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石彩霞昨天才把父親送回鄉下。她把給定海做的單鞋上好,放進箱子里,數了一下,這是第五雙單鞋了,棉鞋也已經有三雙了,她默默算著距離自己計劃的數字還差著呢。看著太陽只剩下一竿子高了,她跟妹妹說:我蒸些韭菜雞蛋栥卷子(多層燙麵皮卷菜蒸成的主食),再燒些米湯,你看行不?妹妹說:我最愛吃栥卷子了,我來摘菜。說著就搬了個板凳坐到大門口一邊摘韭菜一邊看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輛。她是石彩霞唯一的妹妹,今年十三歲,長得很像她姐,只是比她姐白些,活潑些,石彩霞把她留在身邊陪伴著自己。她還有一個小弟弟,今年才九歲,本想也留在城裡讓他念書,考慮到父親一個人孤獨,昨天才讓他跟著父親回鄉下去了。望著父親帶著弟弟遠去的背影,石彩霞心裡突然湧起一陣傷感:父親也老了,母親過世后,自己接過母親的擔子,做飯、洗衣、喂牛、餵羊、餵豬。自己出嫁后,父親一個人帶著妹妹,弟弟,還要應付二十多畝地和一大堆家裡的事情,真夠他一個人難為的。她思謀著抽時間回去找媒人給父親尋個老來伴兒。好長時間了,她一直在琢磨這件事,今天燙麵的時候又想起來了。

就在這時,妹妹鳳霞飛一般跑了回來,大聲喊著:姐,姐,好多人跟著一輛車往咱屋裡來了!

石彩霞操著兩隻面手急忙從廚房裡出來一看,門口馬車上抬下一個行軍床,床上躺著一個人。石彩霞的心臟立馬停止了跳動,不顧一切地撲上去看:是定海!

定海身上蓋著軍被和大衣,兩眼緊閉著,臉色很黃。聽見石彩霞的哭聲,慢慢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說:到家了,不要哭,先把我安頓到房子里。

石彩霞招呼人將定海連床一起抬到上房,再由床上挪到自己的炕上。因為天氣暖和了她就沒有燒炕,現在她得先去把炕引著。一個官長模樣的人走到她跟前敬了一個禮說:嫂夫人,我姓丁,是龍團長的副官,團長這次負傷已經在當地治療過了,回來是休養的。我帶了一個加強排的人保衛和服侍團長,請你坐在這兒,光說幹什麼,這裡我來安排。

彩霞被叫得有些不好意思,說:還是我來吧,你們摸不著向(位置)。

丁副官說:沒關係,這些人啥都能幹,你只動嘴就行了。

彩霞只好說:那就先把炕引著,我給他喂些水。

副官說:不用了,有人燒炕,有人喂水。話未落音,一個小兵立馬捧著水壺送到定海的嘴邊,彩霞連忙過去招呼著定海喝水。流著眼淚問他:傷在哪兒了,要緊不要緊?

定海露出一絲微笑說:小肚子和大腿上叫槍子兒各鑽了個眼,子彈已經取出來了,肚子上的手術也做過了,我回來就是將息幾天。

彩霞一聽稍微放下了心,但她立馬想到,要給大哥打個招呼,她洗了手臉,套上一件衣服準備出門。副官長說:嫂夫人,你要出去?

彩霞說:我去給我大伯哥打個招呼。

副官說:不用了,剛才車過南院門的時候,我已派人到隆豐福去打過招呼了,龍掌柜不在,估計一會兒就會有人來的。

正說著門口有人喊道:有客人到!

只見大掌柜和涵玉一先一後走了進來。彩霞迎了上去稱呼道:大掌柜,大嫂,你們來了。見到親人,這個剛強女人的眼淚又一下子流了下來。

涵玉一邊安慰彩霞,一邊到炕前看定海。定海叫了聲:嫂子,又扭過頭去向大掌柜示意。涵玉告訴定海:你哥今天一早陪天津來的染料行大掌柜到大雁塔遊玩去了,下午才能回來。傷得咋樣,要緊不要緊?現在還疼不疼?

沒等定海說話,彩霞接過話頭兒說:傷在小肚子和腿上,已經把子彈取出來了,人虛得很,要好好將息呢。

大掌柜說:我已經叫人拿車去請宋先生了,先叫他給仔細檢查一下,再看看咋樣調理,這樣恢復得會更快一些。

涵玉說:一會兒我讓人送些紅棗、元肉、銀耳,還有兩根東北的老山參一塊拿過來。

正說著宋先生就進門了,眾人立馬讓開,一個當兵的搬來一把椅子放在宋先生身旁,宋先生坐下先給定海號脈。看了看眼睛、舌頭,問了問大小便,最後才查看傷口。一個救護兵上前要協助,彩霞擋住他說:我來。

她上了炕,輕輕地掀開被子,把定海的內衣內褲一點點揭開,再慢慢解開紗布。沁出的血和膿已經把紗布糊住了,很難撕開,宋先生說:拿剪子剪開。救護兵趕快遞過一把剪刀,彩霞才一點一點剪紗布,等到小肚子上的最後一層紗布打開,一股熏人的臭味立馬瀰漫了整個房子。宋先生俯下身子查看傷口,只見左腹下還有一個蠶豆大的傷口仍然有膿血流出。

救護兵提出他用鹽水先把傷口清洗一下,彩霞擺手說:我來。她到廚房端來一個盛著清水的瓦盆,從炕邊的櫃里取出一個沒有用過的新布帕,輕輕地撕開兩邊的紗布,在人們不明白她要咋樣清洗的時候,一個誰也想不到的情景出現了:只見彩霞俯下身去,用嘴對著定海的傷口,把那些奇臭無比的膿血一口一口撮了出來,撮一口,往瓦盆里吐一口,用布帕擦一下嘴,不一會兒,瓦盆里全成了紅黃相間的顏色了。

在場的人都一動不動地看著彩霞在撮著膿血,房子里只有輕輕的嘴唇接觸皮膚時液體被抽動的聲音。涵玉流淚了,定海流淚了,救護兵流淚了,老淚縱橫的大掌柜被人扶坐到椅子上。

感覺到傷口裡再也吸不出來東西了,彩霞用舌頭把傷口周圍舔吸乾淨,然後端著瓦盆出去了。

宋先生再看傷口,剛才還污穢不堪的傷口現在像一個純潔端莊的紅艷艷的嘴唇。救護兵過來想給消毒上藥,宋先生用手擋住他說:親人的唾沫是最好的葯,這一吸一撮,把裡頭的臟膿臟血都拔出來了,再有一兩回這傷口就長住了。他把帶來的一張膏藥敷在傷口上面,又看了看腿上的傷口說:腿上不要緊,再吃些湯藥補氣補血,七八天就可以下床了。

晚上的時候定山來了,一同來的大魁提了許多吃用的東西。因為涵玉把情況都給他學說過了,因此,他來了之後只是簡單安慰了定海一番,交給彩霞了四封銀洋,就到另一間房裡,他向丁副官問起定海負傷的情況。

丁副官說:上峰命令我們必須儘快拿下一個敵人盤踞了好長時間的縣城,打開東進的通路,這個縣城兄弟團攻了七八天沒拿下來,因此我們照常規打還要進行一場艱苦的攻堅戰。在團長的指揮下,我們沒有硬幹,而是採用聲東擊西的襲擾策略與敵人周旋了兩天,在敵人誤以為我們會全力攻擊南門的時候,我們的五百勇士卻從西邊敵人防守薄弱的地方,一個排梯突襲就躍上城牆,沖了進去並打開了西門,不到半個時辰就拿下了縣城,光俘虜就抓了一千多人。進城后也怪我們大意了,前面警衛連搜索剛過去,我們陪團長下馬剛走幾步,從側面牆后射出兩顆子彈,都打在團長身上,團長順手一槍回了過去,那人應聲而倒,過去一看是守城的一個營長。由於距離遠,子彈進入不深,當天就請外科大夫做了手術,取齣子彈。旅長特別關照送團長回西安休養,我們緊趕了三天才到。

定山聽了問道:辛苦你們了,你們幾十個人現在都咋安排著呢?還有啥需要我幫忙的?

