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坐落在中國版圖地理位置中心的西安,古稱長安,是周秦漢唐等十三個朝代的建都之地。四關拱衛,八水環繞,背有渭水舟楫之利,面有秦嶺山林之富,平原一望無際,沃野幾近千里,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為歷代君王羨雩之地。後來,由於經濟政治中心東移,自宋元以後,長安漸漸失去了作為王朝都城的地位,淪為一個省份的經濟政治中心。後來,明朝大將徐達攻佔元朝奉元路,改奉元為西安,從此,這個兩千多年的長安城又有了一個新名字:西安。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在定都之初還曾經說過:天下山川,唯秦中號為險固。儘管西安最終沒有被朱明王朝作為建都之地選中,朱元璋還是把自己二兒子朱樉封為秦王派到西安,執掌西北軍政大權。

人常說:漢冢唐塔豬(朱)打圈。在朱元璋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政策的號令下,西安城歷時八年,於明洪武三十一年,在唐長安城和元奉元城基礎上改建而成。城牆后經明崇禎九年陝西巡撫孫傳庭和清乾隆四十六年陝西巡撫畢沅等人的大規模維修加固,基本確定為後來的規模。牆體採用黃土加石灰、細沙並摻入麥秸、草渣等,與糯米汁混合後分層夯築。以後又將整個牆體內外壁及牆頂面用長大厚重的城磚包砌,並在城牆外側築有雉堞,上有垛口,用於射箭和瞭望。城牆高十二米,頂寬十二至十四米,底寬十五米至十八米,周長約為十三點七公里。每隔一百二十米修建敵台一座,突出於城牆牆面之外,便於從側面射殺爬城的敵人。四面城牆共修敵台九十八座,每個上面都有一個駐兵的敵樓。西安城共有東南西北四個城門,每個城門依次向外為正樓、箭樓、閘樓三重城門。正樓與箭樓之間是瓮城,是守城將士活動的地方。為了便於人馬登城,有一條緩坡無台階的馬道,全城共有馬道十一條。城牆上面每隔一段都有一個自上而下,既能排水又無法攀爬的排水道,對城牆的保護起了重要的作用。城牆外四周環繞著一條既寬又深的護城河,常年水深過人。出入城必須經過各城門前的閘門放下弔橋進出,弔橋是城裡控制內外交通的重要手段。劉鎮華圍城時,儘管有三個閘門和弔橋已經沒有了,但城池依然完整堅固,成為西安一道重要的防禦屏障。

西安城自從被圍困以來,除了駐軍和一般老百姓積極主張抵抗,堅決反對劉鎮華入城以外,還有一些原來和劉鎮華過從甚密的士紳、官僚和商戶,卻在暗地裡期盼著劉鎮華趕快回來,或者偷偷進行著與劉鎮華的聯絡和通風報信工作。

圍城之初,即西關北關尚未圍住,楊虎城隊伍也未進城之前,城內的幾個士紳商量組織和平期成會,並慫恿部分外籍的鹽商、馬商、珠寶商和給隊伍上供應軍需的商人,讓他們打著小旗,一起出城歡迎劉鎮華的隊伍回來。東門守軍看見不知如何是好,趕緊報告督辦李虎臣,李聽后十分生氣,立即派副官長前往訓斥。這夥人還強詞奪理,聲稱劉督軍與李督辦共同督陝,兩好變一好,兩強變一強,陝西從此兵強馬壯,百業興旺,還說陝軍應該摒棄門戶之見、避免兵刃相接,萬事以和為貴等等。副官長見訓斥不聽反遭教訓,便對帶著的人說:三句好話不如一馬棒,把這一夥吃裡爬外的龜子慫給我狠狠地打!十幾個馬鞭如金蛇狂舞,剎那間歡迎團成了逃跑團,這伙剛才還搖頭晃腦的長袍馬褂們,誰也不去出城找他的劉督軍,而是賽跑似的往家裡跑,身後傳來守軍們哈哈大笑的聲音。

與此相隔時間不長,劉鎮華就派人向李虎臣送來一封最後通牒式的來信。李虎臣打開一看,短短几句話,盛氣凌人,態度傲慢,趾高氣揚,完全是一副兵臨城下,不容置疑的帶著刺刀的命令:

虎臣弟:本人以討賊聯軍陝甘總司令的名義命令你,五日之內帶著你的隊伍向西撤出西安城,只准朝西,不許回來!

如果你還想在隊伍上混一碗飯,可立即與我圍城的任何一支隊伍的長官接洽,由他們接受改編,你的官銜等我進城後任命。如果不願接受改編,即刻就地交出武器,把你的隊伍遣散出城回鄉,你願留就等我進城,不願留就凈身出城。

看到此信就立即行動,不必再找我商量!如果頑抗,我一揮手,十萬大軍即刻就能把西安城踏為平地,到時候,不要怪我這個當哥的不認你這個小兄弟了。

李虎臣看完這封充滿挑戰意味又帶有侮辱性質的來信,十分憤怒,一氣之下要把信撕掉,並決定把送信的人殺掉。可轉眼一想,這分明是一封激人發怒,讓你利令智昏的挑逗信,自己這樣一干正中劉鎮華下懷,為什麼要往他的圈套里鑽呢?想到這裡他讓人把送信人叫到督辦府,茶點相待,最後他出來對送信人說:回去稟告劉總司令,我就不回信了,西安城兩個城門被圍住了,還有兩個是大開著的,他要想進城吃羊肉泡饃,我請最好的廚子侍候他。並在玥梨詠擺好茶與他共賞荷色月光。說完隨手給來人丟了五塊銀洋讓人把來人送出城門。

送信人受了招待又得了銀洋,自然把李虎臣如何客氣,對劉總司令如何尊敬等等,添枝加葉地描繪了一番,再把李虎臣的話一字不漏地傳達給劉鎮華。劉鎮華聽了這一番彙報,半天沒弄明白李虎臣是什麼意思,最後才恍然大悟:這是既不走,也不降,更不散,以一種故作輕鬆的姿態誠心戲弄我。他一生氣,對送信人說:滾,滾,滾!這羊肉泡饃還指不定誰請誰呢!他馬上讓副官長發布命令,駐守十里鋪的三師迅速包圍北門城關!

李虎臣待送信人走後,北城的寧團長派人前來報告,劉鎮華隊伍已開到白花村、張家堡一帶,有圍困北門的企圖,他正在指揮人馬攔截。李虎臣聽了心中又添了一番煩惱,面對敵軍層層緊逼,步步為營的形勢,在此之前,李虎臣就顧慮自己兵少將寡,鎮守西安城對付劉鎮華有困難。正在兩難之際,人魏野疇主動協調,時任國民軍第二軍第十二旅旅長衛定一主動提出,由他出面把隸屬於國民軍第三軍第三師師長楊虎城請進來。因為此前國民軍二軍和三軍之間幾乎沒有合作過,加之個人之間還有些過節,李虎臣擔心要麼人家不來,要麼來了不好合作。衛定一勸李虎臣以大局為重,不計小嫌,與友軍真誠合作。後來,在三原各方將領聯席會議上,為了加強團結,楊虎城提議取消國民軍番號,統一為陝西陸軍,并力推李虎臣為總司令,會議決定楊虎城為副總司令,衛定一為副指揮。新的格局建立后,陝軍群情沸騰,鬥志高昂,全體將士決心為保護桑梓,為陝軍名譽而戰!這時候,李虎臣那顆懸著的心才算落了下來。在其他隊伍尚未到達之前,李虎臣堅持每天騎著馬到南門和東門一帶巡視城防情況。現在,楊虎城說好要在最近開進西安,但遲遲不見動靜。他派人去三原聯絡,到現在也沒有迴音,他不由得有點暗暗著急。

李虎臣從南城門瓮城出來,把馬交給馬弁牽著,自己順著南大街往北慢慢走,看見店鋪有多一半都關了門,少數開門的鋪子也是貨架上貨物稀少,門面前客官全無。只要有人往裡一張望,立馬就有人出來熱情招呼:進來看看!李虎臣感嘆了一聲,城還沒圍住仗還沒打呢,這市面已經如此蕭條了,這和兩個月前的人來車往的繁榮景象簡直就不能比呀!

請問這是李督辦吧?一個咸陽口音的問話傳進李虎臣的耳朵。

李虎臣扭頭一看,只見一個瘦瘦的五十多歲的老者站在自己身旁,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友善的望著自己。李虎臣愣了一下,半天想不起這人是誰。老者說:督辦肯定認不得我,可我認得督辦。我是禮泉黃!

老者這樣一說,李虎臣立馬想起來了,他滿臉堆笑說:你就是那個一口準的算卦小屋禮泉黃呀,久聞大名,久聞大名!

禮泉黃說:不敢,不敢,督辦神色凝重,心事重重,看來軍務煩擾,寢食難安呀!

