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清明那天,定山剛到南院門鋪子樓上坐下,大掌柜也上樓來,人未坐下先說話:范大掌柜病了!

定山吃了一驚:什麼病,啥時候?

大掌柜說:我還不清楚,剛在染料行聽柳大掌柜說的。

定山問:你這會兒事忙不忙?不忙咱倆一塊去看看。

大掌柜嘴張了兩張,最後說:走,有一件事路上給你說。

二人坐著洋車向東而來。路上,大掌柜說:東民中午跟我提出他不想在這兒幹了,我問為啥,他說他自己想出去闖一下。

定山半天沒吭氣,他腦子裡在飛快地分析著原因。嫌月例低?不低呀,他每月二十五個銀洋,在隆豐福是最高的,在周圍這些商號里也是最高的,一般商號二掌柜也就是十到十五個銀洋,有些商號大掌柜也不過拿二十五個銀洋。每年年終,給他最少一百銀洋,還不算臨時重大成交獎勵的三十、五十。他想當大掌柜?不可能,他的老師在這兒當大掌柜,他永遠都不敢僭越,況且,他的能力與大掌柜相比根本不可同日而語。大掌柜是運籌帷幄,指揮全盤,而他只能是按部就班,具體實施得出色一點罷了。大概是自己感覺翅膀硬了,想單挑了。說句老實話,東民現在是隆豐福能力最強的二掌柜,他思路開闊,敢於應對挑戰性強的工作,有思想,肯吃苦,能夠獨當一面,應該說,這是一個難得的人才。想到這兒,他問大掌柜:你沒勸他一下?

大掌柜說:東民我了解他,不深思熟慮的決定他輕易是不會說出來的。因此,我只是讓他再想一想,並沒有勸他。

正說著,洋車已經到了鴻運樓,二人直穿餐廳來到范大掌柜的卧室。范掌柜仰面朝天睡著,眼睛緊閉,嘴張得很大,打著呼嚕。鼻子下嘴唇上放著半丸紅藥丸。床旁邊的小柜子上放著一個未喝完的葯碗。侍候他的是一個年齡約有二十三四的婦人,她面容姣好,衣著打扮顯然不是廚房後面打雜的下手,但也不是范掌柜的夫人,不僅是因為老范在西安就沒有家眷,而且她的語言舉止顯然也不像個主婦。能夠解釋的是,要麼是親戚,要麼是相好。定山想,不管是誰,現在能在老范身邊的就是最難得最可貴的人!

大掌柜倒是見過她兩次,這婦人一見來人就迴避了。因為是個人私事,老范不說他也不好問,但心裡明白肯定不是一般關係。

定山問:先生來看過了吧?沒說老范是啥病?

婦人答道:宋先生來了兩回,說是脫症,已經讓人把葯送來,煎了之後給灌了下去,宋先生說,晚上一定要再灌一次葯,並在鼻子下面和腳心裡都還加了嗅葯和貼葯。宋先生還特別叮囑,跟前一定不能離人。

定山問:前頭門面現在誰管?

婦人說:他發病前有時叫我管一管,現在我也顧不過來了。

定山問:現在除了缺人手,還有啥難處?錢缺不缺?

婦人說:再有個搭夥的人就好了,錢我這裡有。

定山說:一會兒就派兩個人過來,主要侍候病人,你主要把門面經管好。平時這銀錢進出你都清楚吧?

婦人說:這些我都清楚,他每天的賬都是我給記的。

定山說:這就好,不到萬不得已,門面輕易不要關門,生意還要做好。我派的人白天晚上都在這兒,你給她們安排事情就是了。

大掌柜已經把拉洋車的寧娃叫進來,定山告訴他說:你把車拉回去,把牛嬸和夏月荷接過來,給她倆說,這幾天在這兒侍候病人,要她倆把該拿的東西都帶齊。寧娃答應著拉車走了。

大掌柜很客氣地對婦人介紹說:這位是隆豐福的老掌柜,我們都是范掌柜最好的朋友。

婦人噢了一聲說:是龍掌柜呀,老范整天叨叨你們,我聽見過你們說話,沒看見過人。龍掌柜,麻煩你了。

大掌柜說:范掌柜不省人事,救人事大,我問幾句話你不要見怪,弄清了咱好辦事。

婦人說:我知道你要問我和范掌柜的關係,我就直接告訴你。我姓程,叫愛如,去年春上從陝北逃荒跑下來的。看著這是個飯館,我經常在這兒討口吃的,主要是這裡的掌柜跟夥計不太凶。時間一長范掌柜看見我老在這兒,就打問我的家世原由,我都如實給他說了,他問我願不願意在飯館打雜,我一聽有吃有住就答應了。時間一長,感到他人好,他也讓我幫他經管些事務,到後來,他的生活起居,穿衣吃喝都由我照看了。

定山他們一聽心裡就全明白了,都認為老范這樣安排是有他的道理的。牛嬸和夏月荷來了之後,定山給他們交代了照看范掌柜的具體事項,要求勤喂水,勤翻身,擦身洗腳,水火侍候(大小便)一絲不苟。一有啥事趕緊給我招呼。牛嬸是個聰明透頂的人,老掌柜一交代,她就領會了定山的意思,她說:我明白,黑白不離,把人照看好,聽程太太的安排。

在去天順堂的路上,定山說:這位程夫人既非明媒正娶,又無三朋六友作證,是個不知根底的外路人。她要是好了,不管范掌柜如何,她奉湯喂葯、貼身侍候,養老送終,然後由她執掌鴻運樓的家業,這是最好不能的了。她要是不好,看著范掌柜這般模樣,把老范的資財一卷跑了,老范的後半世可咋過呀!

大掌柜說:這個事剛才我也考慮了,跟宋先生商量一下,無論人和酒樓,咱們都要出面管一管,一定要把老范得病期間的事情管好。

宋先生見定山他倆進來老遠就說:我才說過去給你們打招呼呀,你們倒來了。

定山說:老范這麼大的事你應該早說,咋弄的一下子就昏迷不醒了呢?你看這病要緊不要緊?

宋先生說:這病來勢兇險,我回來重給他配些葯,再用針灸強行刺激一下,熬過了這兩天,就有救了。

定山說:老范一倒,鴻運樓齊茬沒人管了,這個姓程的女人自稱是老范的人,可無憑無據呀,萬一她卷包走人,這不是把老范坑了!

宋先生說:你不說我倒還沒想這事,你一說這還真是個事呢!

正說間芙瑞祥綢緞莊的常松亭老掌柜進來了,一見定山就說:哎呀,龍掌柜也在呀,這老范的病現在到底要緊不要緊?

緊跟著又進來了三位,有鞋帽庄的付掌柜,羅家燒雞的羅掌柜,常有餘米面鋪的席掌柜,都是到宋先生這兒打聽范掌柜病情的。一個個見了龍掌柜和大掌柜趕緊打拱問好,顯得格外客氣。

宋先生急忙安排大家坐下,招呼人送煙遞茶,然後介紹范掌柜的病情,並請大家放心,他會竭盡全力搶救范掌柜的。幾位後來的掌柜們七嘴八舌又問又說,表示了關切之後先後離開,綢緞莊常老掌柜見他們走後也起身要走,定山說:老掌柜請留步,還有些事情要一塊商量。常掌柜那肥大的屁股剛抬起又穩穩地貼在椅子上,散開的二郎腿又架了起來。

定山說:宋先生,我先說兩句,有些話你不要犯病(多心)。范掌柜這病搶救過來,十天半個月也不一定就能恢復到原來的樣子,何況現在人還昏迷不醒。他已經無能為力,性命就捏在宋先生手裡,鴻運樓離開他生意也是風雨飄搖。我們幾個作為老范平時最好的朋友,這時候不能光關心一下就行了,要切切實實為老范幫些忙。