丁副官說:這裡都安排好了,為了避免麻煩,我們都是便衣打扮,這裡周圍都布置了哨兵,不遠處有一個小旅館,我們全包了,吃飯也定了一家飯館,輪換去吃。這裡的一切你都不用操心。

定山笑著說:丁副官調度有方,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最近這一段時間有勞各位了。定山站起身來對丁副官說:我想請兄弟們吃頓飯,具體時間請你決定。

丁副官說:現在不方便,等走的時候,我請示團長后再說。

定山又去跟定海說了一會兒話,然後告辭出來。

彩霞每天把小米湯熬得時間很長,然後把上面的米油撇出來餵給定海喝,每天要喝好幾次。彩霞讓鳳霞帶著兩個兵到她娘家,給父親說把那隻奶羊牽回來,副官安排兩個兵專門割草,每天擠奶由彩霞熱給定海喝。每天定海的三頓飯,早晨她提著瓷罐去買風味小吃,今天芸豆棗沫糊,明天焦葉疙瘩油茶,後天肉丸胡辣湯,大後天羊肉泡饃,反正天天不重樣。跟她去的兵除了自己吃一份之外,還要給丁副官帶一份。

中午,她今天做的是岐山臊子面,薄筋光,煎稀汪,酸辣香:明天是雞湯麻食,五丁五絲,外加黃豆、木耳、榨菜、豆芽、雞蛋花。後天是羊肉丁炒揪面片,鮮香麻辣油勁滑。大後天是油潑扯麵,蒜香辣子紅,面長菠菜青。

晚上,輪換的是花樣翻新的稀軟飲食:鱉湯銀絲挂面,五豆桂圓稀飯,薺菜蕨麻水飯,八寶醪糟水蛋。

每天飯還沒做好,丁副官已經在廚房裡轉了三圈了。當然,每次都少不了丁副官的。他每吃一次都對彩霞說:團長嫂子,我還沒媳婦,你給我找一個西安媳婦吧,你們太會做飯了,我吃得都不想回去了。

彩霞笑著說:想當陝西女婿容易,可是,如果不心疼媳婦,不孝敬老人,不關心家庭,陝西媳婦可是要拿擀麵杖往出打呢!

丁副官也笑著說:嫂子放心,我呀,絕對讓媳婦全家一天高興得嘴都合不上,甭說打我,喜歡還來不及呢!

每天晚上睡覺前,彩霞用溫水從頭到腳給定海仔細擦洗一遍,然後把他的內衣內褲脫下來換上乾淨的,把換下來的洗乾淨晾上,自己洗漱了才上床。開始兩天,定海早早就睡著了。半夜小解,彩霞總是用身子貼著他,或者拿被子包著他,生怕他著涼。兩天以後,由於彩霞的精心侍候,傷口癒合得很快,體力也大大恢復,加上心情愉快,定海忍不住就想親吻彩霞,手也從上到下在彩霞身上到處撫摸。彩霞順從地配合著。但是,定海一旦要脫她的內衣,她十分堅決地就拒絕了。她像哄孩子一樣告訴他:傷口沒長上,千萬不能幹這種事,忍忍吧,好了以後,怎麼折騰都可以。

定海說:那你把衣服脫了,我只摟著你。

彩霞說:不行,到那個時候,你我都控制不住了,更害了你。

定海說:我實在難受,你可憐可憐吧。

彩霞說:你讓我幹啥都可以,唯獨現在這個事情不能行!

定海氣忿忿地翻身朝里睡了,彩霞也不再說話,只是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他。

第四天早晨,定海就掙扎著下炕了,儘管一動傷口就抽著疼,但他想起細孬受傷時,老先生對細孬說的話:要忍住疼,多走動,小心皮跟肉長在一起,到那時候只要你一走路就抽著疼,疼你一輩子!

彩霞看著定海一挪一抽的樣子,心疼地扶著他,但還是鼓勵他多走走,不時地為他擦著頭上的汗。定海剛坐下,彩霞急忙把煎好晾溫的葯湯端過來看著他喝下去,又把漱口水遞給他。

彩霞看著他走路還穿著皮鞋,突然想起來,急忙上炕打開箱子,取出她做好的布鞋和布襪子,立馬給定海套在腳上,定海站起來試著走了兩步說:好,正合腳,這鞋穿上走路才得勁!

定海望著彩霞說:你不是我媳婦,你像我媽,這世上除了我媽對我是這樣,現在就是你了。我龍定海有你這樣的媳婦我這一輩子夠了!

彩霞笑著說:現在你受傷了用得上我了你說這話,回去再尋個洋姑娘,嫌棄我打我的時候,這話可能就忘得光光的了。

定海半晌沒說話,停了一會兒緩緩說道:我龍定海到死都忘不了這次回家療傷的日子,忘不了你吸膿舔血的事情,今後,我要是有負於你,回去就叫亂槍打死!

彩霞急忙過去摟住定海,用自己的嘴堵住定海的嘴,不讓他再說。兩個人流著眼淚瘋狂地親吻起來。

定海傷勢基本痊癒以後,帶著彩霞、鳳霞一起到雙水磨去看望父母和奶奶,又專門拜訪了老丈人,丁副官帶著一個班遠遠地跟著。定海沒有說自己受傷的事情,他怕老人們擔心,說是臨時回來辦點公事。

定海給兩家老人都留了些錢,分別在兩家都吃了一頓飯,當晚就回來了。晚上,定海對彩霞說:明天我要走了。

彩霞一聽就急了說:你還沒好利呢,誰又沒有催你,你急啥呢?

定海說:隊伍上事情多得很,變動也快得很,旅長恩准回來已經破例了,我不能不懂道理。明天天不亮我們就走了。

彩霞伏在定海胸前嚶嚶地哭了,剛哭了一會兒,她突然想起了什麼,立馬起來把箱子打開,她把給定海做的幾套內衣內褲,以及襪子,單鞋、棉鞋、鞋墊等,一股腦兒地都拿了出來,讓定海看了之後,包了一個大包袱。定海笑著說:我背上這個包袱,真像個從財主屋裡出來的強盜!

彩霞聽了咯咯咯地笑了,立馬又哭了。她把包袱放到銀柜上,擦著眼淚說:明天不走,後天走!

定海說:明天,這是定了的事情!

彩霞無可奈何地吹滅了燈。

五更時分,一個加強排的人都已經集合好了,他們沒有在一起排隊,而是分佈在周圍等待,三匹馬由兵士牽著等在門口,一輛馬車上的東西已經裝好先走了。彩霞送定海到門口,兩個兵士扶著定海上了馬,定海對彩霞說:給大哥招呼一聲,我走了。接著,他恢復了往日的威勢,沉著而堅定地命令:出發!一抖韁繩頭也不回地策馬而去。

當彩霞回過身進門的時候,剛才還是滿屋子的人,現在一個都沒有了。她無力地關上門,搖搖晃晃地走回上房,趴在還帶著定海體溫的炕上哭了。

開春以後,隆豐福的生意越來越好。隨著大批的人員進入城區,西安不光原來的鋪子都開了門,還增加了不少新的商鋪,整個市場呈現出購銷兩旺的態勢。大掌柜每天都在幾個鋪子中穿梭往來,解決貨源,調節資金,安排人員。加工場又接了幾項大活,人手明顯不夠,只得派人去雞市拐人市上招人。瓷器店需貨量也大大增加,定山只好讓大魁帶著靳鐵鎖和另外兩個相公一起去江西和漢口進瓷器、涼貨和日用百貨。

臨走的前一天黃昏,大魁帶著從東民那裡借來的手槍,躲在老林每天回來必然要走的路上,看著老林走過去,他從背後開了一槍。老林向前一個趔趄單膝跪倒在地,臉轉過來向後看,鬼使神差的大魁槍法奇准,又一槍打在臉上,老林雙手往上一揚,仰面倒下,血流了一地。大魁躲在一家無人居住的門房裡邊,看著老林隨著槍聲動作的變化,開始心裡有一絲快感,看著血流出來人死了,突然害怕起來,手抖得厲害,渾身好像一點勁兒都沒有了,好長時間趴在那裡不敢動。過了一會兒他確認巷子里沒人來往之後,才貼著牆邊向西跑了。

第二天清早城門一開,大魁就帶著三個人出城到南方去了。

瓷器店剛一開門,蘭馨就進來找大魁,相公們說,二掌柜昨天就出門採購去了。蘭馨問:昨天什麼時候走的?