李虎臣被他說中了心思,突然心血來潮,對禮泉黃說:正好,找個地方給我算一卦。

禮泉黃說:既然督辦有此雅興,不妨到我小屋一坐。

副官長在一旁糾正禮泉黃:現在不叫督辦,叫李總司令!

禮泉黃說:哦,李總司令,李總司令!

李虎臣說:叫啥都一樣,還是我李虎臣么,你那地方遠不遠?

禮泉黃說:不遠,就在正學街南口,牙長的一截路。

李虎臣他們跟著禮泉黃進粉巷,拐竹笆市,過馬坊門就到了算卦小屋。卦屋門臉不大隻一間門面,修整得卻是松翠鶴閑,月明風清,一派仙風道骨。一副對聯讓你看了不由得想進去算上一卦:

能知過去未來從生說到死

指點運程迷津叫禍變成福

兩個在門口像童子模樣的年輕小子,見師父領人回來,垂手站立問好,並向裡邊招呼:書房侍候!李虎臣隨禮泉黃入內,其餘人等都在門外候著,副官長隨後守在書房門口。

童子獻茶,給二人各擺上一隻茶盅,隨後用一隻紫砂壺往盅內斟茶,只是這茶盅小的像一隻飲酒用的小酒杯。李虎臣用舌尖咂了一下,然後一口吸入徐徐咽下咂咂嘴說:好茶,好茶。

禮泉黃笑著問道:總司令見多識廣,可知道這是什麼茶?

虎臣品著口中的餘味說:此茶色澤深綠,初嘗味極苦,入口后清香回甜,隨即異香入鼻,咽下后口舌生津,余香滿口。我喝過這麼多茶,還是第一次品嘗到這種口味奇特的茶,真不知道這是什麼茶。

禮泉黃笑著說:總司令飲茶第一口就能把感受說得如此細緻準確,是我見過的第一人,可見先生閱歷之廣,查閱之細。這茶是咱禮泉塬上的幾種草根樹葉,配上南方的高山雲霧茶,用我特製的茶缶慢慢煨制出來的。先生可看我的茶缶。

虎臣隨禮泉黃進入內室,看見一個小泥爐上吊著一個大小如小斗的陶罐模樣的東西,揭開陶蓋,只見裡面塞滿了枝枝幹乾和像茶葉一樣的東西,水從上面輕輕地注入,慢慢洇下。陶罐在文火煨上半個時辰,茶即從下面的一個壺嘴裡流出來。

虎臣仔細看了半天,又用茶盅直接在壺嘴上接了一盅慢慢品著說:不但是好茶而且是神茶,我感覺這一會兒頭腦也清醒了許多。

禮泉黃引導李虎臣回到書房坐定說:這茶的製法是早年我禮泉縣上的一個秀才傳給我的,老秀才的字寫得極好,十里八鄉的牌匾,碑誌大多出自他的手。老人一輩子只有兩大愛好,一是拓碑寫字,二是品茶。我是向他學字的學生,久而久之,情同父子,他就把他制茶的配方告訴了我。這方子據說還不是老秀才自己弄出來的,是另一個喜歡他的字的和尚秘授給他的。

虎臣又飲下半盅說:這茶不失茶香,兼有藥效,著實難得,你再這一介紹,這茶的來歷還真深得很呢!

禮泉黃說:老秀才活到八十八,一輩子不看病不吃藥,就喝這個茶,現在我全家仍然都是長壽之人,都說是這個茶的功勞。

虎臣陷入沉思,望著茶盅說:茶好固然能讓人長壽,不打仗了才能讓人安居樂業呀,祈願天下早日太平,人人頤養天年。

禮泉黃見狀說:總司令悲天憫人,志存高遠,可佩可敬。

虎臣說:算卦來了,咋又扯到這兒了,算卦,算卦。

禮泉黃說:卦就不用算了,總司令想問的三個事我一說就對了。

虎臣說:你咋能知道我要問三個事?

禮泉黃說:總司令忘了我是幹啥的了,咋知道的就不說了,這是我這一行的規矩。我只說你心裡的三個事:頭一個,楊虎城進不進城?你放心,後天一早,就有隊伍進來,天黑之前,楊司令跟你見面。

虎臣詫異地微微點點頭,然後問:第二個?

禮泉黃說:二虎相見,是凶是吉?是二虎相爭,還是相輔相成?這一點請你放心。楊為樹中偉丈夫,李是木中真君子,楊是為保西安城而來,並非為和你總司令爭高下而來。在這個時候敢於鑽進這個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地方來,除了助你、幫你,再沒有別的解釋,而且楊甘為你下。

虎臣顯然受到鼓舞,急切地說:先生再說這三。

禮泉黃說:西安城圍城的結果,誰走誰留?你是李,楊是楊,劉是流水的流,以此時此地來說,你兩個是樹,有根基。劉鎮華是水,是無根之物,看似來勢洶洶,鋪天蓋地,圍在帝王之都周圍,最後經不住日晒風刮,最後馬踏雪泥,水去木生。

虎臣還想問些什麼,禮泉黃一擺手說:總司令不要再問,天機不可泄漏。我之所以不出城,先生一想就明白了。

虎臣讓副官長重賞禮泉黃,禮泉黃說:我是總司令轄下的子民,承蒙你的庇護,才能衣食無憂。總司令今日大駕光臨,小屋蓬蓽生輝,與總司令能坐在一起品茶,乃小人三生有幸,豈敢再受卦資。如果總司令以後想起小人,記住卦辭,以作驗證。

虎臣見他說得誠懇也就不再堅持,見他的畫案上有一副尚未完工的二虎鎮山圖,提筆在右上角題了一首絕句:

虎虎生威關中將神機妙算禮泉黃

願將雄風化利劍肝腦塗地斬豺狼

禮泉黃畫完裱好,掛在小屋門廳,一度冷清的算卦小屋又熱鬧起來了。

果然如禮泉黃所言,四月十六,楊虎城的隊伍從早上開始陸陸續續開進西安,還帶來不少輜重和糧草。黃昏時分,楊虎城在騎兵營開路、警衛營護衛下,騎馬進入西安城。李虎臣率軍政長官和警衛營等一干人馬在橋梓口熱烈歡迎。楊虎城與李虎臣二人執手相見,朗聲笑談,周圍的軍民看了都感到歡欣鼓舞,對抗擊劉鎮華圍城信心大増。

在城東北尚仁路往南、大差市裡頭的一個巷子里,有一個建築精巧的高門樓四合院,兩進兩出的結構顯示著主人曾經顯赫的地位。之所以用曾經顯赫來說明它,因為終日緊閉的大門和難見的車馬走動表明,它的主人似乎已經遊離於當前社會之外了。

住在這裡的人是一個五十齣頭中年男人,他中等個子,發福的身材,稀疏的頭髮有些泛白,從那保養得很好的臉上能夠看出一雙不甘寂寞的眼睛。其實他並沒有遊離於當前社會之外,他是一個表現慾望極其強烈的人。儘管他白天一般不出門,可到了晚上,他最愛鑽進酒館、書場、澡堂子這些地方,聽別人議論時政,評價軍政要人,交換省城內外動向,也喜歡搜集販夫走卒,門丁鞋匠們的街談巷議,奇聞趣事。他把這些整理出來,定期向當局彙報,或利用他省議員的身份,以他聽來的見聞和別人的觀點發表見解,來顯示自己體察民情,見多識廣,以圖博得上司的青睞。

他是清末的一個落第秀才,不甘鄉下苦焦的刨食生涯,通過四處投書自薦,才在一個小縣府覓到了一個書辦的飯碗。苦熬了一二十年,仕途上毫無長進,始終過著捉襟見肘的困頓生活。劉鎮華入主陝西后,他投其所好寫了一篇頌揚文章直接寄給劉鎮華,百般稱道熱情謳歌,把個劉鎮華說成是陝西民眾的福星,振興的希望。劉鎮華希望長期統治陝西,也正需要這樣的擁護者和羅一批吹手走卒,又見他的文筆不錯,字也寫得流利,隨口問道:哪個地方還有缺額?

主管官員答道:陝北洛川尚缺一名縣長。

劉鎮華說:就任命這個楮小毖為洛川縣縣長。

於是,僅憑一篇吹捧文章,楮小毖峰迴路轉青雲平步登上了自己夢寐以求的縣長寶座。

洛川當年是個塬高溝深,靠天吃飯的貧窮小縣。楮小毖上任之後,自恃有劉鎮華的靠山,頤指氣使,盛氣凌人,屬僚們噤若寒蟬,縣府諸事以楮小毖的意思為圭臬。楮小毖為了向劉鎮華顯示自己的才能和報效之心,絞盡腦汁搜刮民脂民膏。他曾經給屬下交代:民眾的民字之所以有時在前面要加一個刁字,稱其為刁民,就是因為他們有貧苦可憐的一面,更有刁鑽狡猾的一面。我們為官為吏,對上報效國家,對下造福黎民。治不了刁民就報效不了國家,報效不了國家也就造福不了黎民。因此,收稅收糧,心要硬手要狠,寧多勿少,寧濫勿缺!要有蠅子腿上剔肉,蚊子身上刮油的精神,刁民再刁,你要比刁民還刁,這才能辦成事!

