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定山與大掌柜剛和省立三中談定了一批學生服加工的活,大掌柜提示鋪子該上涼貨了,他才想起趕忙派大魁帶著服裝鋪子的一個二掌柜靳鐵鎖,到江西去進一批夏天暢銷的竹席、枕席、扇子、涼鞋、涼帽等貨品。擱在往年早就應該派人走了,這范大掌柜的事情一忙就給忘了,現在猛然提起來心裡一急,定山只能催促他倆明天一早就動身。大魁雖不情願,卻也不敢說話,只好讓鐵鎖回去準備,自己抽身就到蘭馨那兒去。有了和蘭馨的第一次,以後見面的程序就簡單得多了。一進門兩人就緊貼在一起,接下來的一切都是按部就班,順理成章的。狂風暴雨的瘋狂過後,倆人整理好衣服坐到椅子上,大魁告訴蘭馨說:姐,我爸派我明天到江西去辦一批貨,可能要一個月才能回來。蘭馨一聽立馬撲過來坐在大魁腿上,用嘴唇親著大魁的耳朵和臉頰,大魁摟著她也還以同樣的動作,戀戀不捨的樣子就像兩隻路遇的狗。

蘭馨問:是不是咱們的事情你爸知道了?

大魁說:沒有,鋪子每年都要進這種以涼補夏的竹貨呢,每年都是我去。

蘭馨說:去江西,那裡要經過我的家鄉呢!我真想讓你帶我去!

大魁說:姐,這次是兩個人不方便,以後我要求一個人去一定帶上你,咱們出去好好玩一玩。

蘭馨說:你走了,剩下我一個人可咋過呀!

大魁舔著她的眼淚,親著她的嘴唇說:姐,我也想你呀,我會儘快趕回來的,今天晚上我再來。現在我過來看看,看你還有什麼要辦的事都給你辦好,不然我走了也不放心。

蘭馨突然想起來說:哎呀,我這裡米面都沒有了,叫看門的去買,說是走了幾個糧鋪米面都沒有了,你幫我買一點。

大魁說:這好辦。兩個人又聞又啃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才分開,大魁急忙出門去。

原來鋪子各個灶上的柴米油鹽都是大魁買來給分送的,後來他管瓷器店和加工場原料的供應,這個差事就交給定山舅家一個表弟叫永年的小伙管去了,論輩分大魁還應該叫他表叔呢。儘管現在他不管灶上採買了,這些糧鋪的人他還是很熟的。他熟門熟路就到了豐滿囤糧鋪。掌柜的見他過來急忙起身相迎,端茶倒水。他先扯了幾句閑話然後就說,買點米面。掌柜的問他:聽見劉鎮華大軍圍城,西安米面一夜之間都賣空了,大魁掌柜你還不知道?

大魁說:劉鎮華的隊伍圍了東門南門我知道,可他並沒有把整個西安城都圍了呀,糧食進來應該沒啥麻達。

掌柜的說:咋沒麻達?西安的糧道,南門進米,北門進面。北門昨天也圍上了,現在南北兩頭不通,只有西門還能進出,可糧食要進來已經難得很了。

大魁聽說,仍不以為然說道:那就少給我弄一點,米面各一百斤。

掌柜的說:哎呀,大魁掌柜,各十斤我現在都拿不出來,真是賣得光光的了。

大魁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個河南土匪率領的瞎軍(鎮嵩軍)二返手圍城,還沒咋樣呢,首先就造成這麼嚴重的糧食緊張和人們的心理恐慌。他問掌柜的:你估摸誰家還有糧?

掌柜兩手一攤說:不清楚,不過家家都差不多,你再跑兩家看看。

大魁只好告辭出來再找其他糧鋪,情況果然如豐滿囤糧鋪掌柜說的,存糧全部賣光了。滿以為很簡單的一件事,自己卻落了個空手而回,實在不好意思去見蘭馨,他來到馬道巷的加工場。坐在洋車上他就想好了,他讓洋車在門口等著,自己去找管灶的老齊。老齊是個跛子,是拼接挖補皮筒子的把式,也能上鍋頭炒幾個像樣的菜,指教別人咋樣做飯,因此,東民當時就叫他管灶,制定菜單飯名,分發米面油鹽,幾年來,老齊倒也管得不錯。大魁把老齊叫出來說:我拉兩口袋面,我把錢丟下,以後再拿錢買面。

老齊說:面你拉走,錢不要丟,你給永年打個招呼銷個賬就行咧。

大魁說:這是我個人用的,跟鋪子沒關係,這錢你交給永年也行,你以後另買也行,我不管也不說。說完就叫開門把面裝到洋車上,親自送到蘭馨姐那兒。當天下午,他從涵玉娘那兒取出銀票,又拿了些路上零用的銀洋、銅子,找了兩件換洗的衣服裝好,跟靳鐵鎖說好明天見面的地方跟時間,連晚飯都沒顧上吃就一溜煙地拐到蘭馨的家裡。大魁經過一夜的折騰,天快亮的時候才睡著,靳鐵鎖在中山大街和尚仁路的丁字路口足足等了兩個時辰,從大趕早一直等到晌午過了,大魁才沒精打采地搭個梢馬子過來,到了東門才想起鎮嵩軍已經把東南北三個城門都圍上了,才又返回身往西門走。走到端履門的時候,又讓靳鐵鎖坐在槐樹下等他一會兒。他又拐著彎跑到蘭馨那兒,蘭馨正睡著,大魁又把衣服脫個精光,和蘭馨滾在一處。

等他出來到大槐樹下去找靳鐵鎖的時候,鐵鎖已經睡了幾覺,又快等了兩個時辰了。大魁給他手裡塞了兩個燒餅,拉著他說:快,出西門!出了西門,天已經黑了,大魁他們只好在西關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第二天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子才走上東去的路。

定山聽到永年給他彙報大魁拉走兩口袋面的事情才警覺到劉鎮華圍城的嚴重性。隆豐福經常給一些外縣的鋪子供貨,他們有時付不了全款就拿糧食來頂,有的春天進貨,夏糧下來以後用麥子償還。而隆豐福吃飯的人多,這些糧食又便宜又新鮮,給自己留夠之後,剩下的賣給糧鋪自己也不賠錢。今年新糧還沒下來,十天前,把去年剩下的幾千斤麥子都磨成面給各個灶上和鴻運樓送去,可這些糧最多能吃兩個多月。誰知道這個仗能打多長時間呢,萬一超過兩個月,外糧進不來,自己又無存糧,這些人可怎麼辦呢?現在糧鋪都把糧賣光了,看來很多人都意識到這一點,自己怎麼就沒想到呢!

定山回到南院門鋪子,大掌柜告訴他,他姑姑來過了,等他不見留下話先走了。他姑姑說,這次劉鎮華反撲回來,號稱十萬大軍,此番回來據說是要報上次被驅逐之仇,並且準備長期據守西安。這個地痞加兵痞的瞎,一旦攻破城門,後果不堪設想,隆豐福肯定是打擊的對象,要早作準備。另外要把鋪子的人組織起來,參加到守城的隊伍中間去,劉賊進不來,大家才有安全可言。

定山聽了半晌沒說話,對自己在時局變化上的遲鈍反應有些氣惱,更對西安岌岌可危的前景感到擔憂。他知道,西安城內統共才幾千兵馬,雖然李虎臣的隊伍士氣高昂,堅守陣地,但力量對比相差太懸殊了呀!

