨督軍離開陝西時叫他一起走,彭品崗給蘭馨留下一部分錢讓她看管房產,並說一年之內肯定回來。結果三四年過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連個書信都沒有,眼看著坐吃山空,蘭馨不能不考慮自己今後的問題了。就在這個時候,她遇見了大魁。

蘭馨是個心地善良且聰明過人的女子。她一直跟著比自己大二十三歲的丈夫生活,見到年齡相仿的大魁,有一種親近自然的感覺,加上大魁青春勃發的男子漢氣質和略帶大男孩似的活潑頑皮性格,都讓蘭馨格外喜歡並因此也恢復了她青春少婦的激情。可是,蘭馨畢竟一直是和成熟男人生活的,有著較強的依賴性。當官太太時,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是享受慣了的人。而這大魁只是個大孩子,除了跟她在床上的遊戲外,細微的體貼,細心的照顧,知心的傾談,長遠的打算呀這些,幾乎很少有過。遇到老林后,她期望的這一切都有了。儘管老林不太說話,可老林有行動,他默不作聲的干著這一切,這讓蘭馨很是滿意。另外,老林給她帶來了一大筆財產,少說也值幾萬銀洋。可惜老林死了,而且是被大魁打死的!這怎麼能不讓蘭馨既痛心又心生怨恨呢。

大魁好幾天沒來了,蘭馨上街去散散心,順便買點東西。她雖不是賣弄風騷的女人,但天生麗質加上優雅風度,走在街上還是很惹人注意的。再說蘭馨不是那種誰多看兩眼就生氣的淺薄女人,遇到有人答話,她會大大方方跟人家接談。這一天,在開業不久西安最大的鞋店鴻安祥試鞋的時候,就碰見了一個閑轉的少掌柜。這人是一家雜貨鋪掌柜的兒子,雖然三十多歲但還掌不了銀櫃的鑰匙,兩間門面的生意全由他父親打理,他倒落個啥心不操,無所事事,整天東遊西轉。

在街對面他就看見一個女人卓爾不群,風姿綽約,就跟了過來,隨她一起進了鞋店。在蘭馨看鞋的時候,他主動上前推薦款式。蘭馨試了兩雙都感覺不合適,起身要走的時候,他又拿來一雙紅色高跟鞋說:小姐試試這雙,配你絕對再好不能了。

蘭馨以為他是鞋店相公就說:紅高跟我有一雙了,不用試了。

而這位少掌柜一定要蘭馨試,蘭馨不好推託就說:你賣鞋可真盡心呀!

不料這位少掌柜湊過來嬉皮笑臉地說:小姐呀,我可不是賣鞋的,依我家的資產,買它三五個這樣的鞋店都不在話下!我是專門為小姐你效勞的。

蘭馨笑笑說:那可就更不敢當了。

這邊少掌柜信口開河,那邊鞋店掌柜的聽著不舒服了,走過來客氣地問道:這位是哪個字型大小的東家呀?請問貴姓大名。

少掌柜被突然這麼一問,有點下不來台,他當然不能說自己那個雜貨鋪的名字,為了顯示自己有錢,他指著剛才蘭馨試過的幾雙鞋說:這幾雙鞋才幾個小錢,還要問我的字型大小,把小姐試過的幾雙鞋全給我包上,多少錢,算賬!

鞋店相公忙不迭地把三雙鞋包好捆好,急得蘭馨連連擺手說:這些鞋都不合適,我不要,不要包。但相公們不聽她的,捆好后交給少掌柜,收了七個銀洋,找了八個銅子。

蘭馨不知所措,有些尷尬地向少掌柜點點頭走出門去,而少掌柜收了找回的銅子后,提了鞋急忙就去追蘭馨。

走出門的蘭馨站在一塊空地上等著他,少掌柜跟出來后把鞋遞給蘭馨說:幾雙鞋不值幾個大子兒,小事一樁!

蘭馨說:素昧平生,勞你破費,我受之有愧呀。這個錢我還給你。說著就掏出幾個銀洋遞給少掌柜。

少掌柜用手推拒並說道:小姐太小看人了。我郝某也是場面上的人,今天能夠幸會小姐,也是三生有幸,請小姐不要讓我為難。

蘭馨說:先生為我忙了半天,我還不知先生尊姓大名呢。

少掌柜連忙說:免貴姓郝,郝貴松。請問小姐芳名。

蘭馨爽快地告訴他:小女姓梅,名蘭馨。她有意識地隱瞞了自己那姓旗人的身份。

郝貴松說:梅蘭馨,這個名字一聽就帶著一股香味,看來小姐一定是大戶人家的千金了。

蘭馨說:相識何必問出處呢,以後見面我們就算認識了。

郝貴松說:不知何時再能見到蘭馨小姐呢?