在楮小毖的指示和強求下,收捐派稅的差人們個個如狼似虎,強取豪奪,一些尚能生存的農戶們被搜颳得一乾二淨,交不夠的立馬就牽羊逮雞,提鍋抱被褥。原先還平靜的洛川縣,很快就變成了雞飛狗跳,人煙稀少的落難縣。而楮小毖把搜刮來的大部分錢糧直接送到省城,博得劉鎮華的褒獎。當然,他給自己也沒少留,不久就在省城東南地方給自己買下了這一套房子。

洛川縣當時有人給楮小毖編了這樣幾句順口溜:

洛川是個好地方,

楮賊一來遭了殃,

苛捐雜稅多如毛,

一天三趟催錢糧,

吃飯能奪你的碗,

欠錢立馬剝衣裳,

叫人墓中挖枋板,

還能揭瓦拆房梁,

背井離鄉避楮賊,

十里鄉村八里荒,

惡貫滿盈楮小毖,

將有子彈等你嘗。

對於鄉民的反抗行為,楮小毖採取殘酷的鎮壓措施,不想卻激起更大的反抗高氵朝,楮小毖在強大民眾力量面前不得不有所收斂,但沉重的賦稅依然壓得民眾直不起腰來。後來,在人民一片唾罵和反抗聲中,劉鎮華被迫將他免職,他灰溜溜地離開了洛川。

回到西安后,靠著搜刮來的脂膏,過了幾年清閑的日子,依靠投機鑽營的手段當上了省議員。這次他聽說劉鎮華又要打回來了,高興得幾天幾夜都沒有睡好,他認為自己再度飛升的機會又來了。他積極地做著準備工作,以便劉總司令一到,給他做一個有關西安城情況詳細全面的彙報。沒承想,這個軍務督辦李虎臣不僅不歡迎劉總司令回來,而且還要憑藉自己幾千人馬去抵抗劉總司令的十萬大軍,這簡直是不識實務,拿雞蛋去碰石頭!後來,他又聽說楊虎城也帶兵進城了,又進來五六千人。他認為,兩處兵力再加上後來的衛定一部,一共也不過萬把人,要對付劉總司令純粹是痴心妄想。看到劉鎮華的隊伍從東南北三面把西安城包圍起來,獨留西門未圍,他認為劉鎮華不愧為大將風範,給西安城造成一種大軍壓境城欲破的威勢,給城裡的有識之士提供一個出逃的機會,待到城裡人惶惶不可終日,隊伍的鬥志一觸即垮的時候,西安城要麼一攻即破,要麼不攻自破!想到這裡,他立馬動筆,把西安城的軍事防務情況,民眾反應情況以及由他幾人牽頭組織的和平期成會情況,原原本本寫成書信,並把他自己願意為劉總司令攻城做內應的想法都寫在信里。寫好之後,他仔細又看了一遍,認真封好,安排自己的一個親信藏好,交代了注意事項和見面后要說的話,讓他立馬出城,一定要親手把信交給劉鎮華。

楮小毖安排完這件大事之後,志得意滿地靠在太師椅上,端起宜興茶壺慢慢思量起來。上次和平期成會派人出城歡迎,遭到李虎臣屬下蠻橫的阻攔和毆打,那是這些當兵的不識大局的狂妄之舉,也是自己對城內守軍態度的一個試探,這是很有必要的。他得意地想,這西安城之內有誰能像自己這樣,外與圍城大軍的統帥相通,內又可以省議員的身份與守軍將領直接對話,無論這西安城的前景如何,自己可謂左右逢源,萬無一失。在得意之餘,他想,這城破是遲早的事,這是李楊二人心裡都明白的事情。自己如果能夠給守城的兩個將領做通工作,讓他們在權衡利弊之後主動打開城門,兵不血刃,把劉總司令迎接進來,那自己的這個功勞可就大得很了。想到這裡,他忽地一下站了起來,把茶壺放下,在房子里來回踱著步子。他認為,自己在完成了與劉總司令的聯絡工作之後,當前最大的事情就是說服這城裡的二位守將。儘管他們目前態度強硬得很,軍人嘛,打仗是天職,一打仗吃的喝的用的啥都有了。再者,明知打不過,也要喊叫著打,把樣子做出來要給人看,不然在父老鄉親面前咋說得起話呢!如果這時候給個台階,雙方都退一步,和平解決,肯定皆大歡喜!說不定這倆人正等著這個中間人出現呢,而這個中間人捨我其誰?

想到這裡,他在家裡待不住了,一改白天不出門的習慣,讓人侍候著吃點東西,換了衣服就興沖沖地南院門省議會走去。

圍城以來,大大小小的反擊戰、保衛戰、伏擊戰已打了有十幾仗,由於強敵當前,眾志成城,守軍上下空前團結,加上指揮得當,將士用命,擊退了敵人多次進攻,還粉碎了敵人挖地道破城的詭計和部分姦細企圖混入城內的陰謀。儘管傷亡不少,卻更有效地殲滅了成倍的敵人,使敵人不敢輕易發動進攻。然而,隨著戰鬥的深入,彈藥消耗很大又無法補給,成了守城隊伍的一件頭等難事。李虎臣首先下令:一切守城將士,不得空放無敵人之彈,要把每一顆子彈都用到敵人身上,要想辦法從敵人身上給自己補充彈藥。

一天早晨,李虎臣和楊虎城二人在一起用完早餐,軍械部長來彙報彈藥庫存情況。聽完彙報,二人神色凝重,半晌,李虎臣問楊虎城:對點子(關中地區名字相同的人親切互稱),彈藥極缺,又沒有來源,你看咋辦?

楊虎城說:先按你的命令辦,禁放空槍,想辦法從敵人身上補充。

李虎臣說:幾乎天天都有戰鬥,消耗很大,節省用終歸不是辦法,從敵人身上補充也極其有限,要是確實打光了怎麼辦?

楊虎城說:確實打光了,那就用沒有辦法的辦法,拾起啥就是啥,攻上來就用城磚砸,用大刀砍,用刺刀拼,到那時候就用上咱陝西愣娃的二杆子精神,不怕破!

李虎臣繼續問:城守不住了,人打完了,咋辦?

楊虎城說:咱倆上鐘樓,一人一個角,上來一個砍死一個,轟轟烈烈的戰死!

聽到這裡,李虎臣的眼睛濕潤了,這個輕易不落淚的關中漢子,上前一步緊握著楊虎城的手說:對點子,今日我才算是看透了你的心,咱倆有幸一塊守西安,生做兄弟,死為鬼朋!

楊虎城也動情地說:對點子,我知道你對我心存疑慮。擔心我來西安另有打算,害怕我守不住屁股一拍走了,這不怪你,咱倆以前沒共過事,其間有人還傳過閑話,造成些誤會。這一回一塊守城,我看出來,你是有勇有謀,心存大略的一個人,圍城的事情過去以後,咱倆在一塊還能做些大世事!

李虎臣說:對,把劉鎮華打出陝西以後,咱倆聯手,就像你詩里說的那樣,踏上浪頭干一場!

又過了一天,楊虎城登上城牆視察防務情況,走到一名負責瞭望的兵丁跟前問他:你都瞭望些什麼?

兵丁答道:觀察敵人隊伍調動情況,番號變化情況,後勤補給情況。

楊虎城問他:後勤補給的啥能不能看出來?

兵丁答道:大概能看出來,比如糧菜,服裝,還有彈藥。

楊虎城問:你咋能看出是彈藥?

兵丁答道:彈藥車方方正正,一般都拿篷布蓋著,還有兵丁護送。另外車馬走路的姿態也不一樣。

楊虎城說聲好,立馬把東城的守將叫過來說:敵人經常給隊伍補充彈藥,咱瞭望的人看的一清二楚,我想出其不意的行動一次,把彈藥給他搶回來!你們看有沒有可能?

守將一聽高興地說:這咋不可能?瞭望的老是彙報敵人又補充彈藥了,把咱羨慕的,可就沒有想到把它搶回來!

