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大掌柜的夫人沒有等到圍城城門被打開的那一天,在開城前兩天的夜裡咽了氣。這個典型的農村婦女,端莊穩重,謹小慎微,一生給李家生育了兩兒一女,沿襲著中國婦女一貫的道路,一切以丈夫為中心,相夫教子,勤儉持家,隨大掌柜進城后算是過了一段舒心寬裕的日子。她不是死於飢餓。西城門未封住之前,定山把永年拉回來的那一車面肉和蔬菜,給大掌柜留了近乎有三分之一。定山分給大掌柜的糧食,加上大掌柜原來還存有的糧食,圍城前大兒子又送了一部分豆子和雜糧,約有一千二三百斤。大掌柜夫婦兩個加上兩個傭人,一個看門的一共五個人,比定山那邊的人少一半。大掌柜讓人給染料行的柳大掌柜送了一百多斤,給東民的媳婦送了一百斤,留下的糧食精打細算維持幾個人圍城期間生活還是富富有餘的。大掌柜夫人死於長期的擔驚受怕,尤其是突發件對她的刺激。幾年來,隆豐福失火,封門,抓人,死人,圍城,馬隊聲,吶喊聲,槍炮聲,尤其是開城前兩軍激烈的交火聲,使這個極少出門,基本沒有社交,整天在自己小家庭里轉悠,外邊世界的信息全靠丈夫和家裡人外出回來告訴她才知道一點的人,再也承受不住,排解不了,她在極度恐懼和憂慮中離開了人世。

圍城解除后,大掌柜派去報喪的人還沒來得及走,兒子和姑娘就迫不及待地趕進城來看望父母。看到母親去世,他們放下背上的糧食立馬換上孝服哭成一團。定山夫婦、宋先生和隆豐福的許多相公和掌柜的自然少不了安排張羅,而牛嬸肯定是這裡頭最主要的角色。她帶著程愛如指揮廚房備飯備菜,安排永年跑東跑西採買喪事需要的一切,讓長泰負責鄉下親戚接待和安頓工作,派加工場的一個叫常懷德的二掌柜到西高橋大掌柜的家裡負責打墓抬埋等等事情。一切捋分停當,亡人倒頭的第三天開始由她為主的入殮事宜。

定山和宋先生恐怕大掌柜悲痛過度,影響身體,一直陪著他說話,分散他的注意力。大掌柜在痛哭了一陣之後,倒是很快恢復了平靜,像訴說又像自言自語的曆數著夫人的好處:娃他媽這一輩子都在操我的心,從飲食起居到出門回來,吃喝穿戴都是她經管,進門之前先拿裞子(一種拍打身上塵土的工具)給我打土,進屋煙茶已經擺好,我不回來她不吃飯,哪怕等到深更半夜,除非是我叫人給她招呼過。我不回來她不睡覺,等到天亮也是不睡,不僅不睡,還一直站在街道上或者在門背後坐著候著。因此,我在晚上跟別人說話的時候,首先想的就是娃他媽這時候還在街道上候著呢!

大掌柜喝了一口茶繼續說:作為夫妻有事我不能瞞著她,可她一知道就操心得不得了,問長問短,甚至都過去很長時間了,她還放心不下。她對下人特別好,吃的喝的從來沒有分過主家傭人,一視同仁。得知誰家有啥事情,都要出手幫助。她不在了,幾個下人哭得像親人一樣悲痛。可憐她沒有享上福,跟我擔驚受怕了一輩子。唉,她走得太早了!

定山和宋先生盡量多說些寬心的話,涵玉在一旁流著眼淚。七天後,亡人順利地被埋進李家的祖墳里。事後大掌柜說:娃他媽走的時候正是開城的前夕,這個時間正好可以在開城后抬出城去掩埋,如果放在七八月,家裡不能放,外頭不敢放,那才把人作難死了。

牛嬸擦著眼淚說:好人還是有好報,俺嬸是個難得的好人呀!

西城門一開,在大隊人馬正在往城裡行進的時候,大魁就趁著守軍看管不嚴混進了城門,急不可耐地奔到蘭馨的住處。敲了半天才有人來開門,開門的是個有四十多歲的男人,問他找誰?

大魁說:我找蘭馨姐。

裡頭一個女人的聲音:喲,是大魁吧?接著蘭馨就從裡頭走出來說:老林,這是我兄弟,讓他進來吧!

男人讓開門,大魁走了進去,在自己曾經熟悉現在又陌生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蘭馨依然還是那麼年輕漂亮,她笑盈盈地給大魁倒上一杯水,然後對那個男人介紹說:我兄弟在隆豐福當二掌柜,圍城時他到外地去進貨去了,今天剛開城就先跑來看我。她又對大魁說:大魁,這是老林,姐的丈夫!

大魁到底年輕沉不住氣,一聽這男人是蘭馨的丈夫,立馬急了站起來問: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蘭馨很為難卻又不得不說:兄弟,姐一個人住這麼大一個房子,圍城期間沒吃沒喝不說,經常還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來欺負姐,姐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碰上老林,老林在省府幹事,人又很誠實,給姐幫了不少忙。

大魁說:無論如何你也該等我回來呀!

蘭馨說:等你回來只能給姐收屍了。

老林聽不明白他倆說話的意思,但感覺有點不對味,就進到裡間房子去了。大魁見老林走開,立馬就想過來抱蘭馨,蘭馨朝他搖搖手輕聲說:不能,不能。然後大聲說:兄弟,你先回去吧,以後姐去看你!然後又給大魁使了個眼色,意思讓他快走。

大魁並沒有走的意思,他把給蘭馨買的東西打開,一樣一樣拿給她看,都是一些頭上戴的,臉上搽的,身上穿的,顯示著一個男人的愛心和粗心。儘管有的蘭馨並不喜歡,但她還是表現出很高興的樣子,讚不絕口。她說:這些東西姐都收下了,回頭,姐請你。然後深情地看了大魁一眼。

大魁知道應該走了,他慢慢站起來對蘭馨說:姐,我走了,我還會來看你的。

蘭馨哀傷地點點頭,送他出門。

大掌柜夫人去世后不長時間就過年了,大掌柜休息了兩天就過來找定山,他說,鋪子的人都回來了,今年是個特殊情況,建議過年期間讓瓷器店和南院門鋪子的服裝百貨都開門,甚至鴻運樓也可以開門。他說:圍城時間太長了,儘管餓病而死的有五萬多人,可是原來出去的人現在都回來了,並且,隨著馮玉祥大隊人馬的進入,又帶來不少隨隊人員和大量進城務工人員,在別的商家還沒有意識的情況下,我們儘早營業,有利於搶佔商機。

定山說:大掌柜你應該在家多休息,鋪子的事情暫時先不要操心了,你說的這些,我也想到了,擔心驚擾你,沒給你打招呼。我把人員召集起來已經開了會,這兩天一邊拆門面護牆,一邊把埋藏的貨物取出來,準備大年三十叫人回去過個年,初二下午全部到齊,初三一早開門。

大掌柜聽了定山這一番話認為安排得很好,他也放心了,說:過年期間,伙食要好一些,讓大家安心做買賣。

定山說:好,已經叫永年出城採辦去了。

大掌柜和定山又說了一些其他事情,定山要留大掌柜吃飯,大掌柜推說自己剛吃過來的,起身就走了出來。他先到南院門鋪子看了一下,果然正在清理鋪面,埋藏貨物的大坑已經挖開,相公掌柜們正忙碌著搬運擺放貨物。見到大掌柜,大家都齊聲問好,有的還關切地讓大掌柜注意休息,靳鐵鎖要扶大掌柜到樓上去坐一會兒,大掌柜說不去了,他還要到其他幾個地方去看一下。

一圈轉下來,瓷器店,染料行,加工場的人都在緊張忙碌地收拾著,大家在主事人的安排下,熱火朝天地進行著開業前的準備工作。看到這兒,他知道定山已經安排得很周到了,放心地走進了鴻運樓。