常老掌柜說:定山的話說得好!朋友就是到了這時候才分真假呢,老范在這孤身一人,現在性命交關,又有一攤子家業擺著,咱們確實要一塊替他想辦法。

宋先生說:老范有痔瘡,時好時壞,不肯用藥,因此這病起因有一段時間了,精血虧損,陽氣衰微,以至突然人事不省。好在老范剛交五十,仍屬壯年,我一定盡心儘力,把他搶救過來。不過,這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重病的病情變化有如春天的天氣,風雨無常,不僅變化讓人捉摸不透,而且讓人猝不及防。

大掌柜說:我有一個想法,說出來供大家參考,能行就辦,不行咱另想辦法。

宋先生說:你說,你說,都是自己人,說出來大家商量。

大掌柜說:頭一個是老范看病的事,老范的病不是一般的病,不能離開人照看,也離不開先生隨時處置,可宋先生跟老范一個東一個西,離得太遠,能不能把老范搬到宋先生藥房的跟前,這樣隨時查看,就近處置,是不是好一點?我知道可能有啥忌諱,看看宋先生能不能怎麼變通一下。

宋先生想了一下說:可以,我的西隔壁過去三家有一間空房,還有廚房,正好可以租來用。現在天慢慢暖和了,架個火盆就行。這樣,我一天可以多來幾趟,隨時就能查看。一會兒叫人去把房談好,今天收拾一下,明天就可把人搬過來。至於忌諱,事已至此也顧不了許多了。

定山說:大掌柜,你再說第二個。

大掌柜說:這人搬過來了,酒樓咋辦呢?沒人經管,或者經管不好,酒樓生意垮了,連名氣都垮了。這個垮了,以後再想立起來就難了。

常老掌柜說:這話說得是,吃喝行當就是賣個招牌名氣,名氣一垮你的門面再大,口味再好,沒人來,急死你都沒辦法!

大掌柜接著說:因此,我想我們要以最好的朋友名義,聯絡幾個人共同處理范掌柜患病期間的治療,酒樓營業,銀錢出進的問題。這樣就能夠解決咱擔心的老范的開銷,收入和家產問題,老范好了,連錢帶賬一塊交給他,老范萬一不在了,這些錢和物的處分也有個依據數目,不至於讓誰在這裡邊鑽了空子!

宋先生說:好,大掌柜真不愧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諸葛亮,把這事辦好,咱也不愧跟老范朋友一場了!你現在就說下一步該咋辦。

幾個人一起仔細商量著處理這些事情的細節。

當天下午,宋先生,常老掌柜,定山和大掌柜四人一起坐車來到鴻運樓,宋先生先給老范號脈針灸,又把嗅葯在鼻子的位置調整了一下。幾個人就在老范卧室坐下來,讓程愛如一起坐下說話。

宋先生對程愛如說:這幾位都是范掌柜的摯友,也是當地有名的商鋪掌柜。范掌柜病勢沉重,一時半刻恐難恢復,有關病人的照看,酒樓的生意問題都必須立馬解決。我們四位代表范掌柜的所有朋友來全權安排他的一切事情。對這個做法,看你還有啥話要說?

程愛如說:多虧范掌柜有你們這些好朋友,你們來替他安排這些事情真是太好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該咋辦了,前面飯館到明天就開不下去了。你們咋說就咋辦,我就是服侍范掌柜,讓他早一天好起來。

宋先生說:好,難得你對范掌柜的這一片忠心。我有幾個問題問一下,希望你有啥說啥,不要迴避。頭一個,是范掌柜的存款在什麼地方,有多少?

程愛如說:存款在哪兒我不知道,收的錢都是范掌柜自己收著,平時只給我一些零花錢,昨天到今天的酒飯錢我收著,今天買菜又用了一些。說著就掏出一把錢放在桌子上。

宋先生說:這些錢你收著,你跟范掌柜也一年多了,銀錢的事情不能一點不知道吧?

程愛如說:他每隔兩三個月就要給湖北老家匯些錢去,平時我只見過他有時開床底下的一個箱子,我也不問他,所以其他的啥事我都不知道。

宋先生說:好,一會兒咱當面把箱子打開,把范掌柜的東西清理一下,作個賬,以後范掌柜病好了,給他也有個交代。這第二個,我們準備把范掌柜挪到西頭我住的地方,為的是隨時看病用藥方便,你是跟范掌柜過去侍候他呢,還是在這邊照看酒樓?

程愛如說:范掌柜好著的時候,對我很好,現在他病了,正是我報答他的時候,這酒樓或開或關,你們咋定都可以,范掌柜到哪兒我到哪兒!我一定把他照看好。

宋先生感動地說:好,有你這幾句話,范掌柜沒有白交你一場。我代表范掌柜的朋友先謝謝你了。

接下來眾人從床底下拉出一個不太大的鐵皮包的木箱,程愛如從范掌柜身上找到鑰匙,宋先生親自打開箱子,把裡頭的銀洋,銀票,還有些別人的借據等等,由大掌柜一一登記造冊,箱子大家推來讓去,最後決定還是由宋先生保管。程愛如把范掌柜的生活用品整理好,坐著馬車和范掌柜一塊來到五味十字,牛嬸和夏月荷也跟著過來。

定山回到家裡的時候涵玉已經吃過飯了,定山把在宋先生家裡討論范掌柜生病處理的情況給涵玉講了一遍,涵玉關切地說:也真是的,范掌柜孤身一人,突然又得了這個病,你們應該全力以赴給范掌柜幫忙!她又問:那個程愛如你們怎麼辦?

定山說:首先把那個程女士按照范掌柜的親人對待,大事小事都跟她商量,但最後定板還是宋先生、常老掌柜和我,大掌柜管些具體的事情。現在有一個麻達的事情要跟你商量,而且非你不可!

涵玉吃驚地問:你該不是讓我去照看范掌柜吧?

定山笑著說:咋能讓你干這事呢,牛嬸她們不是在那兒么,怎麼想到哪兒去了?

涵玉說:那還有什麼事情要跟我商量的呢?你總不能讓你老婆去開酒樓吧!

定山一下大笑起來,接著抱起涵玉就親了一口說:我說我們涵玉聰明過人吧,果真如此,一下就讓你說准了,就是讓你去主管鴻運樓!

涵玉一聽連連搖頭說:這不行,這不行,這種事情我可幹不了!

定山就把他們商量的前前後後都說了一遍,最後說:實在找不出人了,派個男的過來吧,也沒有順手的人,再者與程女士溝通不方便,一般人還拿不住她,想來想去只有你啦!

涵玉說:你龍定山在西安也算是個有點名氣的人啦,咱大小鋪子也三四個呢,你讓我在鴻運樓那個什麼人都有的地方去經管,儘管我少出頭露面,但也不能一點不出來,何況有人知道有個女掌柜,故意尋茬找事,我見不見?這些人借酒裝瘋,鬧出點事情對你的臉上無光不說,你生氣不生氣?另外,你的朋友又多,來了叫我,我出面不出面?搞價的,欠賬的,要多加個菜的,你答應還是不答應?定山,你把這個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涵玉這麼一說,定山也感覺到讓涵玉經管鴻運樓的安排有欠考慮。當時他和大掌柜、宋先生、常老掌柜一塊商量時,考慮過好幾個人選,都認為不合適,只有涵玉既有經管能力,人又活泛機靈,跟程愛如配合應該不成問題。現在涵玉指出酒樓的這些情形,不僅存在而且定山都親眼見過,把涵玉推到這種場面跟前,也真讓她難於應對。更何況,隆豐福這麼大的名氣,讓自己太太去經管酒樓也真不成體統。定山不好意思地說:事出無奈,實在是挑不出人呀!

涵玉說:怎麼就挑不出人啦,我就能給你推薦一個。

定山說:誰?你說是誰?

