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警察到訪

3.警察到訪

3.警察到訪(本章免費)

「誰的收益最大,損失最小,誰就是最大的贏家!」這是某個經濟學家說過的話。

王睿算不清楚自己損失了什麼,也許是時間、精力,或者是因為擔驚受怕而死去的無數腦細胞,但她肯定自己得到的一定比損失的多得多。

她是大贏家,這一點毫無疑問。

儘管她一再這樣安慰自己,但那天晚上,她還是失眠了。

總是有兩個不同的影像在她面前交替出現。

在其中一個影像中,她是最快樂的人。她在S市古董交易市場的一個攤位前跟老闆談生意。老闆長得很像某個香港電影明星,他一邊用放大鏡仔細研究那幅畫,一邊不時抬頭看她。「你是從哪得到這幅畫的?」他聲音低沉地問她,彷彿在竭力剋制激動的心情。

「是我從家裏偷出來的,我外婆是個收藏家。」她裝出老實的樣子回答。但他好像沒在聽她說話,只顧低頭看畫。「這是鄭板橋的真跡。」她又道。他掃了她一眼,沒搭腔,卻拿起了桌上的電話。那是一部黑色的老式撥號電話,她以為他要報警,心頭一陣緊張,但結果是他在找合伙人過來看貨,「我這裏有好東西,是真貨!絕對是真貨,我已經好久沒見過這麼好的東西了!」他很興奮。接着,他們又在電話里小聲議論了一番。

「這幅畫我要了!」掛了電話后,老闆鄭重其事地對她說,「可是我最多只能給你……」他伸出手掌作了個「五」的手勢。她差點脫口而出「五千?」這個老闆接下去的話差點讓她從椅子上掉下來。「五十萬。不可能再多了。」他搖了搖頭,一臉生意人的精明。

五十萬!五十萬!她覺得自己快昏過去了。

下一個場景是在機場。她打扮一新,穿着大紅套裝,意氣奮發地在前面走,母親和妹妹跟在她的身後,她們一個拉着她的大行李箱,另一個則在為她拎手提包。她倆還在小聲議論,「媽,王睿到底是從哪裏弄到那麼多錢的?」「她說她在山裏挖到幾塊黃金。真是傻人有傻福。沒想到她運氣這麼好……」

這個想像讓她無比快樂,而接下來的場景卻叫她不寒而慄。

夜裏,也不知道是幾點,她獨自坐在客廳里看電視。門關着,她隱隱能聽見父母在走廊里說話的聲音,妹妹今天好像很活躍,一會兒上樓,一會兒下樓,腳步聲從樓梯處一直移到她的頭頂。

家裏只有她一個人在安安靜靜地看電視。

她覺得很無聊,便拿起茶几上的一份報紙隨便翻起來,驀然,一個新聞標題印入她的眼帘—。標題旁邊還有一張黑白照片,她立刻認出那個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女人,不是別人,就是她的外婆。

她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目光卻跟隨着標題飄了下去。

「今天早晨,村民老張偶爾路過佛前河,看見一個老人正在河裏漂流。他奮不顧身跳下河將老人救了起來,並將其送到醫院。經過及時救治,老人目前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老人自稱名叫羅采芹,今年六十九歲,S市人……」

她覺得自己的身子在發抖,汗水慢慢從身體的每個毛孔鑽了出來。它們讓她滿臉油光,還打濕了她的襯衣和內褲。

不可能!這一定是假的!這是假報紙!假報道!雖然她一遍遍這麼對自己說,但還是忍不住繼續往下看。

「……老人醒來后要求醫生替她報警。她稱她曾經喝過酒,但並沒有喝醉。墜河不是她自己所為,而是她的外孫女將她推到河裏去的。老人還向記者展示了她腰上的傷,說案發當晚,外孫女令她去其母房間偷東西,她拒絕後,外孫女即對她施暴。在打昏她后,外孫女用家裏的獨輪車將她推到河邊,丟進了河。老人還指出,她的外孫女名叫王睿,今年十七歲,是S市B縣敬成中學的高二學生。目前警方已經介入調查,不日警方將帶着羅采芹到佛前河的案發地點,她將親自指認外孫女的犯罪行為……」

糟糕!老太婆要來指認她了!現在怎麼辦?是老實坦白,還是逃跑?如果坦白的話,那幅畫就會落到母親和妹妹的手裏,無論如何,她都不想讓她們坐享其成!所以,她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帶着畫逃跑。

她現在就得上樓去整理行裝。突然—「叮咚」外面響起了門鈴聲。

是誰?現在這時候誰會來?她「哐」的一下打開客廳門,衝上自己的房間,拉開玻璃窗朝下一看,這一眼差點讓她全身癱軟。破衣爛衫的外婆和兩個穿制服的警察就站在門口。媽的,他們來得可真快!太快了!

「叮咚叮咚……」

她用最快的速度打開衣櫥,把自己的隨身衣物全都丟進一個大號的雙肩包里,然後從書架第三格那排書的後面拿出了那捲畫,將它塞在一個裝羽毛球的紙板筒里,再將球筒塞進雙肩包。

「叮咚叮咚……」

現在萬事俱備,就看怎麼逃了。她已經想好了,她可以從底樓廁所的窗戶到達後門,然後翻過那個小山丘跑到車站。隨便來什麼車,她都會上去,關鍵是要儘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之後去哪裏都行。

「叮咚叮咚」,門鈴還在響,她拉開門正準備出去,卻感覺身後有人在拉她。她的心一陣狂跳,她不記得身後有人了,也不應該有人啊。但真的有人在拉她,還有人在叫她,「王睿,快醒醒!王睿,醒醒!」那是母親的聲音。

她驀然睜開了眼睛,首先進入眼帘的是母親那張就快發火的臉。

她立刻清醒了。五分鐘前,她還在廚房裏的八仙桌前剝毛豆,那是準備用來炒醬瓜的,現在她仍然坐在原地。她想她很可能是趴在桌上睡著了。昨晚她幾乎整夜沒睡,太累了。

「叮咚叮咚」,門鈴在響。

原來真的有人在按鈴。

母親似乎想教訓她幾句,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轉身去開門了。

原來只是場夢。她鬆了口氣,但仍然心有餘悸。這夢境也太真實了!