鴻運樓主要是在大掃除,牛嬸和程愛如,一個餐廳一個廚房,分別領著人在細緻擦洗擺放,程愛如用布帕包住頭,穿一件男人的寬大衣服,腰上用繩子扎住,正端著一盆鹼水在擦洗擺放碗盤的架子,大掌柜進來她就沒看見,直到大掌柜說話,她才轉過身來,取下布帕笑著跟大掌柜打招呼。大掌柜對其他幾個廚子說:這事你們幹嗎,怎麼叫一個婦道人家下這麼大的苦!一個廚子急忙過去接過抹布幹了起來。

牛嬸和程愛如趕忙把大掌柜讓到她倆的住房裡,泡上香茶請大掌柜歇著,牛嬸出去叫過一個跑堂的,給他幾個銅子低聲交代了幾句,跑堂的轉身就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就端回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滷汁豆腐腦,一個兩張皮脆殼牛肉夾餅,兩個黃亮酥脆的熱油餅。大掌柜也沒有推辭,接過牛嬸遞過來的筷子和勺子,趁熱就吃了起來。剛放下筷子,程愛如就把一個熱騰騰的布帕遞了過來,大掌柜擦了手臉遞還布帕的時候,不由得在程愛如的臉上多看了兩眼。

牛嬸端茶過來大掌柜問:準備啥時候開門?

牛嬸說:今天晚上乾州會館就定了兩桌,還有來人問的,準備下午開門。

大掌柜說:給大家說明白,停業時間長了,早一天開業早補回些損失,過年期間飯館開門的不多,肯定有生意。

牛嬸說:老掌柜也是這麼說,我一會兒收拾完了給大家再講一下。牛嬸停了一下又說:俺嬸不在了,下人難免照顧不周,你經常過來吧,我給你安排,湯湯水水,熱熱火火地吃個均勻。

大掌柜說:好,能過來我就過來。

初三一大早,天還黑乎乎的,大掌柜坐著洋車就把各個點都走了一遍,各鋪子包括加工場的人都到齊了,大家新衣新帽,臉上充滿著興奮的表情,都在各自的崗位上進行著最後的準備工作。迎春喜慶的臊子面吃過之後,隨著冬日難見的第一縷陽光掛上樹梢,隆豐福每個店門口的兩條萬字頭的大紅鞭炮幾乎同時響了起來。紅潢色的炮紙在空中織成萬朵彩花,響聲把新年的吉慶祝福和隆豐福開業的信息送到周圍軍民的耳朵里,把那些還沒起床或還沒出門的人們都催促得動了起來。

鞭炮聲中,在一陣算盤搖晃的嘩嘩聲中,隆豐福四個門面和加工場的門都打開了。

大魁叫上靳鐵鎖一塊向涵玉交賬。涵玉看著他遞上的賬單,然後清點銀票和銀洋,用算盤打了一下說:我還沒問你呢,你把貨都咋樣賣了,盈利還不小呢!翻了一番還多呢。

大魁說:把難暢(為難困難的事)都受扎了,但後來在三原還是扎住腳了,貨都是在三原賣的。

這時候定山和大掌柜進來了,大魁簡單彙報了去南方販涼席、涼鞋、竹帽、草扇等情況,然後彙報了進不了西安又想辦法把貨賣出去,最後把生意做起來的情況。幾個人聽了以後,大掌柜感慨地說:行啊,大魁已經把老掌柜隨機應變,化敵為友的一套都學到手了!這就跟打仗一樣,遇到突發的事件要能夠應付自如,這很了不起呀!

定山說:大掌柜說得好,你只有這樣歷練自己,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生意人!

原來大魁和靳鐵鎖他們在江西一帶,不僅採購了大量的涼貨,發現瓷器由於今年販貨的人少,價格普遍低得厲害,就大膽地進了許多,基本把帶去的錢用完了。涼貨和瓷器裝了滿滿一船溯江而上,到了漢口換裝成兩大馬車迤邐回到陝西。車到臨潼,有人就告訴他們說西安城被河南的鎮嵩軍圍住一個多月了,甭說車,就是人都是不能出來也不得進去。大魁將信將疑,把車趕進一家院牆嚴實的車馬店裡,讓靳鐵鎖看管著,自己跑回西安。走到灞橋十里鋪的時候,看到田野里、河岸邊到處都是隊伍駐紮的帳篷,不時還有馬隊疾馳而過。再想往前走,路已經不通了,要過去必須往南繞很大的圈子才行。他一看,回西安是不行了,急忙趕回臨潼。路上,他在琢磨,這兩大車貨可咋辦呀?放在臨潼就地賣了?他在臨潼街上轉了一圈,街上店面稀少,市場清淡,不是一個可以走大貨的地方。他信步走進一家山貨店,借問涼席價錢與店主攀談起來。店主告訴他,除過西安,東府周邊的商貿中心是三原涇陽,那地方商鋪多,貨品全,甘肅、山西、寧夏、蒙古一帶的商人都到這兒進大貨,沿西路和北路的官道直接就發走了,每天來來往往的人多得很呢!

以前大魁聽乾爸說過涇陽三原的皮毛市場,但不知涇陽三原還是其他貨物的集散地。告別了店主回到車馬店,他跟靳鐵鎖商量了一下,讓他繼續看好貨,自己當天下午就過渭河去了三原。到了三原一看,果然是一個很有規模的貨物交易旱碼頭。街上店鋪林立,貨堆如山,人來貨往,車馬喧囂,顯得異常繁華。他轉了一圈,發現竹草涼貨也有,耀州的瓷器也有,走貨的情況還都不錯,他的信心更足了。他看好一家空閑的門面帶一個庫房,講好價錢,放下定錢,問了當地經營的規矩,一邊籌劃一邊往回走。

回到臨潼車馬店,跟馬車老闆談好去三原的價錢,第二天一早就上路了。

開門的當天,就有生意上門。大魁正在跟客商談生意,三個人來到門前,扯扯涼席,摸摸瓷瓶,然後問道:這是哪達的鋪子?

大魁一看來者不善,就迎了上去賠著笑臉說道:這是西安隆豐福的鋪子!

來人說:西安的?西安人把生意做到三原來了,掌柜的呢?

大魁多了個心眼說:掌柜的看著把貨安頓好,昨晚上帶著五六個人回去了,過幾天就來了。啥事?

來人說:啥事?保護費交了!

大魁問:給誰交保護費?

來人用手指著自己說:就給你張大爺交保護費。

靳鐵鎖走過去往來人跟前一站,個子比他高了一頭說:在三原只聽說過做蓼花糖有名的張能能,還沒聽說過什麼張大鱉!

來人一看強壯高大的靳鐵鎖,退了一步問:你是幹啥的?

靳鐵鎖說:我,我是這兒的掌柜的!

來人一看說:好,掌柜的,咱這兒有規矩,開鋪子要交保護費。

靳鐵鎖問:你是誰?

來人有點心虛地說:我,我,這一帶歸我管,保護費歸我收。

靳鐵鎖一步不讓:憑啥歸你管?你是個哪一路的啥官銜,官名叫個啥?

來人被問得無話可說,梗著脖子說:啥官銜也沒有,就是來收錢!

靳鐵鎖說:說不上啥名堂你就閃遠,甭耽擱了我這兒的生意。說完拉著大魁就進到鋪子里。三個傢伙看著這一家的人頭難剃,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沒趣地走了。

大魁很快就把這一筆生意談好了,雙方寫了協約,對方留了定錢,說好第二天客商帶車付款提貨。第二天,貨發出后不久,買貨人就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對大魁說:掌柜的,這貨我不要了,把貨退了吧!

大魁詫異地問:前後兩袋煙的工夫,剛買的咋又要退了?

客商說:你把這兒的地頭蛇得罪了,人家在路口守著,不讓車過去,還說誰買你的貨就擋誰打誰!

大魁和靳鐵鎖一聽都明白了,大魁想了一下說:走,我陪你一塊過去。

客商不情願地說:你去能行?