涵玉說:牛嬸,牛玉蓮。

定山一聽就泄了氣說:她,一個下人,只能做些家務,她能經管酒樓?不行,不行。

涵玉說:你不了解牛嬸,那是個很有心計,很有能力的女人,她丈夫死了之後,婆家不能容她,她就搬出來了,哥嫂也不待見她,她就給人洗衣服,補衣服,掐野菜,自己養活自己,從不求人,三十多歲,潑辣能幹,遇事有主意,要緊三關知道咋說咋干,她要是個男人一定不比那幾個二掌柜差!再說我們女人為什麼就不能當二掌柜?

定山說:管酒樓她行?那可是啥人都有!

涵玉說:她一準能管好,咱鋪子有些事情,跟她說她都能出個主意呢,再說,她歸我指撥,有事我給她拿主意。

定山高興地說:要是這樣,那可太好了,你管她我更省心,就按你說的辦!

牛玉蓮臨危受命,從一個端茶遞水的粗使婆子變成了酒樓掌柜,儘管她知道她仍然是在做一個下人的事情,但她明顯感到肩上擔子的分量了。不過,經管了鴻運樓以後,這個原來並不被人注意的人,她的管理才能才有了充分發揮的空間。

第一步,她跟程愛如一起組織廚師、堂倌、夥計利用每天上午空閑時間,把鴻運樓的里裡外外,樓上樓下仔細地打掃了一遍,壞了的牆圍、桌椅、窗戶、窗帘等,該修的修,該洗的洗,該換的換,把牆壁全部都粉刷了一遍,連廚房那多年不動的地方都翻了一遍,把裡頭打掃粉刷得乾乾淨淨,破舊的碗筷勺碟都淘汰掉換成新的。把雅座和大廳又拿龍涎香熏上,讓人進來就有一種清雅的感受。還把多年不管的財神神龕也清理乾淨,擺在進門顯眼的地方,獻上點心、鮮果,點上貢香,讓人看了真有一種鴻運大發的感覺。

第二步,把廚師召集到一塊,要求廚師們每人獻出自己的看家菜肴,把現在的菜譜調換一遍,並在門口用大水牌寫上新增加的各式菜肴的名字。每個廚師都固定一種菜盤的花式,誰的菜客人點得多,超過一定數量月底有賞。堂倌招呼客人,客人讚揚或點菜點得高貴,達到一定數量月底也有賞。

第三步,為了招徠食客,在水牌上專門加了一條:點菜三個,送湯一盆。點菜五個,送葷菜一個。

此三步一出,立馬就引來不少食客前來嘗稀罕,來客一進門就覺得鴻運樓環境大變,接客的方式和菜肴的味道明顯感覺好多了,特別是送菜送湯,笑臉相迎並溫馨問候,心裡舒服多了。幾天之後生意就慢慢紅火起來了。鴻運樓的做法讓其他酒樓、飯館恨得牙齒髮癢。恨雖恨,還得照著學,可有的畢竟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東民主動找老掌柜談了一次,他的理由很簡單,在隆豐福幹得很不錯,但這不是自己的事業,他認為他出去能為自己干點事情。定山聽了之後,再也沒有勸他,只是告訴他,闖一闖也好,商海兇險,危機四伏,每走一步都要慎思慎行,不能沒有朋友,也不能亂交朋友。最後又送了他五十個銀洋,助他創業成功。東民含淚拜別了引導他走入商海的主人。這個躊躇滿志的年輕人,從此走上了一條艱辛曲折的創業之路。

兩天以後范掌柜醒了,儘管人很虛弱,見來人仍然客氣地打招呼,在程愛如的侍候下很勉強地喝了半碗麵湯,隔了半個時辰又喝了半碗湯藥。宋先生給他號完脈,說了一些要計較的事項,又給夏月荷交代了幾句就過藥店去了。據夏月荷說,晚上,程愛如就跟范掌柜睡在一起,她無法在屋裡呆,只好回到鴻運樓跟牛嬸住在一起。

一天中午,定山和大掌柜陪一位客人在鴻運樓里吃飯,天順堂宋先生的一個學生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說:龍老掌柜,我家先生請你過去,范掌柜可能不行了。定山吃了一驚說:不是都緩過來了么,咋又不對了?立馬向客人表示了歉意,讓大掌柜繼續陪客,自己坐著洋車飛也似的朝天順堂而來。

范掌柜還是仰面朝天躺著,宋先生給他的身上,臉上,頭上扎了不少針,程愛如趴在范掌柜的身旁看著他飲泣不止。定山趕到時,宋先生正在號脈,臉色很難看,見到定山進來輕輕搖搖頭。夏月荷給定山搬來一把椅子請他坐下,定山盯著宋先生一言不發。許久,宋先生把范掌柜的胳膊放回到被子下面,輕輕地站起來說:不行了,穿衣服吧!程愛如哇的一下哭出聲來。

連續七八天,定山,常老掌柜派的大掌柜,宋先生以及范掌柜的幾個相好的朋友都在忙碌范掌柜的喪事。老范才五十齣頭,又沒有夫人,所以身後的事情從來都沒有準備過,而幾個大男人商量置地買棺,抬埋發送等大事都頭頭是道,可亡人的穿什麼,戴什麼,含什麼,拿什麼,鋪什麼,蓋什麼,誰都說不清楚,正在大家犯愁之際,定山想到牛嬸,立馬讓夏月荷坐上車,讓夏月荷替代牛嬸,換牛嬸過來操持這一切。

牛嬸一到,這個事情所有程序都立馬捋分(條理安排)出來了。入殮一套,衣物備品,時間安排,先後次序都確定了;祭奠一套,靈堂期單,奠酒獻飯,次序排列,化紙焚香,響器樂人都安排得井井有條;抬埋一套,打墓清堂,迎魂接神,摔盆出殯也都有章可循,按部就班。

程愛如始終把自己置於孝子的位置。擦身洗臉,穿衣戴帽,奠酒獻飯,摔盆打幡,化紙哭墳,無一不是由她一人擔當。連續七天,除了做事她都全身重孝跪在靈堂前。她真切地哀慟,一絲不苟為老范所做的一切,聲嘶力竭與老范的最後訣別,讓那些原本對她抱有偏見的人都紛紛改變了看法。許多婦女在她哭聲的引導下,形成了領唱之下壯觀的合唱。那副用碳鉛畫出來的老范畫像,看著這麼熱鬧的場面,臉上充滿了笑容。

埋完范掌柜的當天,程愛如就病了。她躺在床上氣息奄奄,臉黃的像塗了一層蠟。宋先生號完脈給開了一服藥說:不要緊,主要是勞累和悲傷過度,休息一下,再將息將息,三五天就好了。牛嬸把她接回到鴻運樓,一天三頓飯兩次葯精心侍候,不時覷寒問暖,像親人一樣關心她。程愛如每端起碗都感動地熱淚長流,身體稍微好一點,就掙扎著想下床,牛嬸總是按住她說:妹子,好好休息,躺著,你還沒好呢!

三天以後程愛如下床了,身子儘管還是一晃一晃的,但吃飯喝葯都是堅持自己來,她對讓人這樣侍候很不習慣,她總認為自己就是侍候別人的人。這兩天她和牛嬸已經比較熟了,知道了牛嬸經管鴻運樓的事情,她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人家是城裡人,人家是本地人,就應該讓人家經管。這兩天牛嬸通過拉家常也把她的身世大致了解了一些。這也是個苦命人哪!