她看了一眼牆上的鐘,現在是早晨九點半,她家的客人應該起床了吧。外面還在下雨,她得去飯廳拿點東西吃。一兩塊餅乾,或者一小塊巧克力,有助於恢復體力和判斷力。這場夢讓她感到精疲力竭。

她路過走廊的時候,聽見母親在院子裏跟一個陌生人說話。

「我是附近派出所的,姓周。這是我的同事,姓李,你叫他小李就行了。」說話的是個四十多歲,穿着灰色外套,留着小鬍子的男人,「派出所」這三個字讓她停住了腳步。

「有什麼事嗎?」聽口氣就知道,母親有點緊張。

「是這樣的……我們能進來嗎?」姓周的警察問道。

母親猶豫了一下,打開了門。

兩個警察走了進來。他們沒有穿警服,但王睿相信他們就是警察,他們的腳步和眼神都有種與一般人不同的自信。

「你們有什麼事?」母親問道。

「我們有個壞消息。」

「壞消息?」

「今天早上五點,有人在佛前河裏發現一具女屍。」周警官說。他的目光朝樓梯上移動,不自覺地停頓了一下。王睿回過頭去,看見郭敏和莫蘭母女正有說有笑地從樓上走下來。他清了清喉嚨,好像是想讓這裏所有的人都注意他即將發表的「演說」,「那是一具老年婦女的屍體。我們在她身上找到一張身份證和一張大學畢業證書。她叫羅采芹。」

身份證和畢業證?這些東西她放在哪兒?可惜沒好好搜查她的身體。她太髒了。

「啊—」發出驚呼的是郭敏。

母親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應該有所表示,也連忙掩住嘴叫道:「啊—」

但在王睿聽來,這聲叫聲還不如不要。它既沒顯出驚訝,也沒顯出悲傷。

屍體終於被發現了,她覺得自己現在真的很需要吃塊餅乾。她快步走進飯廳,從餅乾桶里拿出一塊餅乾放進嘴裏,又快步回到走廊。

兩位女士的反應令周警官很滿意。他把目光對準母親,聲音低沉地說:「我們查了羅采芹的戶籍,發現原來她有個女兒就住在這附近,所以我們就趕過來了。」

「真沒想到!」郭敏快步走下樓梯,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她衣服上有酒氣,雖然已經被河水沖淡,但還是聞得出來。我們懷疑她是酒後墜河。她的死因現在初步斷定是溺水身亡,不過最後還是得等法醫報告的結果。」周警官道。他的目光從郭敏臉上移到母親的臉上,「今天我來,是想請你去認屍。雖然我們已經確認身份證是她本人的,但是按照程序,還是要請家屬去看一下。」

「嗯,可是……」母親似乎想拒絕,但馬上就改了口,「好的。我去拿包,請你們等一下。」母親「噔噔噔」跑上了樓。

「真沒想到,怎麼會發生這種事!」郭敏捂住胸口,好像還沒從震驚中醒過來。

「你是?」周警官道。

「我是舒寧的老同學。我們是昨天來的,準備在這裏住兩天,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這麼說,你也認識羅采芹?」

「當然,我從小就認識她。那時候舒寧住在我家附近,我常去她家玩。因為她比我媽年紀大,所以我叫她伯母。」

「那麼,你最後一次看見她是什麼時候?」周警官問道。

「最後一次?是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她來過這裏?」周警官眼睛一亮。

「她來過。她……」郭敏朝樓梯上望了一眼,問道:「我能陪她去嗎?這種事最好有個人陪在身邊。」

「媽,讓王伯伯陪阿姨去吧。」莫蘭插嘴。

郭敏看看女兒。

「你說得也對,好像是應該……」

這時,王苑一邊梳頭,一邊從底樓的盥洗室里走了出來。她懶洋洋地說:「郭阿姨,還是您陪我媽走一趟吧,我爸肯定不會去的,他膽子小。」

「那麼……」郭敏好像有點猶豫,又朝周警官望去。

「既然你認識她,就一起去吧。我們還有問題要問你們。」周警官說。

王苑走到莫蘭的前面,用手摸了摸她前襟的一顆銀色紐扣。

「真好看,是銀的嗎?」

「嗯,是純銀。」莫蘭答道。

郭敏和母親出門后,王苑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去背英語單詞了,而莫蘭則來到了廚房。王睿坐在原地剝毛豆,因為睡了一覺,所以該乾的活都耽擱了。她一邊打哈欠,一邊在心裏責罵自己定力太差。

莫蘭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看上去有點無聊。

「唉,今天又下雨。本來我還想到附近去轉轉呢!」莫蘭嘆了口氣。

王睿低頭自顧自剝豆,感覺到莫蘭在看她。其實她現在心緒不寧,只想一個人待着,但莫蘭畢竟是客人,她也不能對其太怠慢。「那是你們來得不巧。如果你們晚兩天來,天氣就很好。」她道。

「本來是想晚幾天來,可後天我們要去蘇州給我爺爺上墳。十月六號是我爺爺的忌日。我爸都已經定好火車票了。」莫蘭百無聊賴地站起身,走到窗邊,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她們什麼時候回來。」

王睿知道莫蘭說的是母親和郭敏。

「她們去了已經快一個半小時了,我看她們也該回來了。」

「派出所離這兒近嗎?」

「乘公共汽車的話,大概要半小時。不過我們這裏從不堵車,半小時可以開很長的一段路。」

「我剛才聽警察說,你外婆是喝醉酒掉進河裏的……她真的那麼愛喝酒?」莫蘭轉過身來問道。

「是啊,她喝酒成癮,是個酒鬼。」

「怎麼會這樣?」莫蘭又重新坐了下來。

「她跟我媽的關係不好,外公又跟她離了婚,你說她的心情能好嗎?當然是借酒澆愁啰,後來就越喝越多,成了酒鬼。」

「我聽我媽說,你外婆還上過大學。她怎麼會變成這樣?她的退休工資都到哪裏去了?難道都拿來喝酒了?」

「她沒退休工資。她也想去找份工作,但名聲不好,人又老了,就算有個大學畢業證書,又有什麼用?她沒工作,沒勞保,房子也沒了。那房子早讓外公佔了,他還跟別人結了婚。她又爭不過人家,最後只能乖乖走了。」王睿現在想想,當時的外婆只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是殺了外公和那個女人,二是從此雲遊天下,忘記一切。外婆似乎是選擇了第二條路。但是她是否真的忘記一切了呢?王睿想外婆是沒有忘的。