蘭馨想了一下說:後天下午我到城隍廟上香,興許我們還能見上。

郝貴松說:好,一言為定,後天我一定也去上香。

就這樣,兩人一來二去就熟識了。郝貴松貪圖美色工於心計,百般討好以求一逞。蘭馨在苦悶中也想找個人傾訴。二人頻頻相見,從街邊到內室,這個郝貴松成了蘭馨家天天必到的座上賓了。

定山仔細聽了大魁關於他和蘭馨的前前後後交往的敘述,問道:那個老林最後到哪裡去了?

大魁支支吾吾地說:老林叫人打死了。

定山頓生疑心:叫誰打死了,跟你有沒有關係?

大魁的頭低下了,嘴巴張了幾下沒說出話來。定山已經有幾分明白。夏月荷說:你爸問你,你就有啥說啥,你爸要給你拿大事呢,你還藏掖個啥嘛!

被夏月荷一說,大魁才說出他兩次襲擊老林的經過。定山半天沒吭氣,他站起來走了兩步又坐下說:打死人這是犯國法的事情,不管是誰當政,逮住都是要抵命的,娃呀,你闖的這禍可不小呀!

大魁撲通一聲給定山跪下了,帶著哭聲說:爸,兒子給你弄下亂子了,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定山定了定神說:大魁,你起來,坐好說話。現在不是你好漢做事好漢當的事情,一旦叫官府知道,人家尋的不光是你,主要是尋隆豐福的麻達,你知道不知道?現在這麼長時間沒有動靜,一個是原來省府那一攤子都換完了,當時局勢也亂,那個老林在本地沒有根基,民不告官不究。更重要的一點,是這個蘭馨沒有告發。她不告發說明她還是有心在你,並且心地善良。可你為啥跟人家總是吵吵鬧鬧,不好好相處呢?

大魁說:她讓我給老林家裡匯一千銀洋把這事了斷了,我說匯完款讓她立馬跟我結婚,她不同意,說以後再說,我們為這事就一直吵吵鬧鬧,最近好長時間我都沒見她了。

話說到此,定山全部明白了,他基本了解了蘭馨這個人,也知道他二人感情危機已經加深了,不立馬採取措施,這個事情可能就要發生變化了。他問大魁: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大魁已經讓定山說得亂了方寸,不知道怎麼回答了。只是說:我再去跟她好好說說,不行就先把錢給匯了。

定山說:匯錢已經不重要了,我擔心這個蘭馨可能開始變心了。

夏月荷介面道:可不,單身女孩兒你晾人家時間長了,肯定要去尋別人了,大魁你這樣可不應該呀。

定山說:大魁,你能不能在這一兩天把她請到鋪子或者家裡來?

大魁說:可以,她原來就說過要到鋪子里來看看呢。

夏月荷說:不要到鋪子,到家裡說話方便。

定山說:行,就到家裡。

定山分析的沒錯,也讓大魁沒想到的是,到蘭馨家裡,蘭馨不僅不太理睬他,而且還正和一個男人在一起親親熱熱的說話。大魁黑血一下子衝到頭頂,他一步跨過去到那個男人跟前問道:你是誰,跑到這裡幹啥來了?

看到大魁氣勢洶洶的樣子,郝貴松急忙站起來有些心虛地說:我們是朋友,我路過來這兒看看。

大魁一聽朋友就更生氣了,上手就想抓他:你還敢說是朋友!今天我就教訓教訓你這個朋友!一拳擂在這個傢伙的左臉上。

郝貴松見勢不妙躲開大魁又上來的拳頭,閃身急忙就往外溜。嘴裡還說著:有話好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嘛!

大魁一直把他追到大門口,這小子倒也機靈,極快地拉開門閂就躥出門外,大魁搶上一步,朝他屁股上蹬了一腳罵道:你小子再敢來,腿給你卸下來!

蘭馨連喊幾聲制止不了大魁,索性坐在一邊不吭氣了。

攆走了郝貴松,大魁關好大門,過來再進蘭馨卧室,門死活都叫不開了。大魁柔聲細氣地給蘭馨認錯,答應立馬給老林匯錢,並請蘭馨今晚到家裡去,跟他爸媽見個面等等,好話說了一大堆,蘭馨一句話也不說,更不開門。把個大魁急得像個關在籠子里的狗,又叫又喊,又抓又撓,就是沒有辦法。

門叫不開,人請不去,回去也沒辦法交代,大魁乾脆來個守株待兔,坐在門口死等,不信你不出來。

雞叫頭遍的時候,大魁已經坐在門口睡著了。蘭馨把門打開,拍拍大魁說:進來吧!大魁迷迷瞪瞪地跟著進了屋。

看著幾天不見有些消瘦蒼白精神不振的大魁,蘭馨心裡有些不忍。說:你不是生我的氣了嗎,還來找我幹什麼?