她是陝北洛川人,父母早亡,靠哥嫂撫養長大。十六歲那年,被十里路外一家財東看中,以十兩銀子的價錢被財東買回去給小她三歲的傻兒子做媳婦。傻兒子啥都不懂,只知道逮蛐蛐、挖屎巴牛玩,晚上把臟衣服一脫就睡得跟死豬一樣。她剛過了一年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傻兒子的兩個已結婚的哥哥就盯上了她。一個夏天的晚上,她已睡著了,有人敲門,她毫無顧忌地就開了門,一個人撲進來就把她壓在炕上,她不敢喊,害怕財東聽見罵她,那人力氣很大,她反抗了一會兒就身不由己了,借著月光她看見是傻子的二哥。他二哥臨起身時還說:受活得很吧,傻子又不懂弄這事,以後我常來,不叫你守空房。以後我敲門你就開!走出門又轉回來給炕上撂了一盒擦臉粉。她又生氣又害怕,坐在炕上半天不敢動,哭了半天。她剛想下去關門,又一個人影進來了,她嚇得哦了一聲,來人上前一步用手捂住她的嘴,小聲說:妹子,甭哭甭言傳,哥跟你說個悄悄話。

她生氣地說:二哥剛走,你又來,我叫咱爸咱媽呀!

他大哥說:你剛跟老二在炕上翻雲覆雨,我都看見咧,你不能跟他受活咧,見了我你就給咱爸咱媽告我呀,這不行吧,你跟他咋樣就跟我咋樣!說著就把她衣服剝了個精光。

就這樣兄弟兩個你來我去,把她當成個發泄桶。後來兩個嫂子發覺了,不敢說自己的丈夫,反而罵她是個狐狸精,甚至用棗刺刮她的臉。財東害怕兩兄弟鬧出醜事對自己名聲不好,也害怕兄弟爭風吃醋影響家庭和睦,經過反覆討價還價,交給人販子把她賣到鄰縣的窯子去。她給上房送茶后出門時,聽見那個來人問:就是這個?人樣不錯!今個能不能把人帶走?裡頭嘰嘰喳喳地小聲說了一陣兒,她聽不清,趕緊跑回自己的房子。她知道窯子是什麼地方,她死也不到那個地方去!她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用小包袱綁在腰裡,然後帶上傻子女婿出門,她婆婆看見也不問她,因為每天都是如此。就這樣她順著大路跑到縣城,剛到一家饃鋪買了個饃還沒顧上吃,人販子和她公公就追了上來,劈頭蓋臉打了她一頓,然後把她手綁住推上馬車就走,他公公拿了錢就回去了。

天黑下來,過了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她也不知道走到哪裡。突然,車軲轆掉進一個坑裡,車身一扭走不動了。車把式和人販子倆人又抬又推,車軲轆就是出不來,累得滿頭大汗。她借口解手下了車,趁著他倆又推車的機會,一頭鑽進路旁的包穀地,擺脫了人販子。她知道自己相貌好,容易招惹人注意,她就用鍋黑把臉抹黑,把頭髮弄亂,把那一套較好的衣服反過來穿著,這樣一倒置真成了個要飯的了。她順著路盡量朝南走,因為南邊不冷。六七年的時間,她當過小庵的尼姑,給一個寡婦當過乾女兒,跟著野台班子學唱過戲,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一個初冬的下午她來到了西安,後來就碰上了范掌柜。

聽她說,范掌柜在湖北公安縣還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娘,他是在漢陽給一家大商戶當廚師時,跟一個丫鬟相好讓人發現,被趕出來後到的西安。先開小飯鋪,由於為人厚道,加上菜炒得好,生意特別紅火,後來就盤下了這個飯莊,原來是一排四間平房,他籌錢蓋了這二樓假三層的酒樓,換個名字叫鴻運樓。范掌柜是個孝子,到西安后就沒回去過,但他每兩三個月都要給老娘寫一封信,匯二十塊錢。他提起老娘就淚流滿面,打算今年過年的時候回去看看娘,還說要帶程愛如一塊回去。

牛嬸流著眼淚給涵玉講了程愛如和范掌柜的身世,弄得涵玉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都對程愛如產生了深切的同情。

范掌柜百天過罷,按當地風俗亡人魂靈就徹底離開居屋,靈堂就可以拆除了,家裡一切也就恢復正常了。但程愛如堅決不讓拆,她說范掌柜不會離開她,她要陪著他。

定山先找宋先生商量,鴻運樓原來只是考慮老范有病由我這裡幫著經管,現在老范亡故已經一百天過了,鴻運樓這個事情到底咋辦,咱得拿出個根本的解決辦法呀!

宋先生倒是很沉穩,笑著說:鴻運樓讓你的人一管,生意紅火了,你就這樣一直管下去就對咧!

定山說:這是人家老范的財產,老范人不在了,還有他老娘,還有程愛如,不能這樣粘嘛攤稀(糊裡糊塗)撂下,應當捋分清白,拿出一個最終的處理結果才對呀。

宋先生說:好,這是個正經事,也是個麻煩事,還真得下些工夫把它處理好。明天下午咱在鴻運樓商量一下,還是常老掌柜,你的大掌柜,你和我四個人,對不?

定山說:人還是這四個人,可地方放在鴻運樓不好,那個程愛如在,你叫她參加還是不參加?我的意思放在中山大街我的染料行的樓上,那兒寬敞,說話也方便。

宋先生說:好,還是你考慮得細法(細緻),就在染料行吧。

第二天,四人準時來到染料行,在二樓客廳坐下,望著寬敞整潔,布置得體的環境,宋先生和常老掌柜羨慕地說:定山的生意越做越大了,也越做樣樣越多了,真是個經商全才呀!

定山客氣地說:定山能有今日全憑各位朋友湊烘,老范大哥沒少給我出力呀!

長泰上來擺上神禾塬的沙果,切好的灞河灘梨瓜(甜瓜),給每人衝上一杯寧夏三炮台,問了一聲定山:老掌柜還有啥事?定山擺擺手他就下去了。

大家七嘴八舌一直討論到日落西山,最後總結出下面幾點:

一、鴻運樓的資產,包括範金鴻(范掌柜的名字,由程愛如提供,宋先生查借據證實)的遺產,歸範金鴻所有。宋聯瑞(宋先生),龍定山,常松亭(綢緞莊掌柜)李萬祿(大掌柜)等四位範金鴻的生前好友為遺產管理人。

二、鴻運樓房子、地皮和傢具、餐具等共估價四萬銀洋,以不低於四萬的價格出讓。

三、如暫不能出讓,鴻運樓以每月一百五十銀洋出租,承租期最少不得低於一年,連租三年者,每月租金為一百二十銀洋。租金每半年一交,承租者必須有省城內知名商鋪作保。

四、遺產和遺產所產生的利潤統歸遺產組成,必須兩人在場方能記賬或出賬。遺產管理人為無償管理,非經四人共同商討,不得動用款項。

五、程愛如為範金鴻生前同居好友,照料侍候範金鴻一年有餘,因範金鴻生前並無書面口頭遺囑,因此不能定為範金鴻的遺產繼承人。考慮到程愛如的實際情況,一次性付給她銀洋五百塊,此後再不與範金鴻遺產有任何糾葛。程愛如有在鴻運樓經管並取得月例的資格(若出讓不含最後此項)。

六、有關範金鴻遺產的處分,根據情況隨時商討后確定。

四人簽章

×年×月×日

四人把這個議定告訴了程愛如,程愛如哭倒在地,感謝范掌柜的朋友給她這麼寬厚的待遇。她說:我從沒有想過得到范掌柜的財產,我只認為范掌柜是我的恩人,我要侍候他一輩子,為她做牛做馬!誰料想范掌柜這麼短的時間竟拋下我自己先走了!