楊虎城說:不要急,觀察好,充分做好準備,干就要干成功。

守將說:能行,行動前給你彙報。

過了三天,守將彙報說敵人又拉來一車彈藥和一車給養。楊虎城一聽大喜,叫上李虎臣一起來到東城門上,聽守將彙報行動方案。守將說:派一個連衝出去猛打,再派一個連直衝軍火庫,連背帶扛,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楊虎城請李虎臣說,李說你一手籌劃的就籌劃到底。

楊說:好,我就把這事管到底。他對守將說:隊伍衝出去,一定要真打,讓敵人不知道我們是為彈藥而來,因此,一個連太少,出去三個連,打過軍火庫不要走得太遠,把軍火庫周圍護住,叫一個連的人搬彈藥,不行就派兩個連去搬彈藥,有多少搬多少,有啥搬啥,動作要刻里麻擦(快),要把背彈藥的方法訓練好,回撤的路線規定好,可能遇到的問題都想好,應對的方案提前就做好,要做到萬無一失。

李虎臣說:這是一次特別行動,籌劃得很好,成功的可能性很大,我們眼下急缺彈藥,因此這個行動對守城的影響也很大。楊副司令安排得很周到,一切按楊副司令的指示進行。你們成功了,讓其他城門也這樣干一次。另外,我看要把行動的時間選好,一個是晚上,一個是吃晚飯時間。

守將說:甭看晚上黑抹咕咚,敵人防範反而很嚴,我們計劃在敵人吃晚飯時候突擊。

楊虎城說:晚飯時候很好,背彈藥的人回來的時候,城門、城上都要安排接應,背彈藥的人走完,要和攻擊敵人的隊伍打個招呼,以便隊伍能夠立馬撤回。

太陽慢慢西沉了,城上瞭望哨聽見遠處營房裡響起了梆子聲,看著一個個鎮嵩軍的兵丁們從帳篷里、房子里懶洋洋地走出來,敲著碗筷,排著東扭西歪地隊伍向灶房走去。就在這個時候,東城門一個騎兵連後面跟著兩個步兵連在城門打開的那一刻,像箭一樣竄了出去,直向敵人軍火庫的方向攻了過去,幾乎沒等到敵人瞭望和監視的兵丁做出反應,騎兵就衝到他們面前,那些剛端上碗和沒端上碗的兵丁們,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是丟下飯碗去拿槍?還是拿了槍再端飯碗?還是端著飯碗拿著槍?結果一陣滾瓜切菜式的衝殺,把軍火庫周邊的敵人殺了個屁滾尿流,潰不成軍。早就潛伏在城門外防禦工事里的兩個連的兵丁們緊跟在騎兵後面,直插軍火庫,尖刀排上去后很輕易地就收拾了軍火庫的守軍,兩個庫房的大門也很快被打開,兵丁們一擁而上,把里一套背起就走。這時,一個連長看見運送彈藥的大車停在一旁,立馬招呼大家把多餘的東西都往車上裝,兩個人駕轅,四個人推車,拉著滿滿一車東西晃晃悠悠地往回走。兩個連的兵丁每個人都背著些東西,還有人挎著兩隻槍或提著一個桶,最後沒啥拿的,把軍火庫守軍的被窩都卷了回來。

前頭攻擊和護衛的三個連見到回撤的信號,邊打邊撤,順利撤回城裡,他們也有不少繳獲。

回來一清點,發現這可能是一個營的庫房,物資已經分發出去,東西不是很豐富。大概有:新舊槍支四十多支,子彈兩萬多發,炸彈一百多個,炸藥兩桶,點燈用油十幾桶,帳篷十幾頂,敵軍服裝二十多套,軍鞋四五箱,馬燈十幾個。糧食看來也發完了,只剩下幾麻袋喂馬的黑豆和麩子,一口袋大青鹽全都裝回來了。

楊虎城看了高興地說:東西不在多,有了這個成功的樣子,以後打仗就知道要活一點,要動腦子打仗。李虎臣也要求南城、西城、北城都學東城的做法,雖然都有收穫,但收穫不大,因為劉軍也加強了防範,有的甚至把軍火庫都搬到離城較遠的地方去了。

一個天氣晴朗的中午,西安城上空先後飛來了兩個人們叫不上名字卻嗡嗡嗡亂叫喚的東西。那東西有頭有尾巴,頭上不知是個啥在轉,一會兒飛得高一點,一會兒飛得低一點,還會在天上轉圈圈兒。少數有見識的人知道這是飛機,絕大部分的軍民都不知道這是啥東西,大家目不轉睛地跟著天上這個傢伙轉,紛紛給起著名字。有人說:這是個白老鴰,立馬有人反駁:老鴰飛的時候兩個翅膀在扇呢,這翅膀就不動彈么!有人說:這是個飛魚。立馬又有人反駁:飛魚飛一會兒就落到水裡了,這咋能一直在天上不下來?還有人提醒說:小心,這東西猛然掉下來,砸到頭上躲都躲不及!正說著,那東西在天上轉了兩圈,突然從屁股後頭拉出來一股白色的東西,有人喊叫:邑屎了,邑屎了!有人說:我說這東西是個活物吧,你還不信,你看還會夿屎呢!沒見它吃啥,邑的還不少呢!

天上東西邑下的東西不是屎,而是一張一張的碎(小的)紙片片子,上頭還都寫著一行字:

西安孤城守也白守,城破之日雞犬不留。

提李虎臣,楊虎城的頭來見者,李頭十萬,楊頭五萬。

提師長頭賞三萬,旅長頭賞兩萬,團長頭賞一萬。

棄暗投明者,兵丁當班長,班長當排長,連營團長官升一級,賞大洋一千,旅長師長官升一級,賞大洋五千,副職同樣。

後來有人說天上的東西叫飛機,撒下來的東西叫傳單,並且告訴說:傳單上是劉鎮華說的動搖軍心、惑亂民心、的鬼話,千萬不要相信它,趕快把它扯了。但人們看著這天上「飛雞」上邑下來的傳單挺稀罕的,一張一張鋪平,壓在炕席下邊抬著,至於上面寫的什麼,開始就沒當回事,後來就忘得光光的了。

劉鎮華等了幾天見城裡沒有反應,又派人拿著大喇叭在離城最近的地方向城裡喊話:

槍殺李虎臣,楊虎城者,各賞大洋五萬;獻二人首級者,各賞大洋十萬!

凡投降者,是官再陞官,是兵賞大錢!

破城之日,隊伍放搶七天,不留活物!

楊虎城指示軍中善打冷槍者,專朝喇叭口打進去,一槍一個準。連打了幾個,喇叭再也不響了。

劉鎮華一計不成,又施一計。他又派手下一個叫張桐軒的人,偷偷來到南城李虎臣的防地,以給李虎臣總司令帶幾句話的名義想進城來,被守軍拒絕。又到東稍門,自稱李虎臣的老朋友,要進城面見總司令。守軍立馬報告楊虎城,楊虎城當面問李虎臣,是不是有這個朋友?李虎臣稱有,並說他是劉鎮華手下的一個參議,和自己見過幾面,沒有特殊關係。又說:既然他來了,就讓他進來,看他能說些啥。

楊虎城說:此人是來當說客的,從我的防地進來要見你,分明是讓我知道劉鎮華的人來了跟你見面,挑撥咱倆之間的關係,讓部下們知道了也會產生不好的影響。

衛定一也認為:當前團結第一,劉賊千方百計企圖破壞城內的團結,我們不能上他的當,我看還是不見他為好!

楊虎城半認真半玩笑地說:對點子,這時候咱可是石頭推到半坡上頭,鬆勁不得,馬虎不得,半點幻想都不敢有!

幾句話把李虎臣說得不好意思,他也半認真半玩笑地說:對點子,咱肚子沒冷病不怕吃西瓜,我李虎臣瞎好還是一條漢子,你門縫裡看人把人都看扁了。我不相信他的一張嘴能把我說轉了!這樣,你把他放進來,當著你二位的面,我一槍把他打在這台階底下!

衛定一打圓場說:算了,都是說耍話呢,這裡頭沒有誰信不過誰,我的意思,明天他要是再來求見,放他進來城門口就把他槍打了!

李虎臣見這樣說就說:能成,我去城門拿槍打!

楊虎城笑著說:你的槍法肯定不勝我的神射手,這個人讓我得罪他!

這個張桐軒,在劉鎮華主陝期間,曾任督軍府參議,與各地方隊伍的將領都有來往,尤其和李虎臣頗能談得來。劉鎮華派他來就是想採取分化瓦解的辦法,能拉過來就拉,拉不過來給其間夾楔子,讓內部相互猜忌,甚至產生內訌,這個西安城就不攻自破了。不過,劉鎮華想的絕不如楊虎城做得絕,大清早他就把十個射手布置在城門上,單等這個張桐軒過來。張桐軒昨天晚上想了一肚子的詞兒,早晨興沖沖地朝東城門而來。走著走著他感覺有點不對勁,昨天是走一道崗問一道崗,今天咋是問都不問了?距城門稍近一點,他似乎看見箭樓上伸出的槍,他感覺不對,轉身就跑,慌忙的連眼鏡和口袋裡的銀洋掉了都不知道。

天有點陰,還颳起溜溜的小風,李楊二位正副司令在城西北的廣仁寺里商量著怎麼再籌措一部分彈藥的問題,一個排長喊過報告后,帶著兩個兵丁押著一個中年人走了進來。李虎臣不解地問:什麼人你們都送到這兒來?

