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九

第56章 九

86_86601顏子真遇到蓋瑞真是個意外。

她最近經常失眠。原先在莫琮的陪伴下玩得天翻地覆后總是睡得很好,沒有時間精力去想什麼,日子一長頗有一種前事如雲煙的感覺,笑也一樣笑,雖然略微沉默了些,那也是正常的。

但是真正恢復了正常生活后,她卻開始失眠。其實她是從來不失眠的,雖然寫小說,可是她向來在白天工作,有時候趕起來或者興緻起來會日夜兼程,可是寫到累了要睡也就睡著了。

她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是躺在床上,腦子裏像穿梭機一樣各種思緒來來去去,什麼都有,具體要講是什麼卻又講不清楚,心煩氣燥,平靜不下來。好不容易睡著了,夢又多,又易醒。

應該只是一個階段吧,顏子真用轉移注意力的辦法來處理,她五月初接的那個劇本已經按約定在七月底交出初稿,影視公司卻一直沒有迴音,這兩個月她又在頹廢玩樂中度過,顏子真便準備重新撿起網絡課程,拿了《二月初一》的小說當練手,認認真真地寫起平生第二個劇本來。

可是失眠並沒有太大改善。好不容易睡着,卻在一個和鄧躍在水上樂園玩組合滑道快樂大笑的夢中醒來,顏子真怔怔地落下淚來。在夢裏,他們並沒有分手,仍然明朗的心情那樣清楚,直至醒來的此刻,還殘留在心裏,叫顏子真再難迴避。

她咬了咬牙,打起精神去網上搜索辦法。然後,她開始鍛煉。

她在夜跑的路上遇到蓋瑞。

他背了個大炮筒在拍照。顏子真原來只是埋頭跑步根本沒有注意,只感覺到面前有個人,便往旁邊讓幾步,那人卻也往旁邊走,她再讓,那人又過來,她皺着眉頭抬起頭,看到蓋瑞笑得像個壞蛋一樣的臉。

顏子真已經跑得很累,可是看着這張笑得眼彎彎、偏又壞兮兮的的英俊面孔,忍不住笑出來,她抹一把汗,正要說話,蓋瑞把大炮筒的lcd給她看,全是她埋頭跑步的樣子,襯著遠處天邊一截清晰彎月,虛化的路燈和安靜隨風而舞的樹影,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直擊顏子真心底。顏子真錯愕地看着照片,幾乎說不出話來。

蓋瑞卻收回相機,笑眯眯地說:「看到沒有,你的跑步姿勢不對。」

顏子真的思維還留在照片上,再次錯愕地看着他。蓋瑞把相機遞給她,講解起慢跑的正確姿勢來:身體不要往前傾斜,要挺直腰背垂直於地面,全身放鬆,抬腳抬手的幅度以自然小幅為要,手的擺動方向是往前的,另外,抬頭直視前方……

顏子真的腦子幾乎轉不彎來,聽着他喋喋不休地講完,然後條件反射地聽他吩咐試跑了一段,感覺到果然輕鬆許多,這才後知後覺地跑回到他身前,想了想,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覺得,好荒謬,真的好神奇的荒謬,這個蓋瑞是什麼組成的?

他卻還得意洋洋地看着她,她便神差鬼使地點點頭:「是輕鬆很多,跑起來不大累。」

他沖她擠擠眼,眼中有什麼一閃而過,笑嘻嘻地說:「作為謝禮,帶我找個好地方吃飯吧,我還沒吃晚飯呢。」

看着他那張笑臉,顏子真真心覺得挺開心的,遂二話不說帶他去了常去的大排檔。

大排檔正是熱鬧的時候,蓋瑞看到新鮮的菜就點,點了一堆,因為顏子真已經吃過晚飯,意思意思讓了讓,就一個人據案大嚼。顏子真好奇地問:「鄧安沒帶你來過大排檔?」蓋瑞百忙之中做出個苦臉:「來是來過,可是鄧安不許我常來,說不衛生,而且我割了膽囊,晚上不給我吃油的。」

那口氣活像受了大委屈,表情和樣子更像被踢了一腳的大狗狗,顏子真忍不住噗嗤笑出聲。

她一本正經說:「鄧安是對的,貴國人民無肉不歡,牛排雞排豬排羊排……排排是肉……肉食者鄙。」

蓋瑞瞪着她,她裝模作樣:「我打個電話給鄧安問下你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吧。」

蓋瑞眼裏閃過一絲笑意,歡樂地說:「我都快吃完了。」

顏子真忍俊不禁:「告個狀也好呀。」蓋瑞啊呀一聲,表情立馬變得諂媚;「等下先,我跟你商量件事。」

顏子真便忍笑停手,蓋瑞說:「是這樣,我在美國的時候,幫一個小雜誌拍一些照片。這次回來,我想拍十位男性十位女性,做一個小小專題,我想請你做其中的一位模特兒。」

顏子真瞪着他,一時也不知是真是假:「我?為什麼是我?」

蓋瑞理所當然地說:「要選十個有特色的人啊。你,熱情大方,聰明美麗,笑容明亮,心地善良,豁達俏皮,隨和開朗,天真可愛……」

顏子真確定了他在捉弄自己,覺得渾身雞皮疙瘩此起彼落,偏偏蓋瑞一本正經繼續數下去:「家境優裕,學歷高等,心理健康堅強……」終於忍不住低喝一聲:「你個假洋鬼子閉嘴!」