大魁鐵青著臉一句話也不說。蘭馨又說:下午來的那位郝先生,幫著我買糧買柴,給灶房換了一個風匣,幫了我不少忙,你來了不問青紅皂白先打人,你是這家裡的什麼人?

大魁說:我是這個家裡的男主人,你是我老婆!

蘭馨生氣地說:誰是你老婆?我跟你什麼關係都沒有,今後你也不要再來了,我愛跟誰跟誰,你管不著!

大魁見她這麼說,立馬撲過去抱住蘭馨,使勁地追著她的嘴唇滿鼻子滿臉的亂親起來。蘭馨左躲右閃,偶爾被他嘬住嘴唇也是把嘴綳得緊緊的,全然沒有以往的那種柔情似水小鳥依人的樣子。大魁抱著一顆不配合的腦袋,累得吭哧吭哧的像一頭剛卸磨套的乏驢,無奈地鬆開了手,喘著粗氣說道:幾天不見,你真是變了心了!

蘭馨並不答話,她整理好衣服,又去梳妝台前梳理了頭髮,然後在大魁對面坐下來緩緩地說:心還是這顆心,只不過叫你的冷酷給澆的涼透了。

大魁說:就是因為老林,你就變得這麼無情了?

蘭馨說:樹傷了留個疤,心傷了是要一直疼下去的。

大魁說:這麼說你是不能原諒我了?

蘭馨沒有說話,兩滴眼淚從臉頰滑落到捏著手絹的手背上。

大魁說:我又不是捨不得錢,只不過是急著讓你跟我結婚,話說得直了些。停了一會兒,又說道:蘭馨姐,我知道有的事情我做得有些不對路(不合適),但錯了的我會改,以後我再不錯了還不行嗎!

蘭馨再沒有說話,一直在無聲地飲泣,大魁百無聊賴地干坐著,他最害怕蘭馨的這個樣子。上次老林死,他從漢口回來心懷鬼胎地去看她,給她買了許多東西,蘭馨看都不看,只是一個勁兒的流淚不止,他開始還勸,後來就認錯,到最後乾脆也哇哇大哭起來,蘭馨還是不吭氣,不說話,只顧自己流淚。他採取最後的手段,抱起蘭馨狂吻起來,開始還抵制的蘭馨經不住大魁的瘋狂,到底破涕為笑,怨恨暫時化解。然而這次這一招就不靈了,大魁暗暗埋怨自己,傷她傷得太深了。

雞叫二遍了,兩隻蠟燭已經燃到底下了,火苗搖搖晃晃像快滅的樣子,蘭馨站起來說:天晚了,你回去吧。明天天黑了你來接我,我去你家跟你爸媽見個面。

大魁不知這話的含義究竟是什麼,面對這個難堪的局面,他也只能走了。

大魁出了門拐過彎不遠,猛感覺背後有響動,剛一轉身,頭上就挨了一下,大魁隨手而出的雙截棍就打了過去,就聽見哎呀撲通倒了一個。另外兩個一邊一個的棍子也掄了上來,大魁雙截棍橫掃過去,聽見打在肉上的聲音,啊的一聲又倒了一個,可自己背上也挨了一棍。他從腰裡又抽出一個雙截棍,兩棍交叉一甩,打他的那個也被雙棍齊下打倒在地。開始被打倒的那個起來又掄起棍攔腰打過來,大魁雙截棍一纏一拉,順腳一蹬,棍子過來了,人倒過去了。另外兩個趕緊爬起來跑了,大魁上前一步,踩在倒地的那個人身上說:賊東西膽不小,還敢給你爺我下黑手!你說,是誰叫你來的?

那人說:饒命,大爺饒命,他叫啥我不知道,剛才還在這兒呢,下午給我們一人一個銀洋,叫我們不管等多長時間也要把你等上。

大魁問:他是哪裡的?

那人說:確實不知道,只聽叫他郝掌柜,大爺,你就饒了小人吧!