定山想得很多很深,他甚至連城被攻破,鋪子被搶被燒,自己和家人以及鋪子所有人員被迫出逃都想到了,他還想萬一像歷史上的故事,雙方經久相持,外邊死圍不放,裡頭硬抗不降,到那個時候糧食可就成了關鍵的關鍵了。而現在這個還沒有成為關鍵的東西已經在定山的心裡成為關鍵了,提前預備不足,心裡很不踏實。

他吩咐永年立馬出西門想辦法再採購一些糧食,有時間就回雙水磨去看看,招呼一下劉鎮華圍城的消息,然後他跟大掌柜商量。他說,現在兵荒馬亂的,四個城門被圍了三個,鋪子門開著也沒有多少生意了,我想乾脆把門關了,把老弱病殘的送出城,年輕的組織起來護城護鋪子。

大掌柜說:是呀,劉鎮華這個瞎二犯長安的確不能小看,這次來氣勢洶洶,兵多將廣,志在必得。西安守軍兵力薄弱,跟敵軍對比力量懸殊,雖然現在不能說泄氣話,我們早作準備還是應該的。你剛才說的我認為都可行,我看還應該把鋪子門面用胡基(土坯)封壘起來,一是表示歇業,二是對鋪子保護,隆豐福的匾也應該取下來。

定山說:對,抹泥封門,摘匾歇業,先躲過這一災再說。

大掌柜說:鋪子的貴重貨能不能先倒出去一部分,剩餘的在院子挖坑埋起來,尤其是染料,存貨不少,價值也高,一定要保護好。

定山說:對,咱倆想法一致。我看三個鋪子一個加工場都按這個方法辦,鴻運樓能開就再開一陣子。

大掌柜說:鴻運樓最好也不要開了,城一圍住,吃喝立馬就緊張了,把糧食節省下來,到了要緊三關的時候能有大用處呢!

定山見說也就隨聲附和:好,那就一塊動手,我的意思,鴻運樓放糧食太顯眼,拉過來保管。大掌柜你負責城東的三個,我負責城西的兩個,咱分別動手。

大掌柜說:好,洋車給你,我這三個離得近,來回走路就行了。

他們又說了些別的,定山坐車就先回到家裡。

定山讓涵玉收拾東西,把銀票和現洋都帶上,坐車到雙水磨去躲避。涵玉過來依偎在定山的懷裡,動情地說:定山,我不走,不是我使性子,是我不能離開你。咱們生在一起,死在一起,這個關鍵時刻,讓我走了,我在那邊死不了也要急死了。我立馬出城一趟,把東西送出去,但我還是要回來的。

定山看他堅決,只好依著她,她除了把錢帶走之外,還把不少的貴重瓷器、字畫、古佛、青銅器都裝上了車。定山提前讓人過去給二弟定海的媳婦石彩霞打個招呼說,讓她收拾一下,等一會兒車過來一塊走。定山又派了四個相公跟著,他把兩把手槍交給長泰和一個從隊伍上回來的栓柱,告訴他們,離車遠一點,保護內掌柜和東西,不到萬不得已不要開槍。

車到定海家,石彩霞迎出來,對涵玉說:嫂子,你走吧,我在這兒看門就要把門看好,我走了,這兒萬一有個啥閃失,俺的人回來,我給他咋交代呀!另外,俺爸也給送了些糧食,吃的不缺。

涵玉見她態度堅決,也不勉強,就說:妹子不回去也罷,在這兒多操心,有啥事就到北大街,我今去明天就回來。

西門顯得異常繁忙,車進人出,馬嘶人叫,常常堵得水泄不通,背著槍的守軍們又不得不疏導交通,對那些不聽指揮的馬夫走卒,只得用皮鞭抽,個別的被槍托打得頭破血流。涵玉的車好不容易才出了城門。車到雙水磨太陽已經落山了。東西卸下來放在一間屋子裡,涵玉安排其他五個人吃飯休息,她到灶房偷偷對婆婆說:媽,這些東西必須放在妥當地方,定山交代讓放在他前年修得那個窨子里。婆婆說:我知道,等夜深人靜的時候再挪騰。

夜半時分,公公、婆婆和涵玉三個人在牲口圈裡邊,鏟開上面的污泥,露出一個木板,揭開木板,一個洞口露了出來,婆媳倆抬,公公在下面接著。三個人一直忙到天快亮,才把馬圈恢復成原來的樣子。涵玉小睡了一會兒就立馬坐著拉糧的車回到城裡。

城裡的很多門面仍在開門,可已經沒有多少人來買貨了。服裝鋪子的後院,夥計們正在半個院子里挖坑。在定山的親自督促下,進度要快一些,工匠們已經在深坑底上鋪磚了。四周邊磚牆砌好后,又用灰沙抹面,陰乾后覆以三層油布,隨後才將油布包好的貨一件一件堆放起來,最後上面蓋以厚重木板,再用地磚恢復原狀。

大掌柜管的東片,他先去走了一圈了解情況,據鴻運樓和染料行的程愛如和柳大掌柜說,後院都有修好的儲藏室和地下倉庫。鴻運樓的儲藏室就是專門存食物的,地方雖不大,但酒樓能放的都堆了進去,不能存放的鮮活東西就趁開門趕快賣了。染料行的地下倉庫幾乎把所有的庫存和樣品都放了進去,這讓大掌柜很是欣慰。他又把瓷器店的一部分貨都搬過來放了進去,瓷器店也就不用挖坑了,那些粗大笨重的陳列瓷和日用瓷就打箱包好排列碼放。因此,東邊店比西邊店行動要快得多。在西邊坑裡還在抹灰的時候,東邊已經在用胡基封門了。一些店鋪也學著隆豐福的樣子把門用胡基壘了起來,又用草泥裹好,幹了之後還用石灰水刷成白色。

隨著東面和南面的槍炮聲加強,城裡的人愈加慌亂,街上行走人的腳步也比往常快了許多,臉上的神色也凝重了許多,也不知他們都要去幹什麼,反正不像以往在街上與人見面互致問候的樣子,說長道短,嘻嘻哈哈,臨別時還彎腰打拱,兩步一回頭再招招手。而是匆忙地抬一下禮帽點個頭笑笑,就急忙地各奔前程了。

偶爾有兩個停下來,這個問那個:做啥去呀?

那個說:屋裡心慌的坐不住,出來看看。

這個問:兵荒馬亂的,你都看啥呢嘛?

那個說:城門跟前不敢去,害怕碰上流彈,街上胡轉轉,看人家都咋辦呢。

這個問:吃的預備好了沒有?

那個說:家裡只有三天的糧了,買又買不下,我小舅子說給我弄了十斤黑豆(牲口料),昨天我去拿,人家說,早叫他姊妹幾個搶光了。

這個說:藥王洞那兒賣豆腐渣呢,你還不快去!

那個說:哎喲,我趕快回去拿口袋去!

另外兩個顯然是個另類。

一個問:你知道這劉鎮華為啥又打回來?

另一個說:為吃羊肉泡么。

一個問:把十萬人拉回來圍西安就是為一碗羊肉泡?

另一個說:咋可不是,這劉瞎從小在家愛吃糊塗面,到了西安一嘗羊肉泡,呀,不僅適口對味而且滿肚子舒坦,天天離不了。底下人說,督軍一天不吃羊肉泡,脾氣躁得像打炮!再一嘗肉夾饃,再一嘗秦鎮的米皮,再一嘗葫蘆頭,再一嘗柿子餅,一個比一個美,真是陳世美他爹,老美!這劉鎮華一天換一個,從春分吃到冬至西安小吃還沒嘗完。

一個說:聽說過為土地打仗,為女人打仗,還沒聽說為小吃打仗。

另一個說:說耍話呢,為了叫你笑一笑,這時節開心是金呀!

在鐘樓跟底下,有人在演講。一個瘦瘦的青年,戴眼鏡,顯得文質彬彬,站在一家沒開門門面的台階上,對著底下四五個人在講話:

同胞們,十萬鐵蹄兵臨城下,臭名昭著的軍閥劉鎮華又殺回來啦!這個被陝西人群起而攻之,驅逐出陝西的惡魔又要奪取陝西的統治權啦!馮玉祥將軍臨走時,把督軍和省長都讓給他,讓他看好這個家,為陝西人民多做些好事,可他一朝權在手,便把歪令行。在陝西不讓種糧食讓種大煙,販賣大煙掙黑錢,拐賣婦女掙昧心錢,徵收多種苛捐雜稅,鎮壓愛國運動,殘殺有為志士,瞎事壞事都做盡了,也把陝西人折騰扎了!