大魁說:沒麻達,我保你平安出三原。

大魁跟著車往路口走,遠遠看見三個人手裡提著刀棍站在那裡,就提前走了過去。對三個傢伙抱拳說道:三位,保護費的事好說,不能擋車么,今晚在池陽酒館咱喝酒說話。得行?

為首的那個說:你這樣說話還差不多,你的掌柜的咋是個蹭!(難打交道的傢伙!)

大魁說:掌柜的人是好人,就是脾氣有點倔,以後咱們打交道就行了。

為首的說:好,聽你這一回!閃開,叫車走!貨車順利地上路了。

太陽落山的時候大魁來到池陽酒館,等了好長一會兒,那三個才姍姍而來。見面之後,大魁問:喝啥酒?

低個子說:池陽硬钁頭。

大魁問:那酒咋向?

高個子說:有勁,暴得很。

大魁說:太暴咱不喝,把人喝得難受,咱喝西鳳,西鳳酒全國有名,喝起來諂火(舒服)。

兩個都高興地說:西鳳就西鳳,光聽說西鳳是名酒,還沒喝過呢!

為首的那個把堂倌叫過來問:有沒有西鳳?

堂倌笑著說:那酒貴得很,喝的人少,咱這還沒有。

大魁問:哪達有?

堂倌說:醉倒仙酒館有。

大魁說:叫人跑快,打二斤回來,一定要真真的西鳳,嘗出來不是,我可不給錢!

堂倌給掌柜的一說,掌柜的自己提了個罐子去了。

菜上齊了,酒也打回來了,四個人一齊舉杯:喝個亮堂!

連喝了三大杯,其中一個就先不行了,再給倒,捏住杯子死活不讓,大魁硬給倒了一杯,喝完就趴在桌子上不動彈了。

大魁說:吃菜,吃菜,你這兒吃喝不多,啥時候跟我到西安,我叫你天天不重樣,從正月吃到臘月。

大個子說:爺呀,就是個米面么,能做出那麼多樣樣來?

大魁看著為首的不說話,就問:得是這酒不對勁?

為首的說:酒好,酒好著哩!我看你這個人不簡單。

大魁問:咋個不簡單?

為首的說:問你要保護費你不給,倒願意叫我們跟你一塊喝酒,還買這麼貴的酒,你到底是啥意思?

大魁說:有一句話叫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我從西安跑到三原做生意,沒有後台我不敢來,沒有朋友我站不住腳。後台我有,靖現在叫國民革命軍,後勤部的部長張志鵬是隆豐福老掌柜割頭換帖子的朋友,人現在就在三原。于右任,楊虎城你知道吧?

為首的點點頭。大魁繼續說:這都是咱渭北咱陝西的名人,跟咱老掌柜都是朋友,只要到西安,一塊品茶喝酒,一起談論國事,經常你來我往。我在三原來開個鋪子,他們不知道則已,知道了還能不來?我要誠心跟你們過不去,跟他們哪個一說,還有你們的好果子吃?

為首的說:那你啥意思?

大魁說:我想交你們這幾個朋友。剛才說了出門靠朋友,我在三原做生意,沒有朋友不行,看你們三個都是條漢子,今天專意請你們喝酒。

為首的說:交朋友可以,你想叫我們幹啥?

大魁說:你們在地面上混也不容易,養家糊口靠這樣收保護費也弄不了幾個錢,我的意思,你們給我拉生意,做成就有利錢,每回不會太多,但回數多了,聚起來就多了。你看咋向?

高個子喝得黏黏糊糊,聽了這話說:這事能成,咱天天在街上游哩,碰上這一類販子叫過來就對咧,又不難辦。

為首的說:每拉來一個成了之後,你都要現結。

大魁說:這沒麻達,咱先弄一回看么,你就知道我這個人咋樣了。

為首的把杯子的酒一口喝乾說:人都說西安人鬼奸溜猾,我看你說得不錯,咱就交往一回,只要可交,咱就是為朋友把這一腔子血倒出來都不說一句話。

大魁說:好,一言為定!

兩三天內這幾個給大魁介紹了三四宗生意成了一宗,大魁給為首的五十個銅子,另外兩個各給了三十個。這三個一看大魁說話算話,給的也不少,拉客的勁頭就更大了。一個多月時間,貨已發的差不多了。其間,大魁又回了一次西安,圍著城轉圈圈就是進不去,他想著蘭馨姐,想著她在沒有自己的時候那寂寞難耐的樣子,心裡充滿了惆悵。無能為力的他遠遠看著北門的箭樓,三步一回頭地慢慢走了回來。

眼看涼貨快賣完,瓷器也走了一半多,大魁考慮接下來咋辦。他知道涼貨好賣,但等再去販貨回來已快立秋了,肯定要壓在手上了,瓷器沒有季節,但不上量,要熬時間。他在街上轉悠,尋找著其他可以介入的行當。

突然他看到幾個外路客商在一家店裡挑選圍巾,他走過去,聽著他們談論,問:有沒有再長一點的?再花一點的?顏色再多一點的?

商家搖了搖頭說:就是這些樣子,再沒有了。

客商遺憾的放下樣品說:我們看看再說吧。

大魁隨著他們出門,跟了一段路,他湊上去與他們說話:客官是不是想要圍巾?

其中一個說:是呀,你有?

大魁說:我的貨現在還沒到,能不能到我的店去坐一坐?

客商問明了地址就跟著一塊過來看看。

通過交談大魁才知道,這是一夥專做口外生意的客商,現在置辦過冬的商品,其他東西已經辦的差不多了,還想找一批女人用的圍巾。

大魁問他們能要多少?

他們說:這個東西只要顏色鮮艷,花色多,長一些,寬一些,有多少要多少。

大魁詳細問了式樣,顏色,談定了基本的價格和數量,答應十五天一定到貨,問他們能不能等十五天?

對方說:不但能等,而且還可以下定錢。

雙方寫了協約摺子,放下五十個銀洋做定金,說好十五天後來驗貨,到時間沒貨,賠對方一百個銀洋。

客商走後,大魁給靳鐵鎖交代了門面上的注意事項,背上稍馬子就走了。

大魁敢定這一批生意絕不是一時的頭腦發熱,他在漢口給蘭馨選禮品的時候,就看過圍巾、鞋子,也問了價錢,他心裡大概有譜。這次問清對方要求,談好價錢后,他對做成這筆生意信心十足。上路之後,還是跟以前一樣,什麼快坐什麼,沒有車就租馬騎,走截路抄小路,甚至夜裡也坐著車趕路,終於在第四天下午趕到了漢口。

經常過漢口,來回都歇在漢口,所以大魁對漢口很熟悉。找個地方住下之後,趁著商店還沒關門,他就跑到街上去看,結果收穫不大。天黑了,無風悶熱的街道上睡滿了人,一些年輕的女人們也光胳膊亮腿地睡在馬路邊的竹床上,把個大魁看得耳熱心跳,眼前又出現了蘭馨跟他在床上的情景。拐過一條街,眼前燈火通明,一排看過去都是不同樣式的高門大戶,家家張燈結綵,門口的人出出進進,裡頭傳出鶯鶯燕燕們嗲聲嗲氣的說話聲和男人們挑逗淫褻的笑聲。大魁一下子明白自己跑到煙花巷子里了。他剛要轉身,一個香艷的女人用胳膊攬住了他,嬌滴滴地說:小哥哥,我來陪陪你呀!

大魁此時雖然有點神搖意奪,但他很清楚自己身上帶著貨款,一旦露出來那後果不堪設想。他常去江西,用學來的景德鎮話說:今天沒空兒明天來!

那女人並不放手繼續把他往裡推,並說:老表哇,姐姐陪你一晚上,讓你回去十年想!走吧,走吧!

大魁一看纏上了,硬走是走不脫了,靈機一動反身過來把女人一抱,在她耳邊輕輕地說:我還有個兄弟在旁邊等著,我把他叫過來,你一個陪我兩個行不?

那女人說:那叫雙蜂采單窩,要雙份的錢喲!