排長說:報告總司令副總司令,這個人要出城行為卻很奇怪,沒下雨他打個傘,先在一家鋪子門口蹲了半天,最後拐回去,停了很長一會兒才過來出城門。問他為什麼出城,他說走親戚,可走親戚又沒帶什麼東西,問他親戚在哪兒,他說在戶縣,可一出城就往東拐,守城班長看著可疑就把他拉了回來,在身上一搜就搜出這封信。說著就把信遞了過來,並說:一看是給劉鎮華的,所以就押了過來。

李虎臣接了信,對排長稱讚了幾句,讓他們把人留下回去。

被押的人三十多歲,黃胖臉,一雙躲閃的眼睛,滿頭流汗,看見兩個高大威武的總司令用眼睛盯他,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求饒:總司令饒命,總司令饒命!我只是下人,我替楮小毖跑腿,信里寫的什麼我都不知道。饒了我吧!

李虎臣大聲喝道:悄著!你叫饒命就能饒命?問清白了再說!

送信人一聽不再敢說話,低著頭用手不停地抹著汗。

楊虎城看信,李虎臣審問,約莫一炷香的工夫,情況都明白了。楊虎城讓人把送信人押到看守房關起來,對李虎臣說:咱能不能利用這封信做個文章。

李虎臣不解地問:咋做文章?

楊虎城小聲跟李虎臣說了幾句,李虎臣聽著聽著就笑了:怪不道你姓楊,你就是那個楊六郎轉世的么!

晚上,楊虎城叫了一個模仿筆跡能力很強的人,依照楮小毖的口氣,按照楊虎城的說法,給劉鎮華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除了表達對劉總司令的思念之情之外,簡略的描繪了城裡隊伍的布防情況,最後,他寫到利用親戚套親戚的關係,他做通了西門一個團長的反正工作。這個團長想把他的五百多人全部拉過來,具體行動的實施由送信的也是我的管家帶的這個團長的參謀面談。

信寫好之後,李楊二位都看了一遍,比較滿意。楊虎城安排一個長相與楮小毖送信人個頭長相都有些相像的人與那個送信人單獨關在一起,對他比較照顧,兩人的關係慢慢密切起來,在談到自己主人的時候,送信人把楮小毖的經歷、嗜好、習慣、家庭情況、親戚朋友、跟劉鎮華以前的來往情況等等介紹得一清二楚,並了解送信人並沒有見過劉鎮華,這個送信人的角色就確定了。團長參謀也選了一個貌似憨厚內心精明的人,經過交代訓練,又把寫的信仔細看了幾遍,便與送信的人一塊商量行動的方案。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二人偷偷潛出城,向敵人方向迂迴過去。由於城裡是真放假打,對方是等待有人過去投誠,所以二人很順利地就被送到劉鎮華的大本營。

劉鎮華又是請飛機撒傳單,又是派人拿喇叭喊話,折騰了這麼多花樣,好不容易來了兩個不僅送信而且願意整團投誠的人,咋能不高興?況且這個楮小毖不僅是他一手提拔,而且是個很能幹的人,這次他能策反一個團,看來他不僅忠實於我,而且還很有活動能力,進城之後這個人可以好好用一下。劉鎮華又問了許多城裡的情況,參謀告訴他說:城裡糧食還多得很,肉和菜也存的不少,李楊二人捨不得拿出來給人吃,彈藥也是一樣,存了幾庫房,一點一點往外拿,說是準備長期抗擊圍城。原來一天三頓都是乾麵撈飯,現在改成中午吃乾的,早晚兩頓吃稀的,只有打仗時才能全吃乾的。弟兄們都喊叫有些受不了了。

劉鎮華問:那個楮、楮縣長跟這個團長是怎麼認識的?

送信人說:我家主人楮小毖現在是省參議員,跟方化如團長是親戚關係,以前就經常來往,這一段時間兩人接觸的多一些。

劉鎮華問:這個方團長現在是個什麼意思呀?

參謀說:方團長這次派我來,就是想打聽一下,他如果帶人過來,給他什麼待遇?

劉鎮華想了一下說:他是頭一個,如果拉一個團過來,帶上武器裝備,我給他一個師長的位子,再賞他兩萬大洋,以下官長都升一級。

參謀說:總司令真是廣納賢才,一言九鼎,這條件比方團長希望的高多了。還有一個問題,我們都是陝西人,總司令帶來的都是河南人,過來以後,會不會有親有疏,把我們當成後娘養的呀?

劉鎮華笑了說:你們方團長想得還怪多呢,過來都是自家人,手心手背都是肉,讓你們方團長放一百二十個心,我不僅不會厚此薄彼,幹得好了我還會獎勵提拔他!

參謀說: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

劉鎮華說:你說。

參謀說:楊虎城對隊伍看得很緊,一般出城的行動,成建制的只能帶出去一半,並且給城上的守軍規定,如果沒有上級長官的監視和特許,看見整連、整團的隊伍出城,可立馬開槍扔炸藥包,城外的隊伍也可立馬阻擊。這是防止有人拉隊伍出走的狠毒方法。因此,方團長要把一個團拉出來,而且裝備齊全,必須要有一個事情幫助他名正言順的出來,這就需要總司令派人配合一下。

劉鎮華點點頭問:怎麼配合?

參謀說:咱們事先約好,比如說我們突然發現遠處的有一個營的隊伍,或者一個運糧隊,一個運軍火的車隊,城上城下都看見了,請示又來不及,時機又不能錯過,團長親自上去打招呼,同時派人去請示,利用這個機會一下子把隊伍拉出來。

劉鎮華說:這個容易,派人配合一下就是了。

參謀說:要是這樣就太好了。停了一下他又說:要是隊伍過來,方團長衝過去兩家不打,城上看見立馬也會開槍,兩邊的隊伍也會過來阻擊,最好是拉糧食或彈藥的車,車見人來,趕車就跑,方團長帶人假裝追擊,直接就過來了。

劉鎮華說:好,那就讓人拉兩車彈藥過去,你們過來后一塊拉回來就是了。

參謀說:好,這下就沒問題了,咱們定下日子就行了。

劉鎮華說:你二人先下去休息,明天再商量。

晚上,劉鎮華突然想,這裡頭會不會有詐?他立馬把信拿出來再看了一遍,沒看出有什麼不妥,又讓文書把很早以前楮小毖寫給他的信找出來對照,說話口氣、筆體幾乎都一樣。回想他問楮小毖的一些事情,送信人回答也跟他見楮小毖的印象一樣,找不出什麼漏洞。他安排兩個人到他倆住的地方去偷聽,看他倆晚上都說些什麼。結果回來彙報說,除了稱讚總司令雄才大略,比李楊他們高出一籌之外,那個當兵的主要關心自己過來能給個什麼官當,當兵的還說他想到總司令身邊干,總司令知人善任,將來有出息。那個送信的也說,這次事情辦成,他家主人將來肯定還能當大官,自己也能沾上光了。劉鎮華聽了就堅信不疑了。

第二天,劉鎮華讓副官長跟他們一起確定了行動的時間,聯絡的暗號,方團長過來的路線等,他倆就告辭出來往回走,剛走幾步,參謀又轉回來說:忘了告訴了,城上負責觀察的哨兵由於觀察了好幾年了,眼頭非常厲害,通過人走路的樣子就能判斷出帶槍沒帶槍,通過車裝的樣子,馬走的姿勢,就能判斷出車裡裝的什麼東西,不離十,因此,車裡千萬不敢造假,讓他看出來,這事就弄不成了。副官長說:不會的,真槍實彈的配合你們。你說的這些我回去就給總司令彙報。

參謀回來后的第五天中午,西門瞭望哨發現遠遠的地方有兩輛篷布蓋著的大車在兩隊兵丁的護衛下慢慢朝東邊移動,楊虎城和衛定一都上到箭樓的最高處,讓幾個瞭望哨兵都判斷車裡裝的什麼。他們用總司令的高倍望遠鏡反覆觀察,最後確定拉的是槍械彈藥。被稱為方團長的房團長帶著五百多人沖了出來,在西稍門外埋伏的兩個連也悄悄向前運動,看到房團長快要趕到的時候,出其不意的向兩輛馬車衝過去,簡單一交火,馬車就開始往東趕,後面約有二里路劉鎮華派出的接應隊伍,遠遠看見軍火車被劫,急忙跑過來救援,房團長領的隊伍到了,對方一看帽子正中釘的白扣子,知道這是反正的隊伍到了,指著向東的方向說:往東走,前頭還有隊伍接應!沒想到一排子彈打了過來,緊接著炸彈也扔了過來,大刀片就掄了起來。一個連的人槍都沒來得及打,就被全部消滅了,後面的隊伍聽到槍聲,快速趕來增援,正碰上房團長殺得興起,雙方戰成一團。護送彈藥車的兩個連把車交給後來的隊伍,反身回來增援房團長他們,在以多打少的優勢下,殲敵五百多人,還有不少繳獲。等到城西圍城的隊伍趕到時,守城的隊伍已經撤回到自己的防地了。

兩車軍火是實實在在的真槍實彈,完全是從庫房提出來沒有開箱的原裝貨。這批槍彈的及時補充,大大緩解了守城隊伍彈藥即將告罄的窘迫狀況。

劉鎮華得知結果后大發雷霆,大罵副官長是混賬王八蛋,不審查清楚就盲目下結論說沒問題,還幫著人家說,一定要真槍實彈,不然這事兒就弄不成!打了一輩子鷹,沒想到還讓鷹鵮了眼!他罵完了副官長又罵楮小毖:楮小毖,你個老王八蛋,寫信賣好獻乖,騙我上當,破城之後第一個先抓他,在鐘樓上我非點他的天燈不可!