小青年說得滿頭大汗,聲嘶力竭,但聽講的人也越來越多了。就在他略微停頓的間隙,一位老者布鞋長衫,三綹長須,身手輕盈地跳到台階上,向大家拱一拱手說:小夥子說得好,讓他歇一下,我來說一段兒:

咱西安,古有名,

十三朝代建都城,

周朝威武滅商紂,

秦皇能把六國平,

漢朝疆域通四海,

大唐萬國來朝奉,

四關屏護膏腴地,

八水環繞物產豐,

民風淳厚與人善,

四鄰相處共安寧,

自從來了個劉瞎,

橫徵暴斂稅賦重,

強迫農民種煙土,

三秦缺糧鬧飢窮,

販賣婦女到河南,

家破人亡害百姓,

連年征戰田土荒,

誰敢反抗就判刑,

殺人如麻積怨多,

人神共憤恨難平,

全省人民齊聲討,

劉賊滾出陝西省。

老人說得正起勁,下面有人就響應起來,他念一句,大家跟著學一句:

劉賊妄想二進宮,

三秦人民不答應,

同仇敵愾護家園,

誓用血肉抗賊兵。

在另一個地方,冬娃也和其他幾位街頭藝人用器樂在鼓舞著市民的抗敵信心。他們的旁邊有一位老師模樣的人在給大家解說:災難當頭,匹夫有責。這是幾位街頭的演奏藝人,他們中間有的肢殘,有的目殘,但這並不影響他們同仇敵愾抗擊軍閥劉鎮華的信心和決心,他們說:他們的演奏不圖錢,不圖虛名,只希望西安人團結一心,抗擊劉賊,保護家園!

頭一個曲名叫秦王破陣樂。沒有分部,沒有配器,沒有指揮,鼓鑔齊鳴,弦管繁急,七長八短,高低不同。但那堅實的腳步,必勝的信心,勢如破竹的拼殺,橫掃的王者氣勢都表現出來了。一曲終了,掌聲頓起,叫好聲和鑼盤裡的投錢聲響成一片。老師模樣的人打拱感謝道:承蒙鄉黨捧場,組織得匆忙,演奏得粗糙,沒承想大家能夠如此歡迎。下面請陳冬娃給大家演奏由他自己創作的簫樂長安八景之一:。

一陣掌聲過後,那個經過冬娃改制,音色亮麗,音域開闊,音量壓過笛子的沉抑悠遠,如詩如畫的簫聲彷彿從遠古飄來,又把屏耳靜聽的人們帶到一個煙波浩渺,垂柳依依,亭台樓閣,漁歌唱晚的神奇境地,他們似乎聽到了水聲,聞到了花香,觸摸到了那跳到手上的小魚兒。西安人都知道,那兒就是曲江,一個讓人想起來就意縱天高,心馳神往的地方。

聽完了,不少人不依不饒地還要聽。冬娃毫不推辭,一首接一首得吹得讓人如臨其境,如餐秀色。他自己卻被圍在密不通風的人圈裡大汗淋漓。最後還是那位老師出面請大家往後退一退,全體給大家再演奏一曲才解了圍,並答應明天再來。散場時有人邊走邊說:冬娃的長安八景真是把這八個景拿嘴吹活了,奇怪,瞎子看不見咋能比有眼睛的人還看得清白,說得明白?

另一個說:甭看他眼睛不行,那心裡明白得跟鏡子一樣,人聰明得很,劇社請他幾回他不去,嫌受約束,就愛這樣一個人自由自在。經常有大戶請他上堂會,也有人家紅白喜事都請他。冬娃沒架子,好說好商量,人們都高看他呢。

這個說:剛才的那個老師,就是個搞音樂的,到陝西來聽說專門就是收集民間音樂的。

另一個說:可惜冬娃沒眼睛,要是有眼睛說不定能弄得更好。

這個說:冬娃要是眼睛好,說不定就是個平常人,根本就不學吹簫,跟咱差不多。就是有了那個不幸的遭遇,才成就了他的音樂才能!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各抒己見,也不知誰有道理。

永年用馬車拉回來一千五百多斤麥面、小米和黃豆,又買了兩扇豬肉和一些瓜菜,車上還坐著兩個小夥子。定山一見大喜,安排人卸車招呼吃飯,不料車一卸完,兩個小夥子吆車就要走,說是害怕萬一城被圍住他們出不去了。連飯都不吃,揚起鞭子就走,永年只好給兩人一人包了兩個蒸饃帶上。

永年對定山說:許多人都在城周邊鄉下收集糧食,糧價已經翻了一番,好在連續幾年麥子豐收,今年麥子豐收在望,許多農戶都想把現存的糧食賣了換成新糧,他這才買了些糧。剛才在西門口,一家會館把車擋住,二話不說就叫把車往他那兒趕,邊走邊說,價錢好說,價錢好說。我奮力拉過稍馬朝咱這邊走,他們還拉著不放,一再說:翻一番,不行再加五十,我說,這是隆豐福的糧車,少胡動!他們一聽才鬆了手。

永年洗完臉,換好衣服又到客廳對定山說:雙水磨姨夫那兒都好著呢,說再需要糧食就從家裡拉。姨媽說讓你和兩個嫂子都回去,明知大難臨頭還鑽在裡頭不知道出來。讓我再勸你一下。定山聽了眼睛有些潮濕說:這一攤子,走不了呀!

永年又說:姨夫說,這城一旦圍上,再開就很難說多長時間了,既然不打算出來,就要做長時間準備,守得住不說,一旦攻破後邊的事情要早有安排。劉鎮華不是個善類,得勢的小人不僅無所顧忌,而且在他有機會施暴時會兇殘無比。定山聽了良久沒有說話。

早上,天下著小雨,長泰跑過來對定山說:楊虎城帶著幾千人馬進城來了!他說,昨天,他在加工場那邊去回來,看見隊伍上的人把車馬都往背巷子里趕,城門也不準進出人了,兩邊全都站滿了拿槍的兵。我弄不清啥事情,一直站在順城巷子的口上等著,約莫有快一個時辰的工夫,大隊人馬進來了,一個個灰頭土臉的,但人都精神得很。隊伍過了好長時間還沒過完,當時也不知道這是誰的隊伍,後來才聽說是楊虎城的隊伍進來了,有五六千人馬呢!好多人都說,這一下西安有救了。

儘管楊虎城的隊伍進城來了,隆豐福還是把老弱病殘大約有二十多人被暫時安排出城回家了。每人多發了一個月的月例,答應西安解圍以後開業的時候再回鋪子里來。這些人流著眼淚表示感激,並請求老掌柜和大掌柜也出城去,把鋪子交給年輕人來看管。定山把他們一一送上馬車,對他們的好意表示感謝。晚上,定山請大掌柜吃飯。幾杯酒下肚,大掌柜說:定山,我明白今天喝酒的意思,按理說,我也屬於老弱病殘,也應該出城去。你肯定是好意,但是,我已六十多歲了,死亡對我來說已經是隨時都有可能發生的事情,所以,我就沒打算走,兩個兒子三番五次來勸我回去,我也沒有聽。我有我的想法,我是準備在你把一切都安排好的時候,跟你好好談一談,在隆豐福可能只有我有資格跟你說這個話。