大魁鬆了腳,那人爬起來跑了。

大魁自從第一次跟老林交手,就領略了雙截棍的厲害。他認識到這種武器平時暗藏不露,出手時猝不及防,打起來軟硬自如,能傷人不死人,用來防身是最合適不過了,於是就暗地給自己準備了一副,又拜了一個高手為師,一兩年的工夫,已經按套路練得有招有式了。師傅又教他幾招遇棍,遇刀,遇矛,遇群攻,遇軟器,遇脫手,遇挨打,遇摟抱時的應對方法,大魁聰明好學,招法全都爛熟於心,整學亂用,見機行事,緊急時雙棍齊出,對付幾個功夫不強的毛賊還是綽綽有餘的。

第二天晚飯前,大魁坐著洋車把蘭馨接了過來。大魁儘管給她說了夏月荷和自己差不多一樣大,但見了面看見年輕秀麗的夏月荷,蘭馨還是沒辦法稱呼她,不能叫姐姐,姨娘又叫不出口,嘴一動臉一笑頭一低就算招呼了。夏月荷倒也不在乎,熱情地挽起蘭馨的胳膊嘴裡高興地說著:哎呀呀,真是玉觀音一樣的妙人來了!蘭馨臉一紅隨著進了客廳。

剛坐下不久定山就回來了,四個人圍坐在八仙桌旁邊吃邊說話。

面對著特意安排的豐盛席面,蘭馨簡單地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側著臉看大魁狼吞虎咽,夏月荷盡給她夾菜,不斷勸她多吃,可蘭馨微笑著表示謝意,一口也不吃了。定山問了蘭馨家裡的情況后,直奔主題說:你和大魁認識已經很長時間了,彼此應該是知根知底的,年齡也都不小了,如果沒有啥大的問題,能不能在最近就把婚事辦了?

夏月荷介面說:可不,婚事一辦,心就安定了,好好過日子好好做生意。

蘭馨聽了不動聲色,夏月荷有點急了:蘭馨呀,你說是不是?

蘭馨實際比夏月荷還大兩歲,但由於大魁的關係,她在她面前應該是晚輩。面對三個人都等著她說話的局面,她沉靜了一會兒,慢慢抬起頭來說道:結婚的事情先不忙說,我有幾句話先說到前頭,請大人考慮。我是一個結過婚的女人,年齡也比大魁大兩歲。大魁是個很能幹很有前途的小夥子,作為你家老大,跟我結婚是不是會有損你們大戶人家的名聲?這是其一。大魁有他年輕氣盛,敢作敢為的一面,也有他桀驁不馴,輕浮頑劣的一面,婚後難免有爭執吵鬧,輕者罵我二婚婆娘,重者拳腳相加,或者在外尋花問柳,抽煙賭錢。我不想自尋煩惱,也不知該如何應對?這是其二。我出身並不卑賤,只是家道中落,缺了娘家依靠,一個孤身女子,我是要找個終身依靠,不是看上誰家高門大戶。我今天能委身過來,主要是看在跟大魁好了這麼長時間的分上,來把話說清楚,不是上門來求你們接納我的,實際上我跟大魁還有些糾葛未了。這是其三。剛才大人說能不能最近把婚事辦了,我想,這些話還沒說清楚,這結婚的話還是先不提為好。

蘭馨這一席話儘管聲音不高,娓娓道來,可讓人聽了條條有理,字字驚心。定山感覺自己又一次輕看一個女子了。看見夏月荷想說話,定山乾咳了一聲接著說道:說得有理,看來大魁選媳婦還是很有眼光的。能進龍家的媳婦不但要有人才,要賢惠,還要有智慧。蘭姑娘的一番話,說出了居家過日子的常理,也顯示了見識和智慧。人常說,跟上當官的做娘子,嫁給殺豬的洗腸子。也就是男怕選錯行,女怕嫁錯郎的意思。作為過來人的孤身女子,該想的你都想到了,該說的你也說到了。把話說到當面,你過來以後話該咋樣說,事該咋樣辦,今天咱就都擺明白,誰做得不好,咱照章程是問,蘭姑娘你看行不行?

蘭馨早就聽大魁多次說過他爸商海馳騁,從小到大,逢凶化吉的故事,今日一見感覺不僅人品出眾,談吐雅儒,而且沒有那種商人慣有的恃財顯富,以財凌人的庸俗做派,尤其是最後幾句話她覺得這個未來公公快人快語,乾淨利索的處事作風於常人所少見。她微微點頭算是同意。