這個事對劉鎮華刺激很大,他一天一夜都沒睡著覺,經過一番思索,又一個更加狠毒的計策在他腦子裡形成了。

楮小毖的送信人被抓住了,楮小毖並不知道。他還認為信件已經安全地送到了劉鎮華的手中,劉總司令會派人和他聯繫的,他等著劉鎮華派給他的任務或者帶來更好的事情,說不定連委任狀都有可能送來。至於送信人回不回來那都無關緊要,雙方關口都卡得很死,能出去就很不錯了。

在省議會上,不少議員發言,提出要上城去慰勞守城將士,鼓舞士氣,或者籌集糧草支援守城隊伍等。楮小毖在發言時告誡大家,我們不能只想城能守住好的方面,還應該想一想城守不住攻破了怎麼辦的問題,十萬對一萬,稍有頭腦的人想一想都會明白這最後的結果是什麼!在這個時候,我們當議員的,要發揮我們議政能力,參事能力,甚至干預能力,可以和西安軍事當局進行對話,規勸其認清大局,採取靈活手段,可以跟聯軍陝甘軍總司令接觸,協商解決西安的問題,必要的時候,做出些妥協也不是不可以的。

楮小毖的講話議員們反應冷淡,大家聽得出來,這是沒有說明白的開城投降論,以前個別人在私下曾經有過議論,經過會上大家同仇敵愾的發言,尤其是對劉鎮華在陝八年劣跡的揭露,異口同聲地堅決支持李楊二位將軍的守城行動。當然,也有對楮小毖支持的。楮小毖剛講完,下面還是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議長認為,作為一家之言說說無妨,但不符合以前會議確定的精神,不作為議題進行討論。

在短暫的沉靜之後,楮小毖又示意要發言,議長無奈予以同意。楮小毖走上台大聲說道:我們作為議員不能坐在這裡吃冤枉(白吃飯),不干事。西安已經到了關乎生死要緊三關的時候了,我們如果再不能有所作為,西安人民還要我們做什麼?難道大家都等著城破之日放搶七天,雞犬不留的日子到來么?李楊二人是為了西安的地盤在這兒堅守,西安的老百姓沒有義務陪他們在這裡一塊受罪,作為省議員我們有責任代表西安十幾萬民眾向守軍當局說明道理,陳述利害,讓他們按照民眾的意志辦事!

議長一再制止無效后,忍不住大聲說:楮議員,你的講話已經超出今天的議題,言語多有不當之處,請你立馬停止!

楮小毖沒有理會議長的說話,繼續說道:如果議會不同意,我提議,我們議員可以個人的名義同李楊二人接觸,我相信,他們是聰明人,他們最知道西安現在處於一種什麼境況,他們能夠做出明智的選擇的!我有言在先,今後如果發生什麼事情,可不要怪我楮議員到時候不給面子,不講人情噢。好啦,我也不啰嗦了,願意跟我去見李楊二位的,現在可以跟我走,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楮小毖說完下台而去,後面有兩三個人跟了上去,那些鼓掌的卻沒有幾個跟他去的。

楮小毖等幾人來到廣仁寺跟衛兵提出要見李楊二位總司令,一位軍官告訴說:總司令副總司令正在研究軍務,現在不能會見你們。

楮小毖趾高氣揚地說:告訴你們正副總司令,就說幾位省議員來了,要跟他談比軍務更重要的事情。

軍官照實把楮小毖的話傳給幾位正在開會的將領,李虎臣有些生氣說:請他們進來,在前面會客廳坐著,這裡會完了再見他們。

會議整整開了一個下午,結束的時候天麻茬黑了。李楊二位來到會客廳的時候,幾位議員大人靠在椅子上睡得涎水流到肚子上都不知道。聽到衛兵喊:總司令副總司令到!一個個才從周公那裡回來,慌得勾鞋拾帽子,擦嘴提褲子。

李虎臣等待他們忙亂過去,正襟危坐之後,才說道:今天討論了幾個關於城防方面的問題,因為事關重大,讓各位久等了,請見諒。各位議員先生今日光臨,不知有何見教。

楮小毖介面就說:省議會委託我們幾位過來,是想同二位總司令一塊商討一下如何解決西安圍城的問題。

李虎臣說:好呀,不知各位有何高見?

楮小毖繼續說:劉軍以十萬之眾,重重圍困西安,其勢如虹,氣吞如虎,西安城彈盡糧絕,人心浮動,勢如累卵,一觸即破。在這個時候還商討什麼城防問題,當前的大事是趕快保住西安城免遭兵火之災,十幾萬軍民不受塗炭之苦。

楊虎城很重地咳嗽了一聲,這是他生氣的徵兆,他忍住沒有說話。李虎臣笑著說:說了半天,還不知這位先生貴姓?

楮小毖說:鄙人姓楮,楮小毖。

楊虎城一聽忽的一下就想站起來,李虎臣拉了一把楊的衣服,楊稍微平靜了下來。李虎臣笑著說:久聞大名,楮議員說了半天,到底有什麼法子能解西安之圍呢?

楮小毖說:其實很簡單,就是用和談的方法,雙方都做出讓步,不動干戈,讓西安城重現往昔的繁榮。

楊虎城說:你的意思就是把劉鎮華放進城來,讓劉鎮華重新主政陝西,你還可以到洛川縣當縣長!

楮小毖聽出這話不是味兒,仍振振有詞地說:劉督軍比以前的陳督軍強得多,八年期間給陝西辦了不少好事,他進城來和你們共同主陝,陝西一定會更繁榮,更富足。

楊虎城再也忍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來,用手指著楮小毖的鼻子說道:你們到這裡來,我原以為是來提供什麼守城妙計的,沒想到你是給劉鎮華來當說客的,你為虎作倀,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在我們面前公然為劉鎮華張目,你丟盡了陝西人的臉,還恬不知恥的裝作為民請命的樣子在這說三道四,你真不知這世界還有這羞恥二字!

一番義正詞嚴的訓斥把其他幾個都說的頭低下不敢抬起來,唯獨楮小毖仍然用挑釁的眼光看著楊虎城,楊虎城剛說完,他也站起來說:楊司令不要太激動嘛,你熱愛西安,我也熱愛西安,我不能眼看著西安遭到兵匪蹂躪,陷民眾於水火之中。

楊虎城早年起事的時候,當過刀客,拉過杆子,成了一方軍事首腦之後,最討厭別人在他面前提說這個匪字,見楮小毖說我不能眼看西安遭到兵匪蹂躪的話,再也忍不住了,大喝一聲:來人,把這個擾惑軍心,暗通敵軍,吃裡爬外的傢伙給我抓起來!

門外立馬跑進來兩個衛士,把楮小毖的兩隻胳膊一擰,楮小毖掙扎了幾下無效后,像一隻雞一樣腦袋向前,胳膊向後一夾站在那裡。他的嘴還在不停地喊著:我是省議員,受國法保護,我們受省議會委託來跟你們談圍城的問題,你們不能這樣無理對待我們!另外三個也抖抖索索地站起來說:請楊司令息怒,我們是好心好意來商量的,商量不成就算了,不能抓人呀!

楊虎城說:你們可以不抓,他私通劉鎮華不能不抓!

楮小毖嘴硬地說道:你這是栽贓陷害,血口噴人!

楊虎城大聲說道:賊無贓,硬似鋼,副官長,把人證物證都帶上來!

副官長首先把楮小毖寫給劉鎮華的信拿了過來,又過了一會兒,楮小毖的送信人也被帶了上來。跟來的三個人一看見寫給劉鎮華的信都明白楮小毖被抓的原因了,急忙小跑過來到二位司令跟前點頭哈腰地說:李司令,楊司令,我們是他叫來的,不知道他還有這一手,請二位司令明察,我們真不知道他還私通劉鎮華呀!

李虎臣說:我們會區別對待的,你們在這紙上把你們名字、職務、住址都寫清楚,隨時聽候傳喚!