蓋瑞看她一眼,眼睛裏全是笑意,最後來了句總結:「是一個生理和心理都十分健康美麗的中國都市女性。很值得拍上一拍。」

顏子真慢慢斂起笑意。她原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原來這麼明顯,一個連熟悉都談不上的人都能看出來,她的疲憊,她的難過,她的哀傷。

老闆娘過來,迎着他們身後笑:「那邊有空位子。」

兩人一起回頭,卻是鄧躍和鄧安兄弟倆。

這家大排檔是顏子真常來的,當然也是鄧躍熟悉的,這裏離醫院近,估計是鄧躍約了鄧安。

蓋瑞見到鄧安,站起來笑:「這麼巧?」鄧安卻看了一眼顏子真,怔了一怔,大排檔的燈光很明亮,很明顯地看出顏子真黑了很多,瘦了很多,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顯得越發的大,不像從前那樣活潑明亮,多了些沉靜和徘徊。

他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看身旁的鄧躍。

鄧躍也正看着顏子真。

顏子真卻只抬頭看了看他們,就垂下眼。

鄧躍喚了一聲:「子真……」他望着她消瘦的臉、她眼裏不自覺的那點深深的哀傷,心裏隱隱地痛楚,顏子真的眼睛裏,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東西。他一時有些恍惚,有種衝動,想握住她的手,想說子真我錯了,子真我們還可以回得去嗎?可是,有東西阻住他。

他是愛過她的,只不過,只不過……他對自己說:我要的太多,太貪婪。

顏子真只覺得心底一陣銳痛,臉色便有些發白,慢慢站起來,平靜地說:「你們坐這裏吧,我們已經吃好了。蓋瑞,我去結賬。」清冷動聽的聲音有不易察覺的微微的顫抖,卻毫不猶豫地轉身。

鄧躍看着她的背影,心裏掠過一絲悵然。

結完賬的顏子真站在外面,向蓋瑞招了招手,且還微笑着同他們點點頭。夜風吹拂她的頭髮,一身淺紫色運動服襯得她腰背挺拔。

鄧安也對着她遙遙地點了點頭,和蓋瑞道了別,輕輕地嘆了口氣,他雖然一直不大喜歡顏子真,但是他喜歡鄧躍和顏子真在一起,像童話里的愛情,很乾凈,很悅目。

只是童話總是童話,總會破滅。

鄧安並不想管這閑事,便笑着同鄧躍點菜吃飯。他已經復職,今天做了一天手術,正餓著,剛巧鄧躍也在電視台忙了一天才得空,兩兄弟便約了來這裏吃晚飯,兩人向來感情好,叫了酒在喧鬧的大排檔吃喝得大汗淋漓。

男人的話題永遠離不了女人,他們聊了半天工作,酒半醺,終於還是不可避免地聊到了感情。

其時他們已經轉移到鄧安家裏。鄧躍喝得有點多,鄧安怕鄧躍母親擔心,便留了他在自己家裏住。

不知為什麼,鄧安忽然想起幾年前,他整夜混跡於酒吧時,總是鄧躍找到他,一再地跟他說:你會後悔的,我不同情你,不會站在你這邊,可是你是我哥,鄧安,起來,跟我回去。他醉得厲害,他便背着他回去。一晚又一晚,一次又一次。在那些心灰意冷不堪回首的白天黑夜裏,他的兄弟,不滿他的行為,卻仍視他是最親的人,守着他,護着他。

他嘆了口氣,看着鄧躍半醉後有些茫然的表情,問:「你們分手快兩個月了,你喜歡的那個女孩子呢?她不睬你?」

鄧躍笑了笑:「她什麼也不知道。」

鄧躍也不是不憔悴的,但憔悴里有隱隱的亢奮。在鄧躍和顏子真的幾年裏,鄧安沒有見過這樣的鄧躍。

他沉默了一會兒,問:「那個小女孩,叫衛音希的,她不像是個沒主見的女孩子。」這是他的極限,這種追問,從來不是他會做的事情。感情事,他從來認為只是當事人自己的事。他已經插手太多,不明所以。

鄧躍簡短地說:「我知道。我努力而已。」

鄧安盯着他:「鄧躍,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你保證你以後不會後悔?」

鄧躍苦澀地笑了一下:「不,鄧安,我不會後悔。」

鄧安握著茶杯的手一緊,隱隱有悲哀在心底浮起。

鄧躍沉默很久,開口:「我從小就覺得我和你一點也不一樣。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很理智很明智,能很容易判斷選擇有利於自己的事情,包括興趣,前途。知道自己的責任,選擇最合理舒服的一切。剋制*,剋制超出常理範圍的想法。做一個最平常最合乎人群規範的人。」