大魁說:雙份就雙份,我把他叫來。

那女人高興地在大魁臉上親了一下,鬆開了胳膊。大魁乘機擺脫了妓女的糾纏。走在大路上,大魁感到頭上身上滿是汗水,肚子也咕嚕咕嚕地叫起來,他才想起自己一天還沒吃飯呢。

幾個飯館都關門了,他看見一家燒鹵店還亮著燈火,就過去買了些燒鴨豬蹄之類的切好帶回,準備回到住房裡慢慢吃。進了旅館門,他看見旅館掌柜的一個人在拿花生米下酒,看到他回來就問:客官是二樓東房的吧?

大魁說:是的。

掌柜的又問:來漢口是做生意的吧?

大魁說:你怎麼知道?

掌柜的說:你們北方人到漢口做生意都是這個樣子。

大魁不解地問:什麼樣子?

掌柜的笑著說:背個布口袋滿街轉悠。

大魁也笑了說:這叫稍馬子,搭在身上騰出雙手,方便還能放不少東西。是不是不好看?

掌柜的笑出聲說:不是不好看,而是有點土,一眼就能讓人看出來。以後可以買個包提上,顯得洋氣一些。來,來,喝一杯。說著就把酒杯遞過來。

大魁見掌柜的是真誠相讓,也就不客氣接過來幹了。他見桌上只有十幾顆花生米,就把稍馬子里的燒鴨和豬蹄掏出來放在桌上說:咱倆一塊喝幾杯。掌柜的一見連忙搬過一把椅子來請大魁坐,自己提著酒壺出門又打了半斤酒。

半個豬蹄三杯酒下肚,掌柜的話就多起來了。他說:看樣子你大概是倒騰個小買賣的,這次來想進點什麼貨呀?

大魁說:掌柜的好眼力,就是小打小鬧,這次想看看帽子圍巾之類小東西。

掌柜的說:我們這裡有一句話,叫做喝燒酒吃豬手,碰巧的事情常常有。今天還真叫你給碰上了!

大魁不解地問:碰上什麼了?

掌柜的說:我女婿就是專做鞋帽圍巾生意的。你說巧不巧?

大魁問:他在哪裡做?

掌柜的說:你不要管他在那裡做,明天我讓他來找你!

大魁還問:樣子多不多,貨量大不大?

掌柜的說:多不多,大不大明天一見面你就曉得了。

半斤酒喝完,掌柜的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看看夜深無人,大魁就幫他把店門關了。

第二天,大魁還在睡夢中,房間門開始輕敲,後來重敲,最後像敲鼓一樣才把大魁叫醒。掌柜的一頭汗說:我還以為是昨天的酒把你喝壞了呢!你可睡得真死呀!

其實一敲門大魁就醒了,他之所以裝著沒醒,是有意想壓一壓掌柜的熱情。昨天一說找帽子圍巾,就說他女婿是專做這個的,他怕其中有詐。

掌柜的後面跟著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白皙的皮膚,精明的眼睛。一見大魁問長問短顯得很熱情。大魁先說帽子,他立馬報出很多樣子規格,又問鞋子,每種也都說得頭頭是道,最後大魁才問圍巾,他把線的、毛的、長的、短的、男的、女的介紹得一清二楚。大魁提出要到庫房看貨,來人一口答應。大魁洗漱完畢,二人各吃了一碗熱乾麵乘洋車去庫房。路上,兩人相談甚歡,大魁知道他姓彭,叫沛生。是個商行的售貨主管,也真是旅館掌柜的女婿。

庫房裡果然圍巾規格多樣,顏色艷麗,純色,花色,讓大魁大開眼界,客商列的明細單里的都有,還有一些比他們要求的更好。大魁心裡暗暗高興。最後談價錢,大魁先都少要一點,每種十條,二十條,他們報了一個價,報到一百條,價就下來三成,報到三百條的時候,又下來一成,最後大魁把幾個主要的品種每種各報五百條,對方掌柜的真搞不清大魁到底想拿多少貨,他不報價了,他用當地話問彭沛生:這到底是來買貨的還是來詢價的?

彭沛生也表示說不清楚,大魁卻聽懂了,說:隆豐福在西安是最大的字型大小,經常和口外的外國人做生意,景德鎮的瓷器已經發了幾十車了,竹草涼貨年年一發十幾車,每種要你幾百條圍巾只是個小生意,只要價錢合適,今天驗貨,今天發貨,當場付錢!

一席話把掌柜的說得臉上紅白不定,又興奮又不太相信。他和彭沛生咕噥了半天最後各報了一個比剛才又低一點的價,大魁一聽,比自己期望的價格還低一些,他不動聲色,考慮了一下說:這四種各五百條,其餘的各二百條,價錢就依掌柜的報的來,但是,每一種要送我五十條作樣品!

掌柜的架在鼻樑上的眼鏡一下子滑到鼻尖上,小眼睛左閃右轉,兩隻手在大魁面前亂擺:不行不行!哪有這樣做生意的!

大魁站起來背起稍馬子說:那就麻煩了,另外一家商行還等我呢!他笑了一下向彭沛生表示歉意,轉身就走了出去。

大魁看出掌柜的極想做成這筆生意,他想再壓一壓價,他計算著如果每種都送五十條,運回去的路費就有一半多出來了。另外,他看出來,這一帶都是經營這種小商品的,自己再看看或許還有其他發現。他出了門徑直向一家大商鋪走去。

他剛要跨上商鋪的台階,彭沛生追過來拉住大魁的長衫說道:龍先生,有話好商量嘛!

大魁扭過頭笑笑說:這家我昨天來過了,談的也差不多了,我去去再說。

彭沛生一聽就更急了,上前擋住大魁的路說:我們好商量,好商量行不行?

大魁見他如此,就坡下驢,身子轉了回來,跟著他又朝剛才那家走去。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多了,驗貨、點貨、封包、交款、兌票、裝車。由於大魁的銀票大,店主還要給他找錢,掌柜的又從內室取出六封銀洋和一些零散銀洋,算清楚后一併交給大魁,然後執意要請大魁吃飯,大魁謝絕了,他說急著要趕回去,跟著車就走,彭沛生送他一塊走。車拐過一個路口,大魁讓車停下來,他從稍馬子里掏出五個銀洋交給彭沛生,對他說:謝謝你的關照,咱們後會有期。

彭沛生感激地收下銀洋說:這次你拿的這個價的確很低了,沒想到你這麼會談生意。今後來漢口可要找我喲!

正說著,路上走過來三四個人,看著大魁的稍馬子表示很稀奇,兩個人一前一後捏捏弄弄,嘻嘻哈哈地鬧了一陣走了。大魁也沒在意,坐上馬車跟彭沛生揮揮手就走了。到前邊他下車買乾糧的時候,才發現六封銀洋少了兩封,他知道剛才那兩三個人在看他稍馬子的時候動的手腳,他嘆了口氣:唉,各送的那五十條圍巾又沒了!