出獄后,潦倒的外婆一直過着酗酒行乞的生活。他們住在S市的時候,有一陣子,她也常在他們家附近轉悠。有一次,她還趁他們不在家,闖進他們家的廚房大吃了一頓。吃完后,又把他們家柜子裏的酒通通喝光,把瓶子扔了一地。他們回來后,就看見滿地狼藉的酒瓶和廁所馬桶里大堆沒衝掉的糞便,而廁所牆上還有人用糞便寫了字,「不要臉!不要臉!」還把這三個字至少寫了十遍。她還曾經傻兮兮地問母親,那是什麼意思。母親卻板着臉,一言不發地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扔進了自己的房間。

那天,當牆上那些字驀然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母親曾尖叫一聲,用雙手捂住臉,奔了出去。雖然那只是一剎那的舉動,卻讓她感到異常新奇。因為在這之前,她從沒見母親如此驚慌過。她很想知道,是誰讓強悍得像颶風般的母親失去了銳氣。後來才知道,那是外婆。那天晚上,她是在不安和好奇中度過的。她聽見母親和父親在廁所里來回走動的聲音,聽見他們在小聲吵架,還有流水的聲音。

第二天早上,當她來到廁所時,那裏已經被洗刷乾淨。母親塞給她一塊餅乾,同時告誡她,不許跟任何人提起昨晚的事。她想問母親那人是誰,他們有沒有報警,但是母親已經恢復了以往的嚴厲口氣。「今天你們要數學測驗是不是?有沒有準備好?」這個問題足以讓她忘記前一晚發生的任何事。

「可是,我覺得她不太像個酒鬼。」莫蘭道。

這句話聲音不高,卻讓她從回憶中倏然驚醒。

「你說什麼?」

「我說她不像個酒鬼。」

「這有什麼像不像的,她就是個酒鬼!」

莫蘭盯着她看,從那對烏黑的大眼睛裏,她看見了自己的臉。

「記得嗎,那天晚上,她給了我一個娃娃?」莫蘭道。

「這事我知道。」

「那時候她離我很近,她跟我說話了,但嘴裏沒有酒味。奇不奇怪?」莫蘭的神情認真而神秘。

她想她臉上一定顯出傻瓜特有的獃滯神情。她真的不明白莫蘭的意思。

「你是說,她嘴裏沒有酒味?」她只能重複莫蘭的話。

「是的。」

「可她就是個酒鬼啊。」外婆頂着酒鬼這個稱號已經有十五年之久了,其實自從她聽說有外婆這號人存在,外婆就已經是個出名的酒鬼。可現在,莫蘭告訴她,外婆的嘴裏沒有酒味,這是怎麼回事?「可是,我看到她喝酒了。」她忽然想到。

「那她嘴裏更應該有酒味了,對不對?」

她答不上來了。

「我覺得你只是看到她在往喉嚨里灌液體,但酒瓶里裝的不一定是酒。」莫蘭目不轉睛地看着她,「而且,我後來還想起來,她的眼白很乾凈。」

「那又說明什麼?」

「酗酒多年的人,一般眼白都很渾濁。我爸過去有好幾個病人都是老酒鬼,他們的肝普遍不好,眼睛很渾濁,牙齒鬆動,臉色發黃,有的人腿還特別細。可是你外婆卻眼白乾凈,眼睛有神,臉雖然臟,卻還透著健康色。至少我見過的酒鬼沒有一個像你外婆這樣的。」莫蘭道。

「你見過幾個酒鬼?」她問。

她本來是想揶揄莫蘭,但後者卻給了她一個準確的回答。

「十八個。」

「十八個?」這個數字可真不算少。

「我爸會用中藥治療酒精中毒的肝臟。有一陣子,我下午放學后就在他的辦公室做功課。他給人看病,我就在旁邊坐着看。」

她盯着莫蘭看了兩秒鐘。

「你是想說,我外婆不是個酒鬼,她冒充酒鬼冒充了很多年,是不是?」這就好像有人跟她說,她外婆其實是末代皇帝的後裔那麼不可思議。

「是的。」莫蘭一本正經地點頭。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我怎麼知道?」莫蘭從她面前的塑料盤子裏撿起一顆毛豆剝了起來。

「如果沒有目的,她為什麼要冒充?而且還冒充了十幾年。」她仍然覺得難以置信。

「她有沒有親口說自己在喝酒?」莫蘭問。

「沒有。」王睿忽然想到,外婆的確從來沒說過自己在喝酒,她說的最多的是「我得喝兩口了」,但喝兩口什麼呢?她從來沒說過。難道她真的一直在假裝喝酒,而酒瓶里裝的是別的東西?

「最高明的謊言是不用自己說,卻讓別人深信不疑……」外婆曾說過這句話,難道她說的就是她的「酗酒」?

為什麼?

「我想,她只不過一直在你們面前拿着個酒瓶對着嘴喝。」她聽到莫蘭說,「你們聞到了酒味,就想當然地以為她在酗酒,可是她未必是在喝酒。酒味可能是她故意弄在衣服上的。」

她為自己在不經意間被外婆騙了十幾年感到震驚和惱火,「如果她不是酒鬼,那就是個神經病!她有什麼必要這麼做?」她沒好氣地說。

「我爸說過,騙人可以分好幾種,有的人是為了從別人那裏得到什麼,有的人是為了讓自己開心,有的人是為了自己的安全,也有的人是為了折磨自己。我不知道你外婆屬於哪一種。」