相公們說:昨天下午就沒來,可能下午走的吧。

蘭馨默默無語地離開了。

大掌柜坐洋車從服裝店到加工場到瓷器店,最後到染料行,一個個店場都看過問過之後,落實當晚值班的二掌柜,提醒相公們早睡早起,注意巡查,小心火燭,臨睡之前前後要再查一遍,最後來到鴻運樓,這是他每天各店鋪關門之前必然要例行的一道規程。這項盡心儘力自己給自己規定的工作,他從隆豐福第一間門面開始,幾乎天天堅持到現在,回去之後他還認真地對當天的大事做好日記。所不同的是,原來從鴻運樓檢查完了之後他就回家了,而現在,由於牛玉蓮還在主持鴻運樓,他的晚飯也就改在鴻運樓了。

今天,洋車剛到鴻運樓,他抬腿正要下車,東民迎了上來。東民恭敬地站在車旁,看著大掌柜輕聲叫道:先生。東民一直以來對大掌柜都是以老師的身份稱呼,大掌柜並不感到驚奇只是說:噢,東民,走,到裡頭說話。東民只好跟在他後面進去。

鴻運樓里生意不錯,一樓廳里快坐滿了,程愛如在安排跑堂的傳菜上酒,老遠看見大掌柜就笑著招呼了一聲。牛玉蓮坐在賬房裡正在給酒壺裡灌酒,看見大掌柜也笑著說:坐房子吧。又看見東民就說:二掌柜也來了,好久不見了,一塊坐屋裡吧!

程愛如住的房子里有一個八仙桌,平時是牛玉蓮和她吃飯的地方,晚上大掌柜過來,就成了大掌柜和牛玉蓮兩個吃飯的地方了,程愛如就在伙房裡湊合吃一點。程愛如看見大掌柜還帶著東民過來,她把飯廳的事情安排了一下,就趕快過來問牛玉蓮咋安排?

牛玉蓮說:東民過來肯定是要說啥事的,我就不過去了,你給安排一下,兩涼兩熱,送半斤酒。

程愛如答應著先到廚房招呼,隨即讓跑堂的把茶水送過去。

東民簡單說了自己販貨的經歷以及日貨鋪子被砸的損失情況,最後感嘆自己時運不濟,老天不公。

大掌柜靜靜地聽著,並不斷地給東民勸著酒。看著東民不言聲了,他給東民添滿了酒問他:那你現在打算咋辦?

東民喝乾了杯中酒,紅著眼睛說:走投無路。

大掌柜沉頓了一下說:那就回鋪子來!

東民詫異又不好意思地問:回鋪子?老掌柜還能要我不?

大掌柜說:老掌柜不是那種心地狹隘的人,明天早上你到南院門鋪子來等著,我給老掌柜說,但你要說幾句服軟的話。

東民說:這個我會的。

大掌柜說:當初,你提出要自己闖一闖,我沒有阻攔你,三十多歲的人了,敢想敢為是個大男人的本色。不過,我當時沒有提醒你,不是每個人都能做成生意,不是每個人都能把生意做大。這裡頭除了時機,除了走的路數,還有個人的稟賦和性格的區別。為啥有人比別人聰明得多,腦筋靈活得多,甚至文墨也高深得多,生意就做不好,做不成,甚至還賠的個精尻子浪當(精光),其原因這和每個人對機會的判斷能力,把握能力,對大事的決斷能力,與人的交往能力,挫折后的承受應變能力等等有很大的關係。

東民若有所思地聽著,一言不發。

大掌柜繼續說:你的特點是按照布置的要求,你能做得更好,但在目標任務不明確的情況下,你靠自己經驗去做,有的能成功,有的就不成功,僥倖的一兩次投機取巧不能算成功。你的這次失敗,最根本的是你沒有把老掌柜做買賣最要緊的思路和手段學到手。這是很多人都犯過的毛病,跟著別人幹了些時間,自以為生意不過就是這一套,我要弄興許比他弄得還好,於是匆忙之間另起爐灶,自立為王,狂妄地認為掙錢還不就是這麼簡單。其實,這跟打仗是一樣的,一個思想不成熟,籌劃不精準,謀略不適用的隊伍,打勝仗是奇迹,打敗仗才是必然。

大掌柜給東民杯子添了些酒繼續說:不是你今後永遠就不能單獨幹了,你成熟了仍然可以單挑,然而現在不能,連想都不要想,踏踏實實把事情干好,能成不?

東民感激地點點頭,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第二天,定山見到東民並不意外,笑著說:回來好哇,想幹啥?

東民說:幹啥都行。

定山對大掌柜說:剛接了六萬個馬掌,十天交貨,期限緊得很,我看叫東民領著把這個活拿下來?

大掌柜還沒說話,東民介面說:十天六萬,緊是緊一點,想想辦法我看能行,保證耽誤不了交貨。

大掌柜說:你現在就過去找王鐵匠,跟他商量,材料都是現成的。還有,常懷德現在是加工場的二掌柜,你去先給他招呼一下,回頭我再給他說。

東民說:好,我現在就過去。

定山和大掌柜鼓勵地點點頭。

原來東民沒走之前,由於加工場攤攤很多,加工量也很大,加上還有外番邊界貿易,定山有意想把東民也提升為大掌柜,每一攤設一個二掌柜,這樣便於管理。但考慮到東民是大掌柜的學生,平起平坐的話,讓大掌柜沒有面子,遲遲沒跟大掌柜商量,東民一走,這事就不了了之了。這次回來,定山有意沒有立馬任命東民二掌柜的職務,一是告誡大家,隆豐福不是客店,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二是同樣提醒大家,二掌柜不是想不當就不當,想當就能當的,要當,必須干出成績,讓大家服你才行。這次六萬鐵馬掌實際是十五天交貨,定山有意把時間壓得很緊,給東民一個展示自己能力的機會。

不用細說,鐵匠攤東民原本就熟悉,跟把式們一商量,他心裡就有了想法。他跟鐵匠頭王師在一塊喝酒,提出流水作業的方法,即一個爐子只干一道工序,這樣不僅能保證質量均一,而且省火省工,出活兒還快。王師不以為然地說:各干各的干慣了,你說這方法沒弄過,利火不利火還不知道,試試看吧!

東民知道王師不想換方法,他把每個爐子加工到什麼環節和要求的標準都寫出來,每個爐子之間怎麼銜接也都安排好,第二天一開爐先試了兩遍,大家慢慢適應了,往下就正常了,一隻只符合標準的馬掌乎呼呼地出來了。負責檢查的老耿頭兒高興地說:這真跟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返工的少得多了。

流水作業法越干越順,活兒也越干越精,返工越來越少,速度自然就快得多了。王師不用說也對東民服氣得多了。六萬馬掌八天就幹完了,客商驗貨后對這批活兒非常滿意,更對提前了五六天交貨特別高興。東民還給他們做了二十副改進后的馬掌讓客商回去試用,客商高興地硬要拉著東民一起去喝酒。

東民返回后的表現為自己在隆豐福重新落腳奠定了基礎。

涵玉在和定山吃早飯的時候,偷偷對他說:夏月荷懷孕了。

定山把放進嘴裡的半個油餜子又拉出來問道:什麼,她也懷上了?

涵玉說:可不,也三個月了,跟我是一先一后的。

定山說:沒有吧一個沒有,有了一下來兩個!都是你的安排,非要讓我再納一個小(二房),你看,啥儀式也沒辦現在懷上了,這叫我咋給外人解釋嘛!