定山和涵玉都不說話,他們的眼睛緊盯著大掌柜,等著他說。

大掌柜說:定山你是隆豐福的掌門人,我只是你的最重要的助手。不管這西安城今後變成個啥樣子,隆豐福還要存在,隆豐福的生意還要做下去。這隆豐福離了誰都可以,唯獨不能離開你!十萬大軍圍攻西安城,幾千人在裡頭防守,如果沒有及時強大的外援支持,城破是或遲或早的事情。歷史上這樣的事情多得很,獻城投降是一種結果,城池攻破又是一種結果。明明知道可能有這種結果,我們還一定要呆在城裡不走,這不是愚蠢就是無知。既然要緊的東西都轉移出去了,既然該埋的埋了,該藏的藏了,該封的封了,所留下的就是幾處房產,這城破之日燒殺搶掠,房子你能看得住嗎?房子門面沒有了我們可以再蓋再修,上回大火,燒得啥都沒有了,咱十來天就把它又蓋起來了。可萬一人有個啥閃失,隆豐福還有什麼指望啊?因此,今天,不是你勸我,而是我勸你,趁著城門還沒有封嚴,你們還是早點出城,我在這兒給咱看門,留得青山在,隆豐福就有希望。

大掌柜借著酒勁,滔滔不絕地道出了肺腑之言,說得定山夫婦淚流滿面,他們再一次深切體會到,大掌柜對隆豐福的忠心耿耿和長遠的眼光。涵玉說:乾爸,定山經常說,隆豐福能有今日,大掌柜是有一半功勞的,他說,大掌柜是以父輩的責任和感情在輔佐我創事業的,我們一定要以對父親的態度對待大掌柜。

定山說:大掌柜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我也就不再堅持了,我和涵玉一塊走,但我有一個條件,那就是你也要一塊走!把長輩留在這兒受難,我自己跑出去逃生,不僅要留罵名,我父親也不會饒過我!

大掌柜說:定山的話有一定道理,但把一個關係搞翻了。我的年齡再大,管的事情再多,畢竟是個雇傭,定山你再年輕都是主家。尊重也好,父輩相稱也好,作為雇傭首先要明白自己的身份。雇傭永遠都是給主家謀事,經管,出力的,你就不可能跟主家一樣平起平坐,享有主家的待遇。就跟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一樣,相互以兄弟相稱,但劉備是君,關張是臣,這個君臣關係永遠是不能變的。回到咱們的問題上來,定山你是主家,出城避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在這裡看守盡我的職責也是理所應當的。留罵名也好,饒不過也好,都是你們善心善意的想法,並不違反天下的仁義道德。當然,你的這份善心,從心裡我還是十分感激的。

見大掌柜留下來的態度十分堅決,一番談話又入情入理,定山也就不好再說什麼,只好說:恭敬不如從命,那這些鋪子和人員就全拜託大掌柜了,希望你多多保重,萬不得已,寧舍鋪子不舍人!

大掌柜說:好,一定按你的意思辦!

定山說:今天下午我能出城就出城,這裡你就多費心了。

定山說是當天出城實際當天就沒走得了。定山想到宋先生,想到楊文承,還有幾個要好的朋友,他都必須一一的去拜訪一下,聽聽他們走或留的看法。到宋先生藥鋪,宋先生正在給病人號脈,一副凝神專註的樣子,定山沒打擾他徑自走進客廳等著。待宋先生把三根指頭收起,眼睛微微睜開的時候,他的學生才小聲跟他說:龍老掌柜來了。他的眼睛立馬恢復了常態,讓學生繼續看病,自己起身到客廳來。另一個學生送上茶他讓端回去,交給他一包茶葉說:泡這個。學生重泡好端上來,定山一嘗:君山銀毫!

宋先生笑笑說:不愧為茶園仙客。

放下茶盅,二人切入正題,宋先生說:我不能走啊,每天至少有三五十個病人來看病,我一走他們咋辦呢?就是劉鎮華打進來了,他把藥鋪能咋,他還能不生病?以前我還給他看過病呢。我不但不走,還派人又去進了不少藥材,城一圍住,葯再沒有那就瞎踏了(麻煩)。但是定山你必須走,你跟保安團曾經有過結,萬一這一夥打進來,對你對鋪子都不利。另外現在城裡人心都散了,誰還買東西,關門走人是上策。臨走,宋先生告訴他說:劉鎮華再凶,他還是個過客,兔子的尾巴長不了。咱是西安的主家,他走了咱還要回來,咱的時間長著呢!定山聽了點頭稱是,囑咐宋先生多多保重,有什麼事情可找大掌柜商量,隨即告辭出來。

楊文承已經把加工場搬到鄉下去了。他在鄉下買了二十多畝地,蓋了七八間房套,一間大房用於存棉花。二十畝地僱人種,收的糧食十幾個人一年都吃不完。定山去時,文承已經從鄉下返回來了,他正在讓人把門用胡基壘起來用泥封好,只留一個後門,準備走的時候再用胡基封住。見到定山,文承非常高興,一定要出去找個地方喝酒。

定山說:都啥時候了還有心事喝酒,要喝咱等出去以後在外頭好好喝!

文承說:好,出去后我去找你!

就這樣定山雖然確定了要出去,但兩天都沒走得了。大掌柜來催他走,他才吃過午飯讓人備車往西門走去。車到橋梓口,各種出城的馬車把街道擠滿了,定山下車左拐右拐走到前面一問,聽說劉鎮華的兵已經把西安西去的咽喉三橋佔領了,守城隊伍控制了土門以東的地區,老百姓的車輛等一律不得進出。至此,西安城區已經基本與外界斷絕了聯繫,成為一座孤城!

東民和王世光在漢口、浦口等地轉了一圈,眼界大開。那些被叫做百貨公司的鋪子,場面大,貨品多,買貨人可以在裡頭像逛黃會一樣東走西看,游遊盪盪,有的還是二層樓,三層樓。賣帽子的,可以有幾十甚至上百個樣子,男的、女的、大人的、碎娃的、老人的、姑娘的,紅白藍黃黑,方圓長高尖,啥顏色都有,啥樣子都有;賣鏡子的,方的、圓的、菱形、心形、蛋形、大的比人還高,小的可以擱在手心裡;手搖留聲機,不見人就能聽見男的女的唱戲唱歌;自行車,不用馬拉人推,腳一蹬就能往前跑。他倆本錢都不大,不敢進大件東西,也不敢進稀奇古怪的東西,只進了一些西安少見的,日常可用又好賣的東西。就這也整整裝了一大馬車。車到臨潼,他倆就聽說劉鎮華把西安城圍了,開始還將信將疑,車到豁口隊伍已經把路擋住了。他倆只好把車往南趕,憑著嘴甜口音熟,東拐西轉,馬車到了大雁塔後頭就再也往城裡鑽不進去了。到處都是劉鎮華的隊伍,車馬在即將成熟的麥地里任意踐踏,帳篷就搭在麥地邊上或灌溉井旁。有幾個閑極無聊的士兵看著裝的鼓鼓囊囊的馬車就跑了過來,嚇得東民一揚鞭子趕快鑽進村子溜走。

進城進不了,這一車滿想能掙錢的貨,現在成了隨時可能被搶的危險品,東民和王世光的心裡都蒙上了一層陰影。他們把車停在離隊伍較遠的路邊大樹下,商量應對的辦法。東民說:頭一回販貨就遇到劉鎮華這個瘟神,真晦氣!

王世光說:就是進了城,這會兒可能也沒人要咱的貨,你看這麼多隊伍圍西安,城裡還不知亂成什麼樣子呢!

東民說:現在兵荒馬亂,這一車貨在這地里是很危險的,要趕快想辦法。

王世光說:對,貨擱在這兒不是辦法,既然進不了城,我看能不能在這兒村裡尋一間房把貨存起來?

東民聽了沒吭氣,想了半天說:與其把貨在這兒存著,還不如連夜把車趕回家,在咱自己的家裡放著,既不用擔驚受怕,也不用掏房錢。

東民說得合情合理,從根子上解除了因這車貨帶來的擔心和煩惱,王世光沒有理由不同意。於是,迎著夕陽,他們趕著馬車疲憊地向西南方向自己的家鄉走去。

西安城內,省長公署里二十五位將領的聯席會議正在召開。會議公推李虎臣為陝軍總司令兼第一師師長:楊虎城為副總司令,兼第三師師長:涇陽田玉潔為第二師師長,鄧寶珊為指揮,衛定一為副指揮兼第四師師長。因李、楊二人守城期間都未帶家眷,一度同住在城西北角的廣仁寺。李虎臣部鎮守南城、城關及延伸的農村:楊虎城部鎮守東城、北城城關及延伸的農村:衛定一部守衛西城、城關及延伸的農村。

楊虎城召集幾位手下的將領商量,針對對手人多,槍多,氣焰囂張,急功近利且又不很團結的特點,也根據自己人畏敵心怯,守城信心不足,贏敵無方的思想,商量出幾個應對的方法,這就是:

你硬我軟,你來我走,

想走叫你走不離,禮物留下不客氣,

你打正規戰,我打亂彈戰,

叼你一口就走,你想吃我沒有,

豬大牛大吃不了,切成塊塊味道好!