三個人又點頭又鞠躬,手忙腳亂地在紙上寫著,有的慌得連自己叫什麼都忘記了,半天寫不下去。

楮小毖已經完全蔫了,頭也低下去了,腰也彎了,腿也開始抖了。但他沒有絕望,他等著劉鎮華破城以後重見天日。然而,他又失算了。

楮小毖沒等到劉鎮華攻破城門的那一天,卻等來了自己被當作娃樣子被公審的那一天。鐘樓根低下,有上萬軍民參加的楮小毖暗通嵩匪,擾惑軍心的公判大會在這裡召開。會上,李虎臣以陝西陸軍總司令部的名義,宣布了楮小毖多次公開鼓吹開城投降,向守城將領宣傳休戰思想,以圖動搖軍心,派人送信向劉鎮華泄漏軍事機密,主動提出充當劉鎮華破城內應,組織和平期成會歡迎嵩匪進城等罪行。全體軍民義憤填膺,口號聲不斷,強烈要求嚴懲這個西安人的敗類!最後,李虎臣宣布,陝西陸軍總司令部決定,對暗通嵩匪,擾惑軍心的楮小毖處以槍斃的嚴刑!

宣布聲剛一落音,全場一片歡呼,楮小毖被帶離會場,拉到西華門被執行槍斃。人們都說,叫個楮小毖,這一回可吃了大斃了!從此,再也沒有人敢聲言和談了。

七月以後,西安城裡就不斷有餓死人的現象出現了。天氣太熱,人體消耗很大,抵抗能力下降,自己家裡僅存的那一點能吃的東西已經消耗完了,眼睛能看見的可食用東西基本都沒有了,光靠喝水維持生命的做法已經在五六天之後失去了效果,死亡不可避免的來臨了。

開始還有人抬著棺材或卷著死人的箔席筒,到荒地里或荒廢的房子背後去挖坑掩埋,這些死者以老人和孩子為多。到後來,青壯年人也多起來了。人們見面之後都是問:吃的能維持幾天,家裡還有幾個人在世?慢慢地,活的人都沒有能力掩埋死去的人了,李虎臣讓隊伍上組織了五六個收屍隊,每天分片在全城各處收運屍體,草草掩埋在城東北一帶的荒地里。進入九月,連隊伍的吃糧都已告急了,守城將士從每天一個饃變成兩天一個饃,有的每天只給每個兵丁發一點黑糖和二兩燒酒。這些隊伍的營長,連長們偷偷指示屬下到城裡去找大的商戶,大的糧店以借的名義籌糧。開始還能弄到一些,後來就變成拿槍頂著強要強取了。消息傳到李楊二位總司令那裡,認為這是個很危險的苗頭,弄得不好,可能會激起民變,引起內亂。楊虎城果斷下達指示,立馬停止一切與民爭糧的行動,有不執行命令者,軍法從事!搜糧搶糧的行為才有所收斂。為了給將士們做出榜樣,李楊二人一天只吃一次飯,這次飯也是一人一個小饃一碗湯。李虎臣在視察城上守軍時,看到兵丁們有的嚼皮帶,有的在城磚縫縫裡尋草吃,還有的在城牆底下逮老鼠。他看到這裡眼淚流下來了,立馬命令衛士回去把自己心愛的坐騎號稱黑老虎的戰馬殺了,分成四塊,再摻些油渣、麩子等,送給四個城門的守軍。當他回來看到衛士們抬著黑老虎的肉向四個城門走去的時候,在自己的房子里哭得昏了過去,黑老虎在戰場上曾經救過他的命啊!

正在這時,陝西商會郭會長找到李楊二位司令,表示願意以商會的名義出面擔保,向城裡存糧富戶暫借軍糧,用期票形式作為借據,解圍後由長安縣負責歸還。這一建議得到陝西糧台和長安縣的支持,也受到存糧戶的擁護,在做了不少工作后,給隊伍解決了暫時斷糧的危機。

隊伍上的糧食暫時解決了,城裡老百姓的缺糧問題越來越嚴重了。很多住家戶本來就不富裕,加之不知道圍城能有這麼長時間,因此儲備不足,或者根本就沒有儲備,家裡的斗面升米,一兩個月就消耗完了,再弄點野菜、樹葉、豆渣等湊合,維持兩個月,等到樹皮扒光,貓狗吃完,老鼠逮盡,扳扳土吃凈(一種類白色細膩的黏土)的時候,有人就尋思著在那些剛倒斃還未拉走的死屍上尋找能吃的東西了。

有人偷偷把死屍身上臀部和腿部的肉割回去,用水漂洗乾淨,然後在鍋里伴著樹上被捋光樹葉后長出的嫩枝炒成一盤菜,在家裡人毫不知情的時候端給大家吃。誰都不問這是什麼肉,風捲殘雲一般搶著吃了個乾乾淨淨。最後說出真相,有人乾嘔了幾聲,卻吐不出來,因為胃裡太需要食物了。後來,南院門和竹笆市口乾脆有人就擺起了賣肉的攤子,大叫擲肉,擲肉!有人問:擲肉是啥肉?

賣肉的說:擲肉就是擲肉,買回去吃就對咧,甭問啥肉!

有的人明白了,不動聲色買一塊走了。有的人還糊裡糊塗追著問:到底是啥肉嘛,說說些。

賣肉的不耐煩地說:擲肉,擲肉,就是撂出來的肉嘛!

這傢伙不問了,掏錢買了一塊不吭氣拿著走了。

在反圍城最艱苦的日子裡,西安許多志士仁人,尤其團組織與國民黨人相互合作,組織青年學生在街頭演講,唱歌、朗誦、甚至還到各城門上去演唱、慰問,表達市民的感激之情。一部分人士積極籌糧籌款,會同慈善機構救濟窮人,另一部分則冒著生命危險出城,發動周邊的農民運動,牽制劉鎮華的兵力,減少西安城的壓力。國民黨元老於右任等人積極奔走,籲請馮玉祥出兵解西安之圍。禮泉人王授金一直在西安從事教育工作,由於廣博的學識,進步的思想,出眾的組織能力,在西安民眾中享有很高的聲譽,曾任國民黨陝西臨時省黨部執委,后又被選為西安國民會議促成會總務。在城裡糧食空前危機的時刻,屢屢發生搶糧,甚至為糧打鬥喪命的時候,他卻主動把家裡所有的幾百斤糧食拿出來,分給跟他一起進行反圍城鬥爭的員和學生及群眾,又用幾十塊銀洋買來一匹騾子,殺了以後分給大家。在反圍城鬥爭最艱苦的時期,他以五十三的年齡加入了。

龍定山在圍城期間一直也沒有閑著,他除了每天到鋪子、加工場等五處地方轉著看看,與大掌柜聊聊之外,還到各城門跟前看看防守和士氣情況。根據大掌柜掌握的情況,給自己鋪子在城裡的掌柜、相公、工匠等發些糧食,對老弱病殘的上門去看望。

七月下旬,他看到街上陸陸續續有餓死人的現象出現,跟大掌柜商量了一下,決定在染料行後院支一個大鍋,由牛嬸主持,讓人擀碎面(細而短的麵條)下鍋,炒蔥花作調料,讓五個小夥子用桶擔到鐘樓根下瓷器店門口,分發給街邊的窮人。消息一出,先是鐘樓周圍,后是四條大街無家的,有家的,窮人和不窮的人都來了。拿碗的、端盆的、提桶的,霎時間把個放飯攤圍了個水泄不通。幾個相公拿扁擔順牆結成一排,讓人在牆和扁擔之間排成一行,一人一瓢。十桶湯麵不到半個時辰就分光了。那些擠不到跟前,未輪到自己的老人們,一人把住一個桶,把那些剩下的湯湯水水刮到自己的碗里。定山看了一陣覺得心酸,紅著眼睛對大掌柜說:明天再多做十桶。

大掌柜說:再做十桶也不夠,從古至今放舍飯只是救急救不了命,明天可以排兩隊,專門讓老人小娃排一隊,這樣老人娃們就能吃上了。正說著,只見有人拉著一個盲人過來了,聽說舍飯放完了,失望的扭身要走,大掌柜一眼看見說:是冬娃!

定山聽說是冬娃,仔細看過去果然是冬娃,他急忙走過去說:冬娃,你咋也來了?

冬娃聽出是老掌柜,抬起那雙無光的眼睛對著定山說:是老掌柜呀,我光聽說這兒放舍飯,可不知是咱鋪子,來遲了。

大掌柜問:冬娃,這一向你都在啥地方呢,老咋見不上你。

冬娃笑笑說:我一個瞎子能做啥,還是吹簫么!

定山說:冬娃,今天或者明天,你到中山大街染料行去,牛嬸在那兒,我叫她給你預備些饃拿上。晌午這頓飯,以後你直接到牛嬸那兒去吃,不要在這兒擠了。

冬娃笑笑說:謝謝老掌柜。

大掌柜說:冬娃,你是咱鋪子的老人了,有啥難處就過來,咱這誰都能幫你。沒事兒了也常來看看,大家都惦記著你呢!