定山說:頭一條,以前嫁人的事你不提,我們這裡沒人會說,以後也沒有人說。我們按照明媒正娶,頭一個兒子娶親的方法操辦,不存在名聲問題,如果有人敢以這個說是弄非,我定責不饒。第二條,隆豐福早有鋪規,所有人等,凡是涉及偷、騙、謊、貪、抽、賭、奸、虐之一者,戒尺重責二十,逐出店鋪,永不敘用,親友亦不例外。大魁雖是我的兒子,如有違犯照責不誤。第三條,我這裡雖說是明媒正娶,其實你們早已認識,照大魁的說法,已經是難離難捨。你兩個可能都是看上對方的人,而不是看上誰的高門大戶,因此也不存在誰求誰的問題。至於你倆之間的糾葛,我也不好管,也管不了,爭爭吵吵的事情都不要計較,退一步沒有啥解不開的。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想都聽明白了,你們都說說,你倆的事情該咋辦?大魁先說。

大魁早就不吃了,低著頭聽爸爸說話,見定山點自己,立馬錶態:剛說的那些壞毛病我都沒有,蘭馨過來我絕不會做那些對不起她的事情,婚姻大事一切聽父母安排。

夏月荷催著蘭馨說話:蘭馨,你爸可把話說盡了,別再扭捏了。

蘭馨抬頭看了定山一眼,輕聲說:蘭馨是會聽話的人,既然話說到這個地步,我沒有可說的了,蘭馨在西安沒有親人,以後全憑二位大人給我做靠山了。

十五天後的一個黃道吉日,蘭馨在隆重的氣氛中按正婚大禮被迎娶到龍家府宅。

楊文承剛進呈祥行的大門,福勝大掌柜就過來說:上午來了兩個外地人找你,有點南方口音,問有什麼事,他們不說,一定要見面再談。我摸不清底細,說你今天不回來,讓他們明天再來。

文呈想了一下,想不出自己在那裡還有南方朋友,就邊洗臉邊說:不管他,等他明天來了再說。他把這件事情根本就沒放在心上。

文呈圍城以後生意一直還比較平穩,不顯山不露水維持呈祥行的招牌,實際上靠外加工掙了不少錢。由於名氣不大,招搖不大,稅務、警察、保安等不太找他的麻煩。即套案子加一大堆棉花,知道軋不出多少油水,耍耍威風就走了。這兩天他又接了一個外加工的活兒,他正忙著調進一批棉花和洋紗,今天早晨剛把定金交了,明天人家就先送一部分貨,其餘的陸陸續續送完。

天快黑的時候,他端上一碗臊子面剛吃兩口,有人敲門了。夥計開門一看又是上午來的那兩個人。人家問他:楊掌柜在不在?夥計沒經驗說:在呢。兩個人跟著他就進來了。

文呈看了並不認識,就客氣地問:請問你們找誰?

其中一個高個子上前一步拱手說道:是楊掌柜吧,我們找你可真不容易呀!另一個胖子也謙恭地點頭賠笑著說:真不好找,真不好找!

文呈問:你們從哪裡來,怎麼知道我,請問有何貴幹?

高個子說:能不能坐下來慢慢說?

文呈熱情地一指客廳:請。

三人坐定,來人喝了口茶,高個子開口說道:兄弟姓駱,名連方,這位姓惠,惠水銘,我們從漢口來。

文呈拱手說:久仰,久仰。

駱連方滿臉帶笑著說:兄弟是文物研究所的,專門研究古陶瓷的,聽說你這裡有一個洪武青花的瓷瓶,我們想見識見識,順便研究研究。

文呈一聽是這麼回事,立馬爽快地答應:我以為是什麼事情,這個好辦。他吩咐夥計到內掌柜那裡把瓷瓶拿過來。

內掌柜秦梅是個賢惠又有心計的人,她知道這個瓷瓶當年是涵玉發現的,後來文呈和定山帶到漢口去鑒定,結果為純系洪武年間真品,無法報價。她對這兩個人千里迢迢跑到這裡來看瓷瓶就有些懷疑,她想了一下,把內室銀柜上的一個瓷瓶讓夥計拿出去。那個胖子接過來看了一眼就說:不是這個。

文呈也看出不是,他剛要說不是這個,轉眼一想明白了秦梅的意思,接過來看了一下說:就是這個嘛。

那個胖子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連連說道:不是,不是。絕對不是這個瓶子,造型、花色都不是這個樣子,你們拿錯了。

駱連方也附和著說:看來是拿錯了,把真的拿出來吧!

文呈一聽知道這不僅是行家,而且專門為這件東西來的。他們是什麼用意,僅僅是看一下嗎?既然已經給他們這個了,乾脆將錯就錯,看他們怎麼說。主意一定,他認真地說:我家可就這一個瓷瓶,我們說是,你說不是,我也沒有辦法。

胖子說:洪武青花是明朝的東西,這個是前幾年才出的貨,差得遠啦,老駱,看來是不想讓我們看呀!