「我回答你好了,是第二種。她曾經因為詐騙坐過牢,騙人是她的習慣。把別人騙得團團轉,她一定很開心。」她把一顆剝好的豆子狠狠丟進籮筐。

「啊!你外婆還坐過牢?」

「你不知道?」

莫蘭搖搖頭。原來在昨晚的飯桌上母親沒提起過,郭敏也沒對女兒說過。她有點後悔自己多嘴了。要是讓母親知道她把外婆的事說出去,她一定會暴跳如雷。

莫蘭又站起身,踱到案板前,那裏放着王睿剛燒好的兩個菜:紅燒鴨子和涼拌筍乾。莫蘭伸手撈了一塊筍乾放到嘴裏嚼了起來,「這筍乾好嫩啊,真好吃!」

王睿很矛盾,現在她既想繼續討論外婆的酒癮和騙局,但又怕自己一不留神說了不該說的話。正在躊躇間,她聽到莫蘭又說道:「你知道嗎,假如你外婆沒有酒癮,這是她的一個騙局的話,那麼事情就不一樣了。」

「什麼不一樣?」她很茫然。

「你沒聽見嗎?警察說她可能是喝醉酒後自己墜河的。假如她沒有喝酒,是清醒的,她是怎麼墜的河呢?」

她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的聲音有點發顫。

「我的意思是,假如她很清醒,就有兩種可能,要麼是自己跳的河,要麼就是被誰推下去的。」

她是自殺!王苑看見她自己跳的河!這兩句話差點衝出喉嚨,但那一刻,就像有一隻無形的手霎時掐住了她的脖子,使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莫蘭背對着她繼續在偷吃筍乾,而她忽然想起前兩天晚上,母親和妹妹王苑在飯桌前的對話。當時母親正在展示莫蘭一家三口的照片。

「全班五十四個人,她排第二十名,看來根本沒繼承她老媽的智商。」母親看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她的學習成績。而王苑注意的卻是別的。

「媽,她穿得可真好!」王苑注視着照片里的莫蘭,頗有些妒忌地說,「她這條裙子,我們班有個同學也有一條,好貴的。」

「衣服是外表,要比就比內涵。她的鋼琴根本都沒考過級,英語口語也不能跟你比,數學就更不用提了,她媽說到這個都會臉紅。至於長相,她當然也沒你漂亮。穿得好有什麼用?你們這年紀的孩子,再打扮都是多餘的,青春無敵,知道嗎?」

母親習慣用學習成績來衡量一個人的智商,而王苑,幾乎只注意對方穿什麼衣服,戴什麼首飾,穿什麼鞋。王睿想,只有真正聰明和成熟的人才懂得完全捨棄這些不相干的附加物去看一個人的本質。在一個小時前,她還覺得莫蘭只是個養尊處優的「王苑式」的虛榮女孩,可現在她覺得這個眼睛大大,數學成績相當糟糕的莫蘭,至少要比王苑聰明十倍。至少她不會像王苑那樣傻兮兮地盯着人家手上的寶石戒指看,更不會到處賣弄自己的新裙子和英語口語水平。外婆說過,懂得藏才是真聰明。

母親和郭敏是在中午十二點左右回到家的,兩個人看上去都累壞了,尤其是郭敏,臉色蒼白,神情倦怠,好像隨時都會倒下。她說自己沒胃口吃午飯,可當母親勸她去自己房間好好睡一會兒時,她又說她根本睡不着,寧願到飯廳去跟大家一起坐着聊聊天。

午餐很簡單,紅燒鴨子、毛豆炒醬瓜、兩個涼拌菜和前一天吃剩的半鍋土雞湯。

「這個涼拌筍真好吃。」莫蘭吃得津津有味。

「哦,那當然,這是最嫩的筍乾。」王苑回答,也夾了幾根筍乾放在了嘴裏。今天她們兩個是飯桌上最活躍的人,母親和郭敏都沉默不語,父親則一直在旁邊察顏觀色,想找個機會提問,卻又遲遲沒有開口。

「媽,派出所那邊到底是怎麼說的啊?那是外婆嗎?」最後還是王苑打破了沉默。

「這種事,你們小孩子不要問。」母親低頭吃着米飯,她今天的話很少。

可王苑一向就是個愛提問的好孩子。

「那個人是不是外婆?」

母親默默給自己夾了一塊鴨肉,沒有回答。

「媽—」

「是不是她?」父親也忍不住插了進來。

母親瞥了一眼父親,「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真的是她!」

「我說我昨晚沒看錯吧?」王苑尖叫了一聲。

「你昨晚看到她了?」莫蘭立刻露出好奇的神情。

「對!我看見她了。那時候,我爸剛接到我,我們正說着話呢,她像座大山那樣搖搖晃晃朝我們走過來,然後,她就「砰」的一下跳進了河,把我嚇了一大跳。」

「你看見她跳河了?」莫蘭睜大了眼睛。

「嗯哼。」王苑一臉無所謂地吃着一塊醬瓜。

「王苑,你說昨晚你看見她跳河的?」剛才一直沒說過話的郭敏,此時好像從休克中蘇醒了過來,看着王苑問道。

王苑點點頭。

「王苑,如果你看到她跳河,應該攔住她,或者找人來救她,怎麼可以……」郭敏的聲音從高到低,慢慢偏過頭向她的好朋友望去。母親則穩若泰山般,慢悠悠地吃着她的飯。

「我其實沒看見她跳河,只聽見聲音。」王苑輕聲道。

「那並不妨礙你救人。不管怎麼說,她畢竟是你的外婆啊!」

王苑求救般望向母親。

「等他們聽到聲音趕到河邊時,她已經漂走了,他們根本來不及去救她。再說—」母親抬起眼睛看着郭敏,「王苑不會游泳,老王的腿也不好,如果他們跳下河出了什麼事的話,誰負責?」

郭敏吃了癟,但仍沒有泄氣。

「可、可是,他們總可以找人去救她吧……舒寧,我知道你跟你媽關係不好,但她畢竟是你媽;就算不是你媽,她也是一條生命,一個大活人,隨便誰看見有人跳河,都應該儘可能地施救,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德!」