眾將領聽了心領神會,興奮異常,回到駐地后,又與部下根據自己守地的特點制訂對付敵人的方法。這一招還真靈,各部守軍以連營為單位,變死守為活守,挖空心思琢磨對付敵人的方法,不僅士氣大振,並且把敵人整得打不著,進不去,損失大,干生氣。十萬隊伍趴在西安城周邊,看著一大塊肥肉,口水直流,腦袋一伸,不是鼻子被蜇一口,就是嘴巴被咬一口,簡直要氣瘋了。

定山和涵玉錯過了出城的機會,只好又回到家裡。大掌柜已經把留下的人員作了分工:四個店鋪,一個加工場,老掌柜府宅,大掌柜府宅共七個地方,每個地方固定兩個人晝夜看守,長泰總負責,來回巡查,有事立馬向在瓷器店樓上的大掌柜報告。其餘十五個人,由永年和栓柱負責,兩人一組抬一個筐子,在城裡街道上撿拾磚瓦石塊,往東門和南門的城牆上送,給守城將士提供節省槍彈的武器。他們送來的這些東西讓守城的將士很高興,很實用,殺傷力也很大。他們的行動也成為其他市民效仿的榜樣,不少人都提個籃子在大街小巷搜尋磚石,然後送上城牆,一時間西安城裡街道上的碎磚零石真是一塊難求哇!最後大家只好把目光盯住那些長期無人居住的破房子上,可這種房子的牆都是胡基壘的,胡基又大又重,一個人搬兩塊就很吃力了,但大家還是很努力地搬,即便弄得像個土地公公、灶君奶奶的模樣也毫不在乎!

秦腔劇社的一部分男角女角也來到城牆上,給將士們唱戲鼓勁。將士們聽說是劇社的名角來了,在敵人進攻的間隙,得到長官的允許后,一下子就集聚過來上百人,把名角們圍在中間,那些給城牆上運送磚頭瓦塊的市民們也過來參插在兵士中間觀看。名角們本來準備了許多慷慨激昂的唱段,可兵士們偏要點轅門斬子、紅鬃烈馬、劉備招親等段子,劇社班頭只好對大家說:只要官長們高興,點啥唱啥!

正當角們一個接一個唱得精彩的時候,一個旦角轉身剛一下場,從人群中走出一個官長模樣的人,他粗短的身材,紫黑的臉膛,一身灰黃不分的軍裝加上被灰土弄得很髒的頭髮,讓人看了直想發笑。不過他身子一縮,兩手在耳邊做了一個翻手拈鬢花的動作,少女般羞怯地一笑,然後一溜小碎步輕巧地邁開一個小轉場,立馬引起大家一片掌聲。打板的見他這一招一式完全是個受過訓練的水平,就用板鼓導引其他器樂配合為他伴奏。他隨著器樂做了一系列少女的天真活潑、好奇羞怯、委屈無助的動作后,揚聲叫板:哎!樂隊立馬拉出前奏迎接他的演唱。人們都在想,你這個神氣,上場耍個怪,逗個笑,扭幾下下去就行了,沒想到還敢叫板演唱,並且還敢演唱旦角的唱段!大家屏住氣看著,為他捏了一把汗,焦急地等待著過門過去,準備聽他那五大三粗的軀體里發出少女的妙音。打板的和拉板胡的兩個把式剛才一聽他一聲叫板,就知道他肯定唱得錯不了,因此,板眼旋律配合得一絲不苟,板清氣長,韻致諧宜,完全是為一個角兒伴奏的架勢。果然,這黑胖子一開口就不同凡響,他唱的是拾玉鐲里孫玉姣的一段:

提起來這冤案世上少有

把一個無罪人攀扯禁囚

傅公子買雄雞相逢邂逅

這玉鐲本是他有意贈奴

劉媒婆偷眼看大樹背後

當日里到家中細問情由

她誇口把我的婚姻成就

憑一隻紅繡鞋定結鸞儔

她言說等消息三日以後

管叫我與公子飛上河洲

盼佳音整五天日夜等候

魚又沉雁又飛緲音冷丟

如果你沒有看見他本人,只是聽演唱,你一定會以為這是一個著名旦角在惟妙惟肖地表演一個情竇初開的妙齡少女在訴說冤情,不僅嗓音甜美,柔情依依,甚至你似乎還能感覺到她那梨花帶雨的悲苦表情和婀娜多姿的動作表演。正當大家沉浸在優美的唱腔里如醉如痴的時候,只見他尾音一挑,拉的敲的彈的唱的一起如鳳凰落梧桐,大美收而音聲無。他見大家沒反應,頭一低鑽進了觀眾群裡頭。掌聲突然像夏天的白雨疙瘩落下似的響了起來,連樂隊的把式們都放下手裡的傢伙給他鼓起掌來。觀眾們不依不饒,一致喊著請他再來一個,樂隊也重新敲打起來,他又站在場子的中央。就在這個時候,負責觀察敵情的哨兵喊了起來:賊兵又攻過來了!將士們嘩的一聲散開,跑步回到各自的位置,老百姓們提筐挎籠一窩蜂似的從馬道跑下城去。

劉鎮華在西安東郊十里鋪的行營里,看著地圖上標示的他十萬多隊伍在西安城周邊的分佈情況,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這個清末的小秀才,在憑藉科舉之路光宗耀祖夢想破滅的失望中,依靠見風使舵的手段、投機鑽營的技巧,靠著豫西幾十個刀客的資本起家,在民國初期群雄並起、政出多門的情況下,一步一步擴大實力,站穩了腳跟。以後又在皖系和直系軍閥中間朝秦暮楚的變換著主子,不僅第一次進陝西就從幾千人擴展為四萬多人,而且還竊取了集陝西督軍和省長二者為一身的職務。在像一隻野狗似的四處流浪、到處挨打受排擠的動蕩日子裡,能有一個穩定的地盤,並且名正言順的身居一方霸主地位,肆意刮取民脂民膏,且能擴充自己的實力,這等好事他真在陝西碰上了。因此,他把陝西看做是自己發祥的福地,儘管他上次是被陝西各界以及靖的打擊下驅逐出去的,他仍認為這個地方非他莫屬,只要有機會就一定要殺回來。他認為:陝西是個怡情、養兵、韜晦、發跡的好地方,甚至說過,就是死,能跟這渭北塬上的一百多個皇上埋在一起,也是一種莫大的榮幸。這次,他計劃首先把西安拿下,然後,進軍渭北,消滅一直是他心腹大患的國民革命軍,再把陝南、陝北一舉蕩平,擴大自己的實力,憑著這個本錢,再跟北京政府討價還價。

人常說:天時,地利,人和。如果說天時,這次他可是直系總司令吳佩孚任命的討賊聯軍陝甘軍總司令,十萬大軍護衛,山西閻錫山負責供應槍支彈藥,而且錢糧充足,士氣高昂。這是可遇不可求的天時!地利就不用說了,此前已經在陝西先後呆了八年。這次故地重回,輕車熟路,不僅西安,就是關中各縣那都基本清楚,有的甚至比豫西自己老家的有些縣還熟悉。這是最難得的地利!人和也沒問題。聽說我率部打回來,西安城裡不少士紳準備在城門口排隊歡迎我呢!還有人寫信跟我聯絡,準備在我攻城時,設法給我做內應呢!這不是人和啥是人和?這個人和是我以前在西安修為下的呀!看著吧,不出半個月,西安肯定拿下來,到時候,我可要在城裡的督軍府里喝雄黃酒、吃粽子、吃糖糕、吃綠豆糕,過端午節了。

這時候,門外衛兵高聲喊道:柴師長到!劉鎮華轉過身去,把得意的表情隱去,換上一副冷峻的神情,向自己的虎頭靠山椅走去。他剛落座,一個中等個,身體壯碩的軍人大步跨了進來,一見劉鎮華就喊道:這仗太難打了!正面打不見人,衝進去兩個排人家上來一個連,連拉帶拽,把人弄到小巷子去,拖進院子里弄死。再派一個連衝進去,人家又上來兩個連,晚上把屍首給扔回來。我派一個團進去,小街道施展不開,又是揚沙子又是扔磚頭,然後從小巷子衝出一隊一隊的兵,把咱的隊伍分成一截一截,各個擊破,我已經損失了一個營的兵力了。

劉鎮華見說問道:這是巷戰,難道你沒打過巷戰?