而鄧安卻從小就是性情放縱的人。小時候他不會考慮什麼對自己有利,長大了是不去考慮,他自由而不羈。但是,也造成了無法彌補的悲劇。

鄧躍望着腳下,慢慢地說:「我尋求最安全穩妥的生活。從小如此。」

「鄧安,你一直都說我是一個穩重有主見的人,我自己也一直以此自豪。可是忽然間,我發現不是。」

他抬頭看着鄧安,手微微發抖:「我忽然間發現,不是的。」他喃喃地說:「我放棄的,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十六歲放棄繪畫,我一直在後悔,我放棄一切不夠穩重不夠乾淨的愛好,可是我老是夢見。我選擇了最安全穩妥的方式來生活,可是我總是覺得不滿足,心裏經常會覺得空虛,我其實隱隱約約地明白是因為我放棄了自己真正喜愛的真正要的生活。鄧安,我穿着我自己製作的殼,一直都隔着一層殼面對這個世界,我忽然覺得,我不能繼續這樣了。我後悔。」

他望着露台外遙遠星空,低聲說:「我看到了真正的玫瑰,聞到了真正的香。我不後悔。」

鄧安飲盡杯中的茶,低頭不語。他本來想問他:那麼感情呢,也是殼的一種?和顏子真多年的感情就這樣也可以否定?那,也是選擇吧?最安全穩妥的選擇。顏子真在他心中在他眼裏,何嘗不是最安全最牢靠的選擇?是最理想的那一類女友。他下意識里,習慣地替自己選擇了顏子真,如果一直這樣,那顏子真也的確是他最好的選擇了。

其實大多數人都這樣下意識地選擇了自己的生活,哪種最舒服,怎樣最安穩。你能說他們是錯的嗎?而之所以很多人能夠不改變最初的選擇,一則,是沒有那個機會吧;二則,是自我催眠得太深,不敢改變?或者,已經不能改變?

可是如果是這樣,顏子真算什麼?鄧安看一眼鄧躍,沒有愛嗎?一點也沒有嗎?

人的本性究竟是什麼,誰知道?

鄧躍,這個弟弟,從小就被所有長輩用來當作典範教育自己和同輩,他至今記得姑姑笑:莫不是弄錯了吧,鄧躍才像哥哥啊,來鄧安,叫哥哥。懲罰他打破她一套骨瓷餐具。

但是鄧安沒有問也沒有說。他的生活更是一團糟,沒有資格去說別人。

他只是說:「如果還有更完美的玫瑰呢?」

鄧躍久久不語,拍了拍露台欄桿,忽然說:「我也曾經很用力地壓制過,我覺得自己很可恥,我不能像……父親那樣,像……」他頓了一頓,沒有看鄧安,說:「像你以前那樣,我這一生,最憎恨的就是那樣,我憎恨那樣的父親,所以我要做和他完全不同的人。可是,你說我是借口也好,是事實也好,原來,原來完全按著本性,也會有解脫的感覺。我不知道怎麼說,可是鄧安,我不後悔。」他盯着兄長,「鄧安,你不明白,我看到她,一次次看到她,就像一次次看到那些,那些我至愛的東西。你以為,我還會認為有更好的?」

鄧安轉開目光,問:「你向顏子真求婚,是因為那個時候,你以為可以藉此克制住這種感覺?」

鄧躍看着他,鄧安知道了那個答案。男未婚,女未嫁,在責任還沒有背負上身的時候,每個人都有權利改變自己的選擇。這個弟弟,從來對自己無話不談,就算當年對自己痛斥也不肯虛與委蛇,他知道鄧躍沒有說謊,他努力過,就算努力的方法不對。

他忽然想到顏子真,仰著笑臉說「再世華佗哎喲喲」的促狹的她。他想對她說:「顏子真,不用傷心,這是一件好事。」是的,好過多年以後,有人對她說:我選錯了。

和他眾多女友比起來,顏子真很普通,但現在想起來,記憶里她的笑容很明亮,隨遇而安,有點懶洋洋,很有那麼一點天真和任性,小康幸福家庭出身的孩子慣有的天真,卻並不討厭。

鄧安的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剛才大排檔外,顏子真挺直的背,微微的笑。他想起青鄉的事情,想起她說因為有鄧躍所以很幸福時,她說「我雖然一直知道沒有人可以幸福得理所當然,但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真正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時,臉上的難過終被快樂遮蓋,然後,便是發現鄧躍心有所屬。可是,她還是有挺直的背,微微的笑容。

其實,也許他們兩人,誰都不曾真正地了解對方。

可是至少,鄧躍沒有想過欺騙顏子真。如果有,那也是因為他當時騙過了自己。

他看一眼鄧躍,鄧躍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和顏子真的分手,和普通的分手並不一樣,它給顏子真的打擊是雙重的、雪上加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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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不出流年(原名「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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