「道德!你是說我們家的人沒有道德?」

「我沒這個意思,我只是說……」

母親打斷了郭敏的解釋。

「說到道德,你應該知道她做過什麼!」

「可是……」

「而且在昨晚那個時間,又下着那麼大的雨,我們這兒根本找不到人救她。這裏可不比S市,在我們這兒,七點半外面就沒人了,大家都習慣早睡,也都不喜歡管閑事。」

說得沒錯,王睿想,要不我也不會貿然設計這場謀殺了。

郭敏似乎失去了爭辯的興趣,輕輕嘆了口氣道:「舒寧,你對你媽到底有多大的意見我不管。我只想說,她是你媽!」

餐桌上的氣氛有些尷尬。

「別光顧著說話,吃吧吃吧,菜都涼了。」父親打起了圓場,但是沒人理她。

郭敏望着母親道:「我不知道這些年你跟你媽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我始終不相信你媽會做那樣的事。我是說詐騙。」

「她過去就愛編故事,你忘了嗎?」

「我沒忘。可她編的只是童話故事,她那是在給我們講故事。舒寧,那跟詐騙完全不同。你過去還跟我說,她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但現在……」

「郭敏,」母親笑着問,「從我們分別到上兩個禮拜在馬路上偶然碰到,我們已經有多少年沒見面了?」

「有十幾年了。我最後一次見到你,還是在你的婚禮上,那時候你媽也在。」

「現在王睿都已經十七歲了,我們已經有整整十八年沒見面了。郭敏,你對我媽的印象還停留在十八年前。她早就不是當年的她了,她後來變得沒人認識她。」

郭敏泄氣地嘆道:「好吧,我承認,時間是已經過去太久了。也許是我太自以為是了,不過我真的沒想到這次來會碰到這樣的事,我想我跟莫蘭還是早點回去吧……」她說到最後一句時,口氣變得有些冷淡。

「好,那我也就不留你了,」母親正視她的好朋友,「家裏碰到這樣的事,的確也不方便留你們。看起來警察還會來找我們。」

「警察還會來?」王苑問道。

「警察是怎麼說的?」王睿也問,其實她早就想開口問了。她實在是太想知道內情了,只是一直沒機會插嘴。

母親似乎有些遲疑。郭敏勸道:「警察早晚要來的,想瞞也瞞不住。」

「說的也是,好吧,反正她們也不是小孩了。」母親分別看了一眼王睿和王苑,又夾了塊鴨肉放在郭敏的碗裏,「你還是吃一點吧,這是我特地為你準備的,你今天回去我不攔你,但至少得吃幾口我們這裏的土菜。」

「好吧。我吃。」郭敏笑了,這是她在飯桌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母親看着郭敏咬下鴨肉,才開始說話:「我們到了派出所后,他們就把我們帶過去認屍。郭敏跟我一起,我們都看到了,是她。我們走出停屍房的時候,警察又問了我們一些關於她的事。他們已經知道她過去坐牢的經歷了,好像覺得這案子還有必要做一些例行調查,所以可能今天下午或明天會再來找我們。」

例行調查?王睿的心不自覺抽了一下,但馬上安慰自己,「母親說的是例行調查,例行的意思就是按照慣例走走形式,如果他們沒發現什麼,應該會很快收兵。」

「找我們?我們包括誰?」王苑又問。

「是指我們家的人。他們說會找我們每個人問話。」

「他要找每個人問話?」父親問。

「對。」

「好煩哪。」王苑抱怨。

「沒關係,我想他們只不過是例行公事,應該很快就會結束的。」郭敏安慰道,她現在已經從打擊中慢慢恢復過來了。

可父親卻顯得憂心忡忡。「如果他們對她的死因沒什麼疑義的話,好像沒必要找每個人談。我們跟她的死根本沒關係。」他道。

每次碰到什麼事,最先開始製造不安氣氛的總是父親。他的怯懦有時候真讓人惱火。

「談就談吧。要來的總要來的,我們也沒辦法。」母親道。

相比之下,母親冷靜而無所謂的態度則讓王睿心安。雖然她極其討厭母親,但在很多事上,仍然相信母親的判斷。

「舒寧,你記得嗎?警察今天問過一個很奇怪的問題。他問我們是不是丟了什麼。」郭敏忽然想起來。

「丟了什麼?」王睿不自覺地重複。

「我可什麼都沒丟。其實,昨晚我就仔細檢查過了,倒是你,你該好好查一查,你中學時就是出了名的馬大哈。我記得你曾經反穿襯衫到學校來上課,商標在外面飄都不知道,笑死人了。」

郭敏白了她一眼,小聲嗔怪:「都那麼久的事了,還拿出來說。」

王睿覺得耳朵嗡嗡作響。母親什麼都沒丟,那是不是意味着那根項鏈仍在她抽屜里?想不到老太婆跑到母親的房間竟然會找不到項鏈!已經給了她鑰匙,告訴她在哪裏,她也沒找到,要說她不是酒鬼,腦容量還跟正常人一般大,這真的難以讓人信服。不過謝天謝地,郭敏總算今天就要回去了,如此一來,她們應該不會再去找那個什麼行家來鑒定寶石的真偽了吧?

「你等會兒好好去查查,我可不是跟你開玩笑。」母親再次提醒。

「行了,警察不過是隨便說一句,你媽沒你說的那麼不堪。」郭敏沒好氣地回答。

「那就隨便你啰。」

這時莫蘭說話了。

「我昨晚上倒是發現少了一件東西。」

她的話讓所有人一愣。

「少了什麼?」王苑問。

「莫蘭,這麼小的事就不要說了。」郭敏似乎也知道。

「不不,你讓她說。」母親道。

「真的是小東西。是兩根香蕉。」莫蘭道。

香蕉?王睿的腦海里立刻閃現昨晚她到花房時的場景。她踩到了香蕉皮上,原來香蕉是莫蘭的,她一直以為是母親房間的。話說回來,母親的房間也有香蕉。

「兩根香蕉?你會不會是自己吃了後來又忘了?要不就是你數錯了吧?」王苑用調羹從大碗裏撈起一個紅燒鴨掌啃了起來。

「香蕉是你媽媽送到我們房間的,一共就兩根,我不喜歡吃香蕉,所以沒吃,我媽也沒吃,但昨晚我發現香蕉不見了。」莫蘭喝了一口湯,「我記得我們的房門是沒鎖的,一轉把手就能進去。」

「你是說她到你的房間偷了兩根香蕉?」王苑舔著滿是醬汁的調羹問道。

王睿想,在這個房間里,恐怕只有她一個人相信外婆真的偷了香蕉,但她實在覺得這不是個聰明的賊所為。還有,她為什麼要去莫蘭的房間?難道只是為了拿香蕉?