後來大魁又做了兩三次這種先定協約後進貨的生意,倒是賺了不少,只是最後一次在回來的路上被幾個小杆子堵住,把身上的銀洋全部搜光,貨物被打開一看儘是些女人用的香粉、頭油、插花、頭巾等貨物,把東西扔了一地,又往貨包上砍了幾刀,照貨上尿了幾泡尿,喊了一聲開搖都跑了。之後,他就不想出去了,把門面也退了,兩人住在小旅館里,他經常到西安城邊探聽消息,直到看見三原的隊伍朝西安開過去,風傳馮玉祥的隊伍過來要給西安解圍的喜訊,他倆才往西安跑,西門一開就先進城了。

開春以後,桃花紅了,柳梢綠了,一望無際的麥田裡泛著青綠的熒光,大自然蓬勃的生機給瀕臨死亡的西安城帶來了希望和活力。城裡在鄉下有家有地的人家,紛紛把在圍城期間死亡的家人成殮好的棺木抬出來下葬,沒有棺木的人家,用席筒或箱子把遺骸雇車拉到亂葬墳掩埋。那些無人認領的屍體,則由省府和隊伍上派人清理。儘管城開之後不久此項事情就著手進行了,但由於死人太多,分佈太廣,主要街道和公共場所大致清理乾淨以後,窮人居住區,城牆根周圍,長期無人住的房子里,絕頭戶等等,裡頭還有很多沒有清理的屍體。有些是周圍人們聞著氣味不對報告官方,來人循著氣味查找,撬門翻牆進去才從床上、灶間把人拖出來。甚至半年以後由於天氣太熱,在一些人不常去的對方還發現過圍城期間死於凍餓的人。

災難后的西安沒有忘記那個屈辱和抗爭的歲月,幾萬人,人人負土一袋在城東北角壘起兩個大冢,安葬那些無人認領的屍骨。並在兩冢之間建亭一座,取名革命亭。寓意他們是為國民革命而死,是當之無愧的革命志士。隆豐福的全體人員在老掌柜的帶領下都背著土來到這裡致哀,並在幾天後參加了萬人追悼大會。

一個早晨起來涵玉感到有些不舒服,剛坐一會兒,感覺頭昏想吐,就又睡下了。定山喝了一壺茶,進來問她怎麼樣?

涵玉閉著眼睛說:有點難受。

定山說:你洗漱一下,咱倆到宋先生那兒給你看一下。

涵玉答應著但身子沒動。定山過去坐在她身旁輕聲問:是不是很難受?是咋樣難受?

涵玉慢慢坐起來,用手捋了捋頭髮說:從來沒有過的,也不厲害,我再躺一會兒就好了。

定山說:不行,還是請宋先生看一下放心些。

涵玉只好起身,梳洗過後換了衣服坐上洋車跟定山一起到五味十字天順堂來。

天順堂在圍城期間,看病的人少了,買葯的人多了。人們都不拿藥方,而是問這啥葯能吃飽肚子?

抓藥的相公告訴他說,桂圓肉、枸杞子、生熟山楂、薏米仁這些都能吃。於是人們都買這些葯,很快這些葯就賣光了。後來,人們乾脆給抓藥的相公說:你看著給咱配,只要是不難吃的,吃了死不了人的葯你都給稱,一回給多稱一點,沒啥吃,拿這當飯吃呢!

結果,有的吃的拉肚子,有的吃的拉不下,有的光打嗝兒,有的肚子脹得像個鼓。

宋先生知道后,把相公們好好說了一頓,告訴他們,食是食,葯是葯,食能飽腹,葯能治病,儘管有葯食同源之說,但不同的配伍,不同體質不同時間的人食用,就會產生不同的結果。賣葯是治病救人,把葯當糧食賣,是虧人虧心之舉。有些葯雖能解一時之飢,但亂配胡吃,不但不能療飢,還會給服用者增病添災,這就違背了我們醫家治病救人的宗旨,此舉斷不可再為。今後,不見我的方子不能抓藥。即便如此,到後來也被人想方設法把葯賣出去不少,天順堂因無葯可抓而關門了。

城門一開,天順堂又恢復了往日的興旺,宋先生帶著幾個學生給人看病忙得不亦樂乎。

宋先生看看涵玉的臉,手在她的腕上只搭了一會兒,就站起來笑著對定山說:定山,你準備請客吧!

定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奇怪地問:啥事讓我請客?

聰明的涵玉一下子明白了,她看了宋先生一眼,有些害羞地垂下眼帘對著定山說:可不就該請客了。

定山將信將疑地問道:涵玉有了?

宋先生笑著說:已經兩個月了吧?

涵玉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定山問涵玉:那你為什麼沒跟我說過?

宋先生說:她是頭一回,不懂。你家又沒有個老人關心,你讓她給你說啥。

定山笑著說:沒想到這馮玉祥破城降吉祥還給我送來了一個娃!

宋先生也高興地說:這個娃來的正是逢凶化吉的時候,要是個男娃一定要起個好名字。

定山說:說起名字,我一直在想,你看這一回打開西城外圍,頭一個率軍進城將領的名字叫的多好,叫吉鴻昌。吉祥如意的吉,鴻圖大業的鴻,繁榮昌盛的昌,就憑這個好名字,不僅給西安降吉祥,還能給西安帶來繁榮昌盛!

宋先生說:這個名字叫你一說還真是有點講頭呢。

定山說:娃一生下來就叫龍昌鴻!

涵玉笑著說:還不知道是男是女,你把男娃的名字就起好了,能用不能用還不知道。

定山笑著說:反正現在已經有了,生男生女就看你的本事了!

三個人都放聲大笑起來。

大掌柜夫人百天過後,設在客廳的靈堂就撤了,兒女們也都回到自己家裡,恢復了正常生活。大掌柜的生活卻顯得不太正常了,他常常在鋪子關門很久了還坐在樓上抽煙喝茶不回家。回到家裡后,獨自一人喝酒,下人催促幾次才想起來睡覺。頭也不常剃了,顯得鬍子拉碴的,人也明顯地老了。涵玉看著心裡很不是滋味,悄悄地跟定山說:乾爸這樣子不好哇,我尋思得給他找個人。

定山開始還未在意,涵玉這麼一說,他也感到大掌柜最近的遲鈍與消沉。他同意涵玉的說法,但在哪裡去找個合適的人呢?

涵玉說:我看就在牛嬸和程愛如里選一個。

定山說:你不說我還真想不起來,對,就她倆讓大掌柜挑一個。

涵玉說:大掌柜是個文人,文人喜歡美女。要讓大掌柜挑,他肯定挑程愛如。

定山說:程愛如就程愛如,她嫁給大掌柜還高抬了她呢。

涵玉說:年齡相差三十多歲呢,我看牛嬸合適,牛嬸今年三十四,大掌柜今年六十一,相差二十多歲,牛嬸人活淘、細心、對人心誠,照顧大掌柜肯定細心入微。

定山說:選誰你和我都不好說,我看我去找一下宋先生,請他來當面跟大掌柜談。

涵玉說:宋先生最好,他們是一個輩分上的人,說起話來方便一些。

定山決定先跟宋先生談談,然後再跟大掌柜說。不巧,定山去的時候,宋先生出診去了,定山回來后不久,宋先生就過來了。

定山說明意思,宋先生立馬就明白了。他說:這是個好事,也只有你們這樣身份的人才能替大掌柜安排這樣的事情。你們只在這二人里選擇面兒有些窄,我感覺這二人都不是太合適。

定山說:我也考慮了半天,再沒有多少可選擇的,年齡稍大一些的單個女人,都過不了圍城這一關,在鄉下尋一個,來了很長時間適應不了城裡的生活。大掌柜還是有品位的人,一般人還入不了他的法眼。

宋先生說:最後這個話說的正在點子上,以大掌柜的學識、人品,看來看去還非這二人莫屬。

停了一會兒,洋車把大掌柜從南院門鋪子接了過來。宋先生一見開玩笑地說:老哥老是自己偷著喝酒,也不叫我了,哪天我非把你逮住喝你的酒不可!

大掌柜聞聽笑著說:走走走,我家裡現在就有好酒,咱倆好好喝一回。以前還有你嫂子管呢,現在沒人管了,咱倆盡興!

一句話把大家說得都沉默了,定山趕快補台說:我這兒就有好酒,一會兒在這兒喝!我這兒新來的這個廚子還不錯。

宋先生說:好久沒在一塊閑(聊天)了,今個沒事來說說閑話。

大掌柜也說:就是,生意剛起來,想忙也忙不起來。把人閑得頗煩。

宋先生說:涵玉沒在,我給咱先說個笑話,這是來看病的人等著號脈的時候說的。

大掌柜說:老宋的笑話葷的多!