涵玉笑著說:沒有夏月荷說不定我還懷不上,我倆一塊到卧龍寺去燒過香,許過願,回來都有了,這是菩薩雙送子,只能說你的大福大德修來的,對外你還有啥不好說的嘛。

定山說:我本身就是在卧龍寺里捨身寄名的,菩薩肯定對你們格外眷顧,有求必應。

涵玉說:看看,剛才還說不好解釋呢,現在又是菩薩格外眷顧,我已經跟下人們說了,以後要稱夏月荷為二奶奶。我看,咱們趁湯下麵,擺幾桌酒,把這事兒挑明就行了。

定山說:你安排吧,染料行那邊有事我一會兒還得過去。

這個夏月荷說起來還有些來歷,她也是大戶人家出身。她父親原在西安鹽店街開著一家錢莊,經營雖不是多麼紅火,但由於為人誠信,口碑很好,也基本能做到略有盈餘,不少商鋪都在他那裡存錢借錢。前兩年的夏天,督軍府的一個旅長突然要把他在這個錢莊的存款全部取走,而他把這些錢都放賬在外邊,立馬一時半刻根本就收不回來,但這旅長不管,叫副官帶著人坐在錢莊里等著,兩天之內要把幾萬銀洋收齊。夏月荷的父親東挪西借,登門催賬,變賣文物收藏,尚差五千多銀洋,求借無門,忽然想到隆豐福老掌柜為人不錯,抱著試一試的想法來求龍定山挪借一點。定山跟他有過存兌的往來,但是關係不深。看著夏掌柜一把年紀在訴說時眼淚巴嚓的樣子,定山有些於心不忍,他讓夏掌柜先回去,他跟大掌柜和賬房商量一下再答覆他。

大掌柜說:按理說人有難應相幫,可是,夏掌柜這兒明明是個坑,大頭資金一抽走,這個錢莊基本就垮了。他放出去的錢能要回來多少還難說,咱拿出這五千多銀洋再想要回來是不太容易了。

定山說:我也看到這一點,可如果咱要是不幫他,他可能就走投無路了。

大掌柜說:咱幫了他,他仍然是走投無路。試想,錢莊沒錢匯兌,還欠著別人的賬,夏掌柜只能天天出去要賬,這個錢莊還能辦得下去?

定山和大掌柜正商量著,夏掌柜又來了,看著定山苦笑著說:副官坐在那兒說:今天再拿不到錢就把我押起來。

大掌柜問:你放出去的錢收回來了多少?

夏掌柜說:一半多一點。

大掌柜問:剩下的這些啥時候能要回來?

夏掌柜說:都答應給,都說現在手頭緊,立馬拿不出來,可能還得緩一兩個月,反正我會天天去盯著,要回來先還咱鋪子的,你看行不行?

大掌柜沒有說話,定山說:好吧,看來事情把你逼得很難了,我叫賬房給你開一張五千的銀票,你要用寶號的印信寫一份借據。

夏掌柜說:印信我都帶來了,立馬可寫。

夏掌柜用五千銀洋免除了牢獄之災,從此就成了一個討債人,錢莊基本上是名存實亡了。一個月過去,他給隆豐福送回來兩千銀洋,再往後就不見來了。定山讓賬房去看過兩次,夏太太總是說:收賬去了。一天傍晚,定山坐著洋車來到夏掌柜的錢莊,正巧碰上夏掌柜。夏掌柜看見定山很不好意思,嚅諾著說:最近實在沒要到錢,龍掌柜你放心,我夏某人決不會賴你的賬。

定山說:我不是來逼債的,時間長了沒見你,順路來看看。

夏掌柜說:你不來我心裡也掛記著呢,你來了我正想跟你商量個事,看看龍掌柜能不能給個方便。

定山坐下笑著問:什麼方便?

夏掌柜說:我想回山西一趟,把家裡值錢東西倒騰一下,變賣些錢,給寶號把錢還了,另外再給錢莊補充些款子。

定山說:那你這一攤子呢?

夏掌柜說:由於回去要有一段時間,家眷都走,門也封了。

定山笑了:夏掌柜這是不想來了吧?

夏掌柜連連擺手說:不,不,龍掌柜別誤會,我不是要逃賬,我都想好了,我走,把我的老三留下,我不會做那種對不起人的事情。

定山說:你留個孩子在這兒是做人質呀?我可不要!

夏掌柜說:老三可不是個孩子了,她也成人了,留在你那兒不白吃飯,能給你干不少事情呢!

說著就把老三叫了出來,定山一看竟然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他急忙說:夏掌柜,你把姑娘放在我這兒,主子不是,丫鬟不行,使不得,使不得。三千銀洋不是個啥,你如果實在拿不出來,我不問你要了就是了,你犯不著用孩子做抵押。

夏掌柜的夫人說:龍掌柜,我和掌柜的都看你是個正人君子,也是個古道熱腸的朋友,才想把娃託付給你。我家三個姑娘,就數老三機靈,記的一手好賬,打的一手好算盤,寫的一手好字畫,我家錢莊全靠老三呢。

老三姑娘見媽媽這樣說她,不高興地說:媽,你給人家說這些幹啥呢!一轉身就進了裡屋。

夏掌柜說:龍掌柜,我夏金火雖然這次遇到些麻纏,但我說話算話,不想讓人指著脊梁骨說話。姑娘託付在你這兒,我有兩個意思,一是讓你放心,三千銀洋我認賬,我很快就會回來。二是我這房子傢具一大攤,她隨時能過來照看一下。

定山說:你這樣說我還能理解。

夏掌柜說:我能把姑娘放到你這兒,我認定你是個真君子,不會虧待她,冷不著餓不著就行,叫她幹啥就幹啥,我這娃聽話懂事,不用你費心。

見夏掌柜這麼說,定山不好再拒絕,只是說回去要跟夫人商量商量,問夏掌柜什麼時候準備走,夏掌柜說:我再去收一圈賬,七八天後再走,走時把姑娘送過來。

定山回來后把情況跟涵玉說了一下,涵玉說:一個大姑娘過來,不能到鋪子,不能去加工廠,只能到府宅里來,就是你說的,主子不是,丫環不能,可咋對待呀。

定山想了一下說:就按親戚對待吧,咱這又不多她這個人。

涵玉說:定山呀,你這腦瓜兒真好用,想得出這個詞,親戚這個名義也好,適合她這個不尷不尬的角色。

就這樣,夏月荷帶著幾個箱子幾個大包袱以及秀床、桌椅、還有一個像加工廠里的案子,一起搬進了定山府宅。涵玉事先讓人打掃了一間房子,並給牛嬸交代,按親戚對待,不要隨便指撥人家幹什麼。牛嬸幫著夏月荷把東西整理好,這個房子還真像個小姐的閨房了。

夏月荷是個很乖巧的女孩,不僅長得清新可人,言談舉止也極有教養,待人誠摯可親,長幼尊卑把握得適度得體,上上下下十幾口人都誇讚夏姑娘人好心眼好。

往常,涵玉每天要挨個收每個鋪子的交賬,得忙一個晚上,有時定山還要幫她的忙。夏月荷看見以後,主動過來幫忙,她把交來的賬目用算盤先算出收入總數,再把支出減掉,得出結果。往往涵玉錢還沒點完,她已經核對過兩遍了。更絕的是,她在鋪子里還能一次接收進出賬,用兩個手同時打算盤,從不出錯;或者一手記賬一手打算盤,雜七碼八的一大堆,她一上手一會兒就清清白白。還有就是頭腦特別清楚,三個鋪子一個加工場的賬,定山問起來,涵玉還要翻賬本,她卻能一口報出來。尤其到了年終,各鋪子盤點,夏月荷一個人兩隻算盤,一個報進,一個報銷,這邊唱報那邊打算,一遍過去,分毫不差。定山還不相信,一邊再加一個人兩個算盤跟著一起打,有人錯了,但夏月荷不會錯。鋪子里後來就流傳一句話:這個數是夏月荷算過的!就是說,絕對不會有錯。

沒事的時候,夏月荷就在自己房子里寫字畫畫。字以隸書和楷書為主,畫以山水花鳥為主。她的幾幅畫定山讓人托裱以後掛在瓷器店裡,有人買了瓷器以後非要把畫也買走,大魁不知道價錢,定山、涵玉又都不在,斗膽要了一個銀洋,買主沒還價就把畫買走了。大魁回來給定山擺功說:牆上的兩幅畫賣了兩個銀洋!