駱連方擺出一副不屑的樣子說:我們跑這麼遠專門來看這個瓶子,是真的話,我們可以出高價把它買了。你們連看都不讓看,這個生意就沒辦法談啦。

文呈裝作不懂的樣子說:一個瓷瓶能值幾個錢?

胖子見他這樣說,故意虛張聲勢地說:是真的話,給你二百個大洋!

文呈一聽就從心裡笑了,故作驚奇地說:能值二百個銀洋,那可真不少,這個你給十個銀洋就賣給你。

胖子生氣了說:這個一個大洋都不要,那個你拿出來要是真的,我再給你加五十個。

文呈繼續裝傻:值二百五十個銀洋,我干一年也掙不來,可惜我這裡沒有哇!

一胖一瘦兩個傢伙氣咻咻地走了。

晚上,文呈坐在床上跟秦梅說起今天這事兒感到有些不解,這個瓷瓶看來已經讓人盯上了,我就不明白他們怎麼就能尋到咱這兒來?

秦梅說:幹啥的精心啥,你拿著瓷瓶到漢口去過,漢口有人就知道你是西安的,攆到西安再尋姓楊的掌柜,那就好尋得多了。

文呈說:涵玉以前說過,這個瓷瓶誰出一萬銀洋都不給他,世道好了更值錢,把這件東西要當寶物傳下去。

說到涵玉,秦梅眼圈一下紅了,半天不說話,只拿手帕擦眼淚。哽咽著說:涵玉姐已經走了三年多了,那麼好的一個人突然一下說沒就沒有了,她死得太慘了,連娃都沒見上。不是她,誰能知道這個瓶子能值這麼多錢呀!

文呈也感傷地說:涵玉是定山最好的幫手,涵玉去世是定山經商以來遭受的最沉重的打擊!定山一下老了許多。我是有勁幫不上他啊!

秦梅說:先不說幫定山,這兩個人能跑這麼遠到這裡尋這個瓷瓶,足見這個瓷瓶的珍貴,我估計他們不會就這樣走了,你該和定山商量一下對策,看看下一步該咋辦。

文呈一口吹滅了燈說:好,睡吧,明天我跟定山商量商量。

第二天一早,文呈剛洗漱完,喝了幾口茶,敲門聲又響起來了,來的還是昨天那二位。駱連方對著文呈連連拱手:多有打擾,實在對不住,我們有事要急著回去,還是麻煩你把真貨讓我們看一下。

文呈十分客氣地請他們坐下,並讓夥計端來兩碗醪糟荷包蛋請他們吃,然後說道:昨天你們走後,我和內人把家裡整個翻了一遍,沒有找到另外的瓷瓶,你說的什麼青花我們也不懂,昨天拿的你們說不是,我也沒有辦法了。

胖子見文呈還是不肯承認有真的洪武青花,只好攤牌說真話了,他問:楊掌柜六年前是不是到過漢口?是不是讓閱古齋給你鑒定過一個古瓶?最後,你還付給人家幾十個大洋的鑒定費?

文呈見他說得有根有梢,看出來他對這個事情十分清楚,再死不承認就很難堪了,於是就大大方方的認可是有這回事,不過他說那是他幫一個朋友辦的,他自己什麼也不懂,朋友讓他出面找人鑒定,朋友跟著只看不說話,事後朋友帶著瓷瓶就回同官老家了,聽說遭年饉的前幾年就去世了。文呈想一下子把這個事情從根子上斷了。

不料這兩個窮追不捨,立馬讓文呈給他說出這個人叫什麼名字,家在哪個縣,哪個村,家裡還有什麼人等等。文呈被追問得無法,只好叫福勝大掌柜報出他媳婦喜蘭的父親劉麥屯的名字,並說清了村名。這個劉麥屯就是文呈套的路上,救助的那個賣己葬父女孩的父親。文呈想,人是有名有姓,村名也實實在在,人反正已經死了,這事情到此為止了。兩個人又問了許多有關這個瓷瓶的情況,看到再也撈不到什麼更有用的線索,才無精打采地告辭。

文呈原想這事就這樣應付過去了,不想麻煩還在後頭。

原來,這兩個傢伙並沒有回漢口去,而是根據福勝提供的地址,跋山涉水跑到福勝媳婦劉喜蘭的老家去了。在村裡一問劉麥屯,年紀大一點的人都知道,問道是否知道他有個瓷瓶的時候,村民們都笑了:咱這裡離耀州窯牙長的一截路,瓷瓶瓶瓷罐罐家家戶戶都不少,看你要多少?