在商量鴻運樓的經管問題時,宋先生和常老先生都贊成由隆豐福把鴻運樓兼并了,可定山死活不願意接手,理由是,沒有專門人才經管,自己也管不過來。建議把出售和出租的告示貼到門口,看有沒有人接手。但告示貼出去七八天,來人問的多,真正想接手的人少,並因此讓鴻運樓的生意也不如以前了。看到這種情況,大家認為還是維持目前的現狀,繼續由牛玉蓮經管,程愛如協助。由於鴻運樓在一種無主管的狀態下經營,正常開銷,用品購置,進人出人,都必須經過四人商量決定,而他們又不可能經常到一塊商量,牛嬸她們也是臨時經管,拿不了大事,只好能幹多少干多少,湊合著經營,當初的熱情也減下來不少。由於種種原因,酒樓漸漸在管理疲軟中呈現出效益下滑的態勢來。

每天上交的錢逐漸減少,宋先生親自到酒樓也看過幾次,晚上生意最紅火的時候,客人也稀稀拉拉只坐了幾個。他首先坐不住了,立馬召集其他三位商量。常老先生說:開酒樓一定要有拿事的人坐在那兒隨時應酬,該添就添,該免就免,敬煙遞茶,八面玲瓏,由人代管,限制太多,酒樓肯定就干不好!

宋先生也說:常老先生一言中的,酒樓現狀就是如此。我想還是從根子上把這個病治了。

定山說:宋先生,有啥想法你就直說。

宋先生說:鴻運樓連房帶地皮加上生意,咱估了四萬是不是太高了?我的意思降到三萬五,想辦法把它處理了,咱確實也管不好。

常老先生說:如果降到三萬五,確實便宜了,這房跟地皮就值這麼多,還不說生意和家當。要是這個價給外人就虧了。

大掌柜問:看來常老掌柜是有想法?

常老先生說:我就是有錢也沒有這個人呀!我是不想,不過,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看還是定山把這一攤子收了吧!

宋先生說:我也是這個意思。

定山說:感謝二位的好意。我也看出酒樓最近生意不盡如人意,這樣下去的確堅持不了多長時間,可我接的話,隔行如隔山,也不一定就能幹好。儘管有個牛玉蓮,可終歸是個女流之輩,難當大任呀!

大掌柜說:現在三個鋪子,經營上千個品種,跨了幾個行當,實在有些顧不過來了。

宋先生開玩笑地說:服裝、皮衣、百貨、瓷器、染料、衣被加工,連馬掌你都打,你啥弄得不好?我看就差一個酒樓了。

常老先生說:真是,真是,再有一個酒樓,你這吃穿用行都全活了。定山,這是好事,你接了肯定掙錢!我要是有個牛啥蓮,我毫不猶豫就把它接了。

定山跟大掌柜耳語了幾句然後說:既然大家抬舉我,既然又是范掌柜的好朋友,既然我的人現在又經管著鴻運樓,我要是再推脫就不識抬舉了。我有兩個條件,首先這個價格四萬就是四萬,我不能跟我死去的老朋友講價錢。再者,剛收購染料行時間不長,手頭不是太寬裕,我想先付個兩萬,以後每年付一萬五,兩年付清。看行不行?

宋先生和常老先生一齊說:這算個啥條件,尤其是付款,我們還說讓你一年一萬,分四年還清呢!

定山說:既然這樣,現在就寫一份交割協約,我派人回去取銀票。

宋先生磨墨攤紙,準備協約。大掌柜寫了一張手諭,定山看了一下,脫下手指上戴的戒指,戒指面上蘸了一點印色在手諭上蓋了一下,長泰立馬回老掌柜府宅找涵玉取銀票。

不到半年時間,隆豐福店鋪已經擴充為四個,衣食住行的品種都有了。

東民離開隆豐福之後在家裡大睡了三天,其間大哭了一場。媳婦史竹青問他:既然自己鬧著要從隆豐福出來,勸都勸不住,現在為什麼又號啕大哭,是不是後悔了?他生氣地說:我哭是哭我有幸進了隆豐福,我哭是哭我終於離開了隆豐福。沒有隆豐福就沒有我的今天,離開隆豐福才有我輝煌的明天!

媳婦聽了似懂非懂地說:粘話滿口舌拌嘴,就像黃狗喝涼水!明天,明天我還不知道拿啥去買面呢!人常說,大丈夫眼中有白銀,膝下有黃金,既然有志氣出來,就不怨不悔干自己的事情,男人最沒出息的就是跪下求人,沒主意痛哭。開弓沒有回頭箭,明天的事情先甭管,先想想今天你咋辦!

媳婦的幾句話把東民說得很不好意思,但他沒想到他的女人能說出那幾句因埋怨而頓生的哲理性語言來,在眼下這樣的時候,這幾句話對自己是很有啟發和鞭策作用的。

媳婦的話讓他徹底斬斷了對隆豐福的依戀,並且使他悟出了一個道理:不斷奶的孩子永遠長不大!奶既然已經斷了,長大全靠自己了。其實在他萌發離開隆豐福想法的時候,他已經確定了自己創業計劃,他要像龍掌柜一樣在省城闖出一片自己的事業。他認為自己不乏智慧,經商的技巧如數家珍,山南海北的朋友也不少,唯一缺乏的是相當數量的資金。他認為資金不成問題,哪個朋友還不給他幫個忙!他躊躇滿志,志在必得,立馬確定了一個北上番子地以貨易貨的計劃,列出二十多個品種,準備三輛大車,前後不出三個月時間,如果順利的話,凈賺個三千個銀洋是可以的。有三千銀洋自己的事業就扎住腳跟啦!

東民避開隆豐福到其他鋪子談進貨,這些比隆豐福小的鋪子掌柜從來見到東民都是點頭哈腰,把他請到客廳好茶招待,老掌柜親自出面洽談。聽到東民說要進貨,掌柜的臉上笑成一朵花,但後來一聽說東民已經脫離了隆豐福自己單幹,想要賒貨或者先付一半款的時候,掌柜的臉上那朵剛開的花立馬像含羞草一樣收了起來,變成了一個讓人看了很尷尬的鹹菜疙瘩。東民就不明白,以前只要他開口,賒貨就賒貨,付一半就付一半,咋說咋行。怎麼就幾天,咋就這麼不爽快了呢?這一家說:最近小號存貨不足,沒有那麼多的量,我們還要應付門面。那一家說:自己出貨就得見現錢,小本經營實在周轉不開。走了幾家儘管推託的理由各種各樣,但萬變不離其宗:不見現錢不發貨。只有一家說是商量商量,東民看著也是推辭的話。他的滿腔熱情被澆上一盆涼水,豪情壯志被打的七零八落,懷著羞憤的心情走進了一家酒館。

今天的遭遇是他沒有想到的,他第一次領略到商界的世態炎涼,想著如果帶著貨到了番子地也是這個樣子,他不由得渾身打了個冷戰。半斤鳳翔大麴已經喝完了,他還不想回家又加了三兩。下酒的花生米已經吃完了,他捨不得再要一盤,因為他知道自己手裡的錢花一個少一個,沒有進錢的日子,這些錢花起來會像是消雪一樣很快的。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抬頭一看是原來保安團文書王世光。王世光穿了一身西裝,打扮得油頭粉面,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他對這個鄉黨很有些瞧不上眼,上次處理被押人員的事情,約好在酒館見面,老掌柜還等著消息,可他就是不閃面,在哪兒都找不到他,弄得自己在大掌柜,老掌柜面前很沒有面子。這種人就是西安人稱的黃兒流,要緊時候靠不住,不好交。不過眼目之下,東民正是自感落魄之際,碰上這個傢伙也只好強打精神,強笑為歡,請他坐下一起喝酒。王世光一看,一盤水煮花生米只剩下一點湯水,心裡就明白東民當前的不如意了。他立馬招手叫來堂倌吩咐:一盤燒雞,一盤臘牛肉,一盤熗蓮菜,再來一壺好西鳳!

王世光坐下,望著已經略帶醉態的東民說:兄弟咋一個人喝悶酒?是不是跟弟妹打嘴仗了?

東民儘管醉了,但心裡還很清楚,他不能在王世光面前露出自己窘迫的樣子,尤其他今天這身打扮讓他很不舒服,就說:我從來就不把女人的事情放在心上,今天一個人高興自己出來喝點酒。老兄現在在哪裡高就呀?