「我也覺得很奇怪,但香蕉真的是少了。」莫蘭也是一臉疑惑。

「媽,我記得你的房間里也有香蕉,你的香蕉有沒有少?」王睿問。

「不知道,誰會去注意香蕉有幾根,」母親又問莫蘭,「還有沒有少了別的東西?」

「沒有了。」

「她是不是想要回那個洋娃娃?」王睿突然想到。

「洋娃娃?什麼洋娃娃?」王苑好奇地看着王睿。

「昨天她送了莫蘭一個洋娃娃。就在走廊上。」

「是不是有兩根小辮子的那個?」母親問莫蘭。

「是的。她說那是她自己做的。有點臟。我想洗一下,我媽還不讓。」莫蘭輕輕皺了下眉。

「這些年來,她竟還藏着這個洋娃娃。」母親道。

「這個娃娃有什麼問題嗎?」王苑朝母親望去。

王睿也很想知道,因為看母親的神情,感覺這個娃娃頗有些來歷。

「其實它不是你外婆做的,」郭敏道,「它是我跟你媽媽一起做的。那是我們送給她的三八節禮物,其實現在想想送娃娃真的不合適,不知道那時候我們怎麼會想到送娃娃。」

「你怎麼忘了?因為我媽很喜歡洋娃娃,她喜歡拿洋娃娃當家裏的擺設。」

「哦,對了,好像是這樣。時間太久了,我都已經完全沒印象了。」郭敏道。

「可為什麼不能洗?」莫蘭又插了一句。

「因為它還有舊日的味道,洗了就沒了。」郭敏道。

母親低聲笑起來。

「莫蘭,你媽好酸啊。我支持你把它丟進水池裏好好洗一下,最好再用消毒藥水浸幾個小時。她整天帶着它四處流浪,上面一定都是細菌。」

「我已經把它裝到膠袋裏了,要洗也回家洗吧。我想吃完午飯就走了。」郭敏道。

「這麼快!」

「還是早點回去吧。我讓孩子他爸到車站去接我們。」郭敏說着站了起來,「我現在先去給他打個電話。」

「好,隨你,」母親放下了筷子,「我也吃好了。」

這時,外面又響起了「叮咚」的門鈴聲。

「好煩,又是誰啊?」王苑皺起了眉頭。

王睿走過去打開了門,只見門外站着的是今天早上來過的兩個警察。她剛想回頭叫母親,後者已經迎了出來。

「你們來得可真快。我們才回來沒多久。」母親道。

「我知道,本來想等明天再過來的,但剛才法醫報告已經出來了,因為報告裏有一些疑問,所以我想還是特地來跑一趟比較好。」周警官聲音沙啞地說。

疑問?王睿覺得自己的眉毛不自覺地跳了一下。

「那就進來說吧。王睿,別像木頭樁子那樣擋着門!」母親將她推到一邊,將門開直了,周警官和他的同事小李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人都在吧?」周警官問母親。

「都在都在。不過,我朋友和她女兒馬上就要回去了。」

「對了,她們住在S市。」周警官似乎也想到了這點,他朝飯廳望去,郭敏和莫蘭正從裏面走出來。

「周警官,我們得回去了。如果有什麼問題的話,你可以打電話給我,你有我家的電話號碼。」郭敏道。

「電話?是的是的,不過……」周警官稍稍停頓了一下,「你們恐怕現在還不能回家。」

「不能回家?」郭敏和母親同時一愣。

「因為法醫發現羅采芹的後腦有被鈍器擊打的痕迹。她的死亡時間是九月三十日晚上七點至八點之間。我們得一一核實你們每一位的不在場證明。」

被擊打?王睿不記得自己打過外婆,也不記得外婆的身上有過血。不,等等,那時候屋子裏沒開燈,她是在黑暗中把外婆的頭按進水池的。後來她又跑到了雨里,接着又跳進了河,最後就連把外婆的屍體運到河邊,她也是冒雨進行的,所以即使身上沾到過血,也早就被水沖走了。可警察說的應該不會有錯。有人打過外婆的後腦。是誰?難道警察懷疑是我們家的某個人?

「被擊打?」郭敏問。

「就是說,她在死前遭到過襲擊,有人用什麼東西打了她的後腦,她應該曾經因此昏厥過。另外,經屍體解剖發現,她體內幾乎沒有酒精成分,這跟你們說的不符,所以我們覺得這個案子可能沒那麼簡單。」周警官道。

莫蘭朝王睿望過來,「我沒猜錯吧?」她眼睛裏明明白白地寫着這句話。王睿現在可沒心思去回應她,別過頭去不加理會。

「沒有酒精成分?這是什麼意思?」母親愕然。

父親和王苑也從飯廳走了出來。

「還是請警官們去客廳坐吧。」父親對母親說。

「好,這邊走,」母親走到前面引路,又回頭吩咐王睿,「泡兩杯茶去。」

幾分鐘后,當王睿端著茶走進客廳時,所有人都圍坐在客廳的沙發旁邊,正專心致志地聽周警官報告屍體檢驗的結果。

「你是說,她沒在酗酒?」母親問的問題,就跟她之前問莫蘭的一模一樣。

「現在看起來是這樣。她的身體狀況基本良好,除了骨刺嚴重,有脂肪肝和膽結石,沒什麼其他問題。」

「她被人打昏,又沒有喝過酒,那你的意思是不是……」郭敏已經猜到了,但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母親打斷了。

「她一定是喝醉了酒,昏頭昏腦,自己把頭撞到了什麼地方!」

「舒寧,你沒聽周警官說嗎?你媽沒有酗酒。」

「她可能只是昨天沒喝。」

「不,法醫說,她很少喝酒,或者幾乎不喝。酗酒的人,身體一定會出現某些反應,至於是什麼,我也說不清楚,這是醫學上的事。我們只負責破案,」周警官神情嚴肅地注視着母親說,「現在的事實是,羅采芹不存在酗酒的習慣。」

羅采芹不存在酗酒的習慣。

假如外婆沒有喝酒,那天為什麼她會像死人那樣倒在花房的地板上?她當時的確沒死,王睿記得自己把外婆的頭按進水池的時候,外婆的身體還有明顯的抗爭,雖然力量很小,但的確是動過。那她為什麼會躺在那裏?難道是被打昏了?如果有人在她謀殺外婆之前打昏了外婆,那這個人的目的是什麼?