胖子說:不是這黑陶,是青花瓷。

村民們說,青花瓷也有。紛紛拿出醋竄子、鹽罐子、大老碗和插瓶。胖子看了不少,挑了幾個有價值的給了幾個銅子,但希望的那個東西還是沒有蹤影。在他們繼續詢問劉麥屯家裡情況的時候,有人說:劉麥屯死了,姑娘跟人到西安去了,他的房他的一個親戚住著,啥事你問他去,他知道。兩個人又找到劉麥屯的親戚。

劉麥屯的親戚是個窮得連碗茶都供不起的人,問了半天,只是嗯,嗯地點頭,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只好問他:劉麥屯死的時候,你在不在跟前?

親戚說:在呢!(他怕說不在,人家說他不親,收他的房子)

胖子又問:人裝棺材的時候,看見有沒有瓷瓶這些東西?

親戚說:有,有好幾個呢。(弄不清來人的意思,順著你問的回答)

胖子說:好,你帶我去墳地看看,找到東西我給你錢。

親戚帶著二人到墳地去看了看,又回到親戚家。

胖子說:跟你商量個事情,今天晚上你去把劉麥屯的墳挖開,把棺材打開,把裡頭的東西都拿出來,特別是一個瓷瓶,千萬不要弄壞了,東西交給我,我給你兩個大洋。

親戚一聽兩個銀洋,身子顫抖了一下,隨即又搖頭說:不行,不行,挖人墳塋是斷子絕孫的事情,麥屯的後人知道了,要打死我呢!

駱連方說:晚上挖開,東西一拿就再埋上,第二天誰也看不出來。

親戚說:墓坑深得很,裡頭還有穿堂,打墓三個人都得好好打兩天呢,我一個人一個晚上根本就挖不開。掏個洞鑽進去也得半夜呢!

親戚一句話提醒了胖子,他說:對,不用全挖開,挖個洞人鑽進去把東西拿出來就行了。

親戚說:挖個洞倒是快,就這我一個人也不行,還得有個幫手。另外,兩個銀洋不成,得五個,還要先給我,我得要吃飽,還要燒酒,還要燒紙,還要打鬼的孤拐棒,開棺木的傢伙,沒錢這都弄不成!

胖子一聽說:行,都按你說的辦,錢先給你兩個,其餘的三個等你上來見到東西再給,人,你再找一個,東西你自己準備。

親戚想了一下說:沒有合適的人,這事還不能叫人知道,乾脆我挖你兩人幫忙往上提土,雞叫頭遍咱就動彈。倆人一聽說好,胖子讓駱連方出去買一些吃的東西,駱連方說:在這裡我連東南西北都搞不清楚,在哪裡去買呀,還是叫他去買吧!親戚拿著一塊銀洋出去了。

胖子和駱連方見親戚一走,立馬就在房子里亂翻起來。除了爛套子破碗,半袋糠皮,一點麥種,幾件農具,撿來的樹根和爛繩外,什麼也沒有了。

駱連方調侃地說:這樣的家裡要能藏寶,那個尿盆可能要值幾萬大洋了。

胖子瞄了瞄牆根那個粗瓷尿盆一眼說:不要小看這山野荒村,有時還真藏有寶貝,不過他們不認識,就是認識在這兒也不值幾個錢,碰上了幾個大子兒就收回來了。你別說這個尿盆,我看它還真有點來歷,可能它有上百年的歷史了,你把它背回去,我給你五十個大洋。

駱連方有點不高興地說:你別損我了,這麼臭的東西,讓我背著,才給我五十個大洋,可你一翻手還不得賣個三五千大洋。我才不當這個傻蛋呢!

胖子說:我吃的就是這碗眼力飯,什麼東西經我眼睛一過,馬上能看出它是寶不是寶,你也不要瞧不起這尿盆。上次在湖南走了多少地方都沒看上像樣的東西,就在一家賣豆腐的家裡看見一個放在茅廁里的尿盆,很有些來歷,我花了十個大子兒把它買回來,讓人清理完了之後,擺在貨櫃里,第一天就讓人給看上了,我要了五百大洋,他磨了半天,四百大洋買走了。

駱連方羨慕地說:難怪古董行里把你稱作孫悟空的屁眼,經常出神氣呀!回去你也教教我,讓我也吃吃這眼力飯。

胖子說:好,回去我就收你這個徒弟,不過你必須一切聽我的,三年我讓你出師!