定山說:賣虧了,每幅至少值兩個銀洋。

涵玉把錢給夏月荷的時候,她說:賣五十個銅子就不錯了,能賣那麼多?

以後,瓷器店把夏月荷的畫或字就掛在裡面,兩個銀洋一幅,每個月都能賣出幾幅。

涵玉越來越喜歡夏月荷了,走到哪裡都要把她帶上,上街盡給夏月荷買東西,後來吃飯也把她叫來跟著定山一起吃。定山提出把夏月荷配給大魁當媳婦,涵玉不同意,說她還有打算。定山問她有什麼打算,涵玉笑而不答,弄得定山莫名其妙。

有一天,涵玉悄悄問夏月荷,願不願意給定山做小?

夏月荷一下羞紅了臉,半天沒有說話。

涵玉說:做小也不辱沒你,咱隆豐福這麼大一個攤子,定山就是娶個三房四房都不為過。我到龍家好幾年了,一直沒有生育,想想也怪對不住定山的,你若能夠生個一男半女的,你我還不是平起平坐了。夏月荷急忙解釋說:我不是為大還是嫌小的意思。我父母臨走的時候,對我有過交代,他們欠債放我在這裡當個質押,就是表明一定要把欠賬還清。可是他們回去之後,我爺爺,奶奶半年之內相繼去世,家中又被盜了一次,加上親友逼債,父親在家裡已是焦頭爛額,湊不夠錢來還債,也脫不開身回西安來收債。得知我在這裡一切都好,他們倒還放心。在來信中告訴我,婚姻大事父母現在無能為力,讓我自己做主,如果願意在龍家,讓我通過你給老掌柜提出來做小,如果不願意,我父親將寫信給龍掌柜,請他給我做主尋個好人家。我一個女兒家咋好意思給你開口,我只能等我父親來西安之後,看他怎麼安排我的事情。

涵玉問:既然你父親已經有讓你留在龍家的意思,你又不好意思直接對我說,那麼現在我問你,你到底願不願意留在龍家做小?

夏月荷說:我原來擔心你不能容我,現在你把話都說的這麼明白了,我還有什麼不願意的呢。

涵玉說:好,妹子這一關過了,定山那一關還沒過呢!

夏月荷問:原來老掌柜還沒有這個意思?

涵玉說:有沒有我不知道,但是我看他挺讚賞你的,這一攤子也需要你這樣的人,他從沒有給我提過,這是我自己的主張。

夏月荷說:那他不願意或者根本就沒看上我,咱們說了半天還不是白說。

涵玉說:定山有時候脾氣還怪得很,他要看不上眼或者心裡不願意,還真把他沒辦法。這樣,我想給他用個計策。接著就在她耳邊小聲說起來。

夏月荷一聽臉就紅了,連連搖頭:不行,不行!

涵玉說:這沒有啥,我都願意了,你還扭捏啥?就這麼定了,就按我說的來!

夏月荷從涵玉說話到她走開始終都沒有抬起頭。

加工場又接了一批棉褲棉衣的活,這是陝北炭窯上的貨,要薄不要厚,穿上緊稱好乾活,還要結實耐用。這裡頭有些技術方面的問題需要定山最後拿主意。定山讓人給涵玉說晚上回來得遲,讓涵玉不要等他自己先睡。

涵玉讓夏月荷洗漱完了以後到她的房子來,給她叮嚀了些注意事情,自己就要到對面的房子去。夏月荷拉住涵玉的手不放說:姐姐,我害怕,你多陪我一會兒。

涵玉無法只好陪她東拉西扯的聊個沒完。涵玉看看牆邊落地大鐘已經快十點了說:他快回來了。話剛說完,門口響起了敲門的聲音,涵玉說:回來了!快,快上床!

夏月荷嚇得慌忙爬上床去,涵玉幫著把被子掖好,讓她把臉用被子掩住。自己急忙進到對面的房子里去。

定山進屋,看見涵玉已經睡了就沒有打擾她,老媽子陳嬸先送上茶,后打來洗腳水,幫著定山脫了鞋襪,定山說:我來吧。陳嬸說了聲老掌柜早點歇息,就出去並隨手把門帶上關好。

定山喝了點酒,把茶喝了之後,草草洗了腳就熄了燈,脫了衣服躺進被窩裡。他有些疲倦,臉朝里就想睡了。迷迷糊糊中他感覺有點不對,涵玉每天都是只穿一個護胸一條小短褲,而今天她穿著長衣長褲,背對著他,還有一點讓他奇怪的是,她顯然沒有睡著,好像病了,身子在不斷地發抖。他以為她病了,扒著她的肩膀問道:涵玉,是不是病了?

涵玉不動,定山用手去摸她的臉,她慢慢轉過身來羞怯地說:老掌柜,我不是涵玉姐,我是夏月荷。

定山聞聲急忙坐起來問:你為啥睡在這裡?涵玉呢?

夏月荷也坐了起來,不好意思地說:是涵玉姐讓我睡在這裡的。

涵玉姐睡在對面的房子里。

定山弄亮了燈,不解地問:涵玉為什麼讓你睡在這裡?

這時涵玉從外面推門進來,笑著對定山說:夏月荷願意嫁過來給你做第二夫人,今天我特意安排你們圓房。龍掌柜,新婚大喜呀!

定山赤身裸體看著涵玉說:這麼大的事情,你也不跟我商量一下,我連個思想準備都沒有。

涵玉說:龍掌柜,這叫木已成舟,生米做成熟飯,你還要準備什麼?

定山乾笑著:這,這,這!扭過頭看著夏月荷,夏月荷羞得一下子鑽進被子里,而涵玉直接把燈弄滅,轉身就出了門。

潘瑤瓊又一次撥通了龍定洋辦公室的電話,接電話的卻不是龍定洋。一個似曾聽過但又說不上是誰的聲音明知故問道:找誰呀?

潘瑤瓊說:龍科長在嗎?請他接電話。

電話里說:龍定洋已經不是科長了,他現在也不在這個科了。說完就掛上了電話。

潘瑤瓊吃了一驚,前幾天在一起時,定洋還談笑風生,躊躇滿志地說起科里的工作時還列舉了幾點新想法,並且說:儘管現在時局很亂,只要動腦筋還是能做一些事情。新來的廳長提出了一些新的想法,但總體還是老廳長原來的規劃。他還說,新廳長找他交談了一次,感覺新廳長學識淵博,待人和藹可親,是個忠厚長者。誰知幾天不見,他竟然被免職了。她想問問龍定洋現在在哪兒,電話接過去,對方就是不接,她氣得都要哭出來了。

潘瑤瓊的父親三個月前因身體不適提出辭呈,不再擔任廳長職務,專心養病。兩三天前頭暈頭痛毛病再度發作,全家人忙亂了一陣子,昨天剛好一點,潘瑤瓊今天就聯繫龍定洋,不想卻得到這樣的消息。

潘瑤瓊率真的性格,超凡脫俗的舉動,讓廳里除了定洋以外的人頗有微詞,礙於老廳長的面子,沒有人敢公開說什麼,定洋也知道同僚們背著他說長道短,但他認為和潘瑤瓊的交往雖說有男女之嫌,卻是光明正大,他並不在乎別人議論什麼。不過,青春年少,學識相當,彼此欣賞,難免日久生情。這兩年多來,二人在一起已經從書法和文學,時局與政治,逐漸過渡到個人愛好和情感世界。定洋把內心感受用流行的白話詩歌表達出來,而潘瑤瓊不僅把其中一首很快譜成曲,而且親自彈著鋼琴把它用自己優美的女中音唱了出來。

這首的題目是:

天雨洗空明,

河邊草青青,

香香的花,

甜甜的風,

你和我,

同在陽光中。

翩翩蝴蝶舞,

伊人身影,

潺潺流水聲,

天籟靈動,

你和我,

攜手同行。

身溶入山野,

心化作清風,

相守相望,

終此一生,

你和我,

不虛此行。

潘瑤瓊深諳詩意,她曲子寫得身臨其境,唱得深情投入,最後淚流滿面。定洋也被她感染,最後一段與潘瑤瓊和聲齊唱,聲咽以至二人涕淚交加,相擁不能自制。

潘瑤瓊以自己英國留學的資歷,受聘於當地一座大學堂任音樂教師。一次上課時,她在舉例示範時情不自禁地把這首歌彈唱出來,同學們聽了覺得詞意清麗直白,曲調委婉纏綿,朗朗上口,迅速就在校園中傳唱開來,當他們知道是老師譜曲的作品,對潘老師就更加崇拜了。前不久,學校要求潘瑤瓊寫了一篇關於音樂的社會功能的文章。她翻閱資料,走訪教授,召集學生們討論,最後洋洋洒洒寫了一萬多字。文章寫出來之後,她認為該表達的都表達了,該列舉的都列舉了,可總覺得觀點不明確,條理不清晰,整體缺乏邏輯性。她想整理改動一下,結果越動越亂,索性放下不管了。系主任向她催要了幾次,她都搪塞說正在修改,可她真是不知道該怎樣整理這篇文章,才能把學校要求的觀點表達明確,並以此證明自己從教的資格。定洋並不知道她的苦惱,進了卧室坐下之後,無意之中看到這篇草稿,他從頭至尾仔細閱讀了一遍,然後對潘瑤瓊說:我能不能給你做點改動?

潘瑤瓊說:我都對它沒信心了,你按照你的意思隨便怎麼改都行。

定洋讓潘瑤瓊找來剪刀和糨糊,他對十七八張紙分別進行了剪裁拼接,個別地方增加了些字詞和句子,使文章整體由一個概論和四個部分組成,並在每個部分前都加上一個小標題,讓文章的中心思想在層層遞進的基礎上得到升華,最後把大標題的前後順序顛倒了一下,告訴潘瑤瓊,好了,抄一遍就是一篇上好的學術論文。

潘瑤瓊沒有看定洋改好的文章,她知道經過他的手,那一定會變成一個條理清晰,觀點鮮明,趨於完美的東西。她輕輕地走過來,兩隻手勾住定洋的脖子深情地說:看來這潘瑤瓊一輩子都離不開你了。

定洋笑笑說:讓我們守望終生吧!

潘瑤瓊認真地說:不,與其在守望中痛苦,不如把守望變成直接的相擁相愛!

定洋兩手扶著她的後背問道:我們這不是在相擁相愛嗎?

潘瑤瓊輕聲說:不,我想把這虛幻的愛變成實實在在的行動。

定洋激情地望著這張精緻純情的臉,把嘴緊緊貼在那個充滿誘惑的紅唇上。兩人短暫的激情狂吻之後,定洋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可是,我不能這樣做!

潘瑤瓊不解地問:為,為什麼?因為金蕊雪?

定洋說:當然有她的因素,但更主要的是,我不想讓我心中聖潔的偶像被人為地破壞。

潘瑤瓊說:說聖潔我不敢當,偶像也讓人難以承受,如果能獻給我的最愛,我以為是最幸福的事情。

定洋鬆開她,用手帕擦掉自己嘴上和臉上的口紅,退後一步審視著潘瑤瓊慢慢說道:瑤瓊,還是不要讓我破壞她的完美和純真吧,你把它留給你的最愛,我相信你會獲得真正幸福的。說完他歉意地一笑,走出卧室,走出大門。

潘瑤瓊氣得哭出聲來,一連幾天都沒有跟定洋聯繫。沒想到,就是這幾天,定洋的身上竟然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

據說龍定洋被調至教育廳另一個科任科員。他接到通知后,看了一下把通知放在桌子上就出去了,一連幾天都沒有來上班。跟他私交甚好的幾個同僚到家裡,到茶樓,到書院去找,都沒有找到。聽說潘瑤瓊打來電話也找龍定洋,他們判斷他大概也沒有和她在一起。龍定洋到哪裡去了呢?

龍定洋只是對金蕊雪說了一聲要到外邊辦點事情,在包里裝了兩本書就出去了,連她都不知道定洋去了那裡。

定洋讓一個洋車拉著左彎右拐地來到包公湖,下車後邊走邊看,找到一家僻靜整潔的小旅館住了下來。每天一早出去,天黑時才回來。起初兩天,他坐在湖邊長久地呆望著,對自己這種不公的遭遇憤憤不平。衝動的時候他想殺人,失落的時候他想自殺。三天以後,憤懣的情緒有所平復。尤其是看著每天都要碰到的一對三十歲左右的農戶夫婦,天天扛著犁鏵,提著水罐,帶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在湖邊不遠的地方耕種著一塊土地。婦人和孩子在前面吃力地拉著,男人在後面默默地扶著犁鏵,一圈轉過來捨不得休息一下,娘倆又伸長著脖子瞪著眼睛往回拉。一罐水三人相互傳遞著喝,在太陽曝晒下啃著黑乎乎的野菜餅子。定洋突然想到,自己剛到愛師縣的時候不是連這個樣子都不如嗎?如果沒有乾媽的收留和推薦,沒有恩師何秉坤的提攜和薦拔,自己現在很難說是個什麼樣子呢!那時候想過自殺嗎?

幾年時間,自己現在有了體面的職業,穩定的收入,住在高門大戶的宅院里,有著美麗賢惠的妻子陪伴,過著優裕閑適的生活。眼前碰到這麼一點不如意,竟然死鑽牛角,竟然想走絕路!這是為什麼?

父母辛苦養育自己,親友誠心幫助自己,難道就是讓你這樣輕賤地對待自己?當然,無緣無故從科長的位子上被拉下來,是讓人憋屈,但現在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了嗎?到了讓人活不下去的程度了嗎?沒有!之所以想到極端,是過於順利的路子讓你變得脆弱了,是虛榮心讓你經不得一點點挫折,容不得一點點失敗!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站了起來,兩本書從腿上滑落下來,一張寫著字的竹籤紙從書里掉出來。定洋展開一看,這是去年他們科里一位科員被通知離開教育廳的時候,臨別時應本人要求他贈書籤字的草稿:

這個世界不是為你而存在的,而是你必須在適應這個世界的前提下才能存在。紛繁龐雜的社會現實教訓著並將繼續教訓我們,不畏艱險,不怕挫折,懷著必勝信心並堅持不懈的人,才有可能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

人生有時會像戲劇一樣充滿巧合和諷刺,看著一年前自己寫給別人的贈言,現在好像正是對自己講的道理一樣。為什麼講給別人聽時滔滔不絕,輪到自己時卻盡鑽牛角尖呢?對照這一段話,他感覺自己突然想通了,不就是不當科長了嘛,難道自己是為科長活著?我要讓你知道我不但勝任科員,勝任科長,而且勝任更高更大的工作!想到這裡,他撿起書本,夾起贈言,深情地看了一眼還在努力克服土地阻力,為下半年肚子食物而拚命的一家三口,轉身返回旅館,收拾東西回省城了。

在家裡他休息了一天,本想去拜訪一下恩師何秉坤,一想這時候給老人說這事情,難免讓老人心急上火,也有讓人感覺自己急於想撈回科長位子的意思。他想等一段時間,自己在科員位置坐定了之後,再慢慢對恩師講。

定洋從金蕊雪口中得知幾個同僚都來找過他了,潘瑤瓊也來過兩次。金蕊雪說:那位潘小姐可真是一位妙人兒,不僅長得人見人愛,說話也那麼好聽。她找你好像有什麼急事,你跟她聯繫一下。

定洋笑笑說:她爸爸原來是教育廳長,現在辭職了。潘小姐是個熱心腸,可能很關心我被免職的事情。

聽到定洋自己說被免職的消息,金蕊雪才明白定洋這幾天暫時失蹤的原因,她並不驚訝,淡淡地說:官場沉浮是很正常的事情,我爸早就說了,定洋聰明不精明,缺乏在官場里摔打的經驗。爸早就讓我對你說,你要是不想在官場里混了,到家跟他學中醫、治骨病,他說,憑著定洋的學識和聰明,一定能成個骨科名家。

定洋說:沒想到爸早都為我考慮好了,你家不是傳男不傳女嗎,怎麼連女婿都傳啦?