宋先生說:一個姑娘出嫁,臨出門的前一天,她娘給還未開竅的姑娘說,娃呀,嫁出去就跟在咱屋裡不一樣了,俗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白天地里勞作,黑了炕頭暖腳。這姑娘本來就弄不明白她到人家屋裡去幹啥,現在記住娘的這四句話,心裡就有底了。前三句都好理解,唯獨這黑了炕頭暖腳一句不太明白,這男人的腳為啥還要暖呢?不管理解不理解,但她知道咋樣暖。入了洞房之後,看著男人脫了衣裳,她就把外衣一脫,睡在男人的腳底下說:給你暖腳。就把男人的兩隻腳緊緊抱在自己的懷裡。男人也是個初出茅廬的半大小子,不明白媳婦這是個啥講究,一夜把腳由她抱著,一動不動。第二天,他偷偷去問自己的娘,娘聽后說:暖腳就是兩人在一起睡覺的意思,不是光抱腳。今黑兒你給她說,叫他給你暖中腿。

兒子問:啥是中腿?

他娘說:瓜子,中腿就是男人有,女人沒有的那個東西。

兒子還是半天不明白:那個中腿咋樣暖?

他娘也不好再說啥,含混地說:你的中腿在她身上光尋哪裡暖和往哪裡鑽就對咧!

第二天他娘問他:尋著暖和的地方了沒有?

兒子說:尋了一夜哪兒也不暖和,就是她的胳肢窩那兒還暖和,中腿在那兒夾了一夜。

宋先生還沒說完,大掌柜和定山笑得鼻涕眼淚都下來了。

涵玉聽見笑聲,端著兩盤炸餜子和南糖出來問:啥笑話把人能笑成這樣?光聽說腫腿腫腿,誰的腿腫了?

涵玉的話又一次把大家笑得人仰馬翻。

大家平靜之後,定山感慨地說:圍城以來好久沒有這樣開心地笑過了。

宋先生說:圍城的時候,這笑話說出來人也笑不出來。

大掌柜說:可不,人們腹中空空,心事重重,誰能笑出來呀!

定山說:那個造孽的日子可不敢再來了。

大掌柜說:能活過來的人是萬幸,活著就要好好活著。

宋先生說:大掌柜這話說得好,既然活過來了,咱就要活好,活的滋滋潤潤的,不能湊合。

定山聽了有意問宋先生:宋先生這話像是話裡有話。

宋先生說:老哥咱是一輩人,我說話你甭多心,嫂夫人不在了,你身邊沒有個人不行呀!

涵玉也說:乾爸,我和定山都是這個意思,想給你身邊尋個合適的人照顧你。

宋先生說:大掌柜你成天把心操在鋪子里,回到屋裡涼床冷板凳,孤燈寡人,吃喝儘管有人侍候,到底沒有個知熱知冷的貼心人,這不利於健康,也干不好事情呀!

涵玉說:是啊,你看最近人也瘦了,聽說飯量也不如以前了。

大掌柜放下水煙袋,嘆了一口氣說:年過花甲,已經是過一天少一天的人了,再要續弦叫人笑話。

定山說:中老年人續弦的人多得很,有誰笑話?咱為自己的身體考慮,管他誰說長道短!

宋先生說:誰說啥都是次要,關鍵還是你自己咋想的。老哥你又不是那種看人眼色行事的人。

大掌柜又拿起水煙袋不說話了。

宋先生說:定山跟我都商量過了,咱也不捨近求遠,就是咱這兒的牛玉蓮和程愛如兩個,你挑一個。

宋先生一點破,反倒把大掌柜弄了個大紅臉。大掌柜嘴裡這,這,這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為了緩解尷尬的局面,宋先生說:老哥你也不要立馬確定,籌思一下再定。好飯不怕等么!

一句話把大掌柜和定山都給說笑了。宋先生看著涵玉又出去了就說:再說一個有關夫妻生活方面的白話,你們甭笑,這一回不是笑話,這是一位名人寫的,我的一個朋友到南方去抄回來的,暗事明說,說得文雅風趣,對人大有裨益。我一邊念一邊講,你們聽聽是否有點意思。主要是說夫妻性生活次數的。

青春花郎切忌連連(一天不可連做多次)

血氣方剛不可天天(幾年以後不要天天都做)

三十左右要像數錢(一五一十數錢式的間隔)

四十齣頭教堂會面(像禮拜一樣七天一次)

五十之後如進佛殿(初一十五半月一次)

六十相望像付房鈿(像付房錢每月一次)

六十有五四季分段(每季度一次)

七十以上春思秋盼(半年一次)

七十有五好比拜年(每年一次)

八十在即解甲歸田(遠離)

宋先生念完,大掌柜和定山都說好,形象上口,淺顯好記,不愧為名人的佳作,也真是養生長壽的勸世良方。

宋先生說:夫妻間的那事情,不可沒有,不可過濫。無論男女,長期沒有,男人就沒有了生氣,顯得無精打采,女人像花兒一樣缺乏色彩,少了靈動和嫵媚。也都可能因此而表現出性格和行為的偏執和古怪。然而,過多過濫,這對男人則是一把砍伐的斧頭,精血大虧,元氣大傷,陰陽失調。你可能在不知不覺中就得上了什麼病,並且,這種病一般都比較難治,甚至因此而喪命。范大掌柜其實就是死於這個方面的病,作為朋友我不好過多勸說他,老范是乾柴遇烈火,程愛如是久旱逢甘霖。兩個人在一起長期過量了,老范的脫症也就由此而起。

大掌柜指著宋先生笑著說:老宋,你是一會兒勸我娶程愛如,一會兒又說范大掌柜死於程愛如,這不是叫我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到底是啥意思嘛?

宋先生說:我為啥要念這一段白話,就是要提醒咱們大家,不可無,不可濫,少年輕狂尚有青春的本錢在,人一上年紀剩下的那一點精血,只能拿出一點點養性,大部分要留著養老。切記不能老夫聊發少年狂,把僅剩的一點資本全輸光了!至於娶牛玉蓮還是程愛如是誰都不重要,關鍵在你自己。按上邊的口訣自己把握,再加上適當調理和保養,我保你越活越長壽!

大掌柜說:還是那句話,是真朋友要緊處見真情。既然你們大家有此美意,續弦的事我也就不推辭了,就定牛玉蓮吧,她人樸實,是個過日子的人手,不過,這還得問問人家是啥心思。接下來的事就靠你們幾位了。

接下來的事情實際上都是順水推舟了,牛嬸在涵玉面前扭捏了幾下也就同意了,定山安排人給大掌柜收拾房子,牛嬸提出要換一間房子做新房,並換一張床,大掌柜照辦。大掌柜提出要把原來夫人的遺像掛在原來的房子里,牛玉蓮也沒有意見。辦喜事前一個晚上,牛玉蓮把新房的東西挪來擺去,折騰了很長時間,又把自己梳妝盒首飾盒擺在床頭的銀柜上看來看去,跟大掌柜說了一會兒話后,穿上外衣準備回鴻運樓去。大掌柜起身看著她容光煥發的臉,拉著她的手說:這麼晚了,回去不方便吧?

牛玉蓮也看著他輕聲說:那你說咋辦?

大掌柜過去關上門回來一口吹滅了燈。

連續幾天,大魁都隱藏在老林辦公的地方等著,在他出來的時候偷偷跟蹤他,一直跟到蘭馨住的房子,基本掌握了老林下班回去的規律。一個細雨蒙蒙的黃昏,大魁躲在一個僻靜巷子的拐角,利用一大堆柴火作掩護,等著老林過來。約莫一袋煙的工夫,老林慢吞吞地提著包走過來了。大魁屏住氣等著老林過去,突然一個大跨步跳到老林背後,揚起藏在袖子里的鏈子軟鞭就朝他頭上甩去。這老林個子比大魁高出半頭,聽到背後響動似乎早有防備,一個轉身左手用提包護住頭部,右手袖子里滑出一根雙截棍,隨著轉身就朝後面橫掃過來。

大魁沒想到老林能來這一手,軟鞭還沒抽回來,脖子上就挨了一下,他本能的用手一捂一閃,剛準備把軟鞭再甩出去,不想頭上又挨了一下,正砸在天靈蓋上,他頓時感覺眼前金花四濺,耳朵嗡嗡直響,身子不能自持,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裡的鏈子軟鞭也被雙截棍捲走了。

老林收起雙截棍和軟鞭,看了大魁一眼,提著包轉身走了。

這兩棍來得突然,打得兇狠,又都在要害之處,大魁儘管年輕,也被這兩棍打得半天站不起來。他坐在地上緩了半天,才慢慢爬了起來。走到正街上,攔住一輛洋車,直接來到天順堂。宋先生看了傷勢,問他頭昏不昏,他說不昏。宋先生翻開看著他的眼珠說:不昏是假的,不過不要緊,不重,抹些葯再吃些葯,幾天就好咧!能不能告訴伯伯,咋樣弄傷的?說實話。

大魁看著宋先生真誠慈愛的眼睛,知道說假話瞞不住他,就把他和蘭馨的事情前前後後一五一十地都說了出來。

宋先生問:你今年多大了?