正說著,親戚買的酒菜和麵餅蒸饃回來了。可能是餓慌了,也可能是給今後準備的,除了兩瓶酒、一塊牛肉、一包花生米之外,他把剩下的錢都買成麵餅和蒸饃了。胖子也沒說什麼,三個人又吃又喝,酒醉飯飽,倒頭就睡。雞叫二遍的時候,三個人像幽靈一樣出現在劉麥屯的墳地。

墳地里就是孤墳一座,荒草萋萋,東凹西陷,看來很久沒人來祭掃了。天上沒有月亮,但星星很繁很亮,偶爾有點小風和幾聲狗叫。親戚提著長板鐵鏟、小鐵杴、小坢钁、斧頭、繩子、筐子和馬燈。他根據坐北面南的習慣,在墳的北首開挖。親戚干這活兒得心應手,不一會兒就刨出一個大坑,然後開始往下掏洞,到一人深的時候,讓筐子往上提土,漸漸就看不見人了,只能聽見地下傳來往上拉的招呼聲。半個時辰過去,下面傳來微弱的喊聲:棺材弄不開,得再下來一個人!胖子對駱連方說:你下去!

駱連方後退一步反問道:我,我下去?

胖子說:對,你不是拜我為師嗎,聽師傅的話,下去幫他一把,把東西弄上來!

駱連方膽怯地說:這麼深,這麼黑,我下去能行?

胖子說:有啥不行,人家都在下面了,你還怕什麼,下去!

也許是胖子的威嚴的緣故,駱連方兩腿先蹬著坑沿,兩手扒著往下蹭,沒蹭兩下人撲通一聲掉了下去,沒想到周邊和上面鬆軟的黃土隨之嘩啦一下垮塌了,騰起一陣土霧,胖子站在坑邊也差一點栽了進去,等他再回過頭來看時,土洞沒有了,墳頭變成一個像鍋一樣的大坑。胖子嚇得立馬就尿了一褲子,爬在坑沿上顫聲叫著:老駱,老駱!坑裡一點聲音都沒有,周圍死一般的寂靜。胖子半晌才清醒過來:闖禍了,老駱給埋進去了,老駱死了!驚悸惶恐的他發出一聲據他自己回來給家人說的凄慘而又恐怖的長嚎,長嚎讓周圍的狗都嚇得半天不敢叫了。以後,一個人的時候,他只要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便會有尿水滴滴答答地流下來,但是,只見記載沒見過實物的洪武青花對他的誘惑太大了,他仍然在做著這個夢。

十月一的前一天,文呈回鄉里去上墳送寒衣,順便第二天再參加堂侄的訂婚儀式。當天下午呈祥行里來了兩個警察,進門就喊叫要見掌柜的。福勝大掌柜恰巧剛出去,秦梅過來問:有什麼事情?

其中一個年輕的警察問:掌柜的在不在?

秦梅說:掌柜的有事出去了,啥事跟我說。

年輕的警察說:亮寶樓里丟了一些文物,我們奉上峰的命令,例行檢查。

秦梅說:亮寶樓的東西丟了,在亮寶樓里找,咋能跑到我這兒來尋?你有啥證據說是在我這兒?

年輕警察燥氣地說:你還不耐煩咧,告訴你,全城都在查呢!甭啰嗦,不要妨礙公務,趕快把你家的珠寶玉器瓶瓶罐罐搬出來讓我們檢查。

年紀稍大的警察只跟著不說話。

秦梅見他們態度強硬,不容置辯,就進內室把銀柜上的那個瓷瓶和自己平時戴的玉鐲、銀簪、項圈等東西拿出來,叫了一個夥計在旁邊看著,她把東西擺在桌子上。年紀稍大的警察看了看瓷瓶搖了搖頭。

年輕警察說:你家不止這些,把其他的往出拿!

秦梅有些生氣說:我家的東西難道我不清楚你清楚?沒有了,就這些。

年輕警察現出一副痞子相說:你要不拿,我就要例行公事了。走,我們到內室去看看。

秦梅說:你們憑啥要搜查?還有沒有王法?

年輕警察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公文紙展開說:王法?這就是王法!說著就帶著年紀稍大的警察一起進入上房,在兩個卧室里翻起來,遇到鎖著的柜子、箱子、統統都叫打開,連床底下、柜子底下、席頂棚上邊都檢查了一遍。臨走的時候,年紀稍大的警察還用皮鞋在地上跺了一圈,才無可奈何地走了。

望著被翻得亂七八糟的家裡,秦梅回憶著兩個警察的表現,突然一個感覺:這兩個警察還是沖著青花瓷瓶來的!她一邊從心裡嘲笑著這夥人的愚蠢,也憂慮這個東西給家裡帶來的威脅。她打算等文呈回來跟他好好商量商量,咋樣把這個既珍貴值錢又擔驚受怕的東西處置好。還沒等她和文呈商量,就傳來文呈被綁票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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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吟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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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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