柴師長說:我派的這個團就是打過巷戰的,小股穿插不行就改方陣推進,可一深入到裡頭,沙子石灰一揚,人馬一亂,陣不成陣,兵不像兵,被人家像割肉一樣,一下分成多少塊,咱的大刀還沒拔出來,人家大刀就掄上來了。

劉鎮華不耐煩地說:甭說這,我不愛聽,你說咋辦?

柴師長說:其他方面都咋弄著呢?

劉鎮華說:甭問人家,你說你現在要咋著?

柴師長說:你讓我三天拿下東關,今天是第三天了,看來靠硬攻不中,我的意思讓炮兵團轟一轟,我再往裡攻。

劉鎮華說:中,讓炮團配合一下,首先給我把東關拿下來!

柴師長雙腳一併說:是!

東關和東門是劉鎮華計劃首先拿下的目標,所以,把他最能打仗的心腹愛將派在這裡,準備先從東關破城,給手下那些不可一世的,光說不練的各路諸侯開開眼。

劉鎮華說:給你的錢也拿出來用用,重賞之下出勇夫嘛!

柴師長說:我拿下了東關你可不能少給哇!

劉鎮華說:不但有賞還有慶功酒呢!

柴師長高興地像一個補足氣的輪胎跳跳蹦蹦地走了。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兩路探子回來報告,敵人正在向東邊一帶調運大炮,數量最少有十門。守衛的長官得知,立馬向總司令副總司令報告,楊虎城說:打炮是為進攻開路,你們先把隊伍向兩邊扯開,隱藏起來,炮一打完立馬準備戰鬥!

前沿的長官剛把隊伍撤出去,震耳欲聾的炮聲就響起來了。炮彈把那些民房、商鋪、街道炸得東倒西歪,坑凹遍地,塵土飛揚,不少房子都著起火來。那些沒見過大炮的紅槍會兵士們看見這灰飛煙滅的場面,都興奮地喊叫起來了。幾十發炮彈打過,那些喝過雞血酒,吞下黃表符咒,敞著胸脯,掄著大刀由紅槍會成員組成的鎮嵩軍敢死隊一百多人就沖了上來,後面又跟著有一個營的人馬。躲在東稍門兩側背巷子中的守軍們看到這種情況都有些慌亂,一位姓陳的前敵指揮告訴大家,記住楊副總司令的話:你硬我軟,你來我走,想走叫你走不離,禮物留下不客氣。現在大家沉住氣,都不要動,叫敢死隊先過去,等到步兵過的差不多了,咱先掐他個尾巴吃。等咱城關里的隊伍一打,他們必然往回跑,咱們兩邊夾擊,後面追打,全殲不了也能收拾他個一半!這是提前商量好的方案,現在照計劃好的行動就是了。

果然,敢死隊對衝過來沒人應戰感到奇怪,東瞅西看,在殘垣斷壁中尋找活著的可供他們砍殺的對象,一隻不知死活的黑狗不知從哪兒鑽出來,幾個噴著酒氣的傢伙衝上去,刀光閃閃,黑狗立馬斷成四五截。他們跳過磚瓦斷樹,繞過大坑,冒著還未落盡的塵埃,嗷嗷叫著向前衝去。他們不怕中埋伏,他們是給後面的一個營打頭陣的。敢死隊每人發的五十個大洋都已收在小包袱里啦,打勝了回去還有五十個等著,誰能不賣命呢?

步兵營開進來就謹慎多了,前頭的一個連分成兩隊,靠馬路兩邊並排搜索前進,且與敢死隊保持一定距離,對每一個可疑的目標都要仔細排查,確認無疑了才繼續前進。

第二連就不一樣了,四隊排列,扛著武器散步前進,各排排長帶隊在前,連長在後觀察,顯然是一個很有戰鬥力的整體。

第三連就有些散亂,也許是前頭開道的隊伍進展順利,也許是炮擊過後認為這一帶已經無人了。所以,儘管也排著隊散步前進,但低著頭走的,東張西望的,交頭接耳的什麼都有,一遇到障礙物,隊伍就亂成一團,嘻嘻哈哈不成樣子,連長在後邊喊叫半天才能聚攏到一塊,一會兒又亂起來了。

在遠處一個樓上的陳指揮用單筒望遠鏡看到第三連的後邊再沒有隊伍過來,就果斷命令潛伏在東稍門兩側的三營撲上去,吃掉最後的這個連!

得到命令的三營立馬分成前後兩個圓弧,一個攔頭,一個掐尾,對這個稀鬆散亂的不成軍形的隊伍,揚沙撒石灰,鼓肚捏餃子,乾淨利索地吃了一口肥肉,繳槍一百多支,子彈三千多發。前邊的隊伍聽見後邊哭爹喊娘的叫喚,但前頭已經打響了,他們還是按照進攻過程中,有進無退的原則,繼續快速向前推進。

三營在吃掉這個連之後,迅速打掃戰場,把屍體都藏在小巷子里,然後隱蔽在周圍。後面派過來的兩個探馬被收拾掉了,前面跑回來報信的也被拿下,從他口中得知,敢死隊已經被打得不剩幾個了,兩個連正在與陝軍交火,城裡的隊伍也出來助戰,他們有點頂不住了,營長派他回來要求趕快增援。正在審問過程中,探子過來報告:敵人一個騎兵連衝過來了!陳指揮立馬命令:全體隱蔽,等騎兵過去之後,從後面打!

一場圍剿戰,從中午一直打到黃昏,守城隊伍動用了兩個團的兵力,運用多種手法,最後吃掉了敵人一個營和一個騎兵連。等到敵人援兵趕到,街道上堆滿了磚頭瓦塊,木料和大樹橫七豎八塞滿了通道,被打死的兵士屍體也扔在路上,別說騎兵,就是步兵也很難成建制的進來。援軍想找守城隊伍打一仗報仇,除了被他們大炮炸得一片狼藉的房屋外,什麼都找不到。聽說那個柴師長大哭了一場,去找劉鎮華,劉鎮華根本不見他。

這一次交手之後,劉鎮華有點明白了,西安城牆高大,城河寬深,易守難攻,儘管城裡只有一萬多隊伍,但共同的利益使他們幾股力量空前團結地擰成一股勁。要打敗一個團結一致的隊伍是不容易的,要攻下一個有幾千年歷史的古城是不簡單的,不用計謀,不動腦筋,光靠人多勢眾是不行的。他也認識到他面臨的對手不是個頭腦簡單的武夫,而是一夥有勇有謀,意志堅定的軍人。這些人要是能歸攏到自己帳下該有多好,歸攏不了,要戰勝他們不用非常的手段是不可能的。經過幾天幾夜的籌思,並與他的幕僚在一起反覆商量,制定了一個罪惡殘酷的圍攻方針:攻不開炸開,圍不住圍死,攻城與攻心結合,打擊一切外界與城裡的呼應力量,斷絕一切消息來源,讓城裡的人在彈盡糧絕的情況下和解圍無人、救援無望的絕望中死去。