大魁說:二十四。

宋先生說:好,你回去啥都不說,好好將息,你的事情伯伯給你說話。

大魁謝了宋先生坐著洋車回到自己住處。

大掌柜的婚禮舉辦的極為簡單,在鴻運樓的二樓大包房裡一共擺了兩桌酒席,一桌為定山、涵玉、宋先生、常老掌柜、柳大掌柜和大掌柜的兩個朋友曲炳文、章宗江。另一桌是大掌柜的兒女們和程愛如、夏月荷。大魁因傷未出席。程愛如因為要張羅廚房和支應一樓門面的事情,只過來給大掌柜和牛玉蓮敬了三杯酒,就又去忙活去了。夏月荷一看只剩自己一個,跟著程愛如敬過酒後也下樓去了。

另一桌實際成了大掌柜子女的一桌,子女們輪流在給牛玉蓮敬酒時,都向比自己還小的繼母改口稱娘,牛玉蓮給三個子女每人一封銀洋,給六七個已經成家或還未成家的孫子、孫女每人十個銀洋,再小一輩的每人一個銀洋。孩子們奶奶、太奶奶把個牛玉蓮叫得滿臉發燒,但她也得到極大的滿足。一桌人很快吃完了飯都下樓去了,定山這一桌其他人喝過幾圈酒之後,慢慢也都告辭,涵玉陪著牛玉蓮坐到房子里說話去了,桌上只留下定山、宋先生、大掌柜、常老掌柜。大家說了些生意場上的事情,宋先生與定山單獨喝了一杯說道:定山,恕我直言,大魁的事你該給辦了。

定山說:唉,這個娃這幾年長見識了,眼頭高了,前後託人給瞅識了幾個,他都看不上,問他想要個啥樣的,他也不說,這次挨了打,問他才說是為自己的相好被人奪走了,氣不忿與人爭鬥被打的。聽他說非這個女人不娶,咱也不知道這個女人咋樣能把大魁迷成這樣。

宋先生說:男女之間看人要是看對了眼,缺陷都是美的,九頭牛也拉不過來,不管誰勸越勸還越上勁,這是西方人說的青春期特殊性心理。

定山說:過幾天我想去拜訪一下大魁說的這位蘭馨姑娘。

宋先生說:拜訪就不必要了,哪有公公去找還沒過門兒媳婦說話的。我能不能再給你家亂點一次鴛鴦譜?

大掌柜會心地笑了。

定山說:你說。

宋先生說:把程愛如說給大魁。

定山聽了半天沒吭氣。大掌柜說:論程愛如的長相大魁應該沒啥說的,就是程愛如當年和范大掌柜過了兩年,大魁一個小夥子可能有所忌諱。

宋先生說:這個我也考慮過了,可大魁喜歡的那個蘭什麼,不也是個出過嫁的人么?儘管程愛如跟范大掌柜一起生活過,但一未結婚二未生育,也沒有任何拖累。這麼長時間看過來,人也本分,是個居家過日子的人,就是年齡大兩歲,這還更知道心疼自己的人。

定山沒有說話,大掌柜說:說起來他兩個搭配還真不錯,就看大魁的意思是啥?

定山說:我認為可能有些不妥,按理說,大魁是我的乾兒子,乾兒子也是兒子,咱應該給兒子明媒正娶說一房媳婦,可現在,他自己尋的是曾經結過婚被人遺棄的女人,咱給說的又是一個跟咱最好的朋友一起過了兩年的人,不要說大魁同意不同意,就是我自己心裡也過不去。

常老先生也說:定山說得對,咱是大戶人家,大魁又是頭一個兒子,如果娶一個二婚的人,小打小鬧不成體統,大操大辦又惹人笑話。

大掌柜聽了說:常老掌柜說得很是,我剛才把這個茬咋給忘了,是有些不合適。

宋先生笑著說:看來這個鴛鴦譜翻錯了頁碼咧,見笑見笑,我再翻回來,剛才坐在那邊桌子上的那個苗條的姑娘是誰?

大掌柜笑著說:老宋呀,你想說媒還怕跑腿,光在我們鋪子里配對對呢!

定山臉上現出一絲不悅,隨即轉笑說:那叫夏月荷,據說已經許配給人了。

宋先生端起酒杯說:以前念過白話的頭一句,把青春花郎切忌連連改為說媒走偏,切忌連連,我自罰三杯!

大掌柜和定山都大笑起來,常老先生卻看得莫名其妙。

跟蘭馨同居的老林其實是個有家室的人,不過老婆和孩子都在山東老家,他是經親戚舉薦到西安找朋友才謀了個差事混碗飯吃。他在省府不過是個最低一級的小辦事員,一點微薄的薪水根本不夠維持他自己月月租房天天酒肉的生活。他倚仗著早年練就的輕功和一點拳腳底子,常常在晚上的時候,飛檐走壁干一些偷雞摸狗的勾當補貼生活。儘管上了點年紀,一般的翻牆越脊、撬門扭鎖的玩意他還得心應手。圍城時期,趁著有的人舉家出走,他弄了不少值錢的東西。一次他鑽進蘭馨的家,在幾個房子里又搜又翻,裝了一大包袱,準備翻牆要走的時候,聽到一個女人的咳嗽聲,把他嚇了一跳。原以為這個家裡沒人,他搜索時動作滿不在乎,現在一聽有人,他不禁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右手已經從綁腿上把刀子拔了出來。這時,房子的燈亮了,還是那個女人的聲音:誰在外頭?

他當然不敢出聲,窩在牆角隨時準備與衝出來的男人搏鬥。一陣特拉特拉的靸鞋聲響,門開了,一個披著睡衣的女人站在門口說:是男人就站起來說話!

他像被一種魔力控制著站起來慢慢朝她走去,在離她有五六步遠的地方站住了。女人說:兵荒馬亂的吃一口都難,誰還要東西,黒抹咕咚的你能找個啥?進來說話吧。

他隨著女人進到房子里,儘管燈火不亮,仍能看出屋內陳設的豪華和女人驚人的美麗。女人坐著他站著,半晌,女人說:我兩天都沒吃點像樣的東西了,你能不能給我弄點吃的來?

他沒想到她會這樣對他提出要求,就像接受上司給他安排事情一樣,他只說了一句:行,我去去就來。一返身就出了屋門。她在後面跟著說:走大門出去,回來了敲門。

不到一個時辰,他回來了,提了一大包東西,有饅頭、包子、挂面,還有一疙瘩熟肉和半瓶子燒酒。兩個人都不說話,抓起東西就吃,倒上酒就喝,在稀里糊塗之中,滾在一起,以至於油燈什麼時候滅了都不知道。

從此,這個被蘭馨稱之為老林的人就正式成為蘭馨這個住宅的男主人。老林把放在租房裡的東西一股腦都搬了過來,儘管她對老林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行徑不以為然,但看到那一大包琳琅滿目的金銀玉石首飾和器皿,以及字畫古董,還是很動了心。更主要的是,老林經常能弄回來吃的東西。在小戶人家一口油渣酒糟不可求,靠喝涼水吃螞蟻維生,眼看著坐以待斃的情況下,老林不但弄回了米面,還有熟食、清油、調料和干肉。因此,圍城的後半時期,蘭馨基本沒有受多大罪。當然,老林也不是回回都能得手,一次他摸進一家大戶的廚房,剛要卸掛在半空中的鍋盔饃籠子,被人攔腰一棍打在大腿上,他忍住疼一手卸下饃籠子,一手拿雙截棍橫掃過去,對方應聲而倒,他一瘸一拐提著饃籠子翻牆出來,一看籠子里只剩下兩塊鍋盔,他也因此躺在床上半個月沒出門。

蘭馨在閑暇時候問他今後有什麼打算,老林說:孩子都大了,能養活他媽了,我在家鄉有仇家,回不去,再說,現在也離不開你呀!