金蕊雪說:誰讓他那麼喜歡你呢!不過,我也要說你幾句,咱倆夫妻一場,這麼大的事,你連我都不說一聲,我在你心裡算個啥?你心煩,難受,想出去清靜清靜,帶上我一塊去,我不會惹你煩,只會讓你高興。你一個人在外邊,萬一有個好歹,你讓我可咋活呀!

金蕊雪說到這兒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定洋心裡十分感動,連忙過來,看著哭聲中愈加嬌美的金蕊雪,摟住她在她臉上連連親吻起來,金蕊雪抱住定洋,像一隻依人的小鳥,任由他撫摸揉搓,渾身上下像麵條一樣柔軟。在定洋的手觸動她乳頭的時候,她突然放聲笑了起來,那張撒著淚珠又笑起來的美麗臉龐,這時候真像一朵盛開的粉牡丹,幾天都沒見金蕊雪的定洋一下子看呆了,禁不住說道:真是牡丹王呀!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老媽子的敲門聲:龍科長,有位潘小姐來了,現在坐在客廳里。

上班之後,定洋首先找科長報到,並說前兩天他處理了一下家裡的事情,今天第一次來,請科長安排。

這個科長姓童,比龍定洋大十歲,是個廳里的老人了。雖說年齡大資格老,但無論能力還是文才比起定洋來尚有差距,儘管他嘴上不服氣,但心裡對定洋的到來還是怯著幾分,給廳長告狀的其中就有他。見平日里器宇軒昂的龍科長現在謙恭地以下級身份對自己說話,童科長慌忙站起來客氣地說:龍先生不必客氣,咱們都是同僚,雖說現在屈居我這裡,愚以為不過是暫時待職,將來你肯定還有大用!

定洋說:定洋年輕氣盛,做事考慮不周,這次降職移位,也在意料之中。請童科長不必有所顧忌,該吩咐就吩咐。

童科長見說更是不好意思,連忙請定洋坐下說道:暫且也沒有多少具體的事情,目前戲曲文化方面的工作還是空缺,你慢慢熟悉一下,可以拿出一個簡單的管理計劃來。

定洋說:好,我先了解些情況,下去走訪一下,再拿計劃出來。

童科長說:好的,好的,不急,不急。你慢慢弄就是了。

定洋來到給自己新安排的辦事房,列了一個資料查閱的目錄,讓人去搜集。然後他又仔細翻閱了各地申報上來的有關材料,詳細作了整理記錄。搜集的資料送來后,他又進行對照篩選,得出正確的結論。完成了初步的書面概況準備,他決定下到各地去,實地進行考察,得出真實的調查結果,最後再寫管理計劃。一切準備好了之後,他寫了一份請示報告,聲稱要到各地去考察地方戲曲分佈與存在現狀。

童科長見到報告,不假思索就簽注可行,並請呈廳長批示。他認為,像龍定洋這樣的人,他願意幹什麼就讓他幹什麼,只要不影響自己養尊處優就行。他能說會寫,又很會籠絡周圍的同事,在上峰面前他口齒清楚,條理分明,對答如流,時間長了肯定對自己不利,因此,他走得越遠越好,時間越長越好。廳長見了龍定洋的報告也有些詫異。他沒想到龍定洋在被免職之後的幾天里,很快就能服從安排,並立即投入工作。本來,他認為自己初來乍到,必需樹立一下威信,整頓一下風氣,找一兩個頑劣的對象開刀。聽了一些人彙報,說是龍定洋身為一科之長,不知樹立風範,潔身自好,長期與前廳長的女兒勾勾搭搭,不僅影響教育部門形象,而且有傷風化。廳長聞說十分生氣,又詢問了幾個人,都說確有此事,因此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免掉龍定洋的科長職務。本想龍定洋科長被免掉之後,肯定要來找他吵鬧,甚至託人說情,結果都沒有。聽說除了兩三天沒來上班之外,再沒有發現什麼情況。現在竟然呈上調研報告,要去腳踏實地地干一件既辛苦費力,又沒有什麼實質性意義的調查工作。既然科長都同意了,他也順水推舟在上面批了字。不過,又多加了幾個字:此調查涉及面廣,費時費力,多發給差旅費用。

潘瑤瓊來找定洋,其實並不知道龍定洋已經回來了。她是特意過來問一問定洋回來了沒有。聽到老媽子說定洋剛回來,她那顆懸著的心一下子落了地。看見定洋和金蕊雪一起進來,她矜持地站起來說:龍先生你可回來了,我們都急死了。你跑到哪裡去了?

定洋輕鬆地笑笑說:到外面看看書,散散心,挺好的。

潘瑤瓊說:我聽說撤銷科長職務的決定是確實的,這個新來的廳長不過是個不起眼學校的校長,怎麼一上任就拿你開刀呀?真是氣人!

定洋笑笑說:我也不清楚,一朝天子一朝臣,撤個下屬耍耍威風也是正常的嘛!

潘瑤瓊說:我把這事給我爸說了,我爸很生氣,他說龍定洋是四個科長中能力最強的一個,肯定是有人讒言,惡意中傷。我讓我爸給新廳長打個電話說一下,他死活不肯。後來我讓他寫了一封信,現在信寫好了,我們一起去找新廳長。

定洋說:我不會去的,我怎麼能因為自己已經被免掉的職務去上門求他呢?這種沒有廉恥的事情,我死都不會幹的!

潘瑤瓊說:也不是去求他,我們找他問明真相,了解原由,加上我爸的老面子,我相信能夠把這件事情挽救回來的。

金蕊雪說:就是,去試試看,說不定新廳長還能認老廳長的面子。

定洋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既然能做出這個決定,就不可能輕易收回,除非他的上級給他下命令。我為什麼要去求他?古人不為五斗米折腰,我也不會為這小小科長的官帽子折腰!

定洋停了一下又說:出去這兩天我已經想通了,人生的大風大浪還多著呢,丟掉個小科長的事都承受不了,今後還想幹什麼大事情呢?我既不會自殺,也不會消沉,我還會高高興興地去干我的工作,而且還要幹得更好!

定洋喝了一口茶繼續說:我認為潘老伯不會寫這封信。潘老伯是個正直的學者,既然他能主動辭去廳長之職,說明他不留戀官場這個職務,他把這個世事看得很開,他不是那種狗苟蠅營的人,他不會為了一個小科長免職的事去乞求一個新貴的!