「哈,真是笑話!」母親聲音尖銳,「這些年,她一直都拿着個酒瓶。她第二次坐牢還是因為在人家家裏偷東西喝醉了酒才被抓的,而現在你跟我說,她根本不喝酒。這真是太荒謬了!」

「舒寧,想想到底是什麼樣的處境才會讓她變成這樣的。我才不信她願意每天裝出一副醉態過日子!」郭敏毫不留情地數落母親。母親想反駁,周警官卻說了下去。

「由於羅采芹現在有他殺的嫌疑,所以要重新開始調查整個案子。很抱歉,郭女士,看來你是走不了了。」

「難道我也是嫌疑人?」郭敏愕然地問。

「羅采芹在附近沒有別的親戚,她昨晚又在這裏逗留過,所以在這裏的每個人都有嫌疑。」周警官平靜地說。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走?」郭敏沉着臉問。

「要等我們調查完。很快,最多也就耽擱一兩天。」

「可是,我們十月三日要去蘇州,那是我公公的忌日,我們一定得回去,我已經訂好票了……」

周警官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你不是很喜歡我媽嗎?現在為了我媽,你就不能把給你公公掃墓的事延後幾天嗎?」母親好像很是幸災樂禍。

「哪有這麼隨便的。」郭敏斥道。

「快去給你老公打電話吧,就說你不一定能在十月三日趕回去,讓他自己去掃墓吧!」

郭敏白了她一眼,站起來走向電話機。

「你就這麼喜歡我住在這裏啊?你就不怕我們把你們家吃窮了?」她沒好氣地說。

「那你就付點飯錢吧。」母親呵呵笑道。她笑得實在不合時宜,其他人都默默地看着她。她很快收住了笑,問周警官:「好吧警官,你說你要調查每個人,那麼從誰開始呢?」

「我想就從……」周警官的目光在屋子裏轉了一圈,最後落在王睿的身上,「就從你開始吧!」他道。

「我?」當周警官朝她望來時,她覺得好像有火星落在自己的衣服上,條件反射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我?為什麼是我?我什麼都沒幹過!」

「你嚷什麼,每個人都要輪到的!」母親斥道。她又轉向周警官,問道:「不過,我們剛吃完飯,還有一大堆事等著這孩子去做呢。我朋友趕時間,我看還是先從我朋友開始吧。你說呢,郭敏?」母親朝郭敏望去。

「當然好啊,我希望這件事越快解決越好。」郭敏道。

周警官沒有表示反對。

王睿回到飯廳,開始收拾午餐留下的殘羹冷炙。當她把所有的碗筷和剩菜都一一搬到廚房后,母親跟了進來,輕輕地在身後關上了廚房的木門。

「我讓王苑和你爸陪莫蘭去參觀附近的養雞場了,他們要過半小時才回來。警察正在客廳跟你郭阿姨說話,現在這裏就我們兩個人。我有點事要問你。」母親神情威嚴地注視着她,雙眉之間擠出了一個「川」字。

她從小到大都害怕母親這麼看她,因為每次被籠罩在這種類似X光之下,她都會覺得自己內心的罪惡無所遁形。

她背對母親,打開水龍頭開始洗碗。

「你先停一停。」

「這些碗晚上還要用的。如果現在不洗的話……」

母親走上前,關上了水龍頭,廚房頓時變得異常安靜。

她抬起頭迎向母親。只要一想到昨晚的事,她又變得無所畏懼起來。她已經做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還有什麼更可怕的?殺人都不怕,還怕面前這個高個瘦女人?況且她已經得到了畫,隨時可以選擇離開。

「什麼事?」她問。

「你昨晚是怎麼處理你外婆的東西的?」母親問道。

她沒馬上回答。她知道很多問題,答得越快就越容易出錯。她得先弄明白母親問這個問題的目的。

「她的東西?」她故意裝糊塗。

「她跳河之後,你去過百合花房。你在那裏看到了什麼?」

不能說什麼都沒看到,如果沒有東西可處理,她就沒有理由出門了。

「地上有她的包。」她盯着母親的瞳孔,就像在對一枚黑色的硬幣說話。

「還看到了什麼?」

她剛想回答,突然想到,昨天在走廊上,郭敏曾經塞給外婆三百元錢和兩張糕餅票。也許昨晚太緊張了,她在處理外婆的遺物時,竟然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她根本沒打開過外婆的包。

「那個包現在在哪裏?」母親又問。

「我把它燒了。」

「燒了?」

「是你讓我燒的。」她提醒道。母親昨晚當着王苑和父親的面,要她把外婆的東西通通燒掉,這一點,母親是無法抵賴的。

母親咬了咬嘴唇。

「在燒之前,你有沒有翻過她的包?我記得郭敏昨晚給過她三百元錢,還有什麼糕餅票。她自己或許還有點什麼藏在包里,難道你沒翻過她的包?」現在她覺得,母親盯着她的眼神好像是在懷疑她私吞了這些錢。可是她真的沒翻過,對於那三百元錢和兩張糕餅票,她連想都沒想到過。

「沒有。」她神情坦蕩地回答。她看出母親不太相信她的話,又似乎想罵她是笨蛋,但最後還是忍住了。

「你把她的包拿到哪裏去燒的?」

「河邊。這也是你吩咐的。」她提醒道。

母親沒有說話,轉身踱到八仙桌前,今天吃剩的菜都放在那裏。她低頭看着那些菜,好像在檢查菜葉里有沒有蟲子。

王睿又重新打開了水龍頭。

她不知道母親到底想問什麼,難道就是想拿回那三百塊錢和兩張糕餅票?驀然,一個念頭像蚊子一樣在她面前飛過。

警察說,外婆曾經被人從後面襲擊過。那個打她的人應該就是家裏的人。

昨天晚上,外婆從前門離開后,她就立刻去了廚房,想看看外婆有沒有給她發出得手的信息,但紫色滅蚊燈沒有亮。當時外面下着大雨,母親吩咐她倒蜂蜜水,她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務后,就裝肚子痛奔進了衛生間。可是,當時她並沒有立刻翻出窗外,因為郭敏母女在走廊上說話。她怕她們會聽見響動。