王世光說:跟著桑團長撤到河南以後,打了兩場敗仗,我看咱在隊伍上也沒有啥混頭,就給桑團長告了個假出來了。出來后我到漢口,浦口去了一趟,發現有很多生意咱都能做。

一聽這話,東民立馬來了精神,問道:有啥生意可做?

王世光問他:你真有興趣?

東民說:能掙錢誰不感興趣,你先說說是啥生意。

王世光看看周圍故作神秘的說:是日用百貨。

東民一聽就泄了氣說:日用百貨哪裡沒有,這是啥好生意!

王世光說:這你就不懂了,這些日用百貨都是東洋貨,樣子好,色彩艷,價錢還便宜,好賣得很呢!

東民說:說來說去是日本人的東洋貨,那就幹不成,西安抵制日貨燒了好幾回了,我們龍掌柜在街上把自己的東洋車都砸了,這事弄不成!

王世光不緊不慢地說:抵制日貨是一陣一陣的,學生們鬧騰起來了,就不賣了,過了這一陣連學生自己都買開了,誰還抵制呢。你是做生意的,你咋就不知道看風行船的道理?

東民說:這麼說你已經干開了?

王世光說:順風順水地幹了兩趟小買賣,這回準備干大一點。

東民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勸王世光:喝酒喝酒!

王世光也不再說其他,只是一杯一杯對著喝。菜吃光,酒喝凈,王世光拉著已經站不起來的姜東民說:走,我帶你去個銷魂的地方,消消咱心頭這雜八五技的窩囊氣!一個大男人一輩子不拾掇個十個二十個女人,咱褲襠這萬貨(傢伙)就算是白長了!

一輛洋車拉上他倆消失在夜色中。

鴻運樓接管的協約簽字畫押的當天晚上,定山和大掌柜就讓人把牛玉蓮叫到府宅,與涵玉一起跟她仔細商量酒樓的經管問題。定山先叫牛玉蓮談談對鴻運樓經管的看法。牛玉蓮說:三位掌柜信任我,叫我經管鴻運樓,我也盡心儘力想管好,但這個差事跟小媳婦一樣不好當。我舉個例子,有人請客花了不少,結完賬問你要個燒雞,你給不給?不給,把人得罪了,給了這賬沒地方出。再比如,隊伍上的來吃飯,十有錢給不夠,三個銀洋給兩個,有的只給一個,你一爭執,他眼睛一瞪還想打人,你說你有啥辦法!范大掌柜人家好處理,連觖帶罵,哈哈一笑:交個朋友!我就不好辦,每一宗都在賬上記著呢,我賣了多少就要交多少,總不能這裡寫個送一隻燒雞,那裡寫個少給兩個銀洋,寫得多了,你們不問我都難為情。吃飯的打個碗算誰的?買來的魷魚沒人點壞了算誰的?唱蓮花落的在門口不給錢不走,給不給?不給不行,給了咋記賬?以前沒幹這事不知道難處,弄了這幾個月,越管越難管了。不是我叫苦呢,實在不好乾。你重派個人,我給他打下手都可以。

牛玉蓮滔滔不絕說了一大篇,訴了不少艱難,倒了不少苦水,三個掌柜聽了都能夠理解,他們明白,不是這個酒樓開不成,而是對酒樓管的法子不對路。這個不同於門面你買我賣,它是迎來送往現場侍候人的行當,還真不能用管鋪子的方法去管。鋪子還有相公,二掌柜,大掌柜,這裡就她一個,鋪子對她也沒有辦法規定清哪個咋辦,哪個不能辦,也真夠難為她了!

定山喝茶不吭氣,大掌柜只是抽煙,涵玉問道:那你的意思是怎麼才能經管好?

牛玉蓮說:我說個不恭敬的話,每天只有你去坐到那裡才能管好。

大掌柜說:你說這話是不可能的,現在,咱要商量鋪子咋樣既能省事還能叫你經管好,還有啥辦法?

牛玉蓮說:我還想不出啥好辦法!

定山問:你給宋先生交了這麼長時間錢了,不說最好的,也不說最差的,中不流兒的一個月是多少?

牛玉蓮說:最高交到三百二十個銀洋,最差就是這一個月,至多能交一百五十個銀洋。這些都是剝過廚子和其他人的月例后交的,不算房錢。

定山說:如果你經管鴻運樓咋弄我都不管,也不要天天交錢,每月由你付清廚子和其他人的月例,給總櫃凈交二百個銀洋,你看能不能經管好?

牛玉蓮說:二百個銀洋不成問題,那要是多交的呢?

定山說:每多交十個銀洋有你半個,當月尾數不夠,累計夠了就給你。

牛玉蓮問:那我的賬還記不記呢?酒樓的廚子夥計究竟由誰管呢?避奸溜滑的,偷拿混吃不想要的,是由鋪子叫走,還是由我這兒叫走?還有,我那兒不敢擱太多的錢,一個月交一回不行。

大掌柜說:他牛嬸兒,你始終都要清白,鴻運樓是隆豐福的財產,一個碟子兩個筷子都是龍老掌柜的,你只不過是鋪子派到酒樓去的一個掌柜,之所以要採取這種交賬的方法,一是便於管理,二是把你的勁提起來。經管得好,交得多,可以給你獎一點,獎的這些你也不能都自己拿了,要拿出一部分再獎勵那些幹得好的廚子和夥計,他們幹得越好,客人才能越多,獎給你們的才能更多。

涵玉說:大掌柜說得很好,牛嬸你不是還有很多想法嗎,現在,你不用再問我這個問那個了,咋樣好你就咋樣弄,該花多少錢你自己定自己拿,肯定是出個小錢掙個大錢。平時的小錢都是由你處置,要用大錢,你說清楚用途,我們商量以後,如果確實需要,我這裡拿錢該花就花。廚子夥計用誰辭誰當然由你自己決定,不好的該換就換,有更好的就是高價也要請進來。反正一句話,咱隆豐福的鴻運樓這桿旗由你掫著,你要把鴻運樓這個牌子做成金字招牌!

定山說:涵玉把我的話都說了,還有一條,交錢交賬都交給總櫃內掌柜這兒,獎的錢也由她那兒發,錢你隨時都可以過來交。有啥事直接給內掌柜說,內掌柜經常都要過去看一看。對牛掌柜,對,以後就叫牛掌柜。對牛掌柜的人品,能力我都不懷疑,但是賬還是要記好,每月交錢同時要把賬拿來,而且,一定要兩個人共同記賬,這樣才能清白無誤。對了,程愛如必須作為你的助手,就不叫掌柜了,叫程師。待遇是你十五她十個,獎勵再多月例不變。牛玉蓮說:我是個粗使婆子,龍老掌柜和內掌柜,大掌柜抬舉我,讓我主管鴻運樓。我沒有二話,只有盡心儘力把酒樓經管好,有啥不到的地方,該說就說,該訓斥就訓斥,我決無怨言。今天,又把一些麻纏的事情都說清白了,讓給我這麼多的有利的條件,我再弄不好我對得起誰呀!好,我一定把咱隆豐福的鴻運樓這桿大旗掫正扶端,讓它也變為咱隆豐福生錢的搖錢樹!咱這說法從明天開始,明天我想請咱隆豐福的全部的人員在鴻運樓吃個飯,給咱鴻運樓重新開個好彩頭,請幾位掌柜一定光臨。

定山說:你的好意我領了,明天是隆豐福的鴻運樓正式開業的日子,也是咱第四個鋪子開張的日子,我要請全部員工吃飯,也給鴻運樓贏個鴻運開門大吉!這個記到鋪子的賬上,算你們的收入。今後,咱鋪子任何人去酒樓吃飯必須照單付錢,誰都不能吃白嘴,這個章程就從我們三個掌柜的做起!另外,還有上次剩下的幾十擔麥子沒賣,明天就叫在當地磨成面拉過來,給幾個大灶都留一部分,剩下的全部放在酒樓用,價錢算低一點。