蘭馨說:你干這到底不是個正經行當,再說年齡慢慢也大了,圍城以後也不發餉了,以後省府能不能幹還不清楚,要考慮一個適合自己的事情,長遠地幹下去。

老林說:我也考慮過,做生意咱不在行,到鄉下去買幾十畝地你也不會去。我跟別人商量,開城之後我們販幾回煙土,這個利大,掙些錢以後,洗手不幹就是了。

蘭馨說:這不是犯法的事情嗎,你還敢幹?

老林說:不犯法就掙不來錢,更掙不來大錢,當順民百姓只能窮死,餓死。與其叫我窮死餓死,還不如鋌而走險。這麼多年,我背井離鄉,妻離子散,一直就是在鋌而走險,這不還活得好好的嗎!

蘭馨想著他弄來的糧食、吃食等,對他的說法也就默認了。蘭馨也奇怪,自己和這個男人相處的時間不長,竟有些離不開他了。當然,她也想起過大魁,她認為大魁不過是個還沒長大的大男孩,除了對她身體貪得無厭之外,沒有居家過日子的長遠打算,跟這樣的孩子在一起真不知道還要給他操多少心呢?因此,當城門一開,大魁來看她的時候,她就把話一口說死,想從此斷絕了他的念想。不料,大魁還襲擊了老林,據老林說,他回擊大魁那兩下子力量不輕,估計大魁暫時不會再來找蘭馨。蘭馨有點氣惱,埋怨老林不該下手太重,她想去看看大魁,又怕勾引起大魁的舊情,想想大魁不來,自己不去這根情絲斷就斷了吧!

老林上班去了。蘭馨百無聊賴地躺一會兒坐一會兒,又把那些首飾拿出來戴一戴,比一比,走一走,再照照鏡子打發著時光。就在這個時候,前面傳來了敲門聲。老林有夜出的習慣,因此早就把門房辭了,蘭馨必須親自從後面走到前面去開門。蘭馨走著心裡就有預感,可能是大魁來了。

一開門果然是大魁,她問大魁:你跑來幹啥,你不怕老林在家呀?

大魁梗著脖子說:老林在不在我都照樣來!沒等蘭馨讓他,他自己一側身就進了門。

進到房子里大魁一反身就把蘭馨抱住了,蘭馨扭了兩下沒掙脫,只好由他撫摸親吻,很快大魁抱起她就要上床,這時候蘭馨就不那麼溫順了,她使出看家本領一縮一溜就從大魁懷裡脫了出來,氣喘吁吁地對大魁說:兄弟,姐現在是有家室的人了,老林好壞也是個省府的小官,有點身份的人。姐不能跟你再像以前那樣來往了,希望你能體諒姐。說著用手摸了摸大魁的左臉問:還疼不疼?

大魁沒想到蘭馨變得如此絕情,他握住蘭馨在他臉上的手急切地問:姐,你真的不喜歡我了?不要我了?

蘭馨拉著大魁分開坐在椅子上說:姐說了,你永遠都是姐的好兄弟,姐不會忘了你的,但我們不能像以前一樣了,姐已經是老林的人了。說著,眼淚也流下來了。

看見蘭馨這麼說,大魁站了起來,對著蘭馨說:姐,我明白了,我走了!說完,頭也不回地出門而去。

東民和王世光在西大街鼓樓斜對面合開了一間門面的百貨店,取名叫世東百貨店。這個百貨店模仿漢口商店的樣子,門裡門外裝飾了很多花里胡哨的東西,還在門口和里牆的四個角各吊了一隻燈,店裡顯得寬敞明亮,白色貨架從頂棚一直落到地上,襯托得各色貨物顏色鮮亮,品種多樣,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擺在門口一台洋戲匣子,裡頭放出女人唱歌的聲音,把過往的人們吸引得非進去看看不可。正因如此,他倆帶著兩個小相公忙的是不亦樂乎。

圍城期間,他倆弄了一車貨,左拐右轉就是進不了城,只好憑著本地人路熟口音親,鑽小路,穿村鎮,來到了長安縣西邊最大的集鎮斗門鎮。斗門鎮是個有著幾百年歷史的大鎮,隔兩天一集,每逢農曆的二、五、八日和帶二、五、八的日子,周圍十里八鄉的人,買的賣的吃的喝的說的唱的,全都匯聚到這裡,形成一個周期性短暫的商品交易高氵朝。他倆把車趕到這裡的時候,正趕上這裡逢集,看到這裡人山人海的情景,東民突發奇想:何不在這裡安一個點,把貨賣了,不比拉回去堆在家裡強?他和王世光一商量,王世光也同意,於是就尋房卸貨搭棚支台,逢集日一到,小商品價錢不高,日本貨新穎精巧,一下子把個斗門鎮轟動了。集市本來是中午一過就結束了,可他們的棚子一直賣到太陽落山還有人來。幾個趕集日下來,一車貨就基本賣完了。他倆回家去稍事休息了幾天,就又啟程往漢口跑。連續跑了兩趟以後,圍城的劉鎮華被打跑了,年一過完,他們順理成章地就把貨搬進了城。

一天中午,世東百貨店正是顧客盈門的時候,門口來了一大群學生,他們排著隊,手裡舉著小旗,對著店門大聲喊著口號:

抵制日貨,嚴懲漢奸!

使用日貨不愛國,販賣日貨是漢奸!

銷毀日貨,打倒漢奸!

不一會兒,又來一隊學生,同樣是對著門面舉著小旗喊著口號。

正在挑選東西的人看到這種陣勢,嚇得撂下東西趕快就跑,兩個相公也嚇得躲在後面不敢吭聲。王世光見狀走出門去,站在台階上對著學生大喊:你們吵什麼?我們是正經的生意人,誰說我們賣的是日本貨?不能無中生有嘛!

東民過去拉他他還不回來,繼續說:當學生就好好讀書,不要擾民,更不要參與政治,不要讓別人當槍使!

王世光開始的幾句話把學生們鎮住了,口號停了,小旗也不搖了,接下來的幾句話把學生們激怒了,幾個男生衝進店裡,從貨架上拿出幾件鏡子、鐘錶、雪花膏、香皂等東西,對著王世光說:你看清楚了,有的上面標籤上寫著日本國,有的上面寫著川丸株式會社,森井株式會社,這不是日本生產的是哪裡生產的?

另一個學生說:你說我們讓別人當槍使了,我們是讓中國人當槍使了還是你們讓日本人當槍使了?你說!

門前的同學們紛紛喊著:你說,你說!

打倒漢奸,打倒賣國賊!

憤怒的學生們衝進店裡,把貨架上的東西拿下來,全部扔到門外的馬路上,力氣大的學生把貨架也拆下來,把幾個燈也卸下來,都扔到馬路上,外面的學生們用腳踩,用磚頭砸,最後,有人點起火來,那些一人高的日本貨堆霎時間變成了濃煙和耀眼的火光。

王世光被憤怒的學生打得鼻口流血,躺在地上裝死,東民帶著兩個相公跪在地上給學生們磕頭,除了屁股上挨了腳之外,沒受太大的皮肉之苦。警察來了,看到是學生們在查處日貨,知道這是愛國行為,驅趕了一下圍觀的人群,告誡了一下學生,燒完之後把火弄滅就走了。

短命的世東百貨店開業不到十天就隨著一場火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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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吟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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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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