「媽,你上哪兒去?」莫蘭在說話。

「我去廚房拿泡菜。你呢?」

「我剛才看見外面有奇怪的亮光,我覺得可能是二樓發出來的,我想去看看,而且我剛才在二樓還聽見奇怪的聲音。」

「這是別人家,你別胡鬧啊……」

「放心啦,我只是去我們住的房間看看。咦,你怎麼會去拿泡菜,你不是不愛吃這個嗎?」

「是你舒阿姨要吃,我是幫她拿,她剛才去客廳打電話了……」

這麼說,她在底樓廁所的時候,只有母親一個人在客廳。沒人看見母親是不是真的在打電話,她會不會假裝說去客廳打電話,實際上卻是趁郭敏和莫蘭離開的時候,跑去百合花房?客廳的窗子夠大夠低,又離花房最近,母親翻出去應該不成問題,但這種情景似乎難以想像,而且時間好像也不夠。她離開廁所后,馬上去了那裏,很難保證她們不在那裏狹路相逢……

「現在的問題是,你的外婆有可能還被人打過。」母親又轉過身來了,她的臉像刷過一層漿糊那樣僵硬,「王睿,你老實說,你有沒有做過什麼?」

「我沒有。」她木然地回答。她還沒從剛才的想像中恢復過來。是老媽襲擊了外婆嗎?在這棟房子裏,好像只有她一個人有可能做這種事。

「你用過獨輪車嗎?」母親問。

「用過。就是為了把外婆的那些東西帶到河邊。」

「她留下的東西很多嗎?我記得只有一個包,有必要用獨輪車嗎?用手拿着就行。」母親的目光越發犀利了。

母親在懷疑她?

她沉默下來,整理了一下思路。

「不止一個包,有兩個,一個包挎在衣服外面,另一個在衣服裏面,那好像是她的全部家當。她到花房后,把兩個包都拿下來丟在了地上。」她回答得很沉着。這是她事先想好對付警察的說辭,沒想到先用到了這裏。其實外婆只有一個包。

「有兩個包?」

「是的。」她注視着母親,心裏突然升起一股不可遏止的怒火。它就像個她控制不住的怪獸從她的胃一直躥到喉嚨口,然後猛地一下從她的嘴裏扎了出去。「是!我是用了獨輪車!我是用了!因為我跟你,跟王苑一樣,不想碰她的包!憑什麼你們認為我就願意去做這種臟事!憑什麼!為什麼這種狗屁差事你不讓王苑去做?為什麼所有的事都該我做?難道我天生就該做這些嗎……」

「小聲點!」母親斥道。

她眯起眼睛瞪着母親,兩隻手不知不覺握成了拳頭。她的眼光飄向母親身後的八仙桌,那裏放着一把菜刀。那把菜刀她前一天剛剛磨過,現在,它在沒有開燈的廚房裏,透著暗沉沉的亮光。也許我真正想殺的不是外婆,而是眼前的這個人。一直就是,從來就是!

「我不明白為什麼這些爛事都要我做。而我做了,卻還要被懷疑。我是你生的嗎?」她冷冷地問道。她從來沒如此大膽地跟母親說過話。

可母親對她的質問卻無動於衷。

「王睿,別再說這些廢話了。」母親走過去又打開了水龍頭,水嘩嘩流進了水池,「你外婆的屍體被發現了,如果是她自己跳的河,她的那兩個包應該在河裏,或者河邊的某個地方,但是現在警察什麼都沒找到,他們可能會覺得這不正常。他們會問郭敏和她女兒,你外婆有沒有隨身攜帶什麼,她們一定會提起她的包。」

她冷漠地注視着母親,沒有回答。

「如果警察發現她帶着包,一定會問包到哪裏去了。你是最後一個跟她接觸過的人,他們一定會問你關於包的事。你到時候怎麼回答?」母親的眼睛像釘子一樣尖利。

「我照實說。」她憋了一會兒才回答。

「說給我聽聽。」

「我就說,我給她拿了點吃的,然後就走了。等我再回到花房的時候,她人不見了,包還在那裏,我就把她的包……燒掉了……」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她在等待母親打斷她的蠢話,告訴她該怎麼回答。她的說辭母親一定早就想好了。

「笨蛋!怎麼能這麼說!」母親果然罵道。

「那我該怎麼說?」

「你就說,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是從王苑和你爸那裏聽說外婆跳河的事的,後來你沒再去過花房。當時我不是在桌上說,你去外面收衣服了嗎?郭敏也聽見了,假如警察問起,她們也會這麼說。」

母親在教她如何對警察撒謊。為什麼她如此懼怕警察知道真相?即使警察真的知道她的女兒按照她的吩咐燒掉了外婆的衣物又如何?難道她是怕警察順藤摸瓜找到什麼?如果她什麼都沒幹,何須遮遮掩掩?

她看着母親的臉,忽然覺得母親的臉異常陌生,還覺得她們就像兩個在監獄初次相遇的罪犯,誰都不認識誰,但誰都知道對方不是好人。

「我這麼說是沒問題,可王苑要是說漏嘴怎麼辦?警察如果問她,她也許會馬上說出我曾經第去過花房兩次。」她口氣冷淡,就像在對一個陌生人說話。

「我會關照王苑的。警察接下來會先問莫蘭,因為她們趕時間。」母親胸有成竹地望向前方,「你放心,你妹妹很聰明。」

她沒搭腔。

母親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收回目光,又落到她身上,「王睿,不要作沒有意義的比較,你有你的優點,有的地方王苑不如你。」

她冷哼了一聲。

「一個母親怎會不了解自己的孩子?」母親走到門邊,又回過頭來,叮囑了一句,「記住我剛才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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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花房秘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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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警察到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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