正如牛玉蓮說的,鴻運樓很快就成了隆豐福的一棵生錢的搖錢樹。

龍定洋本來在過年的時候要帶著新媳婦回西安看父母和奶奶的,臘月二十這天,他找好了一輛車,把要帶的東西都備齊了,準備在二十三出發,二十五趕到家,突然廳里送來通知,三位科長正月初六參加廳里安排的教育資源調查活動,為期一旬,不得請假。定洋望著一大堆備好的東西,真是左右為難。要走的話,初三就得往回趕,可那時候到哪裡去雇車呢?不走吧,自己新婚的第一年過年都不回去,情理上也說不過去,奶奶和父母都盼著呢!還有這一大堆的東西可咋處理呀!正在躊躇之際,一位同僚告訴他,陝西山西河南這個三角地區最近經常在打仗,路上很不安定,這個時候最好不要往西邊去!他查看了最近的幾個報紙,果然稱豫西地區戰事頻仍,通往潼關的道路時通時斷。他只好打消了過年回去的念頭,給父母寫了一封問候和致歉的信讓人用雙挂號發了出去。

最近,定洋處在一種既興奮又自責的自相矛盾的狀態中,他有時暗自竊喜,甚至還有自豪感,有時他痛恨自己,內心充滿了負罪感。自己的新婚妻子金蕊雪聰明美麗,知書達理,不僅溫柔體貼,而且善解人意,兩人每天分離時就盼著相見,相見時又有久別重逢的感覺,說不完的情話,分不開的繾綣。而那個潘瑤瓊對他則是一天派人送兩次薛濤箋,或詩詞唱和,或行草隸篆。兩天一次登門拜訪,談天說地,縱橫天下。儘管有時正在進行的公事被打斷,正在寫作的公文被迫停下,但定洋心裡還是十分高興,因為回家有傾心的古典美人陪著,在這裡有浪漫的時尚佳人暢談,既賞心又悅目,這不是人間最大的美事嗎!

然而,那些同仁們卻不以為然,私下對她卻頗有微詞。首先是這位潘美人旁若無人,進來之後誰都不搭理,只認龍科長。其次是不管他們和龍科長正在開會還是商量事情,她進來之後大大方方一坐,或翻報紙或看自己帶來的書,全然不把這辦公場所當一回事兒。定洋自然不願意也不可能勸說她,主要是他就喜歡她的這副浪漫不羈的性格,還有,誰讓她是廳長大人的掌上明珠呢!

潘瑤瓊的父親是留洋歸來的博士,母親也出身於書香開明之家,對女兒的教育一貫主張率由天真,個性發展的原則,所以她從小到大思想上沒有過多的束縛,造就了她天真爛漫、開朗果敢的性格。學習上由興趣進入系統訓練,加上科學的引導和家庭氛圍的熏陶,造就出她音樂和書法繪畫方面特有的天賦。對於女兒的婚姻大事,他們也不主張干涉太多,對何特派員的主動提親,他們哈哈一笑,表示謝意。事後,由瑤瓊的母親給她隨便提說了一下,見她很可笑地嬉笑了半天,也就不再當一回事了。把龍定洋調到教育廳,並不是潘廳長意思,定洋上任之後他才發現這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才。

當初,潘瑤瓊得知是爸爸的老朋友何秉章上門給自己說媒之後,心裡非常反感,心想,這老頭兒太多事,閑著沒事幹啥不好偏愛說媒,還給我說媒,本姑娘是那種讓人拉扯才能嫁出去的人嗎?後來,她聽說說給她的那位竟然調到父親廳里當了一個科長,心裡就更加瞧不起這個傢伙,心想,你不僅攀龍附鳳,而且神通廣大,我倒要會會這個不知來自何方的神聖。見過龍定洋之後,才知道這是一個學養深厚,極具城府的人物。儘管倆人唇槍舌劍,互不相讓,但事後她回味的時候,他的形象在她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位高傲的公主第一次在床上輾轉反側了。

再往後,她又去找過龍定洋兩次,倆人在一起海闊天空談得很愉快,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慢慢地,少女的心裡由簡單的好感就上升為複雜的愛慕情結。由於這種情結把她往日的率直變成了含蓄,把對愛情的不屑一顧變成了嚮往和渴望,她懂得害羞和期待了。她盼望著定洋來找她,來約她,可定洋一次都沒找過她,她甚至懷疑起自己了,難道我這個人他瞧不上?她不知道,定洋正在兩個媒人的壓力下左右彷徨,十分為難著呢!

終於她得到一個十分不幸的消息,龍定洋要跟一個鄉下的女人結婚了!聽到消息,開始她不相信,最後從她父親嘴裡得到證實的時候,這個從來都是快樂的女孩跑進自己的房間失聲痛哭起來。她恨自己為什麼沒有早點兒向他表明心跡,她恨定洋為什麼既跟自己交往又與另一個女孩確定婚姻關係,也恨那個何特派員既然做媒你就做到底,說著說著就不見你的面了。

畢竟是理智的有頭腦的女孩,哭著哭著她明白了,定洋是有心計的人,他在教育廳公幹,又娶了廳長的女兒,必然會招致外人的非議,也導致父親工作的為難,作為一個處在上升階段的有為青年,他這樣決定應該是正確的。但她又想,你龍定洋為了自己的前程,就把神聖的愛情拋在一邊了。可見你也是只重名利不重感情的政客!你和一個只知道柴米油鹽的村婦生活在一起,有什麼感情,有什麼樂趣?了解你的人只有我,我們在一起不僅是郎才女貌、琴瑟之好,而且相輔相成,都能成就一番事業。想著想著她突然想到,定洋這個婚姻一定不是自主的,他一定是受了哪一方面的壓力被迫接受的。可能是家庭的,也可能是上司的,甚至是有封官許願條件的,要是這樣,這個龍定洋就既可卑又可憐啦!在德先生和賽先生(自由民主)呼聲甚囂塵上的今天,作為一個有志青年,把自己的幸福委屈於壓力之下,置身於骯髒的交易之中,那麼,我潘瑤瓊就太瞧不起你啦!仔細又一想,定洋他還不是這樣的人,在跟自己的交往中,從來不談自己在官場的事情,也不問自己的家庭情況,父親在教育廳當廳長還是我告訴他的。不管怎樣,你這個龍定洋也真能拿得住,跟我交往也有些時間了,應該算是個朋友了,你定下媳婦的事,要結婚的事從來都沒有給我透漏半個字,你的城府深得讓人看不透呀!不行,我要找他去,我得當面問問他,在人生最大問題的選擇上,你為什麼不徵求我的意見?你能不能懸崖勒馬終止這種不理智甚至是不道德的婚姻?想到這兒,她跳起身簡單地洗把臉,素麵朝天地出了家門。

潘瑤瓊這個時候當然找不到龍定洋,定洋回到西安,父親的幾句話為他點明了為人處世尤其是處大事的原則。回來后,在乾媽陪同下及時與金家三姑娘定了親,接著看房,買房,收拾整理,購置傢具,緊接著,就簡單而又符合禮節地舉辦了婚禮。定洋這樣做其實也是很有用意的,他考慮到潘瑤瓊知道后的可能阻撓,更擔心她阻撓后自己決心的動搖。因此,當潘瑤瓊見到龍定洋的時候,已經是婚後一個星期的辦公室里了。

定洋正在審閱一個地區教育情況的報告,不時地用筆在上面勾畫批點著什麼。潘瑤瓊輕輕地走進來,站在定洋桌子的對面,定洋抬起頭,兩人對望著,半天誰都沒說話。定洋注意到,她憔悴了,臉色晦暗,眼睛里含著幽怨的微光。定洋站起來說:你,你來啦?