潘瑤瓊被定洋的話折服了,她紅著臉說:定洋,你說得很對,這封信不是我爸寫的,他決然不肯。無奈之下,我模仿他的筆跡給新廳長寫了一封信,請他收回成命,恢復你的科長職務。

金蕊雪感動地說:潘小姐,真是難為你了。

定洋說:為了我的事,讓你這麼犯難,真是對不起。我準備明天上班,去做一個踏踏實實的稱職的科員。

潘瑤瓊與金蕊雪相互對望了一眼,都為定洋如此坦然面對這件事情而放下了心。

龍定洋在上班后的第八天就下去搞調查了。本來他是準備一個人去的,金蕊雪不放心他一個人在外邊奔波,堅持要陪著一塊去。定洋只好帶著她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整整跑了四個月時間。歸來時,定洋順口念了幾句詩,作為對這次調查的總結:

炎夏突遭惡風寒,

隨緣遷為任下員,

豫地自古多良才,

俚曲捧紅娥英男。

訪得梨園百家情,

換來珠璣十萬言,

不求聞達求修身,

從來厄境出聖賢。

定洋到家后,幾乎沒有休息,立即對搜集的資料分門別類進行整理,按照不同戲曲在河南各地分布區域的大小,影響廣泛的程度,大略排出順序進行編寫,從起源、特點、歷史沿革、主要劇目、主要演員、群眾反應、目前狀況都作了比較詳盡的描述。特別是對梆子、曲子、越調三種,著意不惜筆墨,把鄉間演出的盛況,百姓們喜歡的程度以及高台教化效應后的隱惡揚善,精忠報國,尊老愛幼等思想傳揚的積極實例,都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最後提出扶持,指導,規範管理的具體意見。

定洋一邊編寫,蕊雪一邊一式兩份謄抄。定洋最後落筆,蕊雪很快就把厚厚的兩疊文稿遞了過來。定洋對妻子雋秀的字體和格式、準確地修改訂正十分欣賞,尤其對她把自己回家時吟誦的那首詩,改寫後放在扉頁上作為引言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詩是這樣改的:

偶得寬餘走河南,

下鄉上山溯淵源,

梆曲越調豫地寶,(河南梆子,河南曲子,越調)

更喜落平二夾弦。(落子,四平調,二夾弦)

訪得梨園百家情,

換來珠璣十萬言,

中州自古多良才,

高台教化出聖賢。

龍定洋把整理好的調研報告裝訂成冊,恭恭敬敬地呈送給童科長,童科長看了標題、目錄、引言詩,又翻了翻後面的章節,感嘆了一句:好!想不到龍先生做事如此認真緻密,條理有節。我拜讀之後,儘快呈送廳長過目。你先安心休息幾天,有事我派人通知你。

不到十天,廳長派秘書上門特請龍定洋到廳里敘談。廳長對調研報告大加讚賞,認為龍先生此次辦了一件大事,好事,準備請有關方面人士討論認可以後,印刷出書。談話結束時秘書當場宣讀了教育廳的一項決定,任命龍定洋為廳長秘書兼第一科科長。

在大家起立為龍定洋鼓掌祝賀時,龍定洋站起來,他沒有接秘書遞來的委任狀,而是向廳長遞上一張呈文,廳長接過一看:

辭呈

廳長:

請接受龍定洋辭去省教育廳科員職務的請求,本人準備回家讀書,以增高學養。

龍定洋

天氣慢慢轉涼,寒露一過,不少人的小棉襖都穿上了。涵玉和夏月荷的肚子像比賽似的競相增大著。據牛嬸給兩人推算,她倆的產期大概相差二十來天,涵玉在前,月荷在後。冬月底和臘月中,龍家的兩個後人就要先後出世了。婆婆來看過幾次了,摸摸這個的肚子,摸摸那個的腰,囑咐幾個老媽子看見她們出來,過門檻時要扶著點,多做些稀軟的飲食,千萬不敢讓著涼。囑咐定山,鋪子和銀柜上的事不要讓她們管了,不能讓累著,就讓在房子里走一走,轉一轉。

夏月荷的父母在上個月到西安來了一趟,看見女兒穿金戴銀,雍容華貴,在龍家過著主子的生活,他們心滿意足。並且他們還看到,由於自己姑娘賬算上的優勢和頭腦的精明,已經成了隆豐福不可或缺的人物,經常有人過來問這問那。上房裡東西兩個廂房,涵玉和月荷各佔一個,裡頭布置得豪華典雅,珠光寶氣。老兩口心裡默默得意,當初把月荷留在龍家這一步棋真是走對了。儘管定山見了夏掌柜夫婦以岳父母相稱,但夏掌柜見了定山仍然有欠債人的感覺,不習慣直呼定山名字,老是稱龍掌柜,弄得定山也很不好意思。

吃過飯大家坐著喝茶的時候,夏掌柜從懷中掏出一張三千銀洋的銀票,遞給定山:龍掌柜,不,定山,這是我欠你的三千銀洋,現在我還給你,利息我就不給你了,請你收好。

夏掌柜的舉動把定山弄了個大紅臉,他十分為難地說:爸呀,咱都是親戚了,你咋還弄這事?

夏掌柜說:借錢的時候,我就說過,就是砸鍋賣鐵,賬肯定要還。

定山說:那時候,咱是朋友關係,現在咱已經是親戚了,月荷在這兒也是個主子了,這點小錢你還給我,讓我咋見人呢?請大人收起,一定不要讓人指我的脊梁骨!

夏月荷說:借債還錢,天經地義。親戚借債也是一定要還的,不然今後讓人說閑話。

定山說:既然月荷這樣說了,這個錢我就收上。不過,迎娶月荷,我既沒有告知二位大人,也沒有登門求親,彩禮尚欠未送,大人此次過來,這彩禮我一定要補上,請大人收納。

定山將三千銀洋的銀票交給涵玉,涵玉換了一張銀票交給定山,定山一看是一張五千銀洋的銀票,滿意地看了涵玉一眼,雙手遞給岳父夏掌柜。夏掌柜接過一看連說:使不得,使不得,不能這樣!

涵玉說:姨夫,就不要客氣了,這是定山的一點心意。月荷跟我就像親姊妹一樣,鋪子里的不少事情還靠她呢。

定山說:岳父母大人在西安多呆幾天,到大雁塔、曲江池、寒窯、臨潼都可以去散散心,月荷陪不了你,我安排人套上車帶你們去。

夏掌柜說:我再去要要賬,看看西安還有什麼能幹的事情。

定山說:現在連續兩年天旱,收成不好,生意也很難做,大人如果不嫌委屈,你到馬道巷加工場去當個賬房,省得自己再開鋪子費腦筋。

夏掌柜沒有說話,月荷媽高興地說:女婿說得好,就當個賬房,你爸管賬,一個麻錢都錯不了。

就這樣,夏掌柜把原來的房子收拾了一下租了出去,自己和老婆就住在加工場,一邊當賬房,一邊慢慢要賬。

涵玉在家待不住,瓷器店那邊經常要過去照看一下,有時候有人要一些特殊的珍藏瓷,大魁拿不準價錢,都得涵玉當面談。涵玉看著下午天氣好,就讓洋車把自己送到鐘樓根下,自己讓老媽子陪著,帶些小吃在樓上半躺半坐著休息。不大工夫,定山帶著栓柱也過來了,他本來讓栓柱跟他一起去東關看一批布料,準備加工些過冬賣的棉衣棉褲。聽說涵玉在樓上,他讓栓柱在鋪子里坐著,自己上到二樓。老媽子見老掌柜上來,給定山送上茶就下去了。

涵玉見定山上來,笨拙地挪了挪身子,問定山中午在哪裡吃的飯,午睡了沒有?定山扶著她說:你躺著睡一會兒,不要亂動。

涵玉說:不想睡,小傢伙在肚子里亂踢騰呢,我得吃點東西。

說著,涵玉從提袋裡掏出些梨、棗和蒲城棒棒饃拿出來吃。定山也坐在臨街窗前喝著茶,看著當天的報紙。

這時,鋪子里傳來說話聲,他倆也都沒在意。一會兒聽見一個人說:我跟龍掌柜是老朋友了,我自己上去找他,不用你叫!說著就上樓來了。邊上還邊喊:龍掌柜,龍掌柜!

涵玉聽見這個人說話的聲音,臉色突然變了,她用了一個與她身體不相稱的動作忽地從床上翻起來,趕忙就往樓梯口走。這時,定山也站起來,迎著樓門口看去。來人已經在樓梯口露出腦袋,一隻手在懷裡掏著。涵玉一見急忙喊道:定山快躲開!

定山只覺得上來的人有點熟,但根本想不起是誰,聽見涵玉尖叫,他本能地過去扶涵玉,來人手裡的槍響了,由於定山扶涵玉在後,打來的三槍都打在涵玉的胸部和腹部,涵玉應聲而倒,嘴裡喊著:綁匪,小個子!

小個子還想開槍,被人從下面攔腰抱住拖了下去,只聽見砰的又一聲槍響,一陣廝打聲后,只聽見來人掙扎著說:哈哈,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今天我把四年前的仇報了!仇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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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吟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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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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