端午節前夕,西安城周邊的小麥到了收割時候,黃燦燦的麥浪隨風起伏,預示著又一個豐收的好年成。各個集鎮上的農忙會正在隔三岔五的輪番舉行。人們添置農具,準備收割的用品,同時也給家裡買鹽打醋,給孩子買個稀罕的小耍貨。儘管劉鎮華的隊伍在麥地里毀踩踐踏,糟害了不少莊稼,農民們敢怒不敢言,但大部分莊稼還是頑強地長成了,立馬可以收割了,暫時不用擔心瞎物們再糟蹋了,他們心裡還是有些欣慰。男人們腰上別個煙袋鍋子,在自家地里來回看著,心裡估摸著產量,籌劃著收割的順序,順便也看看人家莊稼的長勢,蹴在一塊說些關於麥子收成的閑話。

太陽剛剛出山,人們等著太陽把麥子再曬一會兒,露水下去,麥稈脆了好割再下地的時候,突然,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這大忙季節即將到來的寂靜,接著就傳來呼天搶地的哀嚎聲,大家急忙跑出村,眼前的一幕讓他們驚呆了:一個個騎兵手持火把在麥地里狂奔,所過之處,麥地剎那間就變成一片火海。騎兵們反覆在地里奔跑,直到每一塊麥地都著起火來才罷休。村民們攔住狂奔的戰馬,跪著哀求騎兵們手下留情,不要再點火了。可那些騎兵們誰肯聽他們的,揚手給他們就是一鞭子,繼續點火去了。

老實的庄稼人看到火借風勢在麥田中左一旋、右一舔地肆意吞噬著自己到口的糧食,一個個眼睛珠子都紅了。不知誰喊了一聲:還不快搶!大家好像突然才明白過來,瘋狂地奔回自己的家裡,拿起早已準備好的割麥鐮刀,叫上全家人一起奔向大田裡,看見火還沒過來的麥地,不管是誰家的,搶著割,搶著捆,堆在一起讓人看著。有的人看著火沒過來,使勁向裡頭搶割,突然風向一倒,火向他撲過來,他緊跑慢跑,被火圍住,只聽見幾聲慘叫,火苗變成一股閃光的火焰,伴著吱吱吱的聲音,越燒越旺,上頭還冒著滾滾的黑煙,那些想去救的家人被人拉著,活生生看著親人被燒死。不少人都被火舔傷了手臉,胸背和腿腳,頭髮、眉毛、鬍子被燎光了的人更是屢見不鮮。儘管如此,還是有人冒著被燒被燙的危險,在那些已經過火的地方搶回一把兩把麥子。老人和女人們坐在地邊上哭起來,更多的人因為燒傷的地方接觸汗水、麥芒和熱風的刺激,劇烈地疼痛起來。不少人忍著劇痛還在撿拾遺落的麥穗,搜尋著過火后還能收割的地方。

正在這個時候,惡魔的馬蹄聲又響起來了,那些放完火的騎兵們又返身回來,檢查那些中途滅火、還沒有燒起來的大的田塊,重新再點上火。順便在路上看見那些農民已經收割回來的麥子,又一次點上火。被人們稱之為瞎物的鎮嵩軍騎兵們,點火點的壞勁兒上來,除了在麥地里點火,路過村子的時候,順手還把農民用於做飯、燒炕用的麥秸積子和有些草房也點著了。頓時,不少村子也跟麥地一樣著了起來。在地里正在搶拾麥子的人們,看見房子也著火了,立馬又撲回家裡,扶老人、牽牲口、抱被窩、提鍋拉風箱,亂成一片。那些輕易不流淚的壯碩厚道的關中漢子,被這一連串的打擊折磨的坐在地上無聲地飲泣起來。有人則對著天空狂吼:老天爺,西安人把你咋虧待了,你派這一夥害人賊來禍害我們!

按照劉鎮華的部署,西安城周圍向外十里路的地方,麥子全部燒完,不留空白,為的是不給城裡的人留一口吃的,讓城裡的人徹底斷了從城外補充糧食的念想。劉鎮華的手下人大略計算了一下,這次燒毀的麥田約有十萬多畝。劉鎮華大概想都沒想到,這十萬多畝麥子造成了多少農民家破人亡,給多少人造成終生難忘的傷痛!這還是僅僅是這個瞎物圍攻西安的施行的第一個缺德舉措!

又經過幾次慘烈的城東關,城南關反覆地爭奪戰,劉軍負多勝少,劉鎮華頭痛不已,一個參謀給他出主意說:他們之所以進退有餘,就是憑藉了一個城牆,如果城牆破了,他們就守不住了。咱能不能想辦法把城牆給它炸開!

小參謀的一句話一下子提醒了劉鎮華:對呀,想辦法把城牆給它炸開,一旦城牆炸開,咱的人馬一擁而進,城裡的那一點兵根本經不住打,好主意!

可怎麼炸呀?劉鎮華想:用炮轟,城周邊都是陝軍的隊伍,炮拉不到城牆跟前,距離太遠打不上。用人背炸藥包過去,城牆外十丈就是城河,城河又寬又深,即便衝到城河邊,城上的守軍一看見人就開槍,很難從城河沿下去,涉水過河,再爬上去最後衝到城牆下。他苦苦思索,沒有一個滿意的方法。還是那個小參謀,也在苦苦思索著炸城牆的方法。實在想不出來,就走出院子轉一轉。他蹲在地上看見一群螞蟻正在忙忙碌碌的往洞里搬食物,他靈機一動:如果也像螞蟻那樣,通過打洞的方法,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炸藥送到城牆下,不就能把城牆炸掉了嗎?他飛快地跑到劉鎮華的總司令部大廳前,請求見劉總,劉鎮華看見他就說:讓他進來。

小參謀說:用螞蟻挖洞的方法,把炸藥送過去,中不中?

劉鎮華一聽把腿一拍說:鱉孫,咱倆想到一塊去啦!就憑你這肯動腦子的勁兒,賞你三十塊大洋!

就這樣,一個浩大的十幾里路長的地下挖掘工程就在秘密的進行中開始了。那些農民出身的兵士們,干這種活倒還不生疏,問題是在沒有儀器定位,僅憑在地面上的感覺,在地下挖著挖著就轉向了。好不容易才讓有經驗的人導引確定了方向,憑夯土層的土樣變化感覺已經到了城牆下面了,他們用棺材裝著炸藥送到地洞子的最前端,接好引爆裝置,等待劉鎮華的起爆命令。地面上進攻的人馬都已整裝待命,傳令兵向東邊隊伍傳達著破城就在今夜的鼓舞人心口號。

午夜時分,一聲震天動地的沉悶巨響,把全城的守軍和市民都驚醒了,東關東北角的守軍更是驚慌萬分,感覺以為是城牆塌了,紛紛打著火把在城牆上各處亂照,查看城牆情況,楊副總司令的探馬也跑過來探問怎麼回事?查看的結果是:東門東北角距城牆二三丈遠的地方炸開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城牆未受損傷,關牆及角樓的部分地方受損。劉軍不了解情況,以為城牆已被炸塌,號叫著衝殺過來,守軍也立馬出擊,雙方大戰至天將放亮,劉軍見城牆完好,又見守軍援兵不斷增加,不敢戀戰急忙撤退,守軍圍追堵截,殲敵數百人,繳獲槍彈不少,全體守城隊伍士氣大振。

敵人想用這種方法破城,讓李虎臣、楊虎城他們很是吃驚:劉鎮華陽的玩不過,玩開陰的了。這是繼放火燒麥子之後的又一個陰招。從來陰謀害陽謀,陰謀損狠毒辣,出其不意,讓人防不勝防。兩個老總親自來到東城查看劉軍挖地道炸開的大坑。李虎臣對守軍將領說:多虧敵人的炸藥沒有埋到城牆底下,一旦把城牆炸開,那後果就不堪設想。敵人能挖一個就能挖三個五個,十個八個,說不定現在就正在挖著呢!我們必須想辦法破了敵人這個見不得人,又十分陰險的鬼門道!