潘瑤瓊說:我來晚啦。

兩人眼裡都湧出了淚水。

涵玉用完早餐坐車來到瓷器店,大魁不在店裡。最近,由於長泰調到染料行,東民辭職,服裝估衣百貨鋪子和加工場管理上有些吃緊,儘管大掌柜已經提拔了兩個二掌柜,但他們到底還有些縮手縮腳,不太展拓(放得開),因此,大掌柜經常叫大魁過去幫忙,涵玉倒也沒有在意。後來,大掌柜有事過來,問起大魁,涵玉說:他沒在你那邊呀?

大掌柜說:我過來就是找他陪著新上來的服裝鋪子二掌柜去談一批進貨,他咋沒來?

涵玉說:他最近有點失魂落魄的,不知有啥心事。

大掌柜喝了幾口茶,對涵玉說:大魁來了叫他到南院門,我現在到染料行去一下。

涵玉答應著好,起身送大掌柜下樓。

大掌柜走了不久,大魁就回來了。涵玉問他幹啥去了?他支支吾吾地說:一個朋友有點事,我去給幫個忙。

涵玉看出他眼神的閃躲,知道他沒說實話,也不再往下問,只是說:大掌柜過來讓你到南院門鋪子去,你歇一會兒就趕快過去吧!

大魁答應著就出去了。

大魁剛才確實是到一個朋友那兒去了,不過這個朋友是個比他大兩歲的女人。這個女人住在滿城區,是個已有幾年不見蹤影的省府官員的太太。她住著一個闊綽寬大的老式官員府宅,比大魁乾爸的府宅氣勢架構還要大一些,豪華一些,只是人非常少,大魁去的時候只見了一個看門的。他今天去是給她送了一份她愛吃的坊上老穆家的甑糕。穆家甑糕在回坊上是有名的,除了具有其他甑糕的特點之外,它更粘甜,更糯軟,吃下去不頂人,不泛酸。不過,老穆家的甑糕每天只賣一鍋,去得遲了就買不上了。

這個女人是一個月前在瓷器店請一座半人高的滴水觀音時,點名讓他去送貨后認識的。當時,她坐在洋車上觀音像又大又重根本扶不住,拉洋車的也說這樣不行,那女人對他說:再叫一輛車,你坐上扶著,車錢我出。

本來,店鋪對大件是可以送貨的,但一般都是小相公去,自己幾乎沒有送過貨。可對這樣一個形貌亮麗貴婦人不容拒絕的要求他無法不答應。送到后,他發現這個佛堂里除了佛像之外,還有一尊鎦金觀音,他把觀音像擺好,用軟紗輕輕擦拭了一遍。只見那婦人已經點上插好紫雲檀香,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團上,雙眼微閉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然後虔誠地三叩九拜,起身後,才發現大魁還站在這兒,略帶歉意地說:哎喲,你怎麼不到客廳坐呀?

大魁看著她端莊的面容,挺秀的身材,迷人的神態,聽著她悅耳的話音,竟有些神魂分離,半晌才反應過來急忙說:我不坐,我要回去了。

那婦人說:走,到客廳坐一會兒,不急。

來到客廳坐下問大魁:幾個娃了?多大了?

她把大魁問得滿臉通紅,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我還沒娶,娶媳婦呢!二十二了。

那婦人好看地笑了,一口糯米牙閃著白玉似的輝光。她起身到柜子里取出一盤南糖擺在大魁座位旁的茶几上,自己坐在茶几的另一旁,對大魁說:這是趣香園的南糖,你嘗嘗。說著自己拈了一塊把盤子推到大魁跟前。

大魁局促地不敢看她也不敢去取南糖,那婦人看他這樣子笑著把手裡的南糖塞進大魁的嘴裡。婦人說:我這裡也沒啥朋友,你要沒事就過來,陪我說說話,有時間幫我跑個腿。

大魁說:能成,有時間我就過來。

婦人把兩個銀角子撂到茶几上,大魁一見跳了起來擺著手說:我不缺錢。

婦人道:又不是給你,下回你來的時候,給我捎些稀罕的吃喝過來。

大魁這才拾起銀角子往外走,剛走兩步又回過頭來問:我再來的時候,門口人問我,我說找誰呢?

婦人說:你就說找藍馨姐就行了,出門叫個車回去。

大魁答應了一聲就出門而去。

從這以後,隔三差五,大魁都會買點像唐豁嘴的兩張皮的燒餅、德懋恭的水晶餅、三原的廖花糖、瀏曲的瓊鍋糖、樊記肉夾饃等,藍馨在西安住了有十年了,幾乎從沒有嘗過這些小吃,大魁每送一個,她都吃得連聲說好,津津有味。今天的甑糕,她吃了有少一半,剩下的叫大魁吃,大魁不好意思,她說:你嫌我臟呀?大魁急忙端過來幾大口就吃完了。她問大魁:像這樣好吃的東西西安還有多少?

大魁說:咱這裡小吃多得很,一天換個樣,至少能吃五個月。就是分佈的太廣,要下茬子到屹嶗拐角去尋,我有時候沒時間。

通過這一來二去多次接觸,彼此的身世都了解了。這位婦人姓那拉氏,名叫蘭馨,原是前清一個中級武官的女兒,反正以後,父親戰死,家道中落,十六歲那年嫁給了這個民政廳的官員,后官員隨督軍出走,留她在此看管房產,一去四五年都沒有音信,這那蘭馨不能不考慮今後的出路了。

蘭馨問:大魁,你乾爸為啥還不給你說媳婦?

大魁不好意思地說:說了兩個我都沒看上。

蘭馨開玩笑地說:喲,沒看出,俺這大魁眼頭還蠻高的嘛!你想要個啥樣的,姐給你尋一個。

大魁沒有了原來那不好意思的樣子,直直地盯住蘭馨說:我就要尋一個像姐這樣的人。

蘭馨哈哈地笑起來說:想尋一個像姐這樣的,那乾脆就把姐嫁給你吧!

大魁被她笑得很不好意思,站起來要走,蘭馨跑過來拉住他:生氣啦,小氣鬼,姐姐不好你不要就行啦,犯不著發脾氣!說著,轉到大魁正面,仰著臉看著大魁。大魁急忙解釋:姐姐你,我想都不敢想,有姐姐一半就謝天謝地啦!蘭馨兩手摟住大魁,臉緊貼著他的胸脯訥訥地說:為啥姐姐你就不敢想,姐姐還想你呢!

大魁轉身坐在椅子上趁勢抱住蘭馨,蘭馨那紅嘟嘟的嘴唇立馬就貼在大魁的嘴上了,那根妖嬈的香舌鑽進大魁的嘴裡尋找著大魁的舌頭,大魁那縮在裡邊的舌頭立馬被緊緊纏繞住了。兩人在椅子上扭動著,纏繞著,盡情地吸收著對方身上自己需要的東西,大汗淋漓濕透了衣服。蘭馨鬆開手,先把旗袍解開脫下,接著脫下裡頭的小衣服,一個白得晃眼的酮體顯現在大魁跟前,大魁獃獃地看著,一動不動。蘭馨小聲說:你不是想姐姐嗎,姐姐給你呀!被喚醒的大魁三下五除二把衣服脫了個精光,伸手就抱蘭馨,蘭馨退後一步看著大魁的下體:哎喲,好雄偉呀,大魁呀你不應該叫大魁,你應該叫大炮呀!說著,咯咯一笑,身子一跳,雙手鉤住大魁的脖子,兩腿跳起夾在大魁的腰間,在大魁耳邊輕輕地說:姐姐想嘗嘗大炮的滋味!大魁像戰馬聽到衝鋒號一樣,急促地馱著她向內室的床上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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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吟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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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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