冬娃還是笑笑:好,有時間我就過來!

連放了十天舍飯了,飯越做越多,人也越來越多,每天都有大部分人吃不上,拿著空碗,閃著飢餓的眼光問:今天沒吃上,明天還來不?

涵玉總是對牛嬸說:多做些,多做些,人太多,不得夠!

牛嬸說:做多少都不得夠,缺吃的人太多了呀!

涵玉後來讓留下一桶,分給那些跟著空桶來找吃的人,幾天過去可不得了啦,早早地門口就擠滿了人,連擔麵條的擔子都出不去了。都知道這裡有個好心的女掌柜親手給大家舍飯,還給得多,因此那些老弱病殘的,羞於在大庭廣眾下討吃的女眷們便端著瓷盆在這兒等著。弄得涵玉在這兒給也不是,不給也不是,左右為難。

又過了十天,牛嬸對涵玉說:染料行和鴻運樓的存糧基本用完了,舍飯還做不做?

涵玉跟定山商量,定山思謀了半天最後低聲說:先停了吧!自此以後很長時間,他都不敢去瓷器店那兒,他害怕看見那些等著吃舍飯人的眼睛。而冬娃始終也沒有去找過牛嬸,牛嬸烙好的餅一直放著等他來。

商會郭會長找到定山說:龍掌柜,放舍飯這件事辦得很好,你救了不少人呀,不少委員都說圍城過去,要給隆豐福掛匾呢!

定山不好意思地說:這麼個小事情,掛匾就免了吧,存糧有限,沒支持多久。

郭會長說:放飯一個多月,天天一二十桶湯麵,不容易呀,西安城裡沒有幾家能辦的,不錯了。今天尋你還有一件事,守城的將士已經斷糧了,咱不吃都可以,將士們不吃可不行啊!

說到這裡他見定山要說話,用手制止了一下繼續說:我知道你放舍飯出去起碼一千多斤糧食,肯定餘糧有限得很了,我來招呼一聲,有了就拿一點,沒有了也不勉強,過後,有還是沒有,你給我個話。

郭會長走了之後,定山立馬跟大掌柜商量,大掌柜報出總共剩餘糧食的數字,定山算了一下,按現有人數,每人每天二兩計算,這些糧食最多能維持到十月初,減一半,每人每天一兩,能拿出五百斤糧食,定山說:咋辦?

大掌柜說:十六兩秤的一兩就是兩三口飯,只怕這些守護鋪子的小夥子受不了。

定山說:給大家說清楚,國難當頭,匹夫有責,每人都要做出些犧牲。過後,我掏高價看能不能再買一點。

大掌柜說:好,咱就按你說的辦!

第二天,定山和大掌柜一起找到郭會長說:隆豐福貢獻五百斤麵粉,一千個銀洋。

郭會長說:自己都留夠了?

定山說:守城要緊,我們是小事。

郭會長感動地說:路遙知馬力,遇事見人心呀,有的商號一說要捐錢糧,趕緊哭窮,一兩一文不出。好,我給你寫一張期票,解圍之後,由長安縣負責歸還糧食,銀票商會給你摺合成會費。

定山說:不要票,啥都不寫,銀票現在就交給你,糧食下午我叫人護送到啥地方?

郭會長讓把糧食直接送到東城門,並表示這票要不要他都要開。

一個天氣陰沉的下午,駐守在西門外西稍門一帶的守軍派人進城報告,鎮嵩軍押著一個老人要見衛旅長說話。衛定一一面派人向二位總司令彙報,一面騎馬在衛士簇擁下趕到西邊防地兩軍對峙的地方。對面劉鎮華手下的旅長孫殿英帶著一個團的人馬列成陣勢,陣前五花大綁押著一個老人。老人六十多歲的樣子,儘管被綁著已經站了很長時間了,仍然兩腿分站挺胸抬頭,一副凜不可犯的樣子。看到對面有人馬過來,老人放眼搜尋著自己等待的人。

衛定一老遠就看見被綁的人是自己的父親,他有一兩年沒見過父親了,父親有些瘦了,頭髮散亂,但依然精神矍鑠,還是那種不屈強權:不畏強暴的樣子。衛定一急忙下馬,跪在地上向老人連磕三個頭,大聲向父親說:為兒不孝,讓你老人家受罪了!

衛定一父親說:定一,為父被他們弄到西安來,見你一面就盡夠了。你乾的是正事,是為國為民的大事,不要因為我分心動搖,更不能因私而廢公!為父年歲大了,這次來就沒想著回去!

孫殿英見老人沒說一句他教給他的話,急忙出來站在老人前面對衛定一說:衛旅長,請老人來是萬不得已的事情,老人這麼大歲數了,你我都捨不得讓老人再吃苦,我們的意思很簡單,你把人馬讓開,把城門打開,不管你是帶人過來還是單人過來,劉總司令都給你安排好了一個師長的位子。

衛定一說:你就是那個愛用陰損之術的孫殿英孫旅長吧?人都是父母所生,以人之生父要挾別人是禽獸不如的行為。看來你們劉司令攻城無方只好採取這種讓自己斷子絕孫的方法了。孫旅長,告訴你,真槍實彈交手你都得不到的東西,利用個人一己之私的東西你同樣也得不到!

衛定一又跪了下來,朝著父親再磕三個頭,流著眼淚說:爸呀,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兒為國為民,不能舍公為私,盡忠不能盡效,只好委屈大人了!他對孫殿英說:孫旅長,老人之事但憑你處置吧!說罷淚如雨下,跨上戰馬頭也不回地奔城裡而去。

身後傳來老人痛苦的一聲慘叫。

李楊二人深為衛定一這種大義凜然的壯舉感動,並因此增強了他們之間的信任和團結。此前,為了堅定自己守城意志,排除一切干擾因素,楊虎城也曾嚴令屬下,不得向他報告蒲城家裡的任何事情,以免干擾自己的思想和決心,違令者嚴懲。之所以這樣要求,是因為鎮守蒲城的自己部下餱章保已經叛變,歸附了劉鎮華。

天慢慢冷了,秋雨連綿。期間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少,雙方各有傷亡,互有勝負,但還是當初圍城時候的模樣,十萬大軍圍在城外,寸步難進,不到一萬的隊伍守在城牆內外,寸土未失。外邊的像狗吃刺蝟,圍著刺蝟轉來轉去,一下嘴就被扎得嗷嗷直叫,刺蝟也因為被狗圍著盯著,吃不上喝不著而筋疲力盡。

圍城的各隊伍除了劉鎮華嫡系幾個師以外,那些收編的,劃撥過來的雜牌隊伍本來就軍紀不嚴,一貫在當地為非作歹。現在近處已經沒有什麼東西了,他們派出小股人員跑到附近縣裡的農戶家肆無忌憚地搶糧,抓雞,殺豬,牽牛。他們的行為激起了當地民眾強烈的反抗,在組織的領導下,利用游擊的形式抗擊或者消滅他們,五六個以至整班兵丁消失的情況常有發生,這些隊伍又以周圍縣裡民眾為敵,不斷與他們發生摩擦。劉鎮華聞信后對這些人不能和自己戮力同心而氣惱不已,但也自知尾大不掉,只能在會上發發火,訓斥一通了事。

李楊二人看出敵軍這種懈怠的情況,也因為彈糧緊張,軍民大量死傷,擔心難以長期堅守,商量適時出擊,振奮一下軍心,接應一下外圍自己的隊伍。這時偶爾傳來沉悶的隆隆響聲,城裡人開始以為是打雷,仔細再聽確定是炮聲,儘管餓得連說話的聲音都很小了,但還是手舞足蹈,露出少有的喜色。守城的將士更是激動不已,他們已經看見城外的敵軍頻繁調動,有慌亂的跡象,一個個摩拳擦掌,整裝待發,準備與敵軍決一死戰。

天氣先雨後雪越來越冷,槍聲炮聲也越打越密,越來越近。一會兒在西,一會兒在北,一會兒西南,西北、東北幾個方向同時都響起了槍炮聲,一會兒激烈一會兒平靜。城裡的人們憑著槍聲炮聲的方向,大小判斷著戰鬥進行的趨勢,有時他們站在城牆下邊看著城牆上邊將士的表情分析城外敵軍的敗退情況。這樣的情形持續了較長的一段時間,終於,經過一天一夜激烈的槍炮交火,西門首先打開了,救援陝西的馮玉祥將軍指揮的國民軍聯軍吉鴻昌旅首先進入西安。接著,其他幾個城門也打開了,被圍困了八個月的西安城終於重見天日,勝利解圍了!

為了紀念這一偉大難忘的日子,知恩重義的西安人後來把西安城西門北邊的一個城門永久地命名為玉祥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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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吟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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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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