楊虎城也說道:這鬼門道到底是見不得人的,是鑽在地底下的,他在地底下我們看不到,可是一挖洞就有響動,想辦法在他們有動靜的時候,就把他們打掉!

將士們齊聲相應,不管是地上的鬼還是地下的鬼,只要來了就讓它有來無回!

有的兵士趴到城河沿上聽,有的貼在城牆上聽,還有的趴在井口上聽。白天根本聽不見什麼,到了晚上倒是能聽見地下有挖掘的聲音,可很難確定在什麼位置。城牆上各處都配備有緊急報警的大銅鑼,一個兵士無意中在觀察銅鑼裡頭灰土時,發現灰土對震動的反應十分靈敏,他又把灰土換成沙礫,沙礫比灰土更靈敏,最後又換成黃豆、豌豆,發現豌豆的觀察效果最好。他們把銅鑼面朝下埋在瓷實的地上,把銅鑼擦乾淨,裡頭放一把干豌豆。這樣地下挖土的動靜,一下一下都會引起豌豆的一跳一跳,而且,方向在哪兒,豌豆就會往哪兒跳。更為難能可貴的是,這種方法解決了靠耳聽白天不能偵察地下挖掘活動的問題。

知道了地下地鬼們挖掘的基本走向和位置,守城的將士們就針對目標,在他們還沒有過城河的時候就從上往下挖,見鬼就殺,不見鬼就灌水填石頭,倒茅糞,並把這叫做截鬼道、斷鬼生。儘管如此,劉軍還是有幾條鬼道挖了過來。聽說是專門讓人從劉鎮華鞏縣老家招來一批礦工,這些人工具好,挖掘技術好,又掌握專門的定位技術,挖黃土比挖煤省力省事,他們像地耗子一樣進展迅速,地面上發覺才準備往下挖的時候,他們已經很快鑽了過去,還沒等捉住他們,爆炸已經發生了。雖造成一些局部的城牆牆體變形,城磚脫落,但城牆仍然昂首屹立。劉鎮華的這一損招最後也以失敗而告終。

劉鎮華氣惱異常,拍桌子打板凳跳著罵娘。冷靜之後他再一次動歪腦筋,尋思守軍之所以堅守不降,圍而不死,肯定另有原因。經探訪,主要原因是周邊包圍隊伍的紀律不嚴造成的。那些歸攏到他手下的隊伍,有從其他隊伍被打散后收編過來的,有原來就協議好的刀客和紅槍會人員,抱著進西安大地方享福目的來的,還有些臨時劃歸過來的其他隊伍。這些隊伍軍紀鬆弛,打仗能力稀鬆平常,惹是生非的本事個個能行,除了劉鎮華說話其他誰都不認。他們原想打一仗就進西安城了,吃香的喝辣的,收金的抓銀的。沒想到都兩三個月了,還住在城外農村裡,那種不滿甚至怨恨的心裡逐漸產生了。他們搶農民的東西,偷宰農民豬、牛,強姦婦女,打架鬥毆,後來甚至槍殺民眾。這些情況劉鎮華都知道,他了解這些烏合之眾,沒有經過整治的半生子隊伍就是這個樣子。你管得太嚴,他翻臉不幹了更麻煩,等進了城再說吧!劉鎮華的寬容更縱容了這些傢伙。他們有恃無恐,開始有的口子只是收點錢私自放人出去,到後來不僅放人給城圈裡傳遞消息,而且還放運糧食和物品,甚至槍彈。有的隊伍自己就在往城圈裡倒賣糧食、蔬菜和肉食。

知道了這些情況,劉鎮華真的生氣了,認為這是在自毀圍城計劃,變相出賣自己,並且他也認為這是西安城至今還拿不下來的主要原因。當初,拿下西安城,掌控陝甘兩省,進而轄制整個西北,然後再向東南發展,這樣進退自如,張弛有度。這是直系軍閥吳佩孚的一項戰略大計,並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劉鎮華的身上,而他自己也對吳大帥是拍了胸脯保證過的。沒想到這個本來以強擊弱、拈指可取的第一步軍事行動,竟然在這裡不僅久攻不下,而且每進一步都艱難異常?這個局部的戰事都解決不了,自己還咋在軍界混下去?還有何顏面去見吳大帥?想到這裡,他渾身燥熱,虛汗暗流,牙關緊咬,又一個罪惡的計劃在腦子裡產生了。

劉鎮華召集各部將領開會,分析圍城圍而不死,攻城久攻不下的原因,其中就指出圍城的各關口私自放人出人,甚至還給城圈裡放送糧食彈藥等情況。劉說:本來西安城早就應該突破了,之所以造成今天這個局面,就是因為我們中間的害群之馬,一個老鼠壞了一鍋湯!這個弊端不除,圍城的圈子走風漏氣,西安城十年都圍不死!念著弟兄們從河南跟我到西安,福沒享多少,苦吃了不老少,過去的事情過去就算了,但賬我還得記著。從今天開始,不,從明天開始,我派督察處的人下去白天晚上檢查,再要發現,見一個處理一個,情節嚴重的交軍法處審判。不管是誰,決不留情。你們這些師長、旅長,也不準講情,哪個隊伍出事,就扣哪個隊伍的餉銀!這是第一條。

劉鎮華停頓了一下,威嚴地看了在座的一圈人繼續說:第二條就是各隊伍在自己防守的防區內,徵集民夫,按照總部制定的統一尺寸要求,開挖寬深各兩丈的溝壕,挖出的土再築成一丈高和寬的圍牆,各防區之間的溝壕和圍牆都要相互連接,不準再留進出口,隊伍在圍牆上巡邏,發現有人越過溝壕,即可開槍打死!溝壕和圍牆的構築工作就從明天開始,一個月內必須完成。

劉鎮華說完之後,大家面面相覷,誰也不說話。參謀把劉總講話要點抄成一張紙分送給各位將領,副官長問:各位老總還有什麼要說的沒有?大家仍不說話,副官長說:那就散會,請各位老總抓緊執行!

溝壕工程就定在燒麥子的區域內,徵集民夫的範圍自然就在這個區域內。然而,麥子燒光了,有的房子也燒了,農民哪有能力和心思幹活,並且,壕溝又可能從他們的地里過,很多農民對抗情緒很大,寧可外逃也不願意干這個活。挖壕溝是不給錢、不管飯的勞役,不分晴天雨天,不分青年老年,大家都在兵士的監督下幹活,農曆六七月正是驕陽似火的時候,繁重的勞動,沒有保障的飲食,使許多人都累倒病倒了,工程進度嚴重受到影響。為了加快進度,各隊伍只好不斷強行從周邊農村徵用民夫。為了這個害人不利己的圍城壕溝和圍牆,劉鎮華的隊伍先後徵集民夫五十多萬人(次),挖掘土方七十五萬立方米,等於在西安城牆的外邊又築起一個加大一圈的外城牆。西安城再一次與外界斷絕了聯繫。

一天,劉鎮華帶著一夥將士沿著圍城溝壕和圍牆的外沿視察施工情況,在一處兩個隊伍工程的接茬處下馬觀看,忽然聽到一群小孩邊玩邊念兒歌,起初聽不太清楚,後來劉鎮華屏住氣聽了一會兒,他聽明白了:

狗軍閥,劉鎮華,

陝西人的對頭煞,

害了陝西整八年,

又挖溝壕把人殺。

劉鎮華聽了一陣,沒有說話,從一個護衛的兵士身上摘下一顆炸彈,拉開捻子,朝小孩們那邊扔了過去,然後騎上馬頭也不回地向遠處跑去,背後緊隨的馬弁、參謀、隨從的馬隊揚起一陣遮天蔽日的